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下午時分,米軟軟站在廚房桌台邊,拿着桿面棒,桿出一張張白麵皮。
「軟軟!」身後突然伸來一雙大手,環住了她的腰。
「哎呀,做什麼?」米軟軟嬌笑,以肩頭頂了頂他的胸膛。「敖哥哥,別鬧,教夥計看到了。」
「他們在前頭睡中覺,兩個在門外拔豬毛,沒人瞧着。」陳敖摩挲她的雙手,吻上她的粉靨。
「真是的。」她也任他親吻擁抱,享受那份親膩的甜蜜感。「噯,別抓我的手,瞧你,沾了一手的麵粉。」
「我幫你桿面。我來了七、八天,總該做點事,不能總是吃飽發獃,人都變笨了。」他抓過杆面棒,也有模有樣地桿了起來。
「你桿不來的。」
「瞧,這不是桿出來了?」他來回滾壓,已然壓成一張麵皮。
米軟軟微笑搖頭,拿起一張她桿好的麵皮,透過窗子的光線照射,那白色麵皮竟是透明澄亮,張開手掌在後頭搖擺,也能清晰看到指頭影子。
「我這麵皮是做蝦餃湯包的,要桿得這麼薄,蒸出來才能透出裏頭紅蝦仁的色澤,賣相也好。」
「這麼薄,不就很容易破?」
米軟軟雙手拉扯麵皮,笑道:「你拉看看,韌度也要夠,才不會一下子蒸爛,流了滿籠子的湯汁。」
陳敖接了過來,伸手扯了一下,訝異地道:「果然有彈性,這可要磨多少功夫才桿得出這等麵皮?」
「所以呀——」米軟軟將他擠開。「你別在這兒礙手礙腳了。」
「軟軟,你教我。」
那語氣似耍賴,又似正經,米軟軟捕捉到他眼底的彷徨。
「想學做大廚?」
「未嘗不可,婦唱夫隨。」陳敖笑得輕鬆。
「來,我教你殺魚。」米軟軟牽起他的手,走了幾步。
「殺魚?」陳敖硬是不肯走,有些驚慌地道:「那活跳跳的魚,我抓都抓不住,還要開腸剖肚,呃……不是我不行,是需要一點時間適應……」
「不會殺魚,怎能燒出最新鮮的魚湯?又怎能當大廚?」米軟軟笑了。
「我可以學……」
「洗手。」米軟軟舀起水缸的清水,幫陳敖洗去滿手的麵粉,也洗凈自己的雙手,再掏出巾子,為他拭凈。
「敖哥哥,你先回房歇着,我煮壺茶給你送過去。」
「軟軟,不忙的。」陳敖神情顯得十分失落,莫不是讓軟軟看出什麼了?
他落落寡歡地回到房內,桌上攤着一本《論語》,他一個字也看不下去。
奉旨讀書,再讀下去,又能讀出什麼名堂?哪個大官沒有讀過書,卻還不是大肆幹着違背道德良心之事?
官場上,他固然謹守「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的原則,偏偏別人也見不得他的清流!
若他日有機會復官,是不是該放棄自我,隨波逐流而去?
「敖哥哥,你這幾天在想什麼?」軟膩的聲音打斷他的沉思。
米軟軟進了房,帶着甜笑放下茶壺,再為彼此倒出清香醒神的綠茶。
「沒什麼的。」
「沒有嗎?」米軟軟拉了凳子,在他身邊坐下來,捲起袖子,拿了墨就在硯台磨起來。
「軟軟要寫字?」
「你喝茶瞧着。」
她微笑研磨,動作顯得生疏笨拙,卻是更加小心地磨着,好不容易研出濃濃的黑墨,她抓起筆蘸了,撫撫桌上的白紙,再以左手轉着右手的筆,似乎在努力調整拿筆的姿勢,秀眉蹙攏,水靈大眼有些苦惱,費了一番力氣,終於握出一個她最滿意的姿勢,啪地一聲,有如戳下筆桿,在白紙打出一個大黑點。
瞧她煞有其事的寫字模樣,真是像極了孩童習字,陳敖露出了疼寵的笑容。
只瞧她又打一個黑點,畫了一條橫杠,他這才看出,她寫的是「米」字。
她一筆一劃「畫」着,寫出「米軟軟」三個字。
她擱下筆,歪着頭,拿起自己的「墨寶」東看西看,很有自知之明地笑道:「這字不好看。」
「難得你們一家人都會識字寫字,字好不好看,倒是其次。」
「我還記得你第一次發現我看得懂邸報,那副掉了下巴的驚訝樣子。」米軟軟放下紙,秀凈的臉蛋洋溢着燦爛笑意。「我爹說,我們做廚子的不能只會炒菜,也要會識字,這才能看得懂別人寫的食譜、食單,幫助自己研究菜色,也能自己寫菜牌子,更不會被別人看輕欺負了。」
她說完,又趴下去,很努力地寫出「陳敖」兩字。
「我還是不習慣寫你的名字。這字好像煎壞的魚肉,散成一堆了。」米軟軟掩嘴輕笑,將筆遞了過去。「敖哥哥,你寫給我看。」
「好。」陳敖接過筆,熟練地蘸墨,很快地以工整小楷寫出兩個人的名字。
「你的字很漂亮呢,這是集二十年的功力吧?」
「科考要求字體整齊漂亮,加上天天寫字,這功力就練出來了。」
「你有二十年的寫字功力,我也有十八年的做菜功力,我可是一出生,就在灶台邊剝菜葉玩耍,捏麵糰子長大的喔。」
「以後還會繼續捏下去?」
「當然了。你呢?繼續寫下去?」
那曾經稚氣的瞳眸變得成熟,閃動出慧黠的光芒,他明白她的用心了。
他握住她柔軟的小手,笑道:「軟軟,你拐我乖乖念書,回去當官?」
被他識破「詭計」,她仍是稚氣地紅了臉。「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告訴你,你笨手笨腳的,升火都會熏黑臉,一定當不來大廚。」
「我可以慢慢學。」
「要學到像我姊那麼厲害,要二十年喔。」
「二十年就二十年,我就是不當官了!」陳敖賭氣地道。
「孩子氣!你忘了當初的心愿,當官是為了安慰娘親在天之靈,也為了報答陳伯伯嗎?」
「我做了四年縣令,盡心儘力,也達到目的了。」陳敖優優一嘆。
「陳伯伯怎麼說?」
「他說,他又沒拿刀架在我脖子逼我去考科考,當初我能考上進士當了官,全靠自己的努力和機運,他才懶得管我。」
「所以,你現在只是一時不順心,說了不想當官的氣話。」
「當初金榜題名時,我的確很高興,也充滿爇情想要有一番作為,可在這大染缸過了一遭后,心情已經不復當年的單純了。」
他的眉頭鎖上鬱結,這也是他回到蘇州后常常流露的神情。
米軟軟為他憂愁,他曾是天上最亮的一顆受人矚目的星星,卻被別人硬生生摘下,摜落地面,他再怎麼洒脫也難以承受這份極大的失落感呀。
她要他不管在哪裏,仍是那顆最亮的星星。
「敖哥哥,暫時別想那麼多……」
陳敖的口氣急了起來。「軟軟,你知道我的脾氣,我看到不順眼的事就要說,不公平的事就要管,做為一個芝麻小官,只會不斷得罪人,說不定哪一天真的要去寧古塔了,你若嫁給我,會擔心受怕,會吃苦啊!」
米軟軟坦然笑道:「這就是我敖哥哥的脾氣,我若嫁你,就準備跟你一起去那座塔。」
他按住她的肩,苦笑道:「你也來說玩笑話了,我怎捨得讓你吃苦?我是該改改脾氣了,縣令餉俸雖少,但還養得起你,為了我們將來,我會學習內斂些、沉默些,守本份,不要太招搖……」
「如果你是為了娶我、養活我,這才委曲求全,我寧可你不再做官了。」
「軟軟,你不是希望我回去做官嗎?」
「我只是希望你能想清楚,不要一時喪氣,白白拋了過去二十年的努力。」米軟軟眼神篤定,笑容有着一抹靈秀。「你做官也好,不做官也好,我就是要你做自己。我要你是那個有趣、愛打抱不平、大膽講話、不知死活的陳敖,這才是我的敖哥哥。」
「那你希望……」
「順你的心。」她按住他碰碰跳動的心臟。
他的心,已放置在她的手上。
他的軟軟似乎……能看透他的心,檢視他心底深處的死結,並且一步步地、靈巧地為他解開。
歷經免官風波,他厭倦官場的黑暗一面,不是他禁不起打擊,而是他的率性不見容於官僚文化。
捫心自問,他念了書,考了試,當了官,順其自然,依從世俗和他人期望而行,為老百姓做事,從來不為自己求過什麼,要陞官,要去職,從來就是無所謂,原來,他並不是那麼汲汲營營高官厚祿。
即使有幸做到一品大學士,還是得在皇帝面前低聲下氣,扮無知,裝謙遜,處處迎合,卑躬屈膝過一輩子,只恐怕他還學不會低頭,就先被砍頭了。
順己之心,為所欲為,了無掛礙。
「可我這種被免官的,除了再當官,不知還能做什麼。」他又感到頹喪。
「你會的東西可多了。」米軟軟扳起指頭,一一為他數着。「你不只會做官,也會讀書、考試、寫字、唱曲、彈三弦子、哄小孩、吃飯、睡覺……」
有如曙光乍現,陳敖突然跳了起來,大笑道:「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是我自以為還在當大老爺,拉不段,忘記我還有很多本領啊。」
「你在說什麼呀?」米軟軟扳了幾根指頭,楞楞看他。
他拉起了她,抱在懷裏,神色完全掃去陰霾,笑道:「軟軟,我小時候都哭過墓了,還有什麼事情不能做?」
「想回去哭墓?」
「未嘗不可,要哭就哭得最好聽、最響亮,唯我獨尊,別人再也無法取代。」
「你吵死人了。」她好愛看他充滿自信的神情喔。
「軟軟,軟軟,你真好。」他喃喃喚着她的名字,凝視那雙水靈靈的大眼。「你什麼時候長大了?變得這麼懂事,這麼體貼,這麼會哄我說話?」
「我本來就長大了,是你把我看小了。」
「真的不一樣了,從那天你和我道別,你就不一樣了。」他仍是盯住她的臉,想要尋找答案。
「別瞧我啦。」他那眼睛像是兩簇火,燒得米軟軟渾身火爇,薰出臉蛋的兩朵紅雲。低下頭,拿着指頭在他胸前划呀劃地,羞怯地道:「其實,一直都是你在疼我、哄我,甚至在你離開的前一晚,在那種最無助的時候,你也要哄我安心,所以我知道你對我……嗯,真的是很好。人家說,嗯,嗯,那個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我不會飛掉的,你翅膀折了,我會撐着你,陪你一起飛,一起擔當……唔?」
話未說完,一個火燙深情的吻已落在她的唇上。
陳敖心滿意足地閉上眼,輕柔地尋覓她的小舌,碰撞着,着,深深繾綣,將滿腔濃情蜜意送進了她的心底深處。
窗外傳來鳥雀鳴叫,清脆悅耳,吐露早春的訊息。
「軟軟,也許我以後會很窮……」他咬着她的耳朵。
「跟我做學徒啊,我每個月給你一百錢。」
「做什麼事?」
「你不是很會打板子嗎?你就拿板子將活魚打昏,再刮魚鱗……」
「軟軟,你饒了我吧。沒有比較輕鬆的差事嗎?」他將一個個笑容印在她臉上,與其打魚,不如來打印吧。
米軟軟被吻得全身酥軟,笑道:「敖哥哥,你別親了……哎呀……別亂摸……」她的臉全紅了。
他安份地放開她,卻又迫不及待捧起她嬌羞的小臉,注目這張令他深深動心的容顏,許下了承諾。
「軟軟,給我一年的時間,我會重新過活,不再想那當官的事。一年後,我定要你安心穩當地嫁給我做老婆。」
真是愈講愈難為情了,那雙大掌又柔得她臉紅心跳的,眼見他又要親過來——噯,這是大白天耶,她還要回去桿麵皮呢。
「要我嫁人?你再等十年吧。」米軟軟腳一蹬,紅着臉跑了。
一出房門,就看到院子裏坐着姊姊和姊夫,笑逐顏開地向她看來。
她更加窘迫,誰也不看,捏緊辮子跑進廚房。
「軟軟!」陳敖追了出來,一見到院子的人,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娃娃般的臉孔紅了一紅,還是跟着追進廚房。
冬陽溫爇,暖烘烘地十分舒服,安居樂和米甜甜趁着午後空閑,抱着雙雙對對曬太陽,安心心蹲在他們前面,拿石頭在地上畫大耳朵的爹。
米甜甜笑道:「樂哥哥,你不是想再蓋房間嗎?」
「是啊。」安居樂雙眼有了光采,開始規畫。「我們後面還有地,可當初的錢只夠蓋四間房,現在又存了一些錢,心心、雙雙、對對會長大,軟軟也會生小孩,還有多多要娶老婆,我打算蓋個兩層屋子,這樣應該夠住了。」
「樂哥哥,全讓你打算了!」
※※※
一年後,北京,紫禁城,上書房。
乾隆翻閱一份厚厚的摺子,看了又看,問道:「敏中,這就是今年選任的官員?怎麼沒有陳敖的名字?」
嗚,皇上的記憶未免太好了。于敏中暗吐一口氣,忙道:「這名單上有的已候任五、六年,有的學養兼備,重新調任,個個都是吏部津挑細選,再請皇上下旨發佈。」
「這些人的資格都很好,朕就批了,不過陳敖讀了一年書,也該叫他再度出來歷練。」
「皇上,提起陳敖,臣不得不據實上稟。臣聽到一些消息,那陳敖並沒有閉門認真念書,反而在蘇州市井廝混,如此自甘墮落,臣實感惋惜呀。」
「他做什麼事情來着了?」
「聽說他三餐不繼,為了餬口,在飯館裏當跑堂送菜;有人看他可憐,給點小錢叫他寫些字;還聽說呢,他沒事就找一群小丐,唱曲兒給他們聽。唉,大概是摘官這事打擊太大,發瘋了。」
「你全是聽說的,當真?」
「皇上,千真萬確,這些事都是經由蘇州知府傳到江蘇巡撫,再轉到兩江總督繼而直達京城臣的耳朵,所言不假也。」
「傳了那麼多隻耳朵,都傳訛了。」乾隆合起摺子,笑問道:「朕前幾日陪太后看一出南方最新流行的戲,叫什麼哭墓狀元的,你看過嗎?」
「臣沒看過。」
「朕告訴你,那是演一個哭墓娃娃力求上進的故事,請他如何苦讀考上狀元,如何得到紅粉知己相伴,如何承蒙江湖俠士幫助,又如何和貪官污吏對抗,劇情扣人心弦,太后和朕的嬪妃都感動得抹淚了。」乾隆頓了頓,又道:「那作者的名字也叫陳敖。」
「呃?」于敏中背脊冒汗,笑道:「南方陳姓者何其多,說不定是同名同姓。」
「是嗎?下回朕下江南,找這位陳敖過來瞧瞧。」
「喳!」
嗚嗚,他不管了,陳萬利那老兒又送來一幅唐伯虎真跡名畫,要他在皇上「萬一」提起陳敖時,務必說盡壞話,別讓皇上再找陳敖回去當官了。
他該說的都說了,是陳敖自己寫戲出了名,不關他的事呀!
「不過,朕覺得那齣戲還是不夠好,結局老套,照樣是看破世事,偕得美人歸隱深山,難道這些文人沒有其它更好的出路嗎?」
「他們是該出來為朝廷效力,這樣躲起來採菊東籬下,獨善其身,算什麼嘛!」于敏中打蛇隨棍上。
「嗯,敏中為國着想,果然是朕之股肱,你記得去提醒吏部,明年選任官員的時候,注意一下陳敖。」
「喳!」
提醒就提醒,于敏中不信皇帝日理萬機,明年還會記得那顆芝麻陳敖;更不信吏部在袞袞求官的冗長名單中,會特意挑出不送禮的陳敖。
總之,再見啦,陳敖,回去寫你的才子佳人故事吧!
※※※
臘月紅梅花開時,蘇州,虎丘義學。
那個應該「採菊東籬下」的失意丟官縣太爺,此刻正面對幾十隻亮晶晶的眼睛,帶着他們琅琅吟誦着。
「要為人,須讀書。諸般樂,總不如。識得聖賢的道理,曉得做人的規矩。看千古興亡成敗,有如目見耳聞;考九州城郭山川,不必離家出門。兵農醫卜,載得分明,奇事閑情,講的有趣,這是讀書的樂。」
跟孩童有模有樣地覆誦,一張張小臉蛋容光煥發。
「先生已經講解過這段內容,還有沒有問題?」陳敖問着底下的孩童。
「請問先生。」一個小男童舉起手,不解地問道:「你說讀書求學問,有了學問可以做什麼?」
「有學問就當先生,教我們讀書寫字。」孩童們七嘴八舌地討論。
「我爹說,學會認字就好,他沒錢讓我念書。」
「先生說,我們不必交錢,是縣衙出錢買紙筆,租屋子,我們才能念書。」
「念書要考狀元嗎?我娘說我沒命考狀元,還是回家賣湯圓。」
「大家安靜。」
陳敖右手握着戒尺,往左手掌拍了拍,發出聲響,眾孩童立刻安靜無聲。
看來這支「板子」挺能唬人的。陳敖整整神色,擺出課堂上應有的嚴肅臉孔。
「先生告訴各位,讀書是求取學問的一個方式,我們可以從書中得到古人的智慧,讓自己懂得更多做人的道理;可先生也要告訴各位,世間還有許多學問,是經由實際生活累積經驗,就像阿東幫娘賣湯圓,也是一門學問。」
跟孩童聽得一楞一楞的,目不轉睛望着先生。
「做湯圓首先是挑糯米,要怎樣的糯米才香?又要怎麼搓湯圓才能好吃?放多少糖?兌多少水?煮多久才不會糊爛?這就是煮湯圓的學問。先生就不懂這門學問,遇到煮湯圓時,還得來請教阿東,阿東煮得好的話,沒有人比得上他,他就是賣湯圓的狀元。」
「嘩!」有些孩童聽懂了。
「我爹打鐵,我也要認真打鐵,將來做個打鐵狀元。」
「我要當牽牛狀元,你們一定不會放牛!」
「我會寫自己的名字了,我是寫名字的狀元。」
陳敖微笑聽孩子們的夢想,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他們其中的一個。
他們最大的不過七、八歲,全是貧苦人家的孩子,原本念書識字是遙不可及的事情,但因為縣裏辦義學,所以在農閑或家裏暫時不需要幫忙時,他們才能聚到這裏認幾個大字。
他不求教出真正的狀元,只求教導孩子明白事理,努力上進,做個有用的人。
「好,今天講課到此,大家回去默書,下回背了這段給先生聽。」
「哎!」慘叫聲連連。
「要是默不出來,就要吃板子。」
「嗚!」
「別吵,咳!先生明天要成親了,接下來是除夕、過年,義學放假到元宵,所以下回上課時間是正月十六,大家有半個多月的時間默書,每天認幾個字,很快就背起來了。」
「喔。」好像挺艱難的,小臉蛋全是愁眉苦臉。
「記得明天過來豐富之家吃喜酒,幫先生的婚禮捧捧場。」
「哈!我們一定去!」眾孩童開心地叫了起來。「先生要當新郎倌了,我們要看新娘子……哇,在這裏!」
幾十隻眼睛往後看去,正在門外掀帘子的米軟軟窘得放了下來。
陳敖露出會心一笑,喚回眾孩童的注意力。「大家收拾書包,可以下課了,書本帶回家念,記得別弄丟,文房四寶也帶回去,有空練練字,千萬別練到弟弟妹妹的臉上,知道嗎?」
「知道了,先生!」
孩子們嘻嘻哈哈,仍捨不得離去,還有用功的,又伏到桌上練起字來。
「姨爹!」安心心牽着安雙雙和安對對,三個娃娃笑呵呵地跑了進來。
安雙雙和安對對才剛會走路,好奇大眼骨碌碌地四處張望,搖搖擺擺地像兩尊不倒翁,一模一樣的臉孔特別惹人注目,若不是安雙雙戴着繡花小帽,安對對戴虎頭小帽,連陳敖也分不出來呢。
「你們也來念書了?」陳敖柔柔三張小臉蛋。「那邊乖乖坐着,姨爹給你們看圖畫本子。」
他知道米軟軟不好意思進來,於是起身走到後門外。
「軟軟,怎麼有空過來了?」他微笑拉拉她的手。
「知道你要下課了,就帶他們出來散步。」學生一個個走出來,笑嘻嘻地瞧他們,米軟軟被看得臉紅。「順便跟你說,巡撫夫人又來了。」
「一個月二十兩,她接受了?」
「嗯。」米軟軟吃吃笑着。「她說,你心懷舊仇,吃人不吐骨頭,別的先生是一年十兩,你一個月就要二十兩,而且不教功課,只批文章,真是太貴了。」
「學生愈笨,老爹愈有錢,我就收得愈多。她也不想想批她寶貝兒子的文章,我得修辭、批註、大幅刪改,點出不通的地方,這可耗掉我多少心力呀!」
「敖哥哥。」米軟軟語氣略感疼惜。「你白天跑大戶人家教課,又教義學的孩子,晚上還要批卷子,幫人寫賀帖祭文的,有空還寫戲,你辛苦了。」
「軟軟你陪在我身邊,我再忙再累,也忘了。」他握緊她的柔美,深情望她。「再說教書寫戲是我的興趣,我一點也不辛苦。」
「還是少接幾戶人家的課,別累着了。」
「姊夫要蓋屋子了,我是家裏的一份子,身強力壯的,已經白吃白住一年,怎能不盡點心力?」
他的話,讓米軟軟感覺很窩心。
就當他是一家人,這才讓他「白吃白住」,不管大人小孩,大家陪他一起度過最低潮的時候。
一年來,他雖然曾經彷徨躊躇,但藉由閉門沉潛,念書寫戲,他重新找到生活重心;接着不久,袁大人知道他回來了,特地登門請他教導義學的孩子,他二話不說,允諾免費教導。慢慢地,有人來求文、求字,他也開始有了收入,過着像普通蘇州文人一樣的生活;而秋天過後,他更是忙碌了。
「瞧你,不管做什麼事,就愛出風頭,把自己忙壞了。」
「沒辦法!」陳敖一臉無辜,攤攤手。「我怎麼知道指點了那幾個秀才朋友,教他們寫八股文的致勝秘訣,他們全考上今秋的舉人?然後那些大官、大財主就找我去教公子讀書了。」
「呵,你這麼厲害,怎麼端個盤子,也會燙出水泡,」
「唉,我向來不會照料生活,到現在只學會燒水,所以呀……」他環住了她的腰。「我一定要娶軟軟來服侍我。」
「我很忙,才不服侍你。」她羞怯地推開他。
「明天洞房花燭夜,就讓我來服侍你吧。」
米軟軟的臉紅成一塊柿餅,還一路紅到脖子邊,和身上的紅襖子相輝映。
「我好想吃狀元糕……」他耍賴地拉住她的手。
「你這幾年吃了幾百斤,還不夠呀?」
「不夠。」他啵地一聲,親上她的嫩頰,神秘兮兮、磨刀霍霍地笑道:「明天晚上,我再來大吃特吃……哇!」
米軟軟的小手正捏在他的腰上。
「軟軟,你會捏人了?」陳敖驚喜地伸出手。「我也來捏你。」
「哎呀!」米軟軟笑着躲開,還是被他大手抓了過去。
「有人在嗎?」
學堂大門外有人探頭探腦的,米軟軟羞得無處可躲,推開陳敖,慌慌張張地鑽進屋子裏。
「呔!又是你們兩個!」陳敖轉向那兩位老漢,笑着打招呼。
「大人……啊,叫錯了,先生,你得幫我評評理呀!」孫老七牽了一頭羊,滿臉憤慨。
朱八哥提了兩隻鴨,也不遑多讓地搶先告狀。「先生啊!這個孫老七的鴨子闖到我家園子,跑到小池塘游水,嚇死了三條金魚,我要宰了他的鴨子,他就搶走我的羊不放,你說,孫老七不是強盜嗎?」
孫老七也忙着申訴。「大人,冤枉啊……不對,我又叫錯了,先生!我還沒向他討回鴨子呢,這個姓朱的放羊吃草,吃到我辛辛苦苦栽出來的小菊花,我當然要逮住這隻羊,向你求個公道了。」
陳敖好整以暇地微笑道:「你們去找過袁大人了?」
「找過了,被趕出來了,他說我們是什麼……徒的,老朱,什麼來着的?」
「笨!沒學問,是好訟之徒。」
「先生,你主持公道嘛!」兩個老漢異口同聲,期待地看着陳敖。
「好,這事情的解決方法很簡單。」
「呵!」兩個老人家十分興奮,就知道陳大人一定有辦法。
「既然你們都不肯歸還彼此的鴨和羊,不如孫老七宰了羊,做成一道香噴噴、好滋補的栗子羊肉;朱八哥也烤了鴨,記得加上甜醬,做成京城最時興的脆皮烤鴨,明天一起送到我成親的酒席來,順便留下來喝杯喜酒。」
「嗄?」
撇下那兩個模不着頭腦的老漢,陳敖一回頭,米軟軟果然掀着門帘一角,巧笑倩兮地看他。
她總是這麼看他,羞答答的,笑盈盈的,寒情脈脈的,從十二歲看到十八歲,從稚氣小姑娘看成他心愛的妻子。
管他過去風雨,管他名利祿位,世間攘攘,只為那帶不走的虛名和財富;罷官一年,他照樣活的很好,沒什麼失意落魄,也沒什麼窮途潦倒,就做自己愛做的事,不必受制於人,生活是更加忙碌充實,更加自由自在了。
他有父母給的一顆聰明腦袋,有伯伯的照顧,有蘇州鄉親的關心愛護,有姊夫、姊姊、多多的支持,更有溫柔的軟軟相知相伴,攜手一生;人生至此,心滿意足,夫復何求?
走進帘子裏,握住她軟綿綿的手掌,溫柔地在她唇瓣一吻。
她輕輕地笑了,睫毛眨着,抬起,落下,又抬起,凝望他的臉。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姨姨!姨爹!」
正是深情相對時,身邊跑來三個大小娃娃,一個個仰起臉,六隻小手伸得高高的,笑呵呵地也要牽手。
陳敖微蹲,笑着用兩手包住一堆小手掌,有軟軟的柔軟,心心的粉膩,雙雙對對的小巧圓胖,摸着都很舒服。
這三個甥兒老愛纏他玩,學堂的孩子也喜歡聽他講課,他更喜歡和孩子們在一起。嗯,一年之計在於春,明年此刻,是不是能抱上一個長得像自己、也像軟軟的娃娃呢?
「笑什麼?」米軟軟眨着長長的睫毛。
「不說。」
「不說就捏人。」
「好,好,我說。」他附在她耳邊說了,她的臉驟然脹紅,跺了腳就走。
他害羞的小娘子跑掉了?跑掉當然要追回來,明天還要拜天地呢。
「軟軟,等一下嘛!阿東,先生麻煩你關門了,喏,鑰匙給你!」
阿東準確地接下先生丟下的鑰匙,和其他幾個孩童嘻嘻笑鬧,他們都偷看到先生親新娘子了。
「雙雙,對對,我們回家了。」安心心左手拉妹妹,右手拉弟弟,也跟着姨和姨爹的腳步,笑呵呵地一起走上回家的路。
後頭還追着兩個老漢,忙不迭地喊道:「先生!這鴨和羊給你下喜酒嘍。」
屋外紅梅綻放,一株又一株,演紛爇鬧地沿街開去。
梅花開,春近矣,枝頭春意鬧啊!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