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4章 淮揚
可見的視野從從五百步到五十步,再到五步,
明軍的鐵炮仍然在咆哮,如一群不知疲倦的猛虎。
“這就是逢勤的火器軍嗎,成千上萬門鐵炮啊……”濟爾哈朗立馬遠眺,“鰲拜這個蠢人,你自尋死,可害苦了我!”
那給他帶來的震撼,改變了他戰爭的看法。
他沒打過幾次仗,從前他經常跟在皇太極身邊處理朝政。當年八旗不睦,他堅定的站在皇太極身邊,幹掉了莽古爾泰和阿敏,逼退代善。後來多爾袞咄咄逼人時,也是他同意兩黃旗退讓一步,把大清的皇位送到福臨頭上。
“攝政王啊,為什麼要派我來打仗呢!”濟爾哈朗心中有怨氣。他知道,他來到淮揚可以鎮住兩黃旗的強兵悍將,而且,多爾袞信任他絕不會讓大清分裂。
一騎疾馳而來:“啟稟王爺,鰲拜軍已經潰散,只有數千騎退回來。”
“那個蠢貨呢?”
“未見鰲拜,聽一個逃回來的親兵說,他被鐵炮擊中,死在戰場了!”
濟爾哈朗大怒:“那也要把他的屍首帶回來,他是我大清的巴圖魯啊!“
“大清的巴圖魯啊!”他搖頭,心中深深的嘆息。
侍衛道:“奴=一=本=讀=小說wwW.ybdU.coM才問了……,那個士卒說,說被明軍鐵炮擊中,屍首就……”他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
“屍骨無存?”濟爾哈朗接上他的話。
他發現自己無法再責怪鰲拜了。他有什麼理由責備一個死人呢,一個為大清戰死的巴圖魯。
“傳令,命博洛和李成棟撤軍,本王在此接應!”
“嗻!”侍衛匆匆離去。
模糊的原野上不知是誰點燃了第一個火把。逢勤軍仍然在前進,他們執着的走向濟爾哈朗的方向。炮聲稀疏了許多,只有聽見前方有動靜時,明軍才會打幾門直射炮探探路。
月光像一層水銀鋪展在地面,讓士卒們避開腳下的屍骨。
七八裡外傳來了悠長的牛角號聲。
清虜左右兩翼兵馬逐步擺脫戰場,李成棟和博洛各留下三千騎兵斷後,主力兵馬且戰且退。
“濟爾哈朗不會來了!”逢勤有點失望。
這不是他預想決戰的時機,以至於他沒有機會把炮彈宣洩到清虜主力的頭頂。
“傳令,命各部點燃火把,看我中軍位置,徐徐推進!”傳令兵將要離開時,逢勤又加了一句:“清虜騎兵來去迅捷,各部不可冒進!”
兩隻龐大的隊伍在夏夜中一前一後行進。
鐵炮聲停了,銃聲也停了,濟爾哈朗眼睜睜看着明軍逼近淮安城。明天,最遲後天,淮安城頭就該要迎來炮彈,今夜必須要加固城頭。
亥時左右,逢勤根據地形標示位置,命大軍停止行進,就地紮營。為了防止清虜騎兵夜晚偷襲,明軍收集戰場的武鋼車,重新把它們連起來,放在外圍作為第一層防禦圈。
府兵連夜挖掘壕溝,佈置竹籤、鐵蒺藜和拒馬陣。
子時左右,明軍大營的嘈雜聲才慢慢平息下來。
漆黑的一片夜,各部來不及統計戰果,逢勤命信使先往揚州報捷,待明日才把詳細的戰報送給攝政王。
一夜安寧,清虜沒敢來偷襲。鰲拜折戟,八旗最強悍的一支騎兵灰飛煙滅,濟爾哈朗哪裏還有再戰的勇氣。
逢勤解下戰甲,在大帳中歪歪躺了兩個時辰,東方已有微弱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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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一丈高。
鰲拜躺在一張兩根白蠟槍桿和一塊破布拼湊成的擔架上。他閉着眼睛,魁梧的身軀隨前後士卒走路的節奏晃動。
他確認他的腿斷了,兩條腿抬不起來。他感覺不到骨頭,好像只剩下一層皮連在一起。
他不知道明軍士卒要把自己抬到那裏,聽說明軍抓住女真俘虜一律集中斬首,不留活口。他不怕死,但他還是覺得自己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做。
“啟稟將軍,鰲拜帶到!”
他感覺那兩個人把自己放在地上。
一個很輕的聲音傳入他的耳朵:“鰲拜,睜開眼睛吧!”
那不是一個勇士的聲音,倒像是喜歡無病呻吟的漢人士子。鰲拜本着好奇,睜開的眼睛,他看見了一座寬大的帳篷,兩側肅立了十幾個神色恭敬的武將,對面正中的主座上坐着一個消瘦的將軍。
他個頭不高,兩肩消瘦,沒有戴頭盔,髮髻整齊的挽在腦後,身披一件灰白色的布袍,看上去有些舊,有明顯水洗過的痕迹。他在看着自己,但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逢將軍?”鰲拜不確定,他不相信這就是逢勤,這就是擊敗自己的大明將軍。
這樣的漢人扔到一堆人中不會起眼吧。
“鰲拜,你敗了!”逢勤覺得問這句話很無聊。他把鰲拜帶過來是為了給諸位總兵副將看看,以振軍威。
“不錯,我敗了!要殺要剁,隨你的便!”鰲拜不會服軟。他是那種刀加到他脖子上也不會皺眉頭的人。
“我不會殺你,攝政王會處置你!”逢勤的回答有些木訥。
鰲拜無法相信,射出那樣猛烈炮火的軍隊是這樣一個人帶出來的。
他不甘心的想:“如果我有明軍的鐵炮,我也能橫行天下!”可惜那些永遠只會是一個想法。
大帳中諸將都興高采烈,只有李志安像一顆白楊樹站在逢勤左下手,目不斜視。他不願看鰲拜,他是鰲拜的手下敗將。
“抬下去把!”逢勤擺手。
兩個士卒抬着鰲拜走出大帳,裏面的氣息更加熱鬧。
“滿清第一勇士也被咱俘虜了!”元啟洲樂顛顛。今日統計戰果,四位總兵他損失的士卒最多,但斬首清虜也最多,逢勤給他記了個頭功。
“野戰小勝算不了什麼,從明日起就要攻城了。爾等回去不可放鬆守備,別讓清虜尋到可乘之機!”
這句話說的毫無新意,諸將知道軍議就要結束了。跟着這位木頭般的主將打仗,少了許多樂趣,但到了最危急的時刻,就像昨日鰲拜攻破李志安軍時,他們回頭看見逢勤軍的旗幟立在那裏,就不會驚慌。
逢勤道:“大營初立,軍中事務繁忙,你們回去吧,下午我會去巡營!”
“遵命!”十幾個武將聲音洪亮。他們相互交換眼色,元啟洲則直接齜牙咧嘴,都是拜逢勤最後一句話所賜。
他們扎的營地,再怎麼工整落在逢勤眼裏都有問題。
逢勤從來不是一個善於激勵將士戰意的主帥。他就像一個嚴謹的工匠,把各部兵馬,各類兵種組裝成一個整體,他連各部挖掘陷馬坑的深度和寬度都有固定的要求。只要各部根據他的指令行事,明軍的大營便無懈可擊。
兩日後,明軍在淮安城外佈置好炮陣,那不是逢勤軍中的小鐵炮,而是真正龐大、沉重的紅夷大炮,轟出去的鐵球比頭顱還大。
清虜騎兵一直沒有出擊。那日雖然是夜幕時分,他們都見識了逢勤軍炮火的威力。鰲拜挾大勝餘威,面對逢勤軍時就像往溪流中扔進去一塊石頭,一片水花后便沒了蹤跡。
淮揚軍中,還有誰敢自稱本軍比鰲拜軍的實力更強?
濟爾哈朗站在淮安城頭,用千里鏡眺望城外忙忙碌碌的炮兵陣地。漢人喊着號子把數千斤的巨炮抬到高處,炮手比劃雙手指揮民夫調整大炮的角度。
“開炮!”
淮安城頭的炮響了,這註定沒有什麼用處,唯一的作用是能延緩明軍佈置炮陣的速度。但等明軍佈置好炮陣,城頭這些守城炮與一堆破銅爛鐵也沒什麼區別。
“什麼時候我大清也要靠守城與明軍抗衡了!”濟爾哈朗心中湧上一陣悲哀,“也許鰲拜是對的,關內的土地我們是守不住了!”
他回想起那夜的炮火,轟擊了那麼久,得花費多少火藥、鉛子和炮彈。他離開北京城不足兩個月,知道許多朝政的內幕。
大清連年征戰,軍餉錢糧耗費無數。偏偏各旗貝勒貝子佔據了京畿和山東許多田莊,不繳納賦稅。其他如河南山西,都是盜匪叢生,窮得叮噹響的地方。左若在陝西鬧了一圈,別說徵稅了,還要往裏面貼錢。
這也是為什麼許多人願意放棄河南和陝西與明廷議和。
在來淮揚之前,濟爾哈朗還沒有那麼悲觀,他不同意那些兩黃旗中激進的將士的意見。但見識了鰲拜被擊潰一戰,他覺得從前自己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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鰲拜當然不知道自己一敗竟然讓搖擺不定的濟爾哈朗改變了主意,但是他現在沒機會找濟爾哈朗共謀大事了。
三天後,他舉得自己的腿稍微好些,可以杵着拐走兩步。
明軍共抓了一千多俘虜,他不在俘虜營中,被單獨關押。他有自己獨立的小帳篷,雖然又矮小又潮濕,還不通風,但畢竟是單獨的小帳篷。
帳篷門口守着十個士卒,每兩個時辰換一撥人。
他坐在帳篷里裸露的泥土上,有大把的時間想着北京城的局勢和自己的前途。蘇全額和索尼聽說自己戰敗了,會怎麼想?
有人掀開了骯髒的帳篷門帘,一個身材高大的人走了進來。他穿着袍子,面料是針織密集的錦緞,富麗光滑,弓腰時不起褶子,胸口的位置刺繡了碎花。
“鰲拜!?”
鰲拜瞪着牛眼:“要殺我了嗎?”他看這個人衣着華貴,不怒自威,想到自己那天在軍帳中沒見過,好奇問:“你是何人?”
“我……?”來人有片刻的迷惑,許久沒有人問他是誰了,“我是翟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