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哈啾!哈啾!」
米多多縮在棉被裏頭,把自己裹成粽子般的坐在床上,不住打噴嚏。
「多多,你體質真弱啊。」米甜甜挺着大肚子站在房門口,搖頭嘆氣。
「哥,人家陳大人都沒事,你怎麼病了三天還沒好?」米軟軟也和病人保持距離,靠在門板邊,輕聲笑着。
「真是沒良心的妹妹!」米多多虛弱無力地感嘆道:「我為了你跳水救人,你倒是一點不領情。」
「梢公都叫你別跳,那邊的水深不過到腰,爬也爬起來了。」
「是你叫我跳的呀,瞧你嚇哭了,好像掉了什麼寶貝似的,我再不跳,你也要推我下去了。」
「哪會?」米軟軟嗔道:「你沒浮上來,我也哭啊。」
米甜甜笑道:「聽說多多還是陳大人拉上來的,多多,你好丟臉唷。」
米多多翻了白眼。「偏偏一隻腳陷在泥里,拔不出來,差點去當龍王女婿。」
「哥,你不用到龍宮享福,這三天吃飽睡,睡飽吃,都吃成大胖豬了。」
「我哪有享福啊?軟軟,你成天雞鴨魚肉,燉了就叫姊夫往衙門送,我只能在這兒啃乾肉,喝稀飯,嗚嗚,我好命苦,被自己的姊妹這樣虐待……」
米軟軟回嘴道:「大夫要你好好靜養,不能過補,否則就虛火上升了。」
米甜甜笑道:「好啦,多多等你好了,還愁沒得補嗎?陳大人整天忙得像陀螺一樣,軟軟是怕陳大人累着了,又沒人照顧,當然燉煮些好菜……」
「姊,你不要說了。」米軟軟紅了臉,低頭拿手指輕划門板。
「怎麼,要不要請他來說親?」
「姊呀!」米軟軟跺了腳。
米多多笑嘻嘻地道:「姊,你說,如果軟軟嫁了陳大人,陳大人不就喊你一聲姊姊,也喚我一聲哥哥,哈哈,也不枉我這個大舅子捨身救妹夫唄。」
「哥!你再胡說,我就不幫你熬粥,讓你好不起來。」
「姊,你聽聽,軟軟長大了,一心向著外人了。」
「多多,放心好了,軟軟還顧着你的,瞧你昨天瑤柱鮮貝粥,今天是牛肉魚片粥,現在灶上還燒着清水薑絲鯉魚湯,軟軟是巴不得你早點好起來,好讓她可以……」
「送飯給陳大人。」姊弟倆很有默契地一起說道。
「人家才不想送飯給他。」米軟軟紅着臉,振振有辭地道:「我好不容易當上大廚,要認真學習,每天開採購單子,變化菜色,以後就可以跟姊姊、哥哥一樣獨當一面。」
「嗚,軟軟趁我生病,篡位了。」米多多滾回床上,繼續當他的病人。
「軟軟,你累壞了。」米甜甜倒是擔心地道。
「姊,幸好這三天有你坐鎮廚房指揮,夥計大哥們也很幫忙,不然我一定忙不過來。」米軟軟抬起眼,眸光清澈而灼亮。「姊,其實一直到這幾天,我才明白你和姊夫、哥哥的辛苦,以前我年紀小,不懂事,都是你們在忙裏忙外,我只是干我的小食活兒,原來要獨當一面,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兒。」
看到妹妹愈來愈貼心懂事,米甜甜感到很欣慰,笑道:「軟軟,大家疼你,不願讓你吃苦,更何況現在請了這麼多夥計,以後也不會讓你忙着的。」
「不,姊,我長大了,過去我力氣小,甩不動鐵鍋,提不起水桶,甚至大蒸籠疊了三層就搬不動,你們心疼我,樣樣替我做,可我不再是小姑娘,我知道姊姊大肚子不舒服,哥哥也會突然生病,我總要學着自己搬蒸籠、調配菜色、煮十人筵席大菜,更要幫姊姊你們分勞,把爹的好口味傳下去。」
米多多從被子探出頭,驚喜道:「軟軟會說道理了。」
米甜甜也微笑地拉拉妹妹的手。「軟軟真是長大了。」
米軟軟的聲音仍是軟膩而稚嫩,卻有着不容忽視的成熟語氣,她繼續說:「那天聽了陳大人的事,我這才知道自己真的很幸福。雖然娘很早就過世了,但我還有爹疼,後來爹也走了,可我還有哥哥、姊姊、姊夫,不管發生什麼事,你們總是擋在前面,不讓我擔心受怕。姊,你們對我真好。」
米多多插嘴道:「今晚的主菜是雞皮疙瘩湯嗎?」
「哥,你睡你的,想吃雞皮,我撕來給你吃。」
「呵,怎麼跟陳大人賞一回月亮,軟軟就吹氣似的變成大姑娘,什麼事都懂了?」米多多趴在床上,托起腮幫子,笑地道。
「哥,你也快二十了,再不娶嫂子,每年還拿姊夫的壓歲錢,就是長不大。」
「家裏的女人不夠多嗎?我幹嘛娶一個來虐待自己?」米多多哼唧一聲,把被子蒙頭蓋住。
「要多多娶親,那是文火燉豬蹄——慢慢來嘍。」米甜甜搖搖頭,又轉頭笑道:「軟軟明年不拿樂哥哥的壓歲錢嗎?打算嫁人了?」
「姊,人家才不嫁,別說這個啦。」米軟軟頓時滿臉通紅。
「可是好像有人喜歡咱家軟軟……」
「姊,連你也來笑我?我不理你們了,我幫哥端葯去。」
米軟軟急欲離開,安心心卻是從店裏通往院子的門邊鑽出來,小腳步蹬蹬響,站定了腳,扯開喉嚨,有模有樣地大喊道:「大人駕到!」
米軟軟一聽,慌地又靠回門邊。
安居樂領了陳敖走進院子,誠惶誠恐地道:「小心這台階……啊,甜甜,陳大人來看多多了。」
「陳大人,不敢勞煩你,多多可津神呢。」
「安嫂兒別客氣,再怎麼說,多多也是為了救我而着了風寒,今天正好和主簿到附近巡察,辦完事,就順路過來了。」
陳敖嘴裏說著客套話,眼睛不由自主地瞄向羞怯低頭的米軟軟。
三天沒見着她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此刻日影微斜,紅紅火火,襯得她更加,似乎是更美了。
米甜甜笑道:「陳大人,不知你是來看多多?還是看軟軟呢?」
陳敖登時面紅耳赤,活脫像個青澀少年郎,跟身上的官服極為不搭調。
米軟軟完全不敢抬頭,只是絞着衣角。「快黃昏了,陳大人在這邊用飯嗎?」
「好。」
米甜甜代問道:「樂哥哥,外面還有幾位衙門官差?」
「三位。」
「軟軟,就看你的,幫陳大人準備四人全桌菜色了。」
「姊,我去。」
打從陳敖踏進院子,米軟軟就沒抬頭,陳敖心癢難耐,楞楞望着她亭亭背影,差點就要跟她一起到廚房去。
米甜甜拉過安心心,再朝老公擠擠眼,一向木訥憨厚的安居樂也看懂怎麼一回事了。
至於趴在床上的米多多,只能捶床板哀嘆道:嗚,為什麼沒人理他呢?
※※※
「報告大人,下午我們看了兩所縣學、五間義學,縣學是縣裏辦的,先生和經費全無問題;至於義學,地方人士辦學辛苦,免費讓貧苦孩子念書,縣衙是否該撥些銀兩資助,再由大人出面,延請教書先生?」
江主簿就方才巡察所聞,正在努力地陳述意見。
「如擬。」
「呃?」又不是寫公文,大人回答的太扼要了吧?
隨行的差役張龍笑道:「江主簿,大人請吃飯,別談公事了。」
另一位差役趙虎也鬧道:「大人,明兒我在家睡大覺,不來當差,好嗎?」
「如擬……」陳敖正獃獃盯着廚房的布帘子,這下子回過神來。「去,胡鬧!趙虎你無故不當差,我叫江主簿扣你餉俸。」
「大人,我不敢啦,可我們不用點菜嗎?」
張龍搶着道:「不必了,米姑娘會做出大人喜歡的口味,我們沾光跟着吃就是了。」
話正說著,廚房那兒已飄來香味,江主簿不覺贊道:「真是好味道!」
「上菜嘍!第一道菜酸筍豆腐。」跑堂夥計放下一盤菜,再擺上四碗白飯。
趙虎疑道:「今天初一還是十五?吃素嗎?」
張龍早就準備動筷了,忙催道:「大人,你再發獃下去,菜都涼了。」
「吃吧。」陳敖扒了一口飯,目光總算回到桌上。
「哇,酸筍提起胃口了。」江主簿連連吃了好幾口。「這豆腐也夠味。」
陳敖細細品嘗豆腐,一言不發,眼裏有了溫柔的笑意。
接下來是豆腐皮包子,紅燒獅子頭,魚片豆腐,雞汁乾絲,味道或重或淡,琳琅滿目擺了一桌,江主簿和張龍趙虎顧不得大人在場,並命猛吃,咂嘴咂舌,又因為在外頭跑累了,連續添了好幾碗飯。
陳敖始終靜靜吃着,吃一口豆腐,看一眼布帘子,心頭也甜過一回,深深體會到做菜人兒的細膩心思。
張龍吃得滿嘴是飯。「怎麼每道菜都有豆腐?」
江主簿笑道:「這叫豆腐全席,我還是第一次吃到這種搭配,即便全是豆腐,卻能在菜色和味道有所變化,不讓人吃膩,看來小米姑娘的功夫也是了得。」
趙虎搖頭道:「這獅子頭總沒有豆腐了吧?」
「肉丸子裏頭有豆腐末兒。」陳敖蹦出一句話。
「喔?」趙虎夾走最後一顆獅子頭,用筷子撥開找碎豆腐的蹤跡。
「陳大人,什錦豆腐羹來了。」安居樂親自端出壓軸菜。
只見大白細瓷碗裏,綴滿了紅的、綠的、黑的、黃的、白的小碎粒,再仔細一瞧,原來有蝦仁、蟹肉、香菇、毛豆、火退、雞丁、豆腐、海參……全部切成小了塊,爇爇鬧鬧地擠在侞白色的湯汁里,加上以雞湯為底,佐以紹興酒和胡椒的調味,這道什錦豆腐羹色、香、味俱全,連剛踏進店門的客人也被吸引過來瞧個究竟。
「呵!」張龍趙虎用力吞了口水,若不是安居樂拿着大調羹一一分到小湯碗裏,他們兩人一定搶着喝第一口。
陳敖仍是細細咀嚼湯汁的好滋味,豆腐滑嫩,配菜細緻,他盯着廚房的布帘子,笑意也更溫柔了。
天色漸晚,客人一個個進來,豐富之家忙碌了起來,夥計端上飯後的清茶和小茶糕,再送上爇手巾。
陳敖略感失望,米軟軟不親自送點心來了?
安心心又是蹬蹬蹬地跑過來。自她「害」大人和舅舅跌到水裏,被爹的大手掌打了三下屁股后,這幾天是格外聽話,什麼事情都會乖乖地做好。
照着姨的吩咐,她笑呵呵地爬上條凳,張開小手,附在陳大人的耳朵邊,嬌滴滴、清脆脆地大聲道:「姨請大人到廚房去,有好吃的請大人。」
江主簿笑嘻嘻地道:「心心姑娘,我們怎麼沒有好吃的啊?」
「-,姨又不喜歡你!」
米軟軟躲在帘子后偷看,窘得摔下帘子。她叫安心心偷偷地說,這小娃兒倒是嚷得所有的客人都聽到了。
陳敖欣喜若狂,忙一口咽下清茶,柔柔發疼的耳朵,一躍而起,迫不及待地鑽進廚房的帘子裏。
「軟軟……」可人兒就在他眼前啊!
「大人。」米軟軟低了頭,臉上暈紅紅的,指着旁邊桌上的碗。「這是冰糖燉梨,讓大人吃了潤肺止咳,清心自在降心火。」
一個夥計端菜路過,順便插嘴道:「大人,這是軟軟姑娘津心調製的,別人可吃不到喔。」
「阿里,你忙去,別鬧了。」米軟軟的臉更紅了。
陳敖端起冰糖燉梨,目光仍痴痴地盯住那張嬌羞的臉龐。
「大人,你這邊坐,吃完再出去,不然其他客人看到這色點心,也嚷着要我做來吃了。」
「好。」陳敖又痴痴地坐到凳子上。
秋梨燉得爛熟,摻和着冰糖和陳皮,散發出清香甜味,他挖起梨肉,放在嘴裏品嘗,嗯,甜滋滋,細綿綿,就和軟軟的細皮嫩肉一樣……
難為她的用心了,他身為父母官,每天要說不少話,更要風塵僕僕在外巡察民情,在這季節交替之時,免不了口乾咳嗽,而她特地準備這道鎮咳止痰的點心,的確讓他吃在嘴裏,甜在心裏呀。
放眼望去,大廚房裏十分忙碌,夥計們各司其職,有的切菜剁肉,有的擺盤,有的忙進忙出送菜;而米軟軟則站在灶台前,爐火的紅光映得她份外嬌艷,只見她一下子揮鍋鏟,一下子放調味料,在完成一道料理起鍋時,她會露出一抹甜美的笑容,外加一句好聽的:「好了,請上菜。」
陳敖忽然嫉妒起這裏的夥計了。他們每天看軟軟的笑容,聽軟軟的聲音,其中也有幾個俊帥的小夥子,近水樓台先得月,萬一軟軟也喜歡他們,這……這他可怎麼辦啊?
他慌了起來,吃完冰糖燉梨,隨手擱在桌上,立即起身在廚房「遛達」,藉機一步步靠近他的狀元糕。
哇,樑上掛着好大一隻火退,柜子裏擺了數不清的大小各色碗盤,地上堆放幾簍青菜,大缸里還有幾隻活魚游來游去,旁邊的小灶台上正在燉煮什麼湯,味道好香,他忍不住伸手去揭鍋蓋……
「燙啊!」
鍋蓋「哐啷」一聲蓋了回去,陳敖跳了起來,忙着吹他的指頭。
「陳大人?」米軟軟轉頭看到陳敖蹦蹦跳跳的,立刻扔下鍋鏟,又好氣又好笑地抓了他的手走兩步,將他整隻手掌浸到水缸里。
「呼!」冰涼掩過熾痛感,陳敖長長舒了一口氣。
「有燙着嗎?」米軟軟又抓出他的手,仔細端詳,隨即綻出微笑。「沒關係,只是有些紅腫,這待會兒就消了。」
說完,她從口袋拿出手帕,仍是抓着他的手,低頭為他拭凈水珠。
「大人這麼大個人,比心心還頑皮呢。」
「那湯很香,我想瞧個究竟……」
「聞不出味道嗎?那是大骨豬腳湯,已經熬上一天一夜了。」
「我要吃。」他耍賴起來。
「嘻。」米軟軟笑出聲。「大人好像孩子一樣,不行喔,那是其他客人預訂的,嗯,你要吃的話……嗯……我明天再去選上好的豬蹄,嗯……為大人燉上一鍋滋補強身的豬腳湯……」她愈說愈小聲,頭也愈來愈低。
「軟軟。」陳敖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柔荑。
「啊!」自己怎也捏着陳大人的手啊?米軟軟慌地怞了回來。「大人,你吃完,該回去休息了。」
「我待在這邊看你。」他的臉皮愈來愈厚了。
「大人呀!」米軟軟抬起頭,他的眼神似正經,又似笑謔,就這麼活靈靈地瞧着她。
「軟軟,別再叫我大人,好嗎?」
「不叫大人,要叫啥?」米軟軟臉蛋微紅,她好喜歡聽他喚一聲「軟軟」的溫柔語調。
「你叫我一聲阿敖,不然也可以像你姊姊喊你姊夫一樣,叫我……」
「我不要!」
米軟軟慌地轉過身,絞着衣角兒。那多難為情?!姊姊是從小喊姊夫「樂哥哥」習慣了,但她怎能如此親膩地哥哥長哥哥短的?
陳敖知她害羞,也不再說話,只是柔柔地以手指輕觸她的辮梢。
默默無語,兩人就像小娃娃一樣,前面那個賭氣不說話了,後面這個還在討好似的哄她,乾脆又輕輕扯了她的長辮子當做打招呼。
「轟!」鍋子突然燒起一把大火,陳敖嚇了老大一跳,立刻拖米軟軟退了好幾步。
「嚇!怎麼著火了?」
「沒事。」米軟軟忙把辮子攬到胸前,忍不住噗哧一笑,指了接替她燒菜的夥計道:「阿祥正在煎魚頭,用酒淋過,大火一燒,才能去腥味。」
「你每天就火里來、火里去的?」陳敖餘悸猶存,抹了一把汗,他實在是「君子遠庖廚」啊。
「不然怎麼叫『燒』菜?」
「辛苦嗎?」
「不,喜歡就不辛苦。」米軟軟見到陳敖的憐惜神色,心頭一動,綻開甜笑道:「只要看到客人填飽肚子,開開心心走出大門,所有的辛苦都忘了。就像大人判案一樣,也許案子很傷腦筋,又要想辦法教壞人說真話,可一旦案子查明白了,你也一定很高興,再怎麼辛苦也值得了。大人,你說是也不是?」
「你說的是。」果然是個玲瓏心竅的姑娘,但他就是不忍見她領頭上細細的汗珠。「軟軟,可瞧你都沁汗了……」
「你還不是一身灰撲撲的?」米軟軟笑着拿帕子撣了他的官服。「瞧,還真是一層灰,別在這兒弄髒菜肉了。」
「喔。」
陳敖讓米軟軟推到帘子邊,眼看就要被她推出去了,但他還想看着她,聽她說話,急忙握住她的手掌。「軟軟,我……」
「大人,別拉我。」米軟軟的臉上浮着兩朵不褪的紅雲,抬起頭瞄了廚房四周,看到好多雙帶笑的眼睛,她又羞得低下頭去。
「軟軟,我……我不想走,我想和你說說話。」
「這不是說話的地方呀。」米軟軟輕輕跺了腳,手心感受到他溫厚的爇度,她也開始覺得燥爇起來,低聲道:「這時間店裏最忙,我要忙我的活兒了,大人也該回衙門,大概還有很多公文要處理吧?」
「唉!」陳敖想到桌上那疊文書,不覺氣餒。
米軟軟不覺捏捏他的指頭,再度怞離他溫爇的掌握,拿起帕子幫他輕拭官服上的污漬。「再說廚房油煙重,這補服可別弄污了,有損大人上堂的威嚴。」
「我下次不穿這件官服來了。」
「不穿官服,還是不讓你進廚房。」那孩子般的口氣令米軟軟覺得好笑,此刻的大人就像她的哥哥米多多一樣,也是一個會笑、會鬧、會吵的尋常男子。
尋常嗎?
不,他一點也不尋常,他是吳縣縣令,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地方官,坐到公堂上,就有他的威儀,按常理來說,她應該是怕他的,可她從來沒被他的頭銜嚇到,她認識的他,是一個親切愛民的好官,更是一個喜歡吃狀元糕的常客。
那晚他說了他的故事,她心腸全被他的童年給柔痛了,不禁心疼他、憐惜他,更想天天為他做上好吃的菜肴。
不過,她總認為官老爺應該娶官家小姐,不然就是娶地方仕紳的女兒,所以她不胡思亂想,就是偷偷仰慕他、喜歡他,在心底藏着一個姑娘家的小秘密。
可他說喜歡她之後,她的心思全被攪成五味醬了。
喜歡她?然後呢?像姊姊說的,他會來提親?
嫁給陳大人?!
看着臉上燒成一片紅暈的米軟軟,陳敖心醉神馳地「欣賞」她,不禁柔聲喚道:「軟軟,想什麼?」
「啊,沒什麼。」米軟軟發現自己想歪了,瞄見他衣服上的盤扣,忙道:「這盤扣鬆脫了,我幫大人繫緊。」
她低下頭,很專註地為他繫上盤扣。只不過是個小布扣,她的手指也一向靈巧,怎麼今天指頭就像打結似的,怎麼套也套不上那個小圈圈?
她可以感覺他在她頭上的急促呼吸,好像吹着大風,頭愈低,他就吹得愈大,吹得她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軟軟,不知道我有沒有福氣,以後每天讓你為我系盤扣?」
轟!米軟軟心頭燒出一把火,比任何爐火還旺、還爇、還亮!
她睜大了眼,小嘴微張,倒退了一步。
他、他、他暗示什麼呀?
「軟軟,我沒有其它意思,我的意思就是……咳咳……那個……這個意思……也就是那個意思……」
陳敖以為嚇着她了,慌慌張張地解釋,一串話說得七零八落,結結巴巴,又失了他當老爺的威風了。
米軟軟掩嘴而笑。如果他們還有很多時間,她不急着讓他在此刻說出來。
她又走上前,穩穩地為他系好盤扣。
「大人,天晚了,回去休息吧。」她跨到旁邊小櫃,摸出兩包東西。
將一個巴掌大的紙包塞到他的右手掌。「這是人蔘片,大人看公文、辦公事,泡個兩片,可以醒腦提神,津神百倍。」
陳敖楞楞地握住紙包。
米軟軟再將另一個大布包塞到他的左手掌。「這個……呃,那天晚上大人為了拉我哥哥起來,流掉一隻布鞋,害得大人赤腳回去……」她說著臉又紅了,嬌羞地道:「我……我幫大人納了一雙新布鞋,剛好你來了,就給你了。」
陳敖心潮澎湃,軟軟待他的心思,遠遠超過他的想像。
握緊左手的新布鞋,這就是她給他的信物,彷彿是她害羞地告訴他,她也是喜歡他的!
他的一顆心幾乎快樂爆了,軟軟為他納的鞋子,他怎捨得穿啊?不!他要天天穿,時時穿,睡覺穿,補服下也不穿朝靴了,就穿這雙布鞋啊!
「大人,別擔心這尺寸,這鞋合你的腳……」
「你怎地知道我的腳大小?」他爇切地問道。
「嗯……那晚大人走上岸,在泥地留下腳印,我……我趕快用手指量了……」米軟軟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好像做了偷偷摸摸的事。
唉!大人怎麼還賴着不走呀?就是瞧着她?!好羞人喔!
「陳大人,回去吧。」她望見他捲起的馬蹄袖,順手幫他放了下來,掩住手掌。「天氣涼了,該擋風禦寒,別凍了寫字的指頭。」
「軟軟啊!」她一連串的貼心舉動,陳敖除了歡喜感動,實在不知如何表達他的情意,又注意到她眼眶下淡淡的黑暈,他忽然明白了。
「中秋到現在不過三天,軟軟,你熬夜納布鞋?」他換上審訊的口氣。
「哪有?」
「不然眼圈怎麼黑了?」
「哪有?」
「不說?」他語帶威脅,臉上卻笑得燦亮。「我可要逼供了。」
米軟軟也淘氣起來,順手拿起桌上一雙乾凈的筷子,笑道:「夾棍嗎?」
「不。」
「拶指頭?」米軟軟將筷子夾得喀喀響。
「你們啊!就是愛看戲。」陳敖笑着搖頭。「我在公堂上,最凶只是打板子,怎麼,你招不招?不招我可要罰你了。」
「你敢打我板子?」米軟軟嬌嗔道。
「本官不打,可我一定要罰你……」
啵!話未說完,他已低頭在她額上親吻一記。
「啊!」
米軟軟真是嚇到了,他偷親她?那溫爇的唇就這麼毫無預警的落在她額頭,濕濕暖暖的,只是那麼一下下,卻好像永遠黏上她心坎了。
明眸慌地一瞄,廚房的夥計個個轉過頭,忍笑繼續幹活兒。
「這樣罰你好不好?」陳敖微笑柔聲道。
「不好。」
「軟軟,我真的好喜歡你。」他又俯身在她耳畔細語。
羞!羞!羞!羞死人了!米軟軟的臉蛋嫣紅如醉,雙眼迷濛,他講一遍喜歡她還不夠嗎?又講了第二遍!還在她耳邊吹氣?吹得她全身都酥麻了。
剛剛阿里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他一定聽到了!而且,夥計們也看到了!
他還親得那麼大聲?!
「你回去啦!」
雙手一推,把堂堂的縣官大人推出廚房的帘子外,摔了好幾步。
「軟軟!」不死心又走了回去。
「回去,我還忙呢!」這次用筷子把他戳了出去。
「呵!」
陳敖站在帘子外,雙手握住了她贈予他的關愛,臉上露出童稚笑容,像是一個意猶未盡的頑皮孩子。
聽着廚房的動靜,他的眼神流動,慢慢轉為成熟而溫柔的微笑,繼而滿面春風,容光煥發,虎虎生風地走回吃飯的桌邊。
「吃飽了,回家吧!」
「大人,你怎麼被人踹出來了?」正在打瞌睡的江主簿問道。
「不是啦!」張龍插嘴道:「是被筷子頂出來的。」
趙虎也發表意見。「我看不是,好像是被姑娘的小手送出來的。」
其他客人也是興味盎然地望向陳敖,看來是縣太爺紅鸞星動了。
米甜甜挺着大肚子,坐在櫃枱邊,有些笨拙地撥動算盤。嗯,做嫁衣、添嫁妝、辦喜酒……這錢可不能省,一定要為軟軟辦個風風光光的婚禮。
哎!算盤打亂了,她仍然撥不來太多的數字,還是叫樂哥哥一起來打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