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寂寞沙丘冷(一)
殘陽如血。
自高台上望向下,偌大的沙丘行宮顯得格外的蕭瑟。趙章站在圍欄旁回想着往事,只覺得思緒萬千,一時心中竟頗多感慨。
這座行宮趙章並不陌生。主父不喜邯鄲王宮,故時常出巡四處,這座離邯鄲最近的沙丘行宮便是他經常落腳之處,趙章年少之時作為主父膝下的獨子,也是常常跟着母后陪伴在王架左右。
那時還沒有孟姚,更沒有之後的趙何。韓王后雖與主父感情一般,但溫婉明理,又是趙國最重要的盟友韓王之女,主父對她也是甚為敬重,作為獨子的趙章自然也得寵於主父。再加上趙章自幼生的極似主父,又好弓馬騎射之事,如此更加得到了父王的歡心了。
待得孟姚入宮,一時獨寵宮中,韓王后因此鬱鬱寡歡。不過那時趙章已經成年,又是常年領軍征戰在外,對宮中的事情到是渾然不覺,並沒有多加放在心上。直到母親鬱鬱而終后孟姚被立為了王后,他心中才有所警覺。
素來宮中嬪妃皆是母以子貴,子亦是以母榮。觀晉齊之事,多有非嫡親之母廢立太子之事。趙章雖然性情耿直,卻也知道前朝之事的,所以他愈發的努力上進。在與中山和胡人的數次戰事中一直捨生忘死、衝殺在前,幾次險些喪命。作為回報,他的努力也得到了父王和軍中將領們的認可,在軍中除了主父之外,趙章儼然居首。
本以為憑着自己的軍功顯赫,再加上父王一直對自己頗為滿意,太子之位想來不會有所變動。而且孟姚雖為王后,可對這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繼子也是頗為客氣,平素里從未有意的為難過。至於年幼的趙何,更是對趙章這個魁梧豪爽的兄長頗為崇拜,每次趙章回朝,都是纏着他要各種稀奇的禮物。
趙章起初對這個天真爛漫的弟弟也是頗為喜愛,每次出征都會特意為他帶回一件小禮物,有時候是精製的小彎刀,有時候是自己親手刻制的小弓。兄弟二人因為年紀相差過大,倒也沒有起過衝突,相處的也是極為融洽,不曾生出間隙。所以趙章對他們母子二人倒也沒有什麼反感,聽到王后孟姚感染惡疾去世時,心中還是有些悲切之意的。
只是趙章萬萬沒有想到,原本一直對自己和聲細氣的繼母孟姚既然會如此心機,病逝前仍然不忘在榻前吩咐人轉告她最後的心愿給父王,那就是廢長立幼,親手將讓她的親生兒子送上了這趙國的王位。
想到這裏趙章不由怒火中燒,緊握拳頭的關節生生作響。
到底是紅顏禍水,這狐媚子真是太過精明了,自己以前一直小看了她,竟然被她美麗的外表給迷惑了。以致於忘記了母后的鬱鬱而終,放鬆了對她們母子二人的警惕心理,才會致使之後廢立之事發生。
她真是太聰明了,料定父王一定不會拒絕她最後的要求,哪怕是捨棄盡心盡責侍奉在身前十餘年的長子。
當廢立的詔令傳來,在軍中的趙章不敢相信這是他一直敬愛有加的父王下的詔令。他不是沒有想過反抗,當時憤怒之下的他幾乎想要拔劍抗命,幸好被身邊的死忠之士死死攔住才沒有釀出謀逆大禍。他也想過要舉兵造反,將麾下正帶領攻打中山國的大軍掉頭殺回邯鄲,可一想到要面對他的父王,他滿腔的自信心就化為了烏有。
作為趙雍的兒子,他事實上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努力的模仿他的父王,模仿他的領軍征戰,模仿他的一言一行。所以父王對於他,心中更多的是不可逾越的高山,面對他時趙章根本沒有生起過一絲的反抗之心。
所以他只有認命了,默默的接受了廢黜自己太子位子的事實,為了避嫌甚至將手中的兵權交出,借口舊疾複發回到了代地靜養不出。數月之後傳來的新消息更是讓他心寒不已,在匆匆被立為太子不到半年,他的父王就迫不及待的將王位傳給了他的年幼的弟弟趙何,自己卻自稱主父,退居西宮。
若說廢黜之前,趙章對於趙雍只有敬愛和崇拜,可廢黜之後,這其中的感情又間雜着一絲恨意,恨他因為移情致使母親鬱鬱而終,更恨他因為偏心而對自己棄之如草芥。
雖說事後主父並未對他生出疏遠之意,仍然將他作為左臂右臂常年帶在身邊征戰沙場,軍中的地位依舊如故。可趙章卻早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性情耿直,只會努力想得到父王肯定的趙太子了。
他變得沉默了許多,大多時候都不愛說話,不愛開朗大笑。時常縱情於酒色之中來忘乎一切,醒后卻愈發的小心謹慎,不敢有半點的僭越,生怕因此引來殺人之禍。直到田不禮的出現才讓他深藏已久的仇恨之心再次迸發出來,而不是在心甘情願做個小心謹慎的唯唯應諾之徒。
田不禮當初慷慨激昂的一番話讓他明白,無論他再怎麼小心謹慎,再怎麼低調行事,主父去后逐漸年長的弟弟也絕對容不下他的。到時候恐怕不要說做個富貴閑人,恐怕死都會死的不明不白。
與其受制於人,不如放手一搏,利用現在手中還有些的資本,利用父王對他心存的一些愧疚之心,不如拼個魚死網破,倒也好轟轟烈烈落個痛快!
趙章緊握着拳頭,雙目開始變得熾熱起來。
富貴險中求,想要拿回自己曾經失去的,那就唯有壓上自己現在還擁有的。
背後傳來的一陣腳步聲打亂了趙章的思緒,他猛然轉身,狠狠的望向身後,眼神如同餓狼一般。
田不禮猝然不防下被趙章這麼惡狠狠一頓,頓時嚇了一跳。說到底他到底是個文人,趙章是久經沙場之人,過慣了刀口舔血的生活,身上瞬間迸發出的殺機又豈是他能夠承受的。
待趙章認出是田不禮,這才將目光中的殺機收回,沉聲問道;“事情辦得如何了?”
這裏是主父特意賞賜給安陽君的寢宮,夾在主父宮和王宮之間,戍值守衛的也都是趙章的心腹死士,倒也不擔心隔牆有耳。田不禮便略一躬身回禮,點頭道;“君上,已經辦妥了,你門下精心挑選出的五百死士,還有魏先生親自帶領的墨家百名高手正在趕來行宮的路上,我已經買通了戍守東門的守將,許給了他百斤黃金,他答應晚間將魏先生他們放入行宮行事。”
趙章語氣有些緊張的說道;“你確信這人靠的住嗎?可不要走漏了風聲”
田不禮冷笑道;“由不得他選擇了。此人嗜賭如狂,在邯鄲城內已經欠下了一屁股債,除了以命相抵外別無他法。況且他的父母妻子皆在我們手中,若是敢不從的話,滿門之禍近在眼前。”
趙章這才放心的點頭,神色微微緩和了些,看向田不禮道;“這些日子來讓先生費心了,若非先生助我,趙章幾乎渾渾噩噩的引頸待戮,等那趙何小兒來取我性命。”
又向田不禮深深一躬身道:“先生大可放心,先生如此對我,事成之後我定然以國士之禮回報。”
田不禮忙躬身回禮,口中連說不敢,心中卻是苦笑,想到只盼自己的獨子能夠得以從孟嘗君那裏平安歸來,其他倒是不敢過多奢望。畢竟自己也是受制於人,行事由不得自己。
頓了頓田不禮又面露擔心的說道;“只是君上,我尚有一事有些擔憂。前些日子北地告急,臨時將主父身邊的羽林抽調走了,我這幾日思來慮去,心中總是有些不安,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覺得羽林若在,即便我們行事有所閃失,主父也定能保我們平安,如今羽林這麼一走,到是斷了我們的退路……”
趙章到是不以為然的說道;“先生多心了,此事是邊關告急文書,做不了假的。再說羽林若在,本君行事也多有所忌憚。父王他性情剛烈你也不是不知道的,我若是殺了弟弟,他沒準會將我殺之泄憤,羽林這麼一走,我心中倒反而放心很多。”
田不禮仍有些遲疑道;“話雖如此,可臣心中還是有些擔憂……”
趙章一揮手道;“先生到底是文人,你可知道我們行軍打仗時最忌諱的事情是什麼嗎?就是瞻前顧後,臨戰怯陣。所謂一鼓作氣再而竭三而衰,唯有下定決心勇往直前,才能將敵人徹底的擊潰!”
“既已商定,那一切就按照計劃行事,莫要在生出疑慮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