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童年往事(下)

12、童年往事(下)

我半會不說話。他也沉默了半會才再問:“行不行?”

“啥,行不行?”我反問。他紅着臉:“叫我加入你們,跟對方‘小日本鬼子’打仗!”我還是說不行。他終於吞吞吐吐地說:“你要是叫我加入了,我叫你用我昨天玩的那個‘衝鋒槍’!”我立馬說:“那好,你先把槍拿來!”他飛快地跑回去把那個“衝鋒槍”取來給我。我說:“好,重新開始打仗。”我們雙方重新投入“戰鬥”,一直打到肚子咕咕叫了的時候才“鳴金收羅”。最後我方隊員向對方一致高呼:“中國勝利了,日本失敗了!中國勝利了,日本失敗了!……嗷嗷!”然而對方並不承認自己是“小日本鬼子”,也向我們高呼:“中國勝利了,日本失敗了!中國勝利了,日本失敗了!……嗷嗷!”終於各自散開,各回各家吃飯。

六歲我入了學,上了小學一年級。這天大早一開門,頭天晚上竟靜悄悄地下了一夜雪。父親把我叫醒來敦促我去上學,打開門也吃了一驚:“昨黑雪咋下得這麼大,有二尺厚!”當時雪已經不下了,靜悄悄的,天地間惟余茫茫。我沒有雨鞋,況且雪也太厚,小孩穿的那種雨鞋的高度還沒雪的厚度大。父親找了兩塊油紙把我的鞋以及褲腿全部裹嚴。我從台階上一下蹦到院子裏,嚯地一下雪掩到我大腿根部。有少許雪已經從未包嚴實的地方灌進褲子和鞋。父親斥了我一句:“給我往規矩點,若再把鞋、褲子弄濕了小心回來打你*板子。”我乖乖地邁開腿走出院子向學校走去。那是我印象中最大的一次雪了。以後的幾年裏下的最大的雪也不過半尺厚,以至於現在,一個冬季過去了,連一場零零星星的雪的影子都見不到。那天早上到放學回來的時候,我的鞋和褲子都快濕透了,起初覺得冷,後來是燒。燒痛燒痛。路上的雪已經被人給掃開了,我倒覺得很沒趣。回到院落里,院子裏的雪也被掃到牆角了。

父親看到我的鞋濕了個通透,狠狠地訓斥了我一頓。母親為我換了一條褲子和鞋。換上乾爽的鞋褲后我鑽到爺爺的堂屋裏去,弟弟跟在我的**後面,就像一個跟屁蟲。爺爺和乾坤他爺爺圍着火盆靠着火,利霞姐坐在爺爺懷裏靜靜地聽着兩個爺爺說著什麼閑話。爺爺溫着一壺酒,在兩個透明的杯子裏斟上酒和乾坤他爺爺不緊不慢地對喝着,說上兩三句閑話便咂上一口。我看着透明的杯子中的酒想起了前一年春節在二伯家喝的紅葡萄酒,又酸又甜,好喝極了。二伯逗我說:“紅葡萄酒是紅色的,白葡萄酒就是白色的,沒有顏色。”

我問爺爺:“這是不是白葡萄酒?”

“你嘗一下就知道了。”乾坤他爺爺摩挲着我的頭,慈祥地笑着。我看了看爺爺,他也是一團的微笑。我便端起一個杯子仰頭就灌了下去。可想而知,我被嗆得一連咳嗽了十幾下,又苦又辣。眼淚不由自主地沁了出來。其中覺得自己很受委屈,但並不哭出聲來,抑制住自己。乾坤他爺爺放聲朗笑了幾下,再摸着我的頭,“怎麼樣,好喝不好喝!”我不出聲,把杯子沉穩地放回原處,咧?舌頭以使舌頭好受一點。乾坤他爺爺再拍了拍我的額頭:“這娃皮實!”爺爺讚許地看了看我說:“這是白酒,不是白葡萄酒。白酒是辣的,白葡萄酒是甜的。知道了沒有?”我有力地點了點頭。這是我第一次喝白酒的情形。那杯白酒在幾分鐘后就使我暈暈乎乎的,下午不能去上課,讓姐姐向我們老師替我請了後半天的病假。

第二年春上的一天傍晚,我同天朋正在玩耍,母親把我找了回去。“你爺爺老(死)了。”母親告訴我說,並把我拉到爺爺跟前。我看見爺爺靜靜地躺在炕上,一如往常那樣安詳不見有什麼異樣。看了看周圍,二伯、父親、四爸、二媽、母親、四媽、天心哥、曉玲姐、曉霞姐、賢玲姐、天意哥、哥哥、姐姐、弟弟、朝霞姐、丹勛哥、利霞姐都乾嚎似的大哭,一唱一合似的大哭。我木木地看着這眼前的一切,雖然隱隱地知道生了什麼不幸的事,但還是覺得很奇怪。大人們哭了一陣便收住了聲,只有弟弟一個仰面衝著屋椽號嚎大哭,任誰都哄不住,最後把聲都哭得沙啞了。事後大人還教訓我:“你看你,還不如丹陽,人家比你年紀還小都知道哭,你竟然不理會哭,簡直是個大大的悶蛋!”一直到把爺爺安葬入土我都沒哭過一聲。

聽大人們斷斷續續地講,當天下午爺爺和乾坤他爺爺一塊去街道上喝酒。喝的是散酒,兩個人都喝得差不多了,至少爺爺醉了。乾坤他爺爺扶着爺爺往回踉踉蹌蹌地走,說:“嗯呀,人喝酒醉了身子就是重,平時都沒有這麼重的。”最後他把爺爺先送進沿路一戶人家說:“先叫你這叔在這兒躺一會兒,我回去跟他家裏人稍話來接。”父親和四爸去這戶人家去接爺爺的時候再怎麼叫爺爺都不醒來,一摸身上,已經冰涼冰涼的了。那戶人家驚地“哎”了一聲,然後講到:“叔在快一個小時前還醒來了一次,對我說‘娃,叔想吃米飯哩,你給叔做點。’,我說‘叔,吃米飯行哎,就是自家戶沒有啥好菜。’叔說‘要啥好菜哩,炒酸菜不行?’我就趕緊給叔做了些米飯,炒了些酸菜,給叔盛了一碗叫了叔幾聲也不見叔應聲,心裏也沒咋多想,心想叫叔再多睡一陣,等醒來了把飯再熱一熱叫叔再吃,誰知道叔他老人家是……哎!”之後村裏有許多人嘖嘖讚歎爺爺死得輕鬆,不受災害不受病痛的,糊裏糊塗地一睡就給完事了。我卻多少以為爺爺的死是由乾坤他爺爺帶來的,要不是他拉着爺爺一塊去喝酒……,因此我和乾坤不大要好,不在一塊玩耍。

第二天,大伯及其一家兒小、大姑及其一家兒小、小姑及其一家兒小都從山外回來奔喪了。我一看,怎麼還有那麼多堂哥、堂姐、堂嫂,儼然一個“望門”。熙熙攘攘的,不覺得悲喪,倒有點《歡樂頌》。大伯、二伯、父親、四爸、大姑。小姑共同請了兩個響器隊,日夜吹響器唱秦腔段子,圍了一圈圈人,看着熱鬧,聽着熱鬧。過喪事要待客。這天晚上村裏有點干係的人都夾着一刀草紙來到爺爺的靈堂前點上三根香作上三個揖,同時上點禮錢。父親已經請了毅民伯作執事總管,安排喪事中的一應活動。毅民伯麻利地給村裏的年輕小伙分配了任務和執事,誰誰去借大鍋,誰誰去擔水,誰誰去壓面,誰誰去切菜、炒菜,叫呼連天,亂而有序。

早中晚各有三次燒紙祭靈活動。大伯、二伯、父親、四爸、大姑、小姑、大媽、二媽、母親、四媽以及眾多兒兒孫孫們全跪在靈堂前。大伯開始一聲“達,你走的這麼匆匆叫兒子咋辦呀”的哭引起了其餘人異口同聲的一陣大哭??就像大伯說一二哭,於是大家一起哭一樣,同時開始燒草紙。我跪在他們中間卻是一聲也不啼哭,而且還偷着窺視他們的哭相。他們淚覆滿面,甚至鼻涕都抹了一把一把的,我有時感到一種衝動似的感動,有時卻覺得有點在耍鬧劇。然而草紙燒完的時候他們也統一收住了聲部,甚至可以馬上“笑歌互答”了。我真是佩服這種能把哭練就到這種收放自如境界的本領。

爺爺是下午兩點下葬的。下葬后的待客飯才是整個喪事中的重中之重。入土為安,入土為喜。這盹筵席是很隆重的,清點了一下待客席數,竟然有一百?三席,八個滿一席。二十三道菜,事後更是被人稱作是少有的好席。死人終於做了活人的排場和熱鬧。吃過飯,人們抹抹油嘴拍拍**各回各家。席間生了一個小小的插曲。耀棠叔和本善叔本來就有什麼不卯,平時在村裡就不來往。席間卻被湊在了一起,稍微喝了點酒兩人便開始對罵開了,周圍人也並不規勸,終於兩個人搡搡打打地要打開了,引起一陣騷動。毅民伯以及幾個頗有點威望的人趕緊趕了過去分開了兩人,斥責着:“丟自家先人哩,沒看今天是啥場合,要打你們另尋個地方去打,豁出去打,沒人管你(們),別在這裏丟自己的人!”

兩個人終於勾下頭,不言語,夾着菜繼續吃飯,吃畢后抹抹油嘴拍拍**各回各家。

天氣越來越轉暖,夏天越來越接近。這天我吃完早午飯就去找天朋玩耍。天朋坐在他媽媽懷裏曬着太陽,穿得很臃腫,甚至脖子上還圍了一條圍巾。臉通紅通紅,冒着細汗,呼吸不大順暢,呼哧呼哧的,像個風箱。天朋他媽媽見我又來找天朋玩耍說:“天朋今天不能出去玩耍了,他身體不太美氣。”我問:“他怎麼了?”天朋他媽媽沒理睬我。我看見她手裏拿了一顆雞蛋用手捂着,或者迎着太陽曬??太陽光下,雞蛋呈暗透明狀。

“拿雞蛋幹嘛?”我打破沙鍋問到底。天朋蔫蔫地看了我一眼不理睬我,他媽媽說;“這是葯。”我驚奇地說:“雞蛋還是葯!”他媽媽說:“什麼都是葯。”大致雞蛋裏面被曬熱了,她把雞蛋殼打了一個精巧的圓口,叫天朋張開嘴。她把雞蛋慢慢地倒進他嘴裏讓他喝下去。他的喉嚨哽哽作響,讓我聽起來覺得雞蛋可能特別好喝。他喝完了,用舌頭舔了舔嘴唇。我自己忍不住悄悄咽了幾次唾沫。

“好喝不?”我問天朋。他懶懶地微微地搖了一搖頭。他再曬了一會兒太陽,他媽媽問他:“你想不想睡一會兒?”他不出聲,不搖頭也不點頭。

他媽媽便把抱起他進了堂屋的卧室,我也跟了進去。他媽媽把他放在炕上,掖好被子,他便閉合起眼睛。他媽媽對我說:“你一個人去玩耍去吧,天朋要好好地睡一覺。”我只好怏怏地從他家院子走出來去找別的夥伴去玩耍了。

一連好幾天都是這情形。

這天又是逢集的日子,也恰逢星期六或星期天。母親和四媽約好一塊去趕集,利霞姐纏磨着四媽帶上她去,弟弟和姐姐也纏磨着母親帶上她們倆。總之那天下午整個院子只剩下我一個人了。臨走前四媽摸了摸她養的那隻母雞的**,給我交代:“注意照看雞着,今天它還有一顆蛋哩,不要叫它跑?去了,給別人家把蛋下了。”其實她已經把雞圈進了籠子裏了,根本不必我照看。既然已經受了委託,我便乖乖地坐在院子裏。果然半個小時后,那隻母雞在籠子裏“咯丹咯丹”地叫,引得隔壁家的那隻公雞也“咯丹咯丹”地叫。它倆在對話。

母雞向那個公雞顯耀:“我下了個蛋,我下了個蛋!”

公雞反問:“真的么,真的么?”

母雞昂了昂脖子,“當然,當然!”

公雞再問:“啥樣,啥樣?”

母雞回答:“圓的,圓的!”

公雞說:“你辛苦了,你辛苦了!”

母雞自謙:“不很辛苦,不很辛苦!”

…………

我不知道怎麼的,突然特別想偷掉那顆雞蛋。我向院子裏再看了看,確保沒有另外一個人。我打開雞籠門,貓着腰鑽了進去。雞的氣味以及雞屎的氣味使人窒息,我憋住呼吸向那顆雞蛋靠近。那個母雞驚恐地亂糟糟地叫了起來,可能向那個公雞出求救:“不好了,不好了,有個壞蛋,他要搶走我的蛋。”但那個公雞不聞不問。

我摸到那顆雞蛋,的確又大又圓,母雞的體溫還散盡,溫溫的。我一個手都遮不嚴這顆蛋。我把它拿在手裏倒退着鑽出雞籠,把雞籠門復又關上。我的雙手合住雞蛋,心砰砰地前後直撞擊着胸背。我總覺得母親和四媽立刻要回來了。看了看院落,看到自家灶房牆根有一堆細沙。我很快想了想,走過去把雞蛋埋進沙里。做好這一切后我坐到自家上屋的門檻上,手撐着腮幫子閉合起了眼睛。

我被母親叫了醒來,“你怎麼睡到門檻上,不怕着涼!”四媽一同回來的,各自的籃子裏並沒見買什麼東西。利霞姐、姐姐和弟弟給我炫耀似的講街道上的見聞。四媽放下籃子后就去打開雞籠門去收蛋去了,“咦??,咋沒蛋呢,明明早上摸雞勾子是有膽哩么!”四媽懸疑地問我:“勛陽,你見雞下蛋?沒有?”

我搖了搖頭:“我在門檻上睡著了,沒注意聽。”

四媽又問我:“那你見雞從籠子裏跑?去過沒有?”這個問題讓我更奇和好笑。雞怎麼能自己打開雞籠門跑了出來,並且把蛋在別人家一下之後又乖乖鑽回去,自己再把雞籠門關上?!我心裏暗暗笑着,搖了搖頭,“沒有!”

四媽再嘀嘀咕咕地罵了一陣雞。我心裏一陣陣虛。四媽終於不再過問雞蛋了,我也終於把那顆雞蛋給忘了。過了十幾天,熱得已經開始穿單襖了。我繼續去天朋家去找天朋玩,已經連續十幾天他都不同一起出門玩了,只在炕上睡覺。小孩子家當然不會覺察出天朋他媽媽的悲傷。我在他家屋裏找了個遍,沒見天朋人影。我問他媽媽:“天朋人呢?”他媽媽冷淡地說:“出去玩耍了。”我上怪地說:“他咋不等我一塊去玩耍呢!”說著跑?他家院子在村巷裏找他,見到小夥伴便問:“你(們)誰見天朋?沒有?”他們都搖了搖頭。我找了個遍沒有找到又跑回天朋家問他媽媽:“我怎麼找不見天朋呢?”

他媽媽冷淡地回答:“他是到他外婆家去玩了。”

“他外婆家在哪裏?”我繼續問。

“在山外。”

“跑那麼遠幹嘛,在咱村裡不是一樣能和我玩耍,真不夠意思!”我暗自下決定,等天朋從他外婆家回來真的不和他好了,惱了。太不夠意思了,去他外婆家都不和我說一聲。終於又過去了一半個月,我也慢慢淡忘了天朋。偶爾一次,我又記起來那顆我偷埋在沙裏面的雞蛋。我把它刨了出來,藏進懷裏,鑽到村裡一個偏僻的死巷子裏。把那顆蛋掏了出來,迎着光線仔細看了看。雞蛋皮有點暗,森涼森涼的。我摩挲着這顆蛋。

終於我也把雞蛋殼敲了一個精巧的口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搭在嘴邊準備要細細喝下去。

“嗨,李勛陽,你在這兒偷偷地幹啥哩?!”虎子不知道從那兒蹦出來地,猛地喊了一聲。把我嚇了一跳。雞蛋殼裏面的東西一古腦全掉進了嘴裏,從喉嚨溜了下去,一直到了肚子裏。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上來便打了一個嗝,一股惡臭從肚子泛起、順着食道管通過喉嚨沖了出來。我的眼睛裏不由自主地沁出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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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色而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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