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又送走一個她
保衛幹事張金揚調回瀋陽老家了,政治處有心讓吳陽去接任保衛幹事,保衛科長熊中武就把他叫到辦公室徵求意見。吳陽沒有猶豫,當即就表示不去。最後,熊中武建議吳陽考慮一段時間,想好了再決定。
廠里安排一車間放了百分之四十的職工回家休息,工資拿百分之七十。剩下的人也不開爐,一幫人搞生產現場維護;一幫人組成了一個雜牌小組,被戲稱為“娘子軍”,由吳陽當組長,也有叫他“黨代表常青牌小組的主要任務,是回收全廠範圍內的廢舊木料。同時,廠里開始組織四十歲以下的職工,每天下午下班前的兩個小時,在子弟小學上文化課,分了初中和高中班。因為下午要上課,所以,大家只是上午干一點活兒。
吳陽借來三輛兩輪板車,把雜牌小組分成了三檔子,何堯碧加上三個行車工與吳陽編為一檔。東山廠結束基建以來,這是第一次全面回收廢舊木材,所以,不到兩天木材就堆積如山。車間張主任要求把廢舊木材堆積在砂箱壩子上,吳陽不幹。吳陽堅持把那些木材堆在了十二號廠房馬路對面的圍牆下頭,那是一溜空地,栽種的泡桐樹也長高了,又便於轉運。然後,就是木材分類。上好的木料再利用,轉運到烘烤房去烘乾以後做木模用;不能再利用的木材就轉運到廠房的烘模房和澡堂燒爐子。分類下來,能夠再利用的木料佔多數,不但有紅松,樺樹木,還有柚木塊。這些都是做木模的好材料。
這天早上一上班,在食堂下頭和一車間那一帶,散佈了幾十個農民,在廠里的空地上種冬小麥,只要有空地他們就挖。大家明白,與農民的土地糾紛又起來了。工人們仍然各就各位上班,那些農民進廠以後也沒有亂來,只是種麥子。一些警衛人員遠遠盯着,並不衝突。廠工會的張幹事用照相機在拍照,收集證據。
東山廠的圍牆拉得很長,農民要到工廠對面去幹活兒,如果從一道門或二道門轉過去,就要繞好大一圈冤路。建廠的時候就準備從廠區中部,也就是十二號廠房那兒,建一座天橋跨過廠區,以方便農民幹活。後來農民不幹,他們說天橋太高,難得爬;工廠也考慮到建天橋費用高,安全管理也是個問題。最後,雙方都同意在圍牆上留兩道橫串小門,農民要過去幹活兒,保衛科就開門並組織守護。這次農民鬧事,就是從橫串小門進來的。
矛盾的焦點,先是橫串小門的鎖鑰匙,農民要求自己掌握,工廠怎麼會同意呢?肯定不會同意嘛。農民的意見是,每次都向工廠提申請才開門,很麻煩;有時候保衛科安排不出人值班,就不開門,害得農民幹活要走好大一圈冤路。
矛盾的焦點,其次就是那塊砂箱壩子。那兒原來是一口堰塘,管了一片農田的用水。工廠佔用堰塘以後,答應今後那片農田的用水,由廠里的消防栓提供。於是,堰塘面積就沒有付土地款,也沒辦徵用手續。現在,農民提出要補償土地款,或還一塊土地,同時還要保證用水;要不就把堰塘還給他們。工廠同意異地抵償一塊土地還回去,但不再保證用水,分歧就出來了。
中國曆來就有土著與客民的衝突,吳陽想想,這算不算是“土客之爭”啊?
農民那架勢,根本就不是要收穫的播種。內行人明白,冬小麥不是那樣的種法,得先挖地鬆土,再打窩點種。而他們種的冬小麥就像是點種豌豆或黃豆——男人扛一把鋤頭,女人左右一邊挎一隻裝有種子和草木灰的篾筐;男人挖個坑,女人就扔進幾粒種子,另一隻手隨後又扔進一把糞水漚過的草木灰……
後來,農民點種冬小麥的地點,移到了砂箱壩子上,吳陽終於沉不住氣了。
砂箱壩子是吳陽心頭的一塊聖地,哪兒容得了別人亂來呢?他大喊一聲沖了過去:“滾遠點兒!壩子上不準挖!”他後頭跟着顧筱樂和林立偉等一幫人;另一些上海人也嘰里哇啦起來,一邊攛拳攏袖。
那些農民是有備而來的,深怕事情搞不大。矛盾一起,他們立即就聚合攏來了,揮拳擦掌,扛起鋤頭要打架。上海人其實不敢打架,“嘴硬骨頭酥”;面對一大群猛門人,阿拉們最多也就是在口頭上討兩句便宜而已。見農民要動真格的,一些人就悄然往後退,“縮貨”。
令吳陽感到意外的是,還沒有與農民生肢體接觸,只是火藥味兒有點兒濃厚,那個曾經“斬釘截鐵”的顧筱樂,比兔子逃得還快,火爆不起來了,“縮卵”一個。
吳陽大叫一聲,他暴躁地拖一根小樹榦,衝上去就來一個橫掃,三個農民頓時被打入砂坑裏。後頭,沈崇光等一幫湖北佬和轉二哥,拖着小砂箱和鋼釺鐵鏟也沖了上去,大家都護着吳陽。農民人多,但人多勢不眾,他們大喊大叫卻不敢當真,也不敢深度衝突。有兩個農民的嘴巴鮮血直流,一開始就吃了虧,他們誰也不敢真往前沖了。
地磅間的貨車故意把油門踩得轟轟響,喇叭也撳得嘟嘟叫,像是聲援和示威,營造了更為火爆的氣氛。
吳陽乾脆站到砂箱堆上居高臨下,他端着那根樹榦又大叫一聲:“到其它地方去挖,這個壩子不讓動!”……
作為廠大門象徵的紅色大牌坊依舊很耀眼。
在十年前,那個以紅色為主調的“革命”年代裏,城市的大街小巷、家家戶戶,一色的紅油漆打扮——紅色的大標語、語錄牌、語錄碑;用紅紙剪輯成各種表忠心的圖案標誌,則貼在牆壁上和醒目的地方。那些在“破四舊”中改名的商店、工廠、街道、學校等單位的名稱,也用紅色書寫,以示“立四新”。有的甚至將整條街、整塊牆壁,用紅油漆塗紅,上面書寫**語錄和大標語。這種做法被稱為“紅海洋”。而在農村,則豎立起一座座五花八門的紅色大牌坊。為了跟上形勢,結合廠區佈局,給工廠撐一張門臉,基建指揮部決定修建了這座紅色大牌坊。
與傳統牌坊的格調不同,它的結構簡單,就像用三根長方形的積木搭成:方正粗大、墩實厚重、十分醒目,可以歸為兩柱一間門式牌坊之類。兩根方形大立柱,每根厚一米多,高約五米。磚石砌成,抹上水泥。每一柱面用紅油漆塗寬邊框,中間內收留白。方立柱的基座由花崗岩石放大砌了兩輪,本色。兩根大立柱架起一根厚有一米多、長約七米的鋼結構大橫樑,三麵包鐵皮,塗紅,算是額枋。兩根大立柱頂上,分別有四根小方柱托起一塊水泥頂蓋,高出橫樑約一米。
兩根大立柱正面的白底板上,分別以扁牟體紅色書寫的舊標語已經塗白了,大概準備寫新的內容,但舊的內容隱然可辨:“無產階級的革命造反精神萬歲”;“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橫樑上用長牟體黃色書寫着:“繼承**遺志緊跟華主席奮勇前進”。據說,這條標語又要修改了。
寫這個大牌坊上的標語,可不容易喲。還要搭架子,系安全帶,爬上爬下的,折騰人。難怪宣傳科的人咕噥:老是塗塗寫寫的煩死人啦,全部塗白算啦。
當初,稱呼“紅色大牌坊”、“大牌坊牌坊”的時間並不長。本來是取牌坊的歌功頌德之意,但牌坊有濃厚的封建禮教味道,加上當地又有一句俚語:“既當婊子,又立牌坊。”把牌坊與婊子扯上關係,就犯了忌諱。後來,從電影裏看到,紅衛兵砸毀了“清華園”牌坊,人們心裏更是蒙上了陰影。最後,大家心照不宣,不再叫什麼牌坊,而改稱為廠大門了。裏頭真正的廠大門則改稱為一道門。因為整個廠區被圍牆圍成了兩大圈,一道門裏頭還有二道門和三道門。
廠大門地處要津,於是成為了東山廠的標誌;就像古戲樓是古家場的標誌一樣——一個現代,一個古老;一個洋氣,一個鄉土……
與牌坊式的廠大門比起來,古戲樓就太脆弱了,雖然它的歷史悠久。這天半夜裏,它燃起了大火。廠里出動了消防車,但消防車開不進古家場,車子就繞到場後頭的新公路上。等把水龍帶接攏時,戲樓已經燒完了。
一大早趕場的時候,吳陽聽說戲樓燒毀了,他就跑去看熱鬧。場上的議論聲紛紛揚揚,大家感覺敗壞了風水,兆頭不好。
這些年來,到古家場趕場的人越來越多,市場越來越興旺,古家場的小街加戲樓壩子已經不夠用了。市場和人流就往小街外的東南頭膨脹,一直經過公社和區公所面前,拉到了電影場一帶。戲樓壩子稍稍冷落了,就成為了一個專門的豬市場,搞得臭烘烘的。
吳陽他們去看戲樓的時候,只剩了一個高台。高台和四周是黑的灰燼,燒焦的柱礎,熏黑又破碎的瓦片和瓦當,還有微弱的煙氣、善良人的哀嘆聲……
那棵古老的黃葛樹先於戲樓而消失。古家場的人說,就是因為失去了黃葛樹的庇護,戲樓才毀滅的。
古家公社修建辦公樓需要木料,經費不夠,他們就打上了那棵黃葛樹的主意。辦公樓是兩層,要鋪一層樓的樓板,據說,那棵黃葛樹鋸出來的木板綽綽有餘。
黃葛樹地下部分的樁基和樹根,被農民挖出了幾百公斤的柴火,掘出一個大坑。大坑及其周圍,剩下了好些木屑、敗葉和鋸木灰。那天晚上,幾個流浪漢把木屑、枯葉收集起來燃了一堆篝火,他們一邊烤火一邊燒紅苕吃,吃飽就走了。余火復燃,燒着一堆秸桿,終於殃及戲樓……
這段日子,吳陽心頭虛,腦子裏掠過陣陣不祥之兆。
寧莉馬上就要調離東山廠了,說走就走,她去成都一家企業。
那天上午,送寧莉上船的有三個人,吳陽和聞阿嬌,還有寧英楠。等船的時候,寧英楠和聞阿嬌守着行李,吳陽陪伴寧莉在沿江馬路上散一會兒步。
江邊舳艫擠擁,江面上煙波渺茫。
“有句上海俗話鼻頭做夢’,意思是做不到的妄想。”寧莉盯着江邊繁忙的船舶感觸道。
吳陽聽得沒頭沒腦的,就問她:“你認為我是捏鼻頭做夢啊,啥子意思啊?”
“你和小蘭根本就成不了,”她說,“相愛與婚姻是兩碼子事兒。”
“因為你師父的遭遇,刺激了你的這個感想?”
“有一點兒關係。我師父基本上能夠自己做主,小蘭的情況就更為複雜了。她要受到家庭和社會關係的影響,她又那麼純潔和單薄,面對現實的利益矛盾能不迷失方向?”見吳陽不出聲,她又說,“關鍵還在於,上海人的選擇都非常現實,不大重視精神價值。”
吳陽不願聽這個,心頭不爽。
“東山廠這個環境,我都不喜歡,就不要說上海人了。”寧莉老說這事兒。
吳陽把話題岔開,就問她:“我那個巫術的效果怎麼樣?”
“還好,到川東醫院複查了,治療效果顯著。醫生還問我,自己用過啥子葯。”
“今後可以正常生活了?”
“基本上可以,醫生只是說今後不宜生育。”沉默一陣,她又說,“這樣也好,新的生活方式嘛,我現在想通了。”
了,”寧莉想起另外一件事兒,“你爸爸的病哪樣?”
“在上海檢查說是肺結核,不是肺癌。馬上就要回來了,治療肺結核。”
“那就好、那就好,不是肺癌就好。”她盯吳陽一眼,“你自己也得要把煙戒了。這一年我看了好些關於肺結核的書,你的體形像是結核體形,最好不要抽煙,酒也要少喝。”
沿江馬路上車水馬龍,塵埃飛揚,污水橫流。他倆下到江邊,坐在兩砣石頭上。
桐走了,你也走了,你們一個個都走了。”吳陽遺憾地說,“劉志安在天成縣找了女朋友,肯定也是要回老家的。整到最後,可能老鄉走光,剩下我一個人在東山廠堅守。”
“你和小蘭的關係,現在還正常嘛?你硬是想創造奇迹呀?”她又把話題轉回來。
“啷個叫奇迹呢?”吳陽激動起來,“感情為重嘛,我就要為本地男人爭口氣。”
在爭這口氣呀?”寧莉說,“何必呢?上海女不嫁本地男,這不僅僅是觀念問題,主要還是現實障礙。現實障礙,是最難逾越的。”
“你放心,我倆相知有素。我對小蘭有信心,也許沒有你判斷的那麼悲觀。”
“女人的直覺很靈敏的,你不要小看了女人的這個特點。”她朝江中扔一砣石頭,接着又說,“你是不是也認為上海人高貴,是貴族血統,就對阿拉小姐有特別的嗜好?”
“不是。我喜歡盧小蘭,與她是哪兒的人沒得關係。”
“如果真的喜歡阿拉小姐,上海妹兒還多嘛,你何必要啃那塊硬骨頭呢。”
“在東山廠,我就認盧小蘭一個人。”
客輪的汽笛響起來,像是在催客。吳陽看了看寧英楠那邊,羅家良已經如約趕到了,他穿一身潔白的警服,非常醒目。
“船馬上就要開了,”寧莉對吳陽和寧英楠他們說,“你們就不要上船了。”
“要得,你們不用上去,我一個人送上船。”羅家良說著,兩手提起寧莉的行李就走……
抗美碼頭熙熙攘攘,汽笛聲聲。吳陽和寧英楠、聞阿嬌一邊登着石梯往上爬,一邊不停地回望緩緩離岸的輪船。寧莉站在船舷上揮手,她身着灰色卡嘰布西領上衣,顯得素雅又深沉。
老是送人走!車站碼頭離愁多,吳陽感慨,心胸又陰暗扁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