第三章
花梨強忍哽咽出聲,大口換氣,還不忘說話,「娘……過好日子?所以她不病了嗎?不會惦記爹了嗎?」
如果真是那樣,她或許、可以讓娘好好的走……
瑞木修言抱起她坐上屋裏唯一可以坐的位置,就是木板矮榻上。
「嗯!她不會生病,而且會忘記我爹。」他給她再確定不過的答案。
孟婆湯一飲,有誰還記得前世紛擾?但唯獨他,是唯一漏掉的那一個。
會忘記?
「那娘會不會忘記花梨?」那她不要!她不要娘忘記她!
瑞木修言聽着她童真的話語,露出淡笑,難得起了心思逗了她。
「你別忘記她,她就不會忘記你,懂嗎?」
花梨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她不甚了解,但她會記得。
面對着六歲大的娃兒,他實在不知道他該用什麼調性跟她說話,不知不覺中,他顯露出成年男子才有的成熟語氣,「你娘走了,你有什麼打算?」
或許幫着她,順着情勢,離開這個家也好。
提早脫離陷入深淵的魔障,他也算保全了她免受未來十年的皮肉之痛。
看着她呆愣的盯着他瞧,半句話也回答不上來,他懊惱的暗忖着。
這孩子才多大?她怎麼打算得了自己的將來?
若是將她送人撫養?
不行,她這年紀已經開始記事了,難保會有人家可以真心看待這樣的孩子。
送她去別府當丫鬟?
不好,怕是從這個火坑跳進另一個虎穴。
他想了又想,還是先暫時將她留在身邊好了,不讓他看不見她而擔心,讓她在眼皮子下看顧着到,等待時機成熟,他再派人送她出府,那也還是來得及。
「花梨,你若是不願離開,往後的日子可是會非常辛苦,你可願意?」
花梨逕自解讀了瑞木修言的語意,只要她忍着辛苦,那她就可以還有一所棲身之處,還能守着與娘親共同生活的地方,又有什麼比這更好的條件呢?
她先是膽怯的點頭,然後是非常確定的猛點頭。
瑞木修言微笑着,掌心覆上她綁着可愛雙環髮髻的頭頂,「放心,苦日子不會多久的。」
當他做好一切準備,他會比敵人更快做出動作,以出奇制勝為首要,一舉先擒敵方惡首,再滅家族內賊,一等外憂內亂平靜下來,屈時再讓她許個好人家,過上安穩的生活,那是指日可待的事。
花梨仰着頭,眼前瑞木修言的指令,她選擇十二萬分的尊崇,「大少爺……那花梨還能住在這裏嗎?」
「想住,就住下吧!但是別再到前廳走動了。」
他會如此告誡她,是因為前世的她純善天真,聽話認分,只懂得一味聽從旁人的指示行動,要她幹啥就幹啥,不懂拒絕對方,久而久之,就連下人都肆無忌憚的隨意欺負她,又因為娘對待她的方式太過苛刻,把她當作比下等仆佣還不如,使喚她成了理所當然的事。
他在前世就經常看到她在各個廳堂忙碌清掃的身影,而當時的自己也好不到哪去,自視甚高到目中無人的境界,又怎麼會去體會生活在別人淫威之下的她,日子過得有多辛苦?
她為了打理家務而跪身伏地的身形由小成大,案桌上的他也從年少時的埋首疾書到出仕為官,她時常因為小事,無辜遭人打罵,心慈的她,愚蠢得不懂反擊,曾有幾次被他目睹的時刻,他卻從沒開口認認真真的幫她辯解一次……還有太多太多……他無法不去想着那時的她和自己,身分地位有如雲泥之別,但是經過命運無情的捉弄與親信的背叛,讓一切回歸到了原點,他才恍然大悟,她與他又有何分別?他們同樣是被命運擺弄的人。
她一生的善良換來不堪的屈辱,他曾經自傲的才氣卻引來滅族血恨。
如今,他要用他的力量,讓她免於受到侮辱,和保全他的家族不再經歷前世的種種傷害。
「不去前廳就不能打掃炕桌、炕案,還有櫃格、香幾、架格……」花梨傻氣的開始一一數着平日常做的事務。
雖然知道那是翠兒姊姊的活兒,可是她必須幹活,才能換到一口飯吃,這是翠兒姊姊告訴她的。
瑞木修言擰眉錯愕。這孩子受折磨的時間比他知道的還要早上幾年啊?那些惡仆到底從她幾歲大時,就開始使喚她來着?雖然她在這個家裏沒個正當名分,也從來不得娘親的疼惜與認可,但再怎麼說,她也是爹帶回來的庶女哪!
「往後你就在灶房幫忙香娘,好好聽她的話,便有吃有喝,所以別再聽信其他人的安排,明白嗎?」
香娘和馮叔是他重生后最可相信之人,他們的忠心不二,他記憶猶新。
前世,當瑞木家離散之際,其他奴僕將整個家裏的東西搬的搬、偷的偷,他們不僅儘力阻止,也是唯一願意留下陪着他走到最後的人,所以也是他由衷感念之人。
「香娘?香娘會拿饅頭給我和娘吃,香娘好好……」
香娘也是苦命女子,當年江西洪水沖走她的丈夫、孩子和屋子,還在她臉上留下難看的疤痕,所以連官府也不收納為官奴,只能在路上過着落魄且流離失所的日子,是馮叔在無意間將她帶回瑞木家,才在此安身立命。
「既然她對你好,你就跟着她好好過日子,別──」
他的話還未說完,花梨就急忙插口,「大少爺也對花梨好,那花梨也會聽大少爺的話!」
她雖然小,可是也知道人情義理的事,就像她替翠兒姊姊幹活,翠兒姊姊就會留飯給她吃的道理一樣,而大少爺替她安葬了娘,還指引她往後生活的方向,那大少爺就是她理應順從之人。
瑞木修言瞭然而笑。這丫頭說傻也不傻,還知道要先要求他對她好,她才會聽他的話?
所謂孺子可教啊!
「花梨,是你要先聽我的話,我才會對你好,知道嗎?」他該矯正她的想法,必須讓她聽他的話,才是長幼有序,不是嗎?
花梨根本不懂他的意思,只想着這兩句話哪有什麼分別?不過她也挺順應他的,不過問,就點頭稱是。
「很好,現在也晚了,哭停了就睡吧!」算算時間,他也該離開了,要是讓貼身女婢發現自己無故消失已久,怕會引來不必要的關心。
聽到他要離開,花梨揪着瑞木修言的白絨斗篷,小臉又是泫然欲泣。
雖然她與大少爺平時素來少交集,可說是全無交集,但從他先對她伸出友誼之手時,她就知道,這人是除了娘親外,唯一在這世上她可以信任的人了。
瑞木修言擰着眉頭。
小娃兒的娘親剛走,外頭又是寂涼的夜晚,也莫怪她會害怕了。
他再不多話,伸手拉開領結邊的斗篷系帶,再將白絨軟裘往花梨身上一罩,「這件軟裘有避邪擋煞的神力,你披着它就能好好入睡,你躺下試試。」
花梨依言躺上矮榻,蜷曲的身子更顯嬌小。
不知是瑞木修言胡謅的話起了作用,還是花梨耗費太多氣力使然,反正沒過多久,花梨本來睜大的眼對着他,對着對着,就真的睡著了。
瑞木修言並沒有馬上離去,而是立足原地半晌。
直到確認花梨已然進入深眠,這才開門悄然離去。
高掛的月,已無紅暈,亦無凶兆,僅有柔光,淡淡印上花梨的臉龐。
【第二章】
身上披着花梨從未見過的上等狐狸軟裘,果真還得一夜好眠。
但……也是僅此一夜而已。
「真是該死的丫頭!你瞧,現在要怎麼著?竟然偷了大少爺珍貴的皮裘睡覺,你這次真的討打了你!」
翠兒叫叫嚷嚷的訓罵著眼前跪地的花梨,一手想將她死命抱着的斗篷搶過來,無奈這孩子整個人趴在斗篷上,也不在意佈滿泥灰的地板是否會弄髒白裘。
倒是翠兒看到本來純瑕的白絨竟然沾上污漬,她大驚失色,慌忙的連滾帶爬的離開小屋。
花梨拾起被她壓在身下的軟裘,一臉愁苦。
她不懂翠兒姊姊為何如此生氣?
這也不是她偷來、搶來的,為什麼硬是要拿走大少爺借她安睡的「避邪軟裘」?
瞧,現在軟裘被她弄得髒兮兮的,她要怎麼還給大少爺?
當花梨還在懊惱時,兩名家漢闖入小屋裏,話也不說,就將花梨連着斗篷一併帶走。
花梨被大漢提着后襟的衣領子,一路上經過昨夜她奔跑的長廊、花圃、拱門、假山……
終於,大漢把她推在地上,她抬眼,便見到一張熟悉的容顏正狠瞪着自己,一旁還圍繞着整個瑞木家上下僕人,而原本珍貴的軟裘則像破衣一件躺在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