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至於已經離枝,落在半空的花,則是急忙攀附住距離最近的一串花軸,在花串尾端蕩漾。
她晶瑩的雙眸,落到庭院角落,對梅纓露出淺笑,像是早就知道,有人正等在那兒。
“過來。”
白嫩的小手,輕輕招了招。
誠惶誠恐的梅纓,困難的移動腳步,愈是接近鞦韆,雙腿愈是顫抖。只要邁出一步,悲傷就崩解下一小塊,當她走到姑娘面前時,淚水已不再滑落臉龐,只濕潤她的雙眸。
“你為什麼哭呢?”
姑娘好奇的問,嫩嫩的指尖探出,沾了一顆未乾的淚水,再抹在紫藤上。
紫藤承受不住如此濃烈的哀傷。
瞬間,綻放的紫花枯萎、凋謝。
當花兒落盡,被遮蔽的陽光,這才能灑落入內,照亮庭院的每一個角落。
“因為,我的丈夫死了。”梅纓低聲回答,將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次,最後才從衣袋裏掏出那把側耳菇。
姑娘拿起一朵側耳菇,偏頭傾聽。
靜。
姑娘拿起另一朵側耳菇。
靜。
明明在山坡上,還能吐露言語的一把菇,這會兒竟安安靜靜,佯裝無辜的保持沉默,彷彿它們只是尋常野菇,聽不見,更說不出。
姑娘沒有質疑梅纓,只是擱下沉默的菇,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對垂首站在松樹旁,默默守候的灰衣人吩咐:“端一鍋熱水來。”
灰衣人聽命離去,過一會兒,就捧來火爐,將裝着滾沸熱水的鐵鍋往上頭一放,陣陣熱煙冒出,沸水咕嚕咕嚕的翻騰,像是模糊的威脅。
灰衣丫鬟則是不須吩咐,就從膳房裏頭,取來精雕細琢的翠玉匣。
當姑娘的小手,輕碰匣子時,匣蓋被從裏頭推滑開來,一雙銀筷立起,腳步輕盈的走入她的手。
瑟瑟發抖的側耳菇,被銀筷夾起,慢慢的、慢慢的挪到鍋上,被熱煙蒸薰,然後逐漸往下,鍋里翻騰的沸水,如饑渴的舌頭般拚命舔探。
側耳菇恐懼的蜷起,卷往銀筷不放。
“再不說,就遲了。”
姑娘嘴上和善的勸着,握着銀筷的小手,卻是一會兒上、一會兒下,興緻盎然的戲耍,幾度都差點將菇浸入沸水。
最先出聲的,不是銀筷上的那朵菇,而是被擱在一旁,最小的那一朵。它受不了威脅,菇傘的縐折,忍不住鬆懈,藏在裏頭的字句迸出。
要跟多的肝。要更多的肝。要更多的肝。要更多的肝。要更多的肝——更多的——更多的、更多的肝
防備崩潰,菇群爭先恐後的吐實,聲音響亮。
時間。時間。時間。時間。
這是條件。
這件事情,千萬不能讓姑娘知道。
側耳菇能保留的只有字句,雖然能夠重複,但是卻聽不出留下話語的,是男人或是女人、語調是高或是低。
繼續。
太心急。
男人的——
雜亂的字句,隨着菇傘抖動,一再重複又重複。直到姑娘將銀筷,從沸水上移開,側耳菇的聲量才從幾近刺耳,漸漸轉成微弱。
小手鬆開后,銀筷被灰衣丫鬟接過,先用棉布擦乾,才放回翠玉匣里。
綢衣飄逸的袖,拂過沸騰的水,翻騰不已的水面,慢慢的平靜下來,不論鐵鍋下的火焰再猛烈,水溫還是逐漸冷卻,最後清澄如一汪清泉。
與綢衣同色的繡鞋,從最前端無聲的滑入水中,沒有受到任何阻礙,鞋面也沒有因為入水而濕潤。
水因為姑娘的踏入,泛開欣喜的漣漪,淹沒她的足、她的綢衣、她的長發、她的手、她的肩。
等候在一旁,看得痴迷的梅纓,這時才回過神來,焦急的問着:“姑娘,您要去哪裏?”
水面上的美人首轉動,清麗的臉兒映着水光,雙眸格外閃亮。她嫣然一笑,持續沒入水中,直到完全消失,殘留的漣漪才蕩漾出回答:“去找你丈夫的肝”。
山林之間,黑色的蛟龍飛竄。
黑龍的速度極快,坐在龍背上的姑娘,綢衣翩然飛舞,髮絲在風中飄揚。她一手倚着龍角,閑適的晃蕩雙足,坐得舒舒服服。
“朝山麓那個方向去。”
她愜意的指點,前方的樹木都自動讓開,恭敬而愛慕的望着她經過後,才急撲上前,搶着聞嗅她留下的氣息。
黑龍從銳利的齒間,迸出不以為然的質疑:“你怎麼會知道?”
“蝴蝶說的。”
她大方的提醒,從衣袖中拿出一條白色的綉線,垂落到黑龍的雙眼之間。
“那兒有猛獸橫行,所以人類避開了這條路。”
黑龍悶聲不語,重重噴出一口氣,想吹開惱人的白線,但白線就是動也不動。
坐在她背上的女人,還話裏帶笑的問:“想起來了嗎?那時,你明明也在場。”
她往前傾身,依靠得更近,白線只在小手擺弄時,才會輕飄飄的晃蕩。
龍嘴裏吐出一串模糊的咕噥。
“什麼?我沒聽清楚。”嬌嬌的聲,輕輕的響。
黑龍忍無可忍,終於惱怒的發出巨聲咆哮。
“夠了!”
吼聲響徹雲霄、遍傳山麓,震動千年大樹、萬年積雪。
“你有完沒完啊?到底是要問到什麼時候?”
姑娘不怒反笑,手中白線一抖,直指前方。
“現在。”
腥風迎面襲來,餓得雙眼發光的巨虎,被聲響誘引而出。
因為飢餓作祟,讓它即使見到黑龍也不感到懼怕,血盆大口饞得直流口水,虎爪撲騰,躍到半空中用力咬下。
怒火騰騰的黑龍正氣惱怒氣無處可去,瞧見有送上門來的餓虎,殺欲一擁而上,猛地揮出銳利的龍爪。
閃光掠過,連積雪連峰的高山,都被刨出深長的五道口子,裸露出從遠古之前,就被白雪覆蓋的古老岩層。
撕裂的痕迹由大而小,穿過奔跑的巨虎。
龍爪太過銳利,被一分為二的巨虎絲毫無感,右邊的身軀跨出,左邊的身軀卻沒有跟上,這才撲跌在地上,朝天袒露剖開的那面,貼地的眼珠還在亂轉,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
綢衣飄揚,姑娘凌空落地,繡鞋踏在老虎前方。
虎的胃在右半邊,沒有遭到破壞,仍一下一下的隨着呼吸而蠕動。胃的表面一會兒浮現人臉,一會兒又浮現尖尖的屋檐,還有許多奇形怪狀,辨認不出的東西。
姑娘從袖子裏,拿出預備好的剪刀,將蠕動的胃剪開。
一個男人從裂口爬出,神情茫然,因為太久未見天日,雙手緊緊蓋着眼。在他之後,還有別的男人鑽爬,逐一離開虎胃。
直到第十六個男人爬出后,虎胃才扁皺下去。
姑娘有些訝異,用手中的剪刀,把虎胃再剪開一些,仔細的翻找。她取出許多小小的建築,還有更小的傢具,以及人使用過的器具,確定虎胃都掏空后,才停手起身。
“你在找什麼?”黑龍不耐的問。
“肝。最滋補的人肝。”
那些應該在虎胃裏,卻又莫名失蹤的肝。
“這隻虎吞了這些男人,就是為了他們的肝。”
男人的肝,是妖物最好的補品。
“找到了嗎?”
“沒有。”
她收起剪刀,眸光流轉,若有所思。
“是誰取走了?”
無心的一問,卻讓姑娘再展笑靨。
“暫時還不知道。”
她攀着龍角,姿態曼妙的躍上龍背。
“只是暫時的,我很快就會知道了。”
太心急。
太心急。
心急。
對方已經急了。
繼續。
事件會繼續發生。
這件事情,千萬不能讓姑娘知道。
她在黑龍騰飛時,靜靜的微笑,因為防備她的人或非人,代表格外在意她的干預,不論如何,雙方最終會狹路相逢。
如今,她只需等待。
回返木府前,姑娘親手去採集牛肝菌。鮮嫩的牛肝菌,用高山之巔的雪水煮熟,再撒入些許剪碎的灰紙,就由梅纓餵給榮欽吃。
剛餵了一口,榮欽就有了氣息。喂第二口時,就能自動吞咽。喂到第三口就恢復意識。當所有牛肝菌都吃盡時,他已經恢復正常,跟未失蹤前一樣強壯,失去的肝臟由菇菌取代。
他帶着梅纓回家,兩人在父母面前,再度辦了一次婚禮,讓親朋好友們見證,夫妻間很是恩愛,捨不得分開。
幾個月後,嬰兒呱呱落地,母子都平安。
眾人來祝賀時,聊起當初的事情,每人都嘖嘖稱奇。問起榮欽的狀況,他說了除了不再吃菇菌外,都與常人無異了。
第七章信邪
夏日,荷花盛開。
藕花深處,僻靜無人,停泊着一艘小船。
青翠的荷葉,柔軟細膩,碩大如睡覺時用的席子。各色荷花有紅有紫、有白有粉,飄落在小船上,覆蓋情誼綿綿的戀人。
洪郎與錢家獨生女兒嬌兒,從去年秋季蘆葦滿塘的時候,就已經瞞着父母、親友在此幽會。冬季時,河塘僅有綠水一片,兩人相思極苦,到荷葉長出時再度相會,忍不住私定終身,有了夫妻之實。
歡愛過後的慵懶,嬌兒才醒來,睜眼就瞧見洪郎採下蓮蓬,撕開之後挑出蓮子,還用特地帶來的銀針,把苦澀的蓮心,專註神情格外溫柔。
見她醒來,洪郎把蓮子餵給她,還問:“好吃嗎?”
嬌兒點點頭,感動不已。
新鮮的蓮子,加上情人的細心,哪裏可能不好吃?
“洪郎。”
她嬌柔低喚,卧進他懷裏,粉頰摩擦他的胸膛。
“嗯?”
“我們這樣——”
她欲言又止,咬唇想了一會兒,才謹慎斟酌用句,試探的問着。
“下次也還是這樣嗎?”
雖有夫妻之實,卻無夫妻之名,幽會雖然甜蜜,也讓她心驚膽戰。
一顆蓮子又喂進她嘴裏。
“你別擔心。”
洪郎笑得更溫柔,用手撫着她散亂的發,靠在她耳畔說道:“我已經存夠銀兩,在城裏買了店鋪,近日就會到你家求親。”
他的呼吸,教人酥軟。
嬌兒又羞又喜,臉紅的抱緊情人,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我等你喔。”
她嬌怯的說,小小聲囑咐:“最好,能夠快一些。”
她的嫁衣早就綉好了,偷偷藏着不敢讓家人發現。
“放心,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洪郎疼寵的回應,在她發上印下一吻,慎重承諾。
“從提親到成親,我肯定都會辦得熱熱鬧鬧、風風光光。”
幾日之後,一封信寄到錢家,果真雞飛狗跳,熱鬧不已。
只是,這可絕不風光。
最先讀到信的錢父,氣得全身發抖、眼前發黑。錢母讀後則是臉色發白、啞口無言。至於嬌兒,則是看到信的前幾句,就奔潰的大哭出聲,氣恨的拿出嫁衣,用剪刀亂絞,直到精緻的嫁衣都碎成殘破的布片,長期的心血毀於一旦。
氣憤不已的錢父咽不下這口氣,立刻帶着家人們,把信捏在手心裏,殺氣騰騰的直衝四方街,闖進洪郎新開的店鋪,一腳踹壞大門。
“姓洪的,你給我滾出來!”
錢父吼叫着,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氣得泛紅,連眼裏也充斥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