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雷雋升任國外部協理,季純純理所當然成了他的秘書。
從海灘回來后的星期一,她就答應了他的請求,準備接受職場生涯另一階段的挑戰。
但雷雋又變得沈默了,不是以往的冷漠,而是一種死寂的沉靜。除了公事外,沒有一句多餘的廢話,加班時照樣一起去吃飯,他還是不發一言,邊吃邊看他的晚報。
她很想跟他解釋那天的心情,但又不知從何說起;而殘留在臉頰上、他的外套氣味,彷佛是一種危險的訊號,逼她要正視他對她的態度。
哎,上班時間耶,今天又是忙碌的一天,她沒空胡思亂想了。
接起電話,那頭的女子聲音顯得急促:「對不起,我找雷雋。」
「抱歉,雷協理早上不在,請問哪裏找?」
「他不在?他什麼時候回來?還是……小姐,你能聯絡上他嗎?事情很急,拜託你……」那女子的聲音竟是快哭了出來。
季純純一怔,瞧了牆上的時鐘。「雷協理現在在工廠開會,恐怕不方便聯絡,,有什事情我可以幫得上忙,還是業務方面……」
「小姐,拜託你告訴雷雋,請他無論如何一定要聯絡到他爸爸,他爸爸回台灣了。」
「我知道了。」季純純在便條紙上記下。
「小姐,我……」那女子深吸了一口氣,堅像要平靜心情。「請問你是?」
「我是他的秘書,還有其他事情需要我轉達嗎?」
「雷雋大概不會找他爸爸,所以請你一定要提醒他,確定他爸爸平安無事……」
那頭的聲音哽住了,再來是低低地啜泣聲,旁邊還有小孩的啼哭聲。
季純純忙問:「小姐,我會提醒的,你放心;還是你給我電話,我來幫你聯絡協理的父親?」
「找不到他了,我都找不到,他說要回台灣做身體檢查,可是……」
季純純也急了。「小姐,你別哭,你告訴我詳細情況,我馬上轉達雷協理。」
那頭稍微鎮定些:「我是雷雋他爸爸的太太……這樣說很奇怪,就是雷雋他爸爸再娶的太太,我人在上海,這幾天我先生身體一直不太舒服,說想回台灣做體檢,前天就定了,昨天打電話給我,說他要住院體檢,這兩天不會和我聯絡,可我愈想愈不對,他的毛病很多,說不定是回去開刀,我好擔心,今天又來不及辦證件過去。剛剛聯絡了他幾個在台灣的朋友,不是出國,就是忙着工作,我不認識其他台灣的親友,只剩下雷雋……」
季純純覺得奇怪,按常理應該是先找兒子,對方怎麼最後才找過來呢?
那邊很快有了答案,聲音又哽咽了:「雷雋對他爸爸有些誤會,他從來不主動找他爸爸,我怕他不理他。」
「雷太太,你放心,我一定叫協理儘快找到雷伯伯。」季純純飛快地想着:「還有,請你給我雷伯伯的名字、身分證字型大小,還有他可能開什麼刀,我馬上查各季純純耳朵聽過,嘴巴允諾,手指已經按了工廠的電話。
「喂,美美,我是純純,我們雷協理在那邊開會吧?拜託你遞張紙條進去……嗯,這樣寫吧,topurgent-請儘速聯絡純純。』謝謝你了,美美。」
她沒放下話筒,又撥起醫院的電話,總機轉義工,義工讓她聽音樂,聽了五分鐘,義工查詢,轉開刀房,再讓她聽音樂,喂了一聲,電話竟然斷了。
季純純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躁,就算是她工作再怎麼緊急,她也不曾這麼擔憂,只要想到老人家可能獨自去開刀,她就是緊張。
正欲再撥電話,呂彩梅走了過來。
「純純,雷明輪在台大醫院割膽結石,已經送進開刀房了。」
「啊,查到了?沒有人陪他嗎?」
「我姊夫也不清楚,他說會去關照主治醫師多加照顧。」
「我去醫院看看。」
「純純!」呂彩梅按下了她,氣急敗壞地說:「現在是上班時間耶,而且他不是你爸爸,是雷雋的爸爸,不關你的事。」
「我的爸爸……」季純純一怔,她早就沒有爸爸了。
「我再去聯絡我姊夫,請他有空過去瞧瞧,其他交給雷雋,OK?」
「喔。」
季純純還是壓抑不了憂心,更何況對岸還有一個女子正等待她的消息。
桌上電話響起,正是雷雋。
「純純,有什麼urgent的事?」
「協理,你爸爸膽結石在台大醫院開刀,你快過去看他。」
雷雋沈默,季純純在心底默數,從一數到了十,他仍是不發一言。
「協理?協理,你還在嗎?……我是說江阿姨她沒有回來,只有雷伯伯一個人,你……」
他冷冷地打斷她:「你不知道我正在開下一季的產銷會議嗎?這麼重要的會議,你把我叫出來?」
「可是……」
「我進去了。」碰一聲,電話掛斷。
那重重的撞擊震得她耳膜發疼,也撞到她的心坎深處,他父親有事,他竟然無動於哀?
好不容易才稍有「人味」的雷雋又轉回那副冷漠的個性,她不禁要懷疑,他曾經是那麼溫柔地為她覆上外套的人嗎?
忙碌的工作令她無法再多想--會計室催報表;資訊室要來檢修電腦;兩個年輕助理起內訌,計較工作分配下均,找她投訴;她在繁忙的空檔之間,和彩梅的姊夫、醫院、江瑜聯絡了十幾通電話,確定情況,心情才稍微穩定下來。
清空桌面,她舒了一口氣,這才發現已經是一點二十分,午休都快結束了,彩梅為她買的便當放在桌上,大概也涼了。
還沒打開便當,她感覺到一股冷冽的目光投射到她身上。
「雷協理,你回來了?」她高興地站起,跟着他走進協理辦公室,忙着說:「我聯絡過醫院,雷伯伯開刀順利,現在在恢復室休息,彩梅她姊夫說這是小手術,不用太擔心,雷伯伯有請看護照顧他,但我想看護畢竟不是親人,-理要不要過去,這裏是病房號碼。」她在桌上放下紙條。
雷雋坐到大辦公桌后,聲音冰冷:「我的電腦呢?」
「啊,資訊室來換LCD螢幕,可能剛拆下舊的時剛好午休,就去吃飯了。」季純純指了地上那一箱尚未開封的新螢幕。
「他們不會裝好再去吃飯嗎?你叫我怎麼用電腦?」
季純純看了表,心頭忐忑,努力保持微笑:「他們就快回來了……」
「你出去。」
「協理,你不去看你爸爸嗎?」
「季純純,你給我出去!」雷雋霍然站起,握緊拳頭,像是一頭被激怒的野獸,吼道:「你做好工作,別管其他事情!」
季純純嚇得靠上身後鐵櫃,雷雋固然冷漠、霸道,卻從來沒有對她大聲凶過,這聲莫名其妙的雷吼,吼得她心臟幾乎停止。
「好……我去找資訊室的人裝螢幕,可是協理,你爸爸……」
「什麼我爸爸?我沒有爸爸!」雷雋又是大聲吼了回去。
季純純的淚水被逼到眼眶,他那高大的身形背着光線,臉孔變得陰暗不明,但她又可以清楚地看見他額上青筋跳動,如果不是隔了一張辦公桌,她會以為他會立刻嘶了她。
「不會錯吧?他叫雷明輪,而且是江阿姨打電話來找你……」她竭力穩住自己的驚慌。
「我不認識他們,你出去,懂不懂?」
「-理,我不知道你們父子之間怎麼了,可是你爸爸開刀……」
「季純純,你要我講幾遍?你還羅嗦!」雷雋真的生氣了,大踏步來到她面前,抓起她的手腕,用力地拉她走到門口。
他好粗魯,那有力的手掌拉痛她了,她被吼得滿腔委屈,淚水忍不住掉了下來,也明白了自己為何堅持雷雋一定要去看他爸爸的原因。
她很小就沒了父母,一聽到雷雋的爸爸有事,好像是某種-情作用,將她思慕父現的心情全部轉移到雷伯伯身上了。
「協理,你有爸爸可以喊,你不喊、不照顧;我想喊一聲爸爸,卻沒有爸爸讓我喊……」說到最後,所有累積的緊張、擔憂、委屈、酸楚、疼痛一涌而上,變成眼裏的水瀑,滔滔滾落。
見到她的淚水,雷雋的手掌捏得更緊,直到感覺她骨骼的細弱,他心頭猛然一陣怞痛,這才放開了她顫動的身子。
他永遠無法招架她的淚水。
她笑的時候,清純動人,柔柔地拂動他的心;而她哭的時候,無論是嚎哭,亦或是低泣,就是盡情盡性地流淚,將她的悲傷難過哭給他明白,哭得讓他揪心,只想緊緊擁抱她,不願再見她的憂傷淚顏。
但他憑什麼去擁抱她呢?他頂多是以衣服的余爇去溫暖她,更不能在辦公室眾目睽睽之下,以他的胸膛去安慰自幼失去父親的她吧?
更何況她那莫名其妙的堅持!他聲音不復-厲:「你回去休息。」
季純純以手背擦去淚水,神色變得堅定:「協理,你去看你爸爸嗎?」
又來牽動他的忿怨了,他失去了自持,用力敲下鐵櫃,碰地好大一聲。
「季純純!你有完沒完?」
「協理,天下無不是的父親,再怎麼樣,他也是生你的爸爸……」
他轉過身,以手掌握緊她的手臂,狠狠地搖她:「你知道什麼?他在外面和女人勾搭,害死了我媽媽,你知不知道?」
面對他幾要冒火的目光,她被搖得頭昏,驚疑不已,顫抖地說:「不會的,不可能是江阿姨……」
「不是那個大陸妹!二十幾年前,他只知道在外面花天酒地,跟別的女人在一起,我媽媽受不了,死給他看,先哄我喝了藥水,自己也吞葯,媽媽死了,我被救回來了,過了兩天,他才出現辦後事!這些事你知不知道啊?」
季純純淚流不止,吶吶地說不出話來,心情如海嘯劇烈衝激。
雷雋眉頭緊皺,凝視她的淚,聲音變弱了:「七歲的小男孩,莫名其妙陪着去死,到現在我還記得攙了安眠藥的汽水味道,那味道有多苦,你知道嗎?」
她知道了,為何他總是冷漠看待世情,甚至帶着一絲無情與孤傲,彷佛自外於這滾滾紅塵;原來是童年創傷持續切割他的心思,磨掉他的歡笑,二十八年了,他就鎖在他的憤慨怨怒中,又怎能開朗得起來?
一絲又一絲的痛楚牽動她的心,望着神情疲憊的他,她輕輕喚了他。
「雷雋,都過去了。」
他靜靜望着她,聽她喚他的名,有條小溪流過他的心頭,柔情似水。
「事情過去二十多年了,你也是一個成熟的男人,即使你忘不掉過去,但應該可以調整心情,重新對待你和你爸爸的關係。媽的死,你難過,你爸爸一定也很難過,或許……」
「我不用你來說理。」他放開她,轉身面對玻璃帷幕外的天空。
季純純走到他的旁邊,一心想要化開他多年的鬱結:「雷雋,如果你願意當我是朋友,我想告訴你,我接過你爸爸的電話,他語氣很爇烈,一心想要找你講話,我想,他也是關心你……」
「他是來報告那個大陸妹生了小孩,什麼關心我!」
「這是家庭的喜事,他第一個想讓你知道,他一定很在意你。」
「別說了,你出去工作。」
「這樣吧,如果你沒空去看雷伯伯,我代你去看他,轉達你的關心。」
「你敢去!」雷雋突然轉身,眼光再度變得-厲。
季純純迎接他的目光,仍是柔聲勸道:「他是你爸爸呀,他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誰都說不準是不是最後一次見面,能珍惜相處的時間,就要把握;我想……
嗯,你不要老是惦記着過去,有誤會可以解開,時間過去這麼久了,你一直陷在過去拔不出來,自己也是痛苦……」
雷雋冷笑一聲,她一再逼近他的內心,試圖揭開他的傷痕,她以為她是誰呀?
朋友嗎?!哼,他從來就沒有朋友!「你沒有資格跟我說這些話,你還不是成天活在回憶里,回不到現實來?」
這番話猛烈地撞到她的心坎深處。「我不明白……」
「周宇鴻死去多久了?你壓着他的照片在桌上,每天看,每天拿指頭摸,你就是活在回憶里拔不出來,還敢跟我說教?!」
第一次聽他講出周宇鴻三個宇,她真正震駭到了,無法深思他的話中寒義。
「我們……我們在談你爸爸……跟宇……宇鴻無關……」
「你不知振作,活得有氣無力,你再怎麼看照片,周宇鴻也不會回來了!」
「你怎能這麼說?我很認真過活,我活得很好……」季純純顫抖了,分不清是激動還是氣憤,淚珠在眼眶打轉。「再說想念宇鴻是我的權利,雖然你是主管,你也不能干涉我的感情。」
「我從來下干涉部屬的感情生活,所以更不允許你來管我的事。」
「我沒有管,我只是關心……」
「謝謝你,你去關心你的周宇鴻,求他保佑你不要再碰到一個冷酷無情的主管。」
「你不要老是拿宇鴻出來,你又不認識他,別拿一個往生者當話題。」
「我怎麼不認識他?我每天見到他的照片,看你在看他,我還不認識他嗎?」
甚至他曾經是他的替身!雷雋愈說愈激昂,眼裏也像要冒出火來。
季純純真的不明白,她看照片又關他什麼事了?誰不擺一兩張家庭照片在辦公桌土?這也值得他拿來大作文章嗎?
雷雋的暴怒令她心驚膽跳,全公司都知道她愛宇鴻,她始終靜靜地懷念他,礙着雷雋了嗎?
「雷-理,我們不說這個。」她努力咽下眼淚。「我還是請你去醫……」
「季純純,出去。」他冷冷地瞧她。「-理?」
「你耳聾嗎?出去!」他大聲吼她,將一迭厚厚的資料摔到桌面。「拿去彙整報表,下班前給我。」
資料夾頤着桌面滑下,彈力夾鬆開,幾十張紙頁飛了出來,飄飄墜落,像是她被打亂的心,無所依從。
外頭的大辦公室安靜無聲,他們吵了大半個鐘頭,每個同事都是豎起耳朵,拉長脖子,盯緊協理室裏頭的動靜,卻是不敢進去「勸架」。
季純純抿緊唇,蹲子,一張張拾起,屈辱的淚水大滴大滴掉落。
早就站在門口的呂彩梅看不下去了,瞪了那冷冰冰的峻臉,蹲下去幫忙,大聲地說:「當協理有什麼了不起?!純純,我幫你,別理這個怪物。」
扶起純純,再用力一瞪那個冷血怪物,送她回到座位。
季純純茫茫然地坐下,呂彩梅拿了面紙給她,她仍是茫茫然地拭淚。
「純純,瞧你,都還沒吃午飯。」
季純純又將沒有焦距的目光移到便當盒上。
「快吃吧,待會兒再做事。」
季純純撫着肚子,淚水嘩地滔滔流出,整個人趴到桌面上痛哭。
「彩梅……我好難受……他怎能這麼凶……我……我胃好痛……」
「唉,純純,你為雷雋放太多心思了。」
呂彩梅輕輕拍了她顫動的身子,心中一嘆,看來純純和雷雋一樣,兩個人早巳不知不覺陷入彼此的迷障中了。
※※※
醫院病房裏,護士推動工作車,為安靜的空間製造些許聲響。
雷明輪時睡時醒,醒的時候望着點滴,昏昏沉沉想過了許多事情,再轉頭盯住床頭櫃的照片,又昏昏沉沉地睡着。
待他完全清醒,見到坐在床邊低頭看書的長發女孩。
「你是?」他不是請了一個胖胖的歐巴桑看護嗎?
「啊,雷伯伯你醒了?」季純純露出開心的笑容。「我是雷雋的同事,雷-理晚上有應酬,大概不能過來,我幫他來看你。」
「小雋?唉,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裏?」這女孩的笑容真是好看呀。
「雷伯伯,你一聲不響跑來開刀,江阿姨很着急呢,到處找人,就找到公司來了。」
「是小雋查出來的?」
「反正就是查出來了。」季純純草草帶過,微笑拿出手機,開始按鍵。「我撥上海的電話,讓江阿姨聽你的聲音,她才能放心。」
「小姐……」
「伯伯叫我純純吧,純潔的純,我是雷協理的秘書,專門幫他跑退打雜的。」
「小雋升協理了?」雷明輪神情顯得欣慰。
「是呀,都兩個月了,看伯伯這麼高興。協理真的很厲害呢,來公司一年就打開歐洲市場,兩年創業績新高,美國訂單更是不用說……哎,江阿姨,我是純純啦,雷伯伯醒了,我請他跟你說話。」
小雋這麼有成就了,雷明輪聽得百感交集,接過電話,喂了一聲。
「小瑜啊,別哭別哭,我很好……」
季純純不好意思聽他講電話,站起身子,走出病床邊的簾幕,赫然看到站在牆邊的挺拔身形和那張沒有表情的冷峻臉孔。
她不知該前進還是退後,就杵在原地。對看良久,她不敢再看他深邃難明的眼眸,低下了頭。「協理,你來了。」
「你吃飯了嗎?」
「沒……沒有。」
雷雋不發一言,轉身離開。
季純純心頭一跳,問坐在旁邊的看護:「他來多久了?」
「沒有半個鐘頭,也有十五分鐘了。」看護拍拍心口,餘悸猶存:「我本來在打瞌睡,一張開眼,被他嚇了一大跳,像鬼一樣站在那邊偷看雷先生,還不准我說話。」
「他是雷先生的兒子,不想吵到病人吧。」季純純自圓其說。
「怪人一個。」看護抱怨。
季純純不明白雷雋的想法,他來這麼久了,就站在那邊看她陪他爸爸,然後又走了?她對他的氣惱委屈猶悶在心裏,但似乎因他的出現而稍微消散些。
聽到雷明輪和江瑜道別,她走回病床邊,倒了一杯水。
「伯伯,哄好江阿姨了嗎?你下次可不能這樣子害她擔心哦。」
雷明輪嘴角一牽,那神情像極了雷雋,遞出手機。「她說要辦證件趕過來。
唉,我只是小手術,明天還是後天就可以出院了,本來就不想驚動任何人。」
「伯伯手術可不小,膽囊都切掉了,變成無膽之人嘍。」
「沒膽也好,才不會生一些疙瘩石頭,擱着難過。」
「伯伯可得好好休養,來,醫生說手術后八個鐘頭后可以喝水,伯伯小心喝了。一她將水杯湊到雷明輪嘴邊,細心地喂他喝水。
雷明輪慢慢-了,感受到這女孩的細膩體貼,不覺又多瞧了幾眼,果然眉清目秀、神態恬美,她肯為小雋照顧他,莫非她與他……
「純純,你的眼睛怎麼了?」
「啊,我的眼睛?」那是哭腫的呀,她趕忙柔了柔。「昨晚熬夜,變成熊貓眼,對了,伯伯有看過熊貓嗎?」
「上海動物園就有熊貓,改天你和小雋到上海,我帶你們去看。」
「我不可能和協理去上海啦。」季純純放下水杯,微笑避過令她尷尬的話題,拿起床頭櫃的折迭式相框,看着裏頭的照片。
左邊是雷明輪和一個秀氣的中年女子及一個小幼兒的彩色照片,裏頭的雷明輪有着花白頭髮。
「喔,這就是江阿姨,這是小偉?」
「這是小偉周歲拍的,現在他都兩歲半了。」雷明輪浮現滿足的微笑。「另外一張黑白照片是小雋七歲拍的全家福,這幾張照片是我的寶貝,走到哪兒,就帶到哪兒,本來要帶進手術室,還是被護士沒收了。」
「這是協理?」季純純輕輕撫着右下角的一張學士照,那時的他多麼青澀瘦削啊;再撫向七歲的小雷雋,他天真無邪地看着鏡頭,和左邊的小雷偉倒是有幾分神似。
年輕的雷明輪身邊是一個美麗少婦,她右手摟着小雷雋,緊依在丈夫身邊,或許是季純純先人為主的觀念,總覺得她的笑容藏着憂鬱。
「她是小雋的媽媽。」雷明輪見她一直瞧着那張照片,輕輕一嘆:「拍完這張照片三個月,她就死了。」
季純純趕忙放好照片,綻出微笑:「伯伯不要想太多,你好好休息。」
「純純,小雋沒去應酬吧,他不會來了。」
「他……」她本想說他來過,卻怕讓老人家更感傷,還是沒說。
「小雋最痛恨交際應酬了。」雷明輪轉頭看照片,又將目光-到季純純的清純臉龐上,情感自然而然流瀉而出:「我以前做外銷業務,常常接待日本客戶-花酒,那時年輕氣盛,免不了逢場作戲,小雋他媽媽知道了,跟我吵,我忙着沖業績,沒空理會她,結果……她以最激烈的方式向我抗議……」
「雷伯伯,我都知道,你別說了,講這些事情會傷身的。」
「你知道了?小雋跟你說的?純純,你願意聽我說嗎?小雋他不肯聽的,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請你轉告他,爸爸很後悔,對不起他……」雷明輪聲音微哽咽,眼角泛着淚光。
「伯伯。」季純純握住老人家顫抖的手,眼眶欲濕。
「小雋怨恨我,我可以了解,我離開原來的公司,自己做起小貿易商,就是想賺錢補償小雋。你要說錢不能代替父愛,可是小雋十幾歲懂事了,更加對我不滿,他要怎麼指責我,我已經無話可說,只能盡量提供他豐裕的物質生活,後來他索性不理我了。」
「伯伯,你不要怪他,他也有他的心事。」
「我不會怪他,我就是擔心他這一點,三十幾歲還沒結婚,沒個女孩照顧他,我有時候打電話去,想問他一些情況,他又是什麼都不肯說,講沒兩句,就掛了電話。純純,他有女朋友嗎?」雷明輪期待地看她。
「協理有沒有女朋友,我不清楚,可是伯伯你放心,協理他身體健康,每天上班下班生活正常,工作表現得呱呱叫,很得上面高層賞識;倒是伯伯你自己一定要照顧好身體,別讓江阿姨擔心哦。」
「二十多年來,我也累了,唉!人老了,毛病就多。才想做個檢查,就被醫生逼着緊急開刀。」
「伯伯要保持心情愉快,身體才會好呀。」
「純純,跟你講話很愉快,你總是開開心心的,好像沒有煩惱。」
「我也有煩惱啊。」季純純笑出兩顆酒窩,更襯出她的甜美容顏,她誇張地比了手勢:「有什麼傷心事,我會放在心底最深處,努力去消化它,人總是要過活,自己不快樂,也會影響到別人,而且一直悶悶不樂,久了會得內傷的。」
雷明輪微笑聆聽,那長久壓積的眉頭皺紋舒展開了。
刷一聲,護士掀開布簾,手裏拿着血壓計,一邊問說:「你是家屬嗎?來看雷伯伯?」
布簾掀過,雷雋出現在床尾,一和雷明輪打照面,兩人皆是一陣悸動。
歐巴桑看護早就忍耐不住,幫忙說道:「雷先生,你兒子買便當來了,聽你們在『開講』,站在這裏好久了。」
護士忙着量血壓。「伯伯不能吃東西哦,明天才能吃,小姐,你是他女兒嗎?
千萬不要讓你爸爸偷吃,有力氣的話下來走一走沒關係。」
「我知道了,謝謝。」季純純沒有否認「女兒」的說法,因為聽起來很受用,但她還是心虛地看了雷雋一眼。
雷雋仍是沒什麼表情,目光從父親的滄桑臉孔轉到季純純,把便當放在餐桌上,淡淡地說:「吃。」
「我拿回去吃好了……」
「在這邊吃,我看着你吃。這是胃侞,飯後吃了;這是涼眼貼,睡覺前敷。」
「我……」季純純還是乖乖坐下,打開了便當盒。
雷明輪注視他們的對話和動作,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護士量好血壓,記下數據。「一百七十,一百一十,心跳七十八,血壓有點高哦,這是睡前吃的葯,要記得吃。」
護士走後,病房暫時陷入安靜,雷雋轉過身對着看護,不疾不緩地說:「你也走吧。」
「我?」看護指着自己。「我是雷先生請的全日看護,我晚上要看……」
「護士站那邊會照算你一天工錢,晚上我留在這裏,你可以走了。」
「呃?」看護不太敢確定,難道她賺到下半夜了?
「自己的爸爸,我自己照顧。」
「好吧。」不賺白不賺,看護開始收拾東西。
季純純正在吃飯,差點掉下眼淚,天!是自己聽力又出問題嗎?這是中午那個發脾氣拿東西摔她的雷雋嗎?
她抬起頭,想尋求答案,盈盈淚光對上他的深邃,那裏面彷佛波濤滾滾。
仍然無解。
雷雋收斂目光,走到床邊,看了一眼床頭櫃的照片,聲音清清冷冷的:「下次回來辦事還是看病,先打個電話給我。」
「小雋……」雷明輪心情十分激動,說下出話來。
「要不要起來走動一下?我扶你。」
雷明輪握住兒子強壯的臂膀,感受到那有力的攙扶,曾幾何時,他已經抱不動七歲的愛子。歲月荏苒,他心力逐漸衰老,本無指望求得兒子的諒解……
而小雋在他最孤獨無力的時候,來到他身邊!父子倆默默無言,將久未接觸的顫動化作沉穩的腳步,一步又一步踏出新的人生腳印。
季純純低頭吃飯,心裏為雷伯伯高興,吃在嘴裏的飯菜也特別香甜。
待他們父子倆出去轉一圈回來,她也吃完飯,-起便當盒。
「雷伯伯,我要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
「明天可能出院了,純純,謝謝你來看我。」雷明輪躺回床上,微笑看她。
「純純。」雷雋轉身吩咐:「我明天請休假,我會打電話告知總經理,你有什事情請徐副理作決定。」
「我知道了。」季純純心情十分輕鬆。「協理別擔心,你專心照顧伯伯。伯伯、協理,那我走嘍。」
「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
「讓小雋送你吧。」雷明輪笑容滿足,準備睡上一個好覺了。
「走吧。」雷雋輕扶她的肩頭,硬是要「送」她。
季純純感受到那隻手掌的爇度,肩頭好像快被融化,全身有如置身烤爐,肩下是肩,腳不是腳,心不是心,燥爇難當,一路來到電梯問。
「純純!」
毫無防備地,她被擁入一個更火爇的懷抱中,她來不及反應,忘了驚慌,更忘了掙扎。
雷雋緊緊地抱住她,雙臂收攏,將她擠壓進他的胸膛,她立刻就貼上他怦怦劇跳的心臟,也察覺到他下面膨脹的男性特徵。
「協……」她的心幾乎跳出來,他抱得這麼緊,壓得她幾乎無法呼吸,還有溫癢的氣流拂過耳畔,搔得她意識混亂,這……這是上司的「性蚤擾」嗎?
「純純,對不起。」
耳邊低沉的聲音又讓她心頭一跳,對不起什麼?是中午吼她的事嗎?
她不敢問,因為只要一抬頭,就會對上他沒有答案的眼眸,她只好悶在他懷裏,僵直身子,任他擁緊了她。
溫暖的氣息籠罩了她,她忽然覺得好想哭,「冷酷無情」的人終究還是有溫度,他會來到醫院看顧父親,就證明他並非無情之人;那麼,她挨一頓罵換來雷伯伯的安慰,也是值得了。「謝謝你。」
他又低聲道謝,終於放開她,按住她的肩頭,緊緊凝視。
「沒什麼啦。」她也抬頭,笑笑地表示無所謂。
「純純……」他聲音沙啞。
四目交對,她的甜笑凝在臉上,因他暗闐闐的黑眸而失了神。
暗闐闐,優沉沉,又深又遠,剎那之間,她以為他會吻她。
「我走了。」幸好電梯就停在這一樓,她一按,門立刻打開。
望着電梯門關起,雷雋握起沾有她氣味的手掌,走回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