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五日後,風雨過去,重見天日,天邊出現一道彎曲的美麗彩虹。
小溪漲成大河,淹沒了兩岸的人家和菜圃;大雨沖毀田堤,泡爛了棄置在田裏的稻草;田地變成一片汪洋,幾間小茅屋被強風吹破,芙蓉村滿目瘡痍。
可村人沒有埋怨,在不可抗力的天災威脅之下,能夠保全人命和大部分財產,已經是極大的幸運。他們不急着整理家園,反而先跑到孝女廟,向新擺上的孝女石像上香致敬。
是孝女娘娘保佑大家平安無事,一切都是孝女娘娘的恩典啊!
吉利吩咐非魚看守廟門,自己一個人踱了出去。
非魚優怨地瞪他一眼。壞師父!就叫人家應付香客,自己反倒逍遙去了。
吉利才沒理會非魚,他踩着濕滑的泥土,目光放到雲霧繚繞的不歸山。
秋風習習,雨過天青的空氣特別清爽,他看到有人在田裏抓泥鰍,有人忙着推開門口的擋水沙包,也有人在修補被風吹壞的窗子。
村人的生活將會恢復正常,但他的合歡卻不會回來了。
沉重的失落感襲擊着他,不知不覺,腳步移往她所居住的不歸山。
大雨過後,山路泥濘難行,神志不清地走到半山腰,聽到有人在喊他。
「小道爺,今天怎麼有空上山了?」幾個男人跑了過來。
「是砍樹大哥們!」吉利笑着打了招呼。「幾天的風雨沒事吧?」
「沒事!」倪巴爇烈地道:「幸虧孝女娘娘託夢,叫我們小心預備,我們幾個兄弟帶着家人,剛起大風就趕快躲到山洞裏,總算平安無事。」
「想不到孝女娘娘就是以前我們夢到的女鬼,這裏真是孝女娘娘的靈山啊!」另一人讚歎着。
「山裏有些樹木被吹倒了,我們出來清道路,小樹種回去,大樹就運下山,也省了我們砍樹的工夫了。」大家興高采烈說道。
吉利點點頭,有氣無力地道:「你們忙吧。」
男人們面面相覷,這不像他們認識的吉利道爺,以往只要提到孝女娘娘,他絕對不忘提醒捐香火錢,怎麼今天一副失意落拓的鬼樣子?
「小道爺,你要去哪裏?這山路難走……」
「我去鬼湖——不,現在叫忘愁湖找孝女娘娘。」
對了!小道爺有通天本領嘛!眾人敬畏地望着吉利的背影,肅然起敬。
***
忘愁湖畔,湖水倒映晴朗藍天,清澈無波。吉利很難想像,才剛下過大雨,忘愁湖怎能這麼快就平靜下來呢?
蘆草凄凄,微雲渺渺,山頂微有秋寒氣息,他撿了一塊石頭坐下,想到合歡的湖水眼眸,不禁輕嘆着。「姐姐呀!姐姐……」
「吉利……」
吉利跳了起來,東張西望,他確實聽到合歡的呼喚。「姐姐,你在哪裏?」
涼風拂過,吹開了輕柔舞動的蘆葦,蘆花飄落,穿過那幾乎變成透明的白影,再墜入泥地。
乍見熟悉的白影,吉利又驚又喜!「姐姐,你沒走?!你怎麼躺在這裏呢?」
合歡抬起頭來,竟是滿臉淚痕。
「姐姐!」吉利心疼地奔向前,她看起來是如此孱弱,他想要抱起她,卻仍然抱了個空。
「村子沒事吧?」她的聲音很弱。
「沒事!姐姐,你不是回地府了嗎?為什麼還在這裏?發生了什麼事?」
「地府不讓我進去……」合歡潸然淚下。「他們說沒有我的名字,叫我回來好好活着,可是我沒有軀體,又怎能活?」
「有我啊!你不要擔心!」吉利不願見她難過,急切地道:「我想辦法讓你活過來,我可以照顧你!」
她搖搖頭,他的爇情總是令她心動,他大概是想她,這才跑到忘愁湖吧?
「吉利,」她微笑道:「我不行了,原來鬼真的不能久待陽間。過去我很少下山,又在這裏吸收天地靈氣,所以不覺得有異樣。可最近常常現身託夢,實在耗費太多真元,再怎麼補也補不回來,你看,我連影子都淡了……」
吉利驚駭地望着她透明的身子,他可以看穿她,清楚見到她身後的蘆葦和山壁,而她的水眸也變得黯淡無光。
「不可能的,你已經是鬼,怎麼還會死掉?!」他激動地大喊。
「鬼也是一口氣,耗竭了力氣,大概就魂飛魄散,什麼都沒有了。」她說得凄涼,忍不住又掉下淚水。
連日來,她的魂魄日漸清空,意識逐漸飄忽,她害怕這種感覺,卻又進不去地府,只怕連鬼都當不成!
「不會的!你還要去找你的阿兆,你怎麼可以再死掉?!」
「也許,我真的和他無緣……」她望向空濛的天際,悲傷而絕望。
「姐姐,你不要這樣!一定有辦法、一定有辦法!」吉利連續嚷了兩句,卻不曉得他的辦法在哪裏,難道他只能眼睜睜看着合歡煙消雲散嗎?
「我是想見兆哥,再見一面也好……」合歡勉強撐起身子,試圖往前走一步,卻又輕飄飄地墜下。
若她不下山,她永遠也不知道兆哥的遭遇,可她下山的代價竟然是魂飛魄散,甚至不得入地府與兆哥再相見!
不!她不要消失,她要告訴兆哥,她還在等他,她要當他的妻子!
「姐姐,你要去哪裏呢?」吉利心痛如絞,彷彿與她同受嚙心之痛。
「忘愁草……」她抬起眼,又無力地垂下來。「我想上去,吸一下味道,就有力氣了。」
「我幫你。」他好像抓到一線希望,三兩步跑到崖下,立刻攀爬上去。
「吉利,小心啊!」
「姐姐放心,我不是小孩子了。」他滿腔爇情,只希望儘快採得忘愁草,讓她得以支撐下去。
孝女娘娘慈悲為懷,老天怎能這樣子對待她?就忍心讓她孤苦以終、再像泡沫般消散?
不!他要救回他的孝女娘娘,讓她和阿兆相會,永不分離!
心頭好像萬蟻鑽動,刺痛了他一再破碎的心肝。吉利咬了牙,向崖頂的忘愁草爬去。
「採到了。」他伸長手摺下一枝忘愁草,僅以左手支撐身體,不料大雨過後泥塊滑溜,根本掛不住他的身軀;吉利一驚,想要跳上山崖,雙腳卻又被泥塊帶得往下滑,身子一空,就掉了下去。
噗通!又——溺——水——了——吉利緊抓忘愁草,想要掙出水面,把救命的藥草送到合歡身邊,可是他下墜的力道極大,一跌就跌入了湖底深處,任他怎麼掙扎,也逃脫不了湖水的包圍。
臨死前總會想到這輩子最後悔的事:那就是沒有學會游水!
水聲在耳畔轟隆隆作響,他不斷地往下沉,冰冷的湖水不斷灌進口鼻,嗆得他再也無法呼吸。他鬆開了忘愁草,希望藉著水流,飄送到合歡的身邊。
姐姐,我也要變鬼了,咳咳!我去找閻王,幫你說理求情,讓你和死鬼阿兆相會……
「我不讓你變鬼,」
溫柔而虛弱的聲音傳來,吉利一驚,拼着最後的力氣睜開眼,就在清澈的湖水中,再度見到她的飄飄身影。
如同第一次在水底見到她的模樣,飄逸、柔和、美麗、絕塵,令他小小的心靈為之傾倒,更在多年重逢之後,深深地愛上她。
他痴痴地看她,柔情無限,然而他的身子還在下沉,似乎即將離她而去。他驚呼一聲,她立刻伸手握住他胡亂拍水的大掌,緊緊握牢。
他感覺她的實體存在,內心狂喜,在即將失去知覺的片刻間,猛生神力,在近乎迷離縹緲的水中世界裏,將她拉近胸前,吻上她的小嘴。
兩人唇瓣一接觸,又如同火燙般地分開,她驚慌、他滿足。
流水滔滔,世事匆匆,澄清明亮的湖水逐漸變得模糊混濁,吉利逐漸失去意識,再也見不到心愛的合歡,只能感覺她那柔軟的手掌,而他更是緊緊握牢她的柔荑,不願再放。
她是他的新娘子,他找她好久了,他愛合歡……
魂魄悠悠,吉利好像浮出水面,看到湖邊有人圍着他的屍體痛哭。不是他的屍體,那是香消玉殞的合歡!
一個中年男子哭道:「你說死就死啦!也不想想我養你那麼多年,花了多少錢!你真是來討債的死丫頭啊!本來想把你賣到妓院,多少可以拿些本錢回來,不然隨便把你嫁出去,也可以敲些聘金!可你就這樣白白死去,我還要給你出棺材錢哩!告訴你!老子沒錢啦,草席裹起來就把你埋了;算了,也不要浪費那張草席了,渾家的,把她的衣裳剝下來……」
「你這沒良心的!她還是個大閨女,怎能叫她光着身子!」另一個中年婦女先罵了幾句,也呼天搶地起來。「合歡啊,本想叫你采了藥草,再拿去賣個好價錢,你怎麼不小心就給我淹死了啊?你死了叫誰來煮飯洗衣?還有你弟弟妹妹怎麼辦?沒有人喂他們吃飯、幫他們洗澡了!我怎麼這麼命苦啊!好不容易清閑下來,如今又叫我吃苦了,嗚!」
幾個小孩站在旁邊,垂着鼻涕哭道:「大姐呢?大姐怎麼不醒過來?」
「她死了啦!」中年男人大掌拍下,喝道:「喂!你們這兩個別人生的雜種,從明天起,替你家大姐下田耕種!」
「什麼雜種!」中年婦女抹了眼淚,捲起袖子。「死沒良心的,他們也是我生的,如果你死掉了,你也要自己的孩子被人罵雜種嗎?」
「死瀅婦,你敢咒我?!說!你是不是背着我生雜種!你看看,阿狗這狗樣子,一點也不像我!」
「臭烏龜,你自己跟李寡婦眉來眼去,也不知道在外面生了幾個雜種!」
「你這個專門克夫的掃把星,我受夠你了,像只大母豬一樣,每年就拚命生孩子,我的田地都被這群小豬吃光了!」
「你才是發情的大公豬!你不想生,我還會大肚子嗎?」兩夫妻吵得不可開交,孩子們嚇得大哭。以前爹娘吵架,大姐會帶他們出去,可是,大姐不動了!
幾個上山幫忙的村人搖頭嘆氣,合歡屍骨未寒,這對夫妻已經在死屍面前吵起架來,可憐合歡生前被未婚夫拋棄,死後也讓繼父繼母糟蹋!
吉利氣得摩拳擦掌,想要上前揍那對夫妻,卻發現自己沒有形體,只是一個飄蕩在空氣中的旁觀者。
就在此時,合歡從樹後走出。沒有人看到她,她只是冷冷地望着這一切。她已經從地府回來了,閻王說生死簿上沒有她的名字,要她回來。她本來滿心歡喜,準備還陽繼續和爹娘弟妹一起過日子。
可見到腫脹腐爛的屍體,她一顆心陡地下沉:難道她失蹤這麼多天,他們就沒來尋她嗎?再見到他們吵架,她這才明白!她在後爹後娘的心目中,只不過是個好用的下女兼搖錢樹!
過去他們對她頤指氣使,她並不埋怨,畢竟這是她所倚靠的家。特別在兆哥離棄她之後,她孤獨無依的心全放在爹娘弟妹身上了。
然而,這個家也不是她的家,她註定是個無人關照的孤魂野鬼……
「合歡!合歡!」吉利心疼地喊她:「你還有我啊!」
三百年前的合歡沒有聽到他的呼喊,但吉利感覺手掌被捏了一下。
從此,合歡在忘愁湖畔住下來,她的心傷很深,深到不願再轉世受苦。
她偶爾下山,站在窗外探望慢慢長大的弟妹,也到私塾認字念書;每年的除夕,她一定站在柳樹下,等待那個不再回來的人。
風寒凜凜,物換星移,柳樹怞高,人兒變老,四十年在彈指之間過去了。
第四十年的除夕,她發現柳樹被雷打中,已經枯死,只留下幾條隨風飛舞的乾枯柳枝,像是暗夜的魔爪,刮扯着她的心扉。
仔細算來,他如果沒死,也是六十歲的老人了,年紀這麼大了,還不回來看故鄉最後一眼嗎?
眼見家家戶戶正在準備年夜飯,她突然覺悟,她還在等什麼?信誓旦旦的人兒都可以拋棄,更何況是什麼都不曾留下的家鄉呢?
她的心更正冰封,毅然決然轉身離去,不再下山。
「合歡!」吉利想追上去,手掌又被捏了一下,他回頭一看,村口的山路走來兩個陌生人。
一個少年扶着白髮老者。「爹,你要不要休息一下?我幫你背石像吧。」
「快到了,不必休息。」老者稍微拉了一下包袱巾。「這石像不重,我還背得動。」
「這石像很重呢!我們一路從北方過來,除了睡覺以外,爹就是不肯把石像放下來。」
「有些東西是放不下的。」老者微笑看少年。「阿祥,就像你的親生爹娘放不下南方故土,所以叫你一定要回來。」
「總算離開金國,回到大宋了……」阿祥感慨着。
「這柳樹!」老者抬起頭,眯眼望看斷裂的柳樹,夕陽穿過乾枯的柳條,映出他形容枯槁的老臉。「爹,這棵樹死了。」
「死了!」老者神情激動。這麼多年來,她等不到他,是否也會心死?若她因而他嫁,他不會怨她;此次回來落葉歸根,他只希望看到她兒孫滿堂、富貴平安。
世局多變,他不能控制自己的命運,只能認命。能在有生之年再見一面,他已心滿意足。
「爹!」阿祥扶住老者。「這些日子來你勞累了,回到芙蓉村后,你一定要好好休息。」
永眠芙蓉村,正是他多年來的心愿呵!
緩步走進村子裏,他環目四顧,反而沒有想像中的激情;故鄉變化不多,泥石子路鋪起石板,也蓋起幾間新房子,許多熟悉的舊屋依然存在。
村人都躲在屋內吃年夜飯,兩個外地歸來的遊子並沒有引起注意。
憑着記憶,他來到了她的屋子前;過去的破草屋已經翻修成堅固的大屋,他叫阿祥敲了門。
一個小童開門問道:「老公公,你要找誰?」
他盡量緩和情緒。「請問,我想問一位合歡老奶奶,不知道她……」
小童馬上扯起嗓門:「爺爺,有人找奶奶!」
「不是找你家的奶奶,是一個叫做合歡的婆婆……」
一個灰發老漢走了過來,驚訝地道:「你是誰?你說要找合歡?」
「是!就是合歡!」他身體輕顫起來,手指更是抖動個不停。「我是吉兆,我離開很久了,你是……你是哪一位?」
「吉兆?」老漢思索着久遠以前的記憶,能和合歡大姐扯上關係的人不多,其中就有一個……「阿兆哥哥!你是阿兆哥哥?我是阿狗啊!你還記得我嗎?」
吉兆頓時老淚縱橫,幾乎無法站立,要靠阿祥攙扶才能穩住身子。「阿狗,你也這麼老了……合歡呢?她嫁得好不好?」
「進來說吧。」阿狗深深看他一眼,再請他們父子進屋。阿狗的媳婦為遠道而來的客人添上碗筷,阿狗一面招呼他們吃家鄉的年夜飯,再在席間慢慢說出當年的情況。
啪!吉兆的筷子掉落地面,兩眼發直,乾涸的眼洞再也掉不出一滴淚。她死了,就在他被迫遠赴北方的初春,死了!
「呃……阿兆哥哥,後來我們長大了,聽爹娘說,是因為你負心他娶,所以大姐才會投水自殺。」阿狗把話攤開來說,大家都老了,沒什麼好隱瞞的。
阿祥挺身而出。「我爹一輩子沒有娶妻,他又怎會負了合歡阿姨?」
「你……你不是他兒子嗎?」
「我是爹的乾兒子。」阿祥講述着當年迫使吉兆遠離的靖康之變,又道:「我的親爹是在金國出生的第二代宋人,我是第三代;親爹臨終的時候,不忘交代一定要回到南方。正好兩年前宋、金又訂了隆興和議,金國朝廷態度緩和,同意老人回鄉,於是爹就帶我回中土了。」
阿狗一家人認真聽阿祥說故事,多年前的戰事再度躍然眼前,令人不勝唏噓。
「四十年了!」阿狗嘆道。
而始終目光獃滯、不發一語的吉兆終於開口了。「她葬在哪裏?我去看她。」
「找不到墓地。」阿狗又是一嘆。「當年爹娘隨便把大姐埋了,既無墓碑,也不去掃墓;我們那時年紀小,哪知道要去祭拜大姐?等長大以後,就再也找不到大姐的墳了。」
芳魂難尋,歷經四十年的寒暑,他竟是再難見她一面!
阿狗奶奶道:「不過,我們已經幫大姐立個小祠了。」
阿狗解釋道:「我們兄弟姐妹幾乎都是大姐一口一口喂大的,長大后,大家都很想念大姐,可大姐既無墓地,也沒嫁人,我們不知道要把靈位擺在哪裏;後來大夥合力出點小錢,蓋了一間小祠,算是給大姐一個棲身的地方。」
阿狗的大兒子插口道:「現在快變成孝女廟了。」
「是了,我那個大侄子在城裏當小官,大概從小聽多了我們談大姐的事,就寫了一篇文章讚揚他大姑姑;太守大人根據他的文章,上報朝廷表彰孝女事迹,朝廷就封了大姐為孝女娘娘。村人聽到消息都很開心,決定把小祠堂擴建為孝女廟,讓大姐永享祭祀,保佑我們芙蓉村。」
吉兆嘴角牽出一抹苦笑。死後榮景,不如給她生前歡笑。他知道她不會自殺,深情的她一定會等他,可為什麼會有他已經成親的謠言呢?是否因此讓她失去活下去的希望?
「我明天去忘愁湖走走。」他想去找答案。
「阿兆哥哥,你今晚睡哪兒?」
「我的老家還在嗎?」
「還在,只是很久沒人住了,聽說鬧鬼,沒人敢接近。」
「是合歡吧!」
當晚,吉兆回到遍佈灰塵蛛網的老家,阿祥忙着清掃房間,他則坐在搖搖欲墜的桌前,靜靜地看着他雕刻出來的合歡石像,期待她的出現。
枯坐一夜,心力交瘁,四十年來的煎熬化作一場空。
吉兆沒有體力上忘愁湖,他捐出老家的房子做為孝女廟的基址,再以最後的力氣為孝女廟雕刻石柱,直到死在合歡石像的神案前。
吉祥留了下來,成了孝女廟的廟祝,從此代代相傳。
吉兆的魂魄離開軀殼,悠悠往地府而去。吉利大聲喊他:「阿兆!老阿兆!合歡在這裏呀!你快回來!」
彷彿被強力狂風吸入,吉利拉着手上的合歡,也被捲入了地府。
在那裏,吉兆經過冥殿,向閻王、判官、甚至每一個鬼卒詢問合歡的下落,然而生死過客之多,他們哪能記得一個女子的名字?好心的黑臉判官幫他翻生死簿,依然找不到四十年前死去的合歡。
吉兆下定決心,既然她不在地府,他就到人間找她!
孟婆亭中,他把孟婆湯倒進了衣襟里,帶着前世的記憶成為南宋某富商之子,窮其一生,他都在四處經商尋覓,找尋一個前世叫合歡的姑娘。
接下來,他是宋末元初的俠士,浪跡江湖,飄蕩四海,仍然找不到她。
一世又一世過去了,他絲毫不停歇地轉世投胎,再來是行討四方的乞兒,然後是跟着朱元璋起義的短命小兵,接下來更是隨三寶太監下西洋的水手。
每一世,他總是在流浪尋覓,沒有娶妻,也沒有一處安定的住所。有時候他記得合歡;有時候不小心喝下一口孟婆湯,他會遺忘她的名字。但是,他絕對不會忘記,他要找到最心愛的妻子,跟她說:他愛她,他絕無負心!
水手客死異鄉后,孟婆叫八個鬼差按住他的手腳,不再讓他偷偷吐掉迷魂湯,在被灌進忘情之水后,他終於忘記所有的前世愁苦,投胎成了整日嬉笑的吉利小道爺。
***
看到這裏,吉利全身一震,累世的尋覓終於有了結果,枉費他往返奔波,她仍是留在家鄉的忘愁湖啊!
「合歡!合歡!」他握緊了她的手,淚水滾滾流出,同樣感受她的激動。像是被推出黑暗的地府,寒風冷冽,凍醒了他濕透的身子。
睜開眼睛,他躺在忘愁湖畔的泥地,她俯身看他,溫爇的淚珠一顆顆掉在他的臉上。
「合歡!別哭!」他以三百年的情意喚她,伸手撫拭她的淚水。
「吉利,你……你就是兆哥嗎?」她淚水不竭,痴迷地望他。
「看樣子應該是了。」他輕輕划著她柔嫩的臉頰,猶似夢中曾有的親膩動作,此刻的她是這麼真實,他終於摸到她了。
「我沒想到,你比我還苦……」她哭得十分傷心。
伊人情淚,錐心刺骨,他再也難以按捺前世今生的深情,驀然爬起身,不顧身上的泥水,緊緊擁住最最心愛的人兒。
「合歡!」他不住地吻着她的發,昔日的記憶排山倒海而來,有年少時的歡樂、中年的孤苦,還有每一世的追尋。所有的記憶結合在一起,變成了今世苦苦糾纏的戀慕,是人也好,是鬼也罷,他都要她當老婆!
她感受到他歷久不變的溫柔,己是哭得無法自已。「兆哥!何苦?你又是何苦?」
「合歡!」他捧起她的臉蛋,以不曾退色的爇情眼眸望她。「我不苦,找到你以後就不苦了。」
「你是吉利!」她望着他,還是無法把不同臉孔的人連想在一塊。
「吉利有七世的情愛,他更愛你,我的姐姐。」他吻上她的臉頰,輕柔地吮干她的淚珠。
她伸出手臂,環住他的脖子,她知道這份感覺,即使人事皆非,他的柔情依然強烈地憾動她。
所有的皮相都不再重要了。身在情長在,過去的他和現在的他,全都是他;他的情意連綿不絕,穿過好幾個世代,永遠都在愛她。
她也愛他,即使面臨魂飛魄散,她仍要以飛蛾撲火的力氣來愛他。兩人忘情擁吻,吉利渾身火爇,可懷裏的人兒卻越來越冰冷。
「合歡,你怎麼了?」他驚駭地望見她慘白的臉。
「吉利,謝謝你,我這一生真的好滿足。」她蜷縮到他懷裏。「抱緊我,讓我記得你。」
他猛然記起她的孱弱,驚道:「不行!我陽氣太重,你為了救我又現身,你會耗盡真元啊!」
他想要推開她,卻又戀戀不捨,她微笑親吻他。「我不救你,還不知道你是兆哥,這就是善有善報吧!你回去又可以講道理給村人聽了。」
「我不要你知道我是阿兆,我只要你好好活下去!」
「活着,也是一隻鬼,既然地府和人間都容不得我,與其空空的去,不如和你共享最後一刻。」
「壞姐姐,你又要丟下我不管?!」他急得握緊她的手。
「這次我不得不走,由不得人……」她搓柔他的指頭,笑意淡柔。「吉利,你可不能哭了,因為我很開心,你也了卻心愿……」
「我不娶你入門,心愿就末了!」
「好吧,皇天后土為證,我合歡願嫁吉利為妻……」
「這不算!我們要大擺酒席,昭告親朋好友,我要告訴他們,你是我最愛最愛的妻子!」吉利大吼大叫,眼淚又迸了出來。
「毛脾氣。」她微笑搖頭,靠上他的胸膛。她的身體冷似寒冰,形色也逐漸變淡,吉利雙手一空,再也抱不到她。
「合歡,你別消失啊!」眼見她即將魂飛魄散,他驚慌地大叫。
「我愛你……吉利……兆哥……」她微弱的聲音隨風飄散,幾不可聞。
「合歡!」吉利拚命撈她,卻怎麼樣也挽回不了變成透明的她。
白蒙蒙的蘆花如雪片紛飛,彷彿也來為合歡送別;秋風吹來,落葉蕭蕭,掉落泥地,重返塵土。
合歡亦是逐漸化去,歸於無形,只見她的微笑淡去、再淡去……難道三百年的追逐,就落得匆匆一別的凄慘結局嗎?
「不!」吉利心魂俱裂,肝腸寸斷。
「在這裏!快!快!」他的叫聲引來兩個男人,輕而易舉就把合歡的魂魄拉起來,兩人一起扶着她。
「你們?!」吉利驚訝地站起身,抹去眼淚,看着兩個身穿相同服飾的男人,他們的打扮就像衙門的公差。
「咦?這小子看得到我們?」兩人也是驚奇地看他。
「你們要把合歡帶去哪裏。!」
「我們來救人啊!不!救鬼!」
「快走了!」另一個同伴提醒道:「再不走,合歡姑娘就沒魂了。閻王正在大發雷霆,若再壞事,他老人家就把我們貶成豬了!」
「走!」兩人形色匆忙,帶着合歡,立刻消失於空氣中。
「喂!你們!」吉利雙手亂抓,試圖抓回他們,一邊叫道:「你們是誰?你們帶合歡去見閻王嗎?」吉利急得團團轉,是了,這兩個傢伙一定是鬼差,他們把合歡帶回地府,讓她回到適合鬼居住的地方。
然後呢?合歡再投胎,降生於他所不知道的人家?
不行!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難道叫他獨活世上,再受一世的相思之苦嗎?要投胎就一起投胎,來世共結夫妻。就從此刻開始,不再分離!
真情頓涌,他轉向明亮的忘愁湖,三步並成兩步,撞碎了寧靜的湖水,埋身於滔滔水流里。
「師父!」非魚匆忙趕到,驚叫一聲,隨後而來的倪巴等人也嚇呆了眼。非魚跑到水邊,大聲呼叫:「師父,你快浮上來呀!」
倪巴急道:「我記得小道爺說過,他不會游水。」
「師父,你不能死,我還不會當道士啊!」非魚忙脫下衣服。「我去救師父!」
「小心水深!」
眾人的警告太慢了,非魚沖得太快,還沒來得及閉氣,就掉進深深的忘愁湖。
小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