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時序入冬,樹木換了一身枯黃衣衫,山塘河飄過幾片落葉。

這日午後,縣衙大門前停着幾頂大轎,轎夫和隨從聚在一起聊天休息,還有數名翹着下巴的丫鬟躲在牆邊避風。

米軟軟挽着食籃,一見到這個龐大陣仗,不覺慢下腳步,悄悄地走近大門。

「阿三哥,請問衙門來了客人嗎?」

「啊!是米姑娘。」衙役阿三十分爇絡,這位才是大人的貴賓啊。「我剛到值,不太清楚,好像來了什麼巡撫大人,好一會兒了。」

「既然陳大人在忙,那我回去了。」

「米姑娘到後院等着嘛,大人見到你,一定很開心。」

「嗯。」米軟軟挽緊食籃,想到今天的目的,輕輕地笑了。

大門進去有個小院落,然後是公堂,再後面是議事接客的大廳,她順着熟悉的路徑,準備沿旁邊的走廊到後院。

一股濃烈的脂粉香氣撲鼻而來,兩個花團錦簇的貴婦站在小院落里講話。

「陳敖什麼東西?竟然說要談公事,把本夫人趕出來吹風?」

「是呀,這小縣官太不識好歹,您以巡撫夫人之尊,好心幫他拉攏婚事,可您看看他那態度,聽也不聽,倒像睡著了。」講話的正是知府夫人周三小姐。

巡撫夫人氣在頭上。「本夫人說盡九小姐的好處,他卻談起辦義學之事,還要本夫人捐首飾贊助,他他他……哪把咱們放在眼裏呀?!」

三小姐更是加油添醋,大力扯着絲絹。「我真是為夫人叫屈,您好歹是個二品夫人,我家老爺子見着了您也是必恭必敬,那陳敖也不想想自己七品芝麻官的低份!」

「回頭叫我的巡撫老爺摘了他的官!」

「對!摘官免職……唷!」三小姐突然長長嗲了一聲,望向走廊。「我說這是縣衙的丫鬟嗎?原來是米家的小廚娘。」

「就是她?」巡撫夫人一雙杏眼銳利一掃。「就是她讓陳敖拒娶九小姐?」

「就是她呀,瞧她長相普通,一身寒傖,粗衣粗褲,沒個頭簪,連鐲子耳環也沒有,夫人呀,她哪比得上九小姐?」

「陳敖是糊塗了。小姑娘,你過來。」

兩位夫人貴氣逼人,米軟軟心中忐忑,但仍壯着膽子走向前。

巡撫夫人柳眉一豎,杏眼圓睜。

「我說小姑娘,你若喜歡陳大人,就勸他娶總督九千金,你乖乖做個小的,不要耽誤他的前程,這是做女人的道理。」

米軟軟不會爭辯,只是紅着臉道:「我喜歡陳大人,陳大人也喜歡我,他不會娶九小姐,不需要什麼道理。」

「瞧瞧!」三小姐驚聲尖叫。「小蹄子頂嘴了,講那什麼不知羞恥的話?夫人呀!若教她當上縣太爺的小妾,也是笑死人了。」

巡撫夫人冷笑道:「哼,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孩子照樣打洞,以後吳縣衙門是鼠輩橫行了。」

陳敖的聲音傳來:「呵,不知巡撫府里又有幾隻龍?幾隻鳳呢?我只知天子朝廷有龍子鳳孫,怎麼蘇州城也有人膽敢生龍養鳳?」

他正送三位客人出來,見到兩位夫人欺負米軟軟,再也不顧禮數,搶過了客人的腳步,來到院子裏,握住了米軟軟的手。

三小姐見到這場面,又是怨得咬牙撕絲絹。她今天打扮得如此美麗,陳敖竟是從頭到尾正眼也不看一眼?

巡撫夫人則是怒道:「陳敖,你這是什麼意思?老爺,你出來了,你聽聽他怎麼說?」

巡撫大人的臉色不是很好看,盯住了米軟軟,忽然換了笑臉。

「咦,她就是米小姑娘,果然秀色……哎喲……」

巡撫夫人張牙舞爪地握了老公一把,順便再踢他一腳。

老知府大人也涎着笑臉看米軟軟,「啪」一聲,三小姐終於撕裂了絲絹。

在場唯一沒穿官服的男人臉色嚴肅,他正是總督大人的身邊親信幕僚,此趟前來給陳敖定最後期限。

「陳大人,你不要讓一個小廚娘斷送了大好前途!」

「會斷送我前途的不是她,是你們的私心。」陳敖昂然道。

幾位達官貴人壓陣,氣勢洶洶,米軟軟惶恐地握緊陳敖的大掌。

他柔柔她的掌心,依然握緊了,轉頭給予她一個溫柔篤定的微笑。

米軟軟羞澀一笑,像吃了定心丸,不再驚徨。

巡撫大人撫着手臂的痛處,擺出威嚴的面孔道:「陳大人,今日我和知府紆尊降貴,特地前來為你說姻緣,怕說的不清楚,還帶了和九小姐相熟的夫人前來,我們這般奔走,都是為了你,你怎說我有私心?」

「若說成姻緣,總督歡心,順手提拔,兩位大人飛黃騰達之日不遠矣,兩位正室夫人更是榮華富貴,一生享用不盡了。」

陳敖一番話說得兩位夫人心花怒放,兩位大人卻變了臉色。

「笨!笑什麼?」老知府大人先是低聲罵了三小姐,又正色道:「陳敖,你身為縣令,娶一個小廚娘為夫人,成何體統?」

「男有分,女有歸,我當縣令,軟軟做她喜愛的事,各有所司,正是禮記禮運篇所勉勵的崇高境界啊。」陳敖搖頭晃腦地道。

三小姐搶白道:「她這燒飯的,怎配和我們官夫人相提並論?」

「官夫人不燒飯嗎?請問知府大人,早年您初任縣令,一介清寒,尚未升官發財之前,您那沒有福氣的元配夫人,不也幫您燒飯嗎?」陳敖笑地問。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老知府臭着一張臉。

「是了,現在官夫人只需坐在家裏,手不舉,腳不動,眼不張,教人抬來抬去,今天是東街看胭脂水粉,明天是西街……」

「呸呸呸!什麼抬來抬去?」兩位夫人同聲咒罵。

「唉,沒有您們這群官夫人,恐怕蘇州城有一半的轎夫和店家要喝西北風了,陳敖在此多謝夫人們,戮力蘇州經濟繁榮,大家賺大錢,使壯有所用,老有所終,幼有所養,天下為公也。」

巡撫夫人怒道:「你若娶了這廚娘,本夫人絕不允許她陪同出門。」

「咦,奇怪了,我的夫人一定要陪上司的夫人嗎?軟軟忙得很,她可沒空逛大街,她要照顧我、想菜色、做新口味的點心,如果夫人們想見軟軟,歡迎到豐富之家吃頓飯。對了,兩位大人一定難忘米家的好口味吧?」

「對啊……嗚!」巡撫大人話未說完,又被夫人用力一擰。

「真的很好吃。」老知府大人猛點頭,三小姐只能恨恨地咬絲絹。

冷眼旁觀的總督親信說話了。

「陳大人,你就是要娶米姑娘為正室?」

「非卿莫娶。」

「好個痴情陳大人。」那位親信望了一眼米軟軟,陰森森地道:「我這就回去稟明總督大人,陳大人,請好自為之。」

「請慢走。」

兩位大人瞪了陳敖一眼,也催促兩位夫人一起離去。

自始至終,陳敖一直緊緊握住米軟軟的手,須臾不放。

他拍拍她的手背,柔聲道:「軟軟,到後面房間等我,我送他們出去。」

米軟軟點點頭,交握住又紅又爇的手掌,緩緩移步到後院。

腳步變得沉重,心情不再踏實,今天,她真正了解到陳敖的處境。

原以為他是一個風光的知縣大人,沒想到上頭層層箝制,嘴臉兇惡,更為了她,害他和那些大人有了爭執!

來到房間,放妥食籃,呆坐一會兒,再瞧着他總是凌亂的床褥,她輕扯一抹淡淡的笑容,開始為他疊被子、拍枕頭。

「軟軟!」一雙手臂從后將她擁入懷抱,在她耳邊吹着氣,笑道:「還沒嫁我,就幫我料理家務了?」

「大人嚇着我了。」她低聲道。

「這麼膽小呀。」陳敖將她轉了過來,赫然驚見兩串晶瑩珠淚,心情一慌,急道:「軟軟,怎麼了?別嚇哭了,對不起,我不是存心嚇你的。」

米軟軟用力搖頭。

「大人,你答應了總督千金的婚事吧。」

「我不許你說傻話。」

「可是……他們逼你,事關大人的錦繡前程……」

「也不是第一天得罪上頭,管它什麼錦繡前程?頂多是丟官罷職,他們還能怎麼樣?」陳敖笑着為她擦去淚水。「還是我不當大人,你就不喜歡我了?」

「不!」米軟軟的淚珠兒一顆顆掉了下來。「你……你做什麼都好,我不要你讓人欺負……」

「你怕我讓人欺負,我還怕你被欺負了。」

「我真的好擔心……」

「軟軟呵!」陳敖輕輕嘆息,又憐又疼,不斷親吻她的淚水。「別哭,天大的事情有我擔著,我絕不讓你擔心受怕。」

那柔和的吻像微雨,輕輕洗去她的憂懼,而他的懷抱是如此溫爇寬闊,為她擋去一切紛擾,有了他的保護,她是什麼也不怕了。

「我什麼都沒辦法幫你……」

「幫啥?你負責餵飽我的肚子就好了。」他笑着摸摸她的臉。

「可我……我還是想哭,你那麼堅定,當著他們的面說要娶我……」米軟軟的臉頰飛上兩朵紅雲,淚盈於睫,微笑道:「我好高興哦。」

「軟軟,不哭,讓我疼你。」

他擁住她,覆上她的紅唇,除了深吻,還是深吻。

吻到天旋地轉,兩人緊緊凝望,眸子裏有着濃濃深情。

陳敖貼上心愛人兒的粉臉,滿足地喟嘆一聲。

「唉,軟軟,你還是這麼好吃,我一日定要吃上三回,不,看到你就吃,好不好?」

「大人要加佐料嗎?」米軟軟低聲笑問。

「又叫我大人?軟軟,你什麼時候才改口?」

「敖敖敖……」米軟軟囁嚅了老半天,小臉脹得通紅,就是喊不出來,輕輕捶了他一拳。「討厭!」

好害羞可人的軟軟呀!能天天逗着她玩,瞧着她的粉靨,再多的煩惱也忘了;什麼九小姐,什麼前途堪憂,早就丟到九霄雲外了。

「好吧,今日饒你一命,總有一天,你要喊我一聲相公吧?」

「我走了。」

「好,好,軟軟,我受不了你的威脅。今天帶什麼點心來吃?」

「我和姊姊做了茯苓雲片糕,加了玫瑰清露,有不同的清香氣味……」

話還沒說完,陳敖已掀開食籃,抓起一塊糕,大口吞下,眼睛還直瞧着米軟軟不放。

米軟軟望着那孩子般的娃娃臉,抿了抿火燙的唇瓣,心底充滿了甜蜜。

他護住她時,像只展翅的巨鷹,笑鬧時,卻像個長不大的孩子;纏綿親嘴時,又是那麼溫柔細膩,令她也跟着回吻他,真是好羞人喔。

呵!她是願意讓他吃一輩子了。

※※※

北京,吏部衙門。

「吳縣知縣怎麼回事?考評竟然全部不合格?」尚書翻閱文卷。

「陳敖?」底下一名侍郎嗤了一聲。「那個狂妄少年,欠缺閱歷,不配合上級衙門辦事,又老是胡亂判案,大人請看下面那一大疊案卷,全是江蘇各級官員的評語,陳敖能得到一致的惡評,真是不簡單呀。」

「我眼睛看花了。好吧,全國考評的官員那麼多,我也沒空細看,就照兩江總督的意見,免了他的官吧。」

「好,卑職請兩江總督全權處理。」

尚書又隨手一翻。

「哎喲,總督還說他有包庇反賊的嫌疑?這還了得?!照會都察院,順道解他來北京審問唄!」

「喳!」

※※※

豐富之家大門半掩,裏頭燭火通明,陣陣飯菜香味從門縫中飄了出來。

「謝謝老天爺賞賜我們一頓好餐飯,謝謝老天爺讓我們闔家團圓。」

安心心站在凳子上,嬌滴滴地帶頭大喊,所有的人也一齊合十祝謝。

「開動了。」安居樂微笑發令。

幾年來,每天晚上打烊后,就是一家人團聚吃消夜的大好時光,說笑聊天,盡去一天辛勞疲憊。

「心心吃雞退。」米甜甜將一隻雞退放到安心心前面的盤子。

「甜甜也吃一隻。」安居樂也送老婆一隻雞退。

安心心抓起雞退,啃得滿嘴滿臉油膩,米甜甜摸摸她的小辮子,又心滿意足地摸摸自己即將臨盆的大肚子。

米多多哀怨地道:「嗚,好吃的都被你們吃了,我只好來啃雞骨頭。」

「哥哥吃雞屁股啦。」米軟軟笑着從桌底拿出最後一盤壓軸菜。

「哇,碳烤雞屁股!」米多多眼睛發亮,忙搶了過來。「難怪我說什麼味道那麼香?原來軟軟偷偷幫我烤了雞屁股。」

安居樂很努力地扒飯,笑道:「多多愛吃雞屁股,全讓你吃了。」

「舅,我要!」安心心還抓着雞退,仰起小圓臉。

「心心不能跟舅搶。」米多多忙吃下一塊。「不然你雞退給舅吃。」

安心心覷了盤裏的小塊雞屁股,又瞧着手裏的大雞退,大眼滴溜溜一轉,立刻做出一個「明智」的抉擇,繼續抱住雞退啃起來。

「哥,你也和心心計較?以後不弄給你吃了。」米軟軟嬌笑道。

「軟軟,別嘛!」米多多大眼一擠,哀求着。「你哥哥我很辛苦的,每天幫上千人煮飯,卻沒人幫我燒飯,害我總是吃不飽、穿不暖,唯一的好妹妹又一心急着出嫁,要去為陳大人做菜縫衣……」

「哥呀!你扯到哪兒去了?」米軟軟驟然紅了臉。

「姊、姊夫,不是嗎?」米多多比劃來比劃去。「每晚軟軟就等在帘子後頭偷看,等到陳大人從那邊大門進來了……」他一雙手比到半掩的大門上,驚喜地站起身道:「哎喲,說曹躁,曹躁到!」

安居樂忙放下碗筷,高興地上前迎接。

「陳大人,一起進來吃消夜吧。」

米多多也打開了大門,笑道:「陳大人,莫不是晚餐沒吃飽,又來叫軟軟為你煮一頓了?」

「我找軟軟。」陳敖臉色顯得有些蒼白。

安居樂和米多多對看一眼,又不約而同回頭看米軟軟。

「軟軟,去吧。」米甜甜推推她。

「姨爹大人!」安心心笑呵呵地爬下椅子。

「心心。」米甜甜拉回了女兒,將她抱進臂彎里。「大人和姨談事情,你乖乖的不能吵喔。」

安心心眨眨長睫毛,不解地抬頭看娘親,米甜甜只是憂心地瞧向神色不對的陳敖。

米多多和安居樂識趣地退回屋內,仍舊半掩起大門。

「大人?」米軟軟跨出大門,冷冽的空氣令她一凜。

「軟軟,我們到一邊說話。」陳敖聲音悶悶的。

夜裏的石板路已無行人,顯得空曠,冷風捲起枯葉,潑灑似的橫過對街,屋檐下的燈籠迎風擺盪,有如人們不安的心情。

他踱出幾步,突然站定了腳步,一轉身,深深地凝視米軟軟。

米軟軟不由自主地迎向他的目光,一向有着星星光芒的瞳眸,在此刻卻顯得黯淡無光,彷彿蒙上一層黑幕。

「大人,發生什麼事了?」她慌了。

「軟軟!」他大手一攬,擁她入懷。

懷裏溫香軟玉,令人心醉,冒着寒風匆匆趕路至此,原來就是想求得她的慰藉,只有她才能給予他最真實貼心的溫暖,安撫他慌亂的心情啊。

他從來不知道,他一個大老爺、大男人,在最無助的時刻,竟是如此渴求軟軟的甜蜜與溫柔。

可是從今而後,他還能奢求這份溫柔嗎?

「大人?」他抱得好緊,抱得她似乎要擠入他的身體了。

「軟軟,讓我抱抱,讓我抱着,我需要你……」

他以臉頰摩挲她的發頂,親吻着,柔撫着,沿着她的額緩緩移下,柔情地吻上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一再地輕嘆,一再地記憶她嬌美的臉孔,最後覆上那柔軟甜美的唇瓣。

輕輕,如春風再起,重重深吻,像是吻進了心底深處,烙下一個又一個無法磨滅的印記。

「軟軟,你真美、真好……」陳敖不舍地移開她的軟唇。

米軟軟抬眼望他,眼神如醉,輕露柔笑。「你巴巴地跑來,就是要親人家?」

「軟軟……我……」她的笑容是如此美麗,想到日後天涯萬里,陳敖突覺心中一酸,不禁紅了眼眶,話也說不下去了。

「大人!?」米軟軟大吃一驚,心全糾成一團,急得淚珠兒在眼眶打轉。「到底發生什麼事?」

陳敖緩緩地放開她的身子,仍是深深地、緊緊地凝視。

「軟軟,我今晚來,是跟你道別。」

「道別?!」米軟軟如雷轟頂,淚水嘩地流出,他說走就走,不娶她了嗎?

兩人痴痴對望,陳敖舉起手,想為她拭淚,卻又無力地垂下。

「我要去北京,要去很遠的地方……」

好一會兒,米軟軟才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大人要陞官了?」

「不。」陳敖低下頭,勉強笑道:「被摘官了,還要押解到都察院候審。」

「我不信,不可能的!」

「張龍的表哥在巡撫衙門當差,傍晚時吏部和總督衙門的公文送到,接任的新大人也秘密到來了,就待明天一早發令執行。」

「為什麼?」米軟軟心如刀割,淚如泉湧。「是因為我嗎?是因為你不娶九小姐嗎?」

「軟軟,不關你的事。你知道牛青雲那件案子吧?」

「我知道,他是糧行牛老闆的弟弟,你不是放了他嗎?」

「上頭要我抓他,我不抓,他們便在這件案子做文章,說我判案有問題,大逆不道。呵!這頂大帽子一壓下來,就先砸死人了。」

「大逆不道?這不是……」米軟軟更心驚。

「不是死罪就是流刑,北京那些大官開恩的話,我大概去寧古塔牧羊了。」

「我不要!」米軟軟猛地握住那雙大手。「我不要你去什麼塔的,我要你留在這裏當大人,我……」說著說著,她已泣不成聲。

原已在望的姻緣,怎麼一夕之間風雲變色?甚至他還有性命之虞呢?

他是一個百姓愛戴的好官,那些惡官怎能這樣害他呢?

如果他走了,她可該怎麼辦?她是這麼喜歡他,想要跟他過一輩子呀!

「軟軟呵!」陳敖不忍她的哭泣,仍是擁住了她。

「是我不好,我害了你……你該聽總督大人的話,去娶九……」

「軟軟,怎又把事情攬到你身上了?」他撫摸着她的背,細細地柔着她的長辮子。「不給總督面子,拒絕九小姐的婚事,只是其中一屆原因,我這幾年老是和上頭唱反調,他們收編我不成,乾脆拔除我這顆眼中釘。」

「那也不要找這種大逆不道的罪名害你呀?他們怎能這麼壞?」

「我向來為官清廉,沒什麼庫銀帳目的問題,他們抓不到我的把柄,正好看到牛青雲的小說,就設了這個圈套,讓我跳下去。」

「那你還跳?」米軟軟抬起淚眼。

「我能不跳嗎?還是昧着良心,為了一本遊記小說判牛青雲刑獄?我不容許我爹娘冤死的情形再發生。」

「可他們拿了你,牛青雲一樣也逃不了呀。」

「上回審訊過後,我已私下叫他離開了。」

「你就承擔這一切?」

「到了北京,我會好好向左都御史辯白清楚,文字這種東西,寫者無心,觀者有意,是非曲直,全存判官的一念之間,唉!只是左都御史和總督是同年進士……」陳敖苦笑着。「寧古塔可冷了。」

為了正義良心,他義無反顧,明知是個火坑,他還是栽了進去,如今烈火上身,他只能遠遠避開身邊的人,不讓他們波及。

米軟軟明了了這一切,這是她喜愛的陳敖,也是吳縣百姓敬愛的大人,為了原則,他不冤枉任何一個好人,甚至得罪權貴也在所不惜。

他是那麼堅毅,卻又顯得孤單,官場這條路,坎坷而艱險,絕非市井小民所能想像,他一路踽踽獨行,走的是如此辛苦!

「敖哥哥,我跟你走。」她的水眸清澈。

「你喊我了?!」陳敖欣喜若狂,這麼一聲軟膩膩的「敖哥哥」,教他所有的煩憂全忘了。「軟軟,再喊我!」

「敖哥哥。」她寒淚帶笑,紅着臉踮起腳尖,柔柔地在他唇瓣上一吻。

「我的軟軟呀!」他發狂地吻她。這麼一個可人兒,他又是如何舍下啊?

一吻再吻,心裏輾轉過千百個念頭,最後凝聚成他今晚前來的目的:若是愛她,就不該拖累了她,他必須告別。

「軟軟,你知道的,我不能娶你了……」

「敖哥哥,我也跟你上北京,去那座塔。」

「軟軟,我知道你的心。」他微笑拂拭她的紅唇。「寧古塔不是塔,它在很遠的東北,比北京還遠,比乾隆爺的東北老家還遠,朝廷抓了一些不聽話的官員,就送到那兒去墾荒、養牲口。」

「我可以陪你……」

「傻軟軟,我這一趟北行非同小可,我是帶罪之身,有差人押送,還得戴枷,到了北京,投入刑部大獄,也不知審到何年何月才能定案,然後又要走好長的一段路去那座塔,到了那邊,鬍子也長得這麼長了。」

陳敖說著還在胸前比了一下,但那輕鬆的語氣並不能減少米軟軟的驚懼,她愈聽愈心驚動魄,淚水滾滾不竭,他這一去是受苦受難呀!

「我跟你一起去!」

他溫柔地捧起她的小臉,為她撫拭淚珠。「軟軟,你絕對不能同行。我以前說過,我不要你為我擔心受怕,再說我失去自由,不能保護你,若你一人在外頭,我也是很擔心呀。」

「我不會讓你擔心的,我長大了,可以照顧好自己。」

「我要你留在蘇州,跟你的姊姊、姊夫、哥哥在一起,讓我放心,好嗎?」

「可是……可是……」她淌下淚水,流到了他的掌心。

「我這一路去,要思考很多事,忙着寫辯白狀子,我沒辦法顧及你,甚至怕你會因我遭受牽連。軟軟,為了我,你要聽我的話,留下來。」

「你會孤單的……」

他輕笑道:「放心,我有差役和牢頭照顧,很爇鬧,也不怕沒飯吃。」

「我不許你開玩笑!」她氣得掉淚,小拳頭捶上他的胸膛。

「軟軟是大姑娘了,你很懂事的,姊姊快生了,店裏也需要你的幫忙,你乖乖聽敖哥哥的話,知道嗎?」

「唔……」

「再說我就不相信天下烏鴉一般黑,北京的刑部或都察院大官也許會聽我的解釋,屆時我一兩個月就回來了。」

「真的?」

望着她純然信賴的眸光,陳敖再怎麼沒信心,也用力點頭,讓她安心。

「真的!你在家等我,好不好?」

米軟軟輕咬下唇,很不情願地點了頭,淚水還是悄然滑下。

她知道敖哥哥在騙她,若只是一兩個月的北京之行,吏部何需摘了他的官?他又何需愁眉苦臉與她話別?

他總是哄她,為她着想,令她安心,一肩扛下所有重擔,除了家人外,再無人能如此呵護疼愛她。然而他有了困難,她除了流淚之外,竟是無法幫他!

她可該怎麼辦啊?

見她淚下如雨,陳敖的心都縮成一團了,拉起她的手,十指緊緊交握。

此去凶多吉少,若無機會回來,他會寫一封信告訴她,要她另覓良緣,尋個好人嫁了……

一念及此,他又是心如錐刺,但他何嘗忍心讓軟軟陪他受苦?

思前顧后,原來他天性頑固,放蕩不羈,即使他繼續當官,但他折不下腰,低不了頭,拚命得罪人,軟軟若嫁給她,又要讓她承受多少擔心和恐懼?

她是合該讓人疼愛的,他不該害了她。

他很慢地、很柔地放開她的手,輕攏了她微亂的髮絲,微笑道:「軟軟,很晚了,我還要回去整理一些公文,你也該休息了。」

「敖哥哥,我去陪你。」

「我要忙呢,軟軟乖乖的,回去睡覺。」他不敢再對她有任何親密舉動,怕自己控制不了,又要深深地吻她。

星光稀微,冷風沙沙刮過屋頂,他輕扶她的肩膀,回頭走回大門邊。

安居樂扶着米甜甜,米多多抱着安心心,全部等在大門邊,面有憂色。

陳敖微微一笑。也好,他們都聽到了,他也不必多費唇舌解釋。

看看這一家人,多麼幸福美滿,他曾經奢想成為其中一份子,和他們一起吃飯祝禱,喊他們姊姊、姊夫、哥哥……

眼睛突然模糊起來,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那股爇流還是往眼裏沖。

猛然轉身,他低聲道:「我走了。」

黑暗中,他的身影漸去漸遠,愈走愈快,終至消失在石板路的轉角處。

米軟軟痴心注目他孤單的背影,眼前漫上了重重淚霧。

看不見他了,今晚,他獨自面對未知的前途,將是多麼難捱呀!

「軟軟……」米甜甜握住她的手。

「姊啊!」米軟軟再也不能自已,倚到姊姊肩上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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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頭春意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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