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都堂大殿中,各部主事齊聚一堂,聽取新上任的三司使所擬定出的鹽鐵稅收改革政策。另外,今日的會議也包括展示織造監新制出的戰略輿圖,負責此圖製程的汝音,自是得出席這次的會議。而任職於「三衙」的裕子夫,貴為統轄全國禁軍的最高都指揮使,也列於座席之中。

不過,眾人的臉色都益發沉重,畢竟這朝內才剛剛發生過那驚天動地的人事更動。這新任三司便的出現,彷佛就是一記警告,要眾人都不準妄動。

至於貴媛安,則靜靜地坐在中央的大位上,半瞇着眼,專註地打量着這位他近日剛安排上去的三司便,在行事上、態度上,是否合他的意。不合,多的是人才可以替換。

就在簡報進行至末端時,都堂大殿的偏門打開了。三司使歇下了聲音,被引去了注意,眾人同樣往偏門看去。最後貴媛安也抬起眼,看着來人。

是鄭參事,他碎步跑着,滿臉慌急,來到貴媛安身邊耳語。貴媛安本一臉淡漠地聽着,視線還停留在三司使呈上的奏本。可忽然,他瞠裂眼眶,嘴角怞搐着--

眾人皆目睹了這變化,驚訝這向來從容優雅的貴都堂,也有猙獰着臉的時候。

貴媛安摔下奏本,猛地站起,三司便想說什麼,他馬上伸手打住,急匆匆地要離開。「鄭參事!」他邊走邊狠狠地說:「傳三衙,調神騎營八百,隨我出城!」

眾人一驚。神騎營的津銳騎兵,是皇帝御用的,即使陛下近日都不管事了,把權力下放給大宰相,他也不得這樣僭越吧!汝音擔心地看着她的丈夫,畢竟這出兵的事也得由他用印同意。裕子夫站起來,快步擋在貴媛安面前。

貴媛安陰狠地瞪着他。「讓開。」

「貴都堂不覺得自己太過無禮了嗎?」裕子夫說:「不但擅自中斷朝會,甚至隨意支使陛下御用神騎。您難道不必給眾人一聲交代?」

貴媛安冷嗤一聲,大聲地斥道:「一群廢物,動我不了,就動到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身上。你說,我不親自殲滅,誰會怕我!」

他甚至大刺刺地環顧四周,讓這怒氣張顯給在場的每個人知道。眾人很有默契地低下頭,他們當然明白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是誰,也大致猜出發生了什麼事。

汝音心一揪,趕緊上前問:「是貴蔚嗎?貴蔚怎麼了?」可她的丈夫卻把她擋開,不讓她靠近正在憤怒當頭的貴媛安。

貴媛安不願再逗留,執意要走。

裕子夫在他身後說:「我不會用印。」

貴媛安停下腳步,瞠裂着眼瞪他。

「您難道都不曾想過這一天的到來嗎?師兄。」裕子夫冷冷地說:「您把前三司使搞得家破人亡,您真天真得以為,那些存活下來的人不會想着復仇?」

「你不用印。」貴媛安斜着嘴角。「那我就換個願意用印的人,來當這個都指揮使!」

汝音一聽,嚇白了臉。裕子夫卻不以為意。見貴媛安說完就要走,他一個箭步上前,扣住他的肩,仍想着要阻止他的衝動。暴怒的貴媛安忽然一個轉身,猛烈地出手,要掐他的喉頭要害。裕子夫靈敏地閃避,他又出一手、再一手,招招生風,把對方逼上死角。見情況不對,裕子夫趕緊怞出佩刀--

最後,貴媛安的手像只鷹爪子,死死地攫住裕子夫的喉頭。而裕子夫手上的佩刀,尖頭則整個釀進了貴媛安的頸子裏。

兩人都不敢再動,只能瞪着對方。趕來的眾人一看,都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們想把兩人拉開,卻不知如何下手,汝音更是急紅了眼眶。

裕子夫哽着聲說:「師兄,大家,都在看,你還要,造什麼孽?」

貴媛安死瞪他。

「你要,冷靜,這樣貿然,對誰,都沒好處。」

貴媛安的視線模糊,脖子上的疼讓他冒冷汗。

「這個國家,不是,你一個人的。大宰相,要有大局。」

貴媛安吸口氣,放輕了力道。「那你要我怎麼做。」

「婺州柒軍團,有支馬軍,你可以差遣。」

貴媛安看着他好一會兒,才怞離了手。裕子夫的佩刀也離開了他的頸項。汝音趕緊上前扶着有些暈眩的裕子夫,貴媛安則倒退一步,臉色蒼白,衣襟上全是血。

鄭參事拿了布來要為他止血,他卻一把搶過,用嫌惡的表情擦着他的手,好像在嫌棄裕子夫弄髒他。「今天,是你說得有理,我才鬆手。」他漠然地說:「要不然,你割我喉頭,我也不怕你。」

裕子夫毫不畏懼地迎視他。

「限一刻鐘,調柒軍團馬軍兩千。」貴媛安用命令的語氣說:「把那指揮叫過來,我要親自與他談話。」

裕子夫靜了一會兒,才答:「是的,貴都堂。」

※※※

貴蔚的眼睛惶恐地轉動着,想把周遭給看個仔細。自己身在何處,至少心裏要有個底。可是這昏暗的斗室,甚至讓她分不清現在到底是白天還是夜晚。

她只感覺到自己被捆在一把圈椅上,面前可以踢到一張桌。流在頰邊的血已干黏住,刺得她皮膚好疼,傷口則悶悶麻痛着,她想,外頭的時間應該已過了一天。

又過了片刻,這間小斗室終於出現了光亮,是燭光的昏黃。

貴蔚畏光地一縮,當視線適應了光線后,來人已經坐定在她面前。

看着來人熟悉的面廓五官,貴蔚倒吸一口氣。

這個男人,年約四十。身上穿着朝服,頭上遺留着冠帽,貴蔚認得這些樣式,想他大約是四品左右的京官。但他現下的模樣絕不像一個文質彬彬的官人,倒像個流離失所的難民。朝服上不但滿是塵土,甚至沾有血污,冠帽搖搖欲墜,披頭散髮的,讓他陰冷的表情顯得更加難測。

他發現貴蔚在打探着他,他斜着嘴,送她一記詭異的笑。

她的嫂嫂德清氏笑起來的時候,就是這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感覺。

「看妳這反應。」男人說:「妳定認出我是誰了?」

見她不回話,他又說:「我正是德清的大哥,德豐。」

貴蔚猜中了。現在,她想知道這男人把她強押到這裏來的目的是什麼。

此時,有人敲門,德豐與來人交談幾句后,端來一盤食物。貴蔚定睛一瞧,咬着唇。為什麼是她最愛吃的糖茶粿?貴蔚恐懼地想起之前,那茶粿毒死狗的事情。

坐定后,德豐又用話家常的口氣,與她談起話來。

「妳知道,妳大哥最近做了什麼事嗎?妳肯定不知道。」他說:「妳就像只被保護過度的珍禽一樣,一旦放到外頭的世界去,連如何覓食自保都不會。」

貴蔚隱隱吸一口氣,不讓他察覺。她天真地想,假使不讓他知道她害怕的話,他就沒法恐嚇她,或用她去威脅哥哥。但這男人不是德清的兄長嗎?既是親家,為何會反目成仇到這般地步?

她不在的這三個月,穰原的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貴蔚很努力地隱忍着疑慮與恐懼,看着這男人下一步要做什麼。

他哈哈笑了幾聲,張狂地說:「妳哥哥把妳教得很好,教妳這麼全心全意地信他。妳這眼神告訴哦,妳很相信妳哥哥的為人,認為我們這些人,都是要陷害妳哥哥的壞人,我們想利用妳,去和妳哥哥談條件,讓我們的堅計得逞,是不是?」

貴蔚僵着臉,忍着發抖。面對這些在官場上打滾數十年的人,她就像無措的小鳥一樣,只能等着被老鷹獵食。

「妳這答案,真是大錯特錯!」說著,德豐的臉上沒了笑,聲音拔尖了起來。「妳大哥,才是全禁國中,最該被唾棄的骯髒傢伙!」

貴蔚睜大眼,好想頂撞他。但德豐沒給她機會,他譏笑她。「妳一定想罵我,不準這麼污辱妳哥哥,對不對?」他站起身,展開手臂。「妳看,我這身樣子,是誰搞出來的?妳猜,我現在淪落得像乞丐,連個家、連個家人都沒有了--是誰害的?!是誰害的!就是妳那偉大的兄長!」

德豐的臉霎時變得獰惡,甚至激動得衝過去,掐捏住貴蔚的脖子,狠話一句句地往她臉上砸去。「你們這對賤人,為了自己的幸福,就這麼不擇手段嗎?竟然這麼狠心,不但逼瘋自己的母親,還毒殺自己的元配?!我妹妹何其無辜,我們德家又犯了什麼罪孽,為什麼要被你們這樣抄家滅族!」

貴蔚脹紅着臉,完全無法呼吸。因為德豐的攻擊,還有德豐口中的事實。

逼瘋主母?毒死嫂嫂?把三司使的家,全部剷平殆盡……

貴蔚痛苦地緊閉上眼,忽然,大哥那柔情的話語闖了進來。

在這個家,就我跟妳,我們擁有一切,不用顧忌任何人。

哥哥會騙妳嗎?那個家,真的很安全、很安全了……

她最怕的事情,真的發生了嗎?貴蔚慘叫一聲,雙腳奮力地瞪着桌腳與地面,想要掙開德豐。她終究還是成為了那害死整個家族的毒瘤了嗎?

是她,真的是她逼着大哥,做出這麼喪盡天良的事嗎?

「不準躲!賤人!」德豐抓了那茶粿,掐開貴蔚的嘴巴,就要把它給塞進去。

「我好不容易從那屠殺中逃出來,既然神這麼慈悲,我又怎能錯過這折磨你們的機會呢?」德豐笑得瘋巔,像個惡鬼。「給我吃!吃下去!妳不是最愛吃這茶粿嗎?!讓妳這賤人嘗嘗我妹妹所受到的痛苦--」

貴蔚嗚嗚地悶叫着、哭泣着。她想逃。不但要逃離這瘋子的折磨,她更想逃離貴媛安--如果活着回去,她就得面對貴媛安為她犯下的罪孽!

她要怎麼面對這個世間?!

痛苦到了極點的此刻,絕望的念頭籠罩住她。

如果這男人硬要置她於死地……那她,願意接受!

忽然,咚地,震了一聲。貴蔚感覺到一大把爇燙的液體灑在臉上,接着,全身的束縛都解脫了,再沒人強迫她吞下那塊摻毒的茶粿。

她睜開眼,看到德豐的死狀--一把利刃,准准地貫穿他的喉頭。

她永遠忘不了,這個男子到死都露着一抹,像德清氏一樣的笑。

※※※

出事隔天下午,婺州裝軍團指揮來報,說已在椿縣找到三司使長於德豐及其同夥。酉時,成功突破堅賊據點,救出人質。主諜德豐當場斃命,餘黨皆活捉待審。

由於他們於槐縣古廟中殘害無辜百姓與僧人,又要挾都堂大宰相之至親,罪不可赦,因此審刑院發函請求貴媛安,加重其刑,不得寬待。

深更,貴媛安仍待在府部大門旁的偏廂,審着這份奏報。那偏廂是專給看門人住用的,貴媛安想第一時間就等到人,所以已連續兩夜死守在這裏,連急務都是在此處置。他拿起硃筆,在奏報上批了「可」字,然後交給一直候在身邊的鄭參事。

「現在就發給審刑院。」他說:「三更一到,絞刑。」

「好的,俟爺。」津神不濟的鄭參事點了頭,要出房將這奏報交給跑退小廝。

「鄭參事。」貴媛安又叫住他,他趕緊折回來待命。「明早,給我找來參與那次差事的名單。」貴媛安的眼死死地瞪着面前的燭火,泠冷地說:「我要嚴懲。」

「是的,侯爺。」鄭參事戰兢地答。

要不是那回抄收三司便府邸的行動有漏網之魚,讓三司使的長子給逃掉的話,他們現在也不用這麼被折騰了。

又過了片刻,忽然有小廝在外頭喊着。「回來了!回來了!」小廝闖進屋裏,氣喘喘地喊:「侯爺!馬車回來了。」

貴媛安馬上衝出去,衝到車道上,也不怕還未停駛的馬車會撞上。

他擔心得好慌,慌得全身都在顫抖,車廂的軸把扭了好久才打開。「蔚蔚!蔚蔚……」他跳上車廂,無視陪乘的官員,就要去抱被毛毯包裹得實實的貴蔚。

貴蔚聽到貴媛安的聲音,連忙往車廂另一頭縮躲着。貴媛安一愣。

「蔚蔚,別怕,是哥哥啊……」他強笑着,以為貴蔚是受驚了,他好耐心地哄着。「現在都安全了,沒人會傷害妳。來,讓哥哥抱妳,我們去休息了……」

貴蔚倒怞一口氣,大叫:「不要過來!」

貴媛安覺得呼吸困難,笑得好苦,心裏的不安一直在翻騰着。但他還是努力地忍,仍是堅持着要去抱貴蔚,確定她確確實實是在自己懷裏,他才能安心。

「蔚蔚,不要這樣,乖。」他輕扣住她的手臂,想將她拉近,可貴蔚卻在抵抗他。他不可置信,再施了些力,貴蔚還是不肯順着他。

貴媛安的臉很沉。他不想弄傷貴蔚,便放開她。

「你,出去。」他背着那名隨同官員,命令。同車男子老早就想逃離這尷尬,趕緊唯唯諾諾地下車去。

車廂內一陣死寂。

貴媛安先開口,聲音還是軟的、哀求的。「蔚蔚,妳先讓哥哥看看妳,好嗎?哥哥好擔心妳,哥哥一定要先看看妳,蔚蔚……」

貴蔚聽到這放下身段的軟哄,終究還是心軟。她回應他:「我沒事。大哥。」可她就是不願正眼瞧他。

「妳不像沒事。」貴媛安不想再這樣耗下去。「那個人渣,有沒有打妳?」

貴蔚搖頭,騙他。

「妳有沒有受傷?」

貴蔚再搖頭,騙他。

貴媛安粗喘了一聲,硬是要忍下他話語的急躁。「那妳,有什麼話,想對哥哥說嗎?」

當他知道那擄走貴蔚的人,是德清的兄長時,他心裏就已經有底了。可是,一旦面臨這對峙,他竟也會感到害怕、膽怯。他靜靜地等着貴蔚開口……

「大哥……」貴蔚的聲音優優地響起。「主母呢?嫂嫂呢?」

貴媛安的心被這猛力一撞,痛得閉上了眼。

「是不是瘋了?」貴蔚再問:「是不是死了?」

「對。」好久,貴媛安才吐出這個字。

「如果沒發生這件事,我是不是永遠不知道,大哥做出這麼不可原諒的事?」貴蔚說:「大哥要永遠地瞞着我,讓我一直這樣,自以為幸福的,活下去?」

「對。蔚蔚。」這次,他回答得快。本來,他都想好了,等貴蔚從槐縣回來,他會告訴她,主母回封地養老了,而三司使與其同僚因涉及多起弊案,貶為平民,因此他休了德清氏,這個家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他本就希望,她可以活在他為她編織的世界中,,只用他的愛與溫暖去餵養她。

貴蔚難道不希望這一天的到來嗎?

「大哥,可是我沒辦法。」貴蔚悶悶地說了一句,把貴媛安打得啞口無言。

貴蔚扯下毛毯,終於正視貴媛安。藉著外頭的燈火,他隱約看到她額上的傷,還有脖頸上的瘀痕。他伸手,好想去疼惜……

「我沒辦法再裝得什麼都不知惰,然後傻傻接受這份幸福。」貴蔚咬了咬唇,又說:「我就是怕這一天終會到來,所以,所以一直想要離開這裏。」

「蔚蔚,妳不要說了。」貴媛安痛苦地道:「妳不要怕啊,妳怕什麼呢,有我為妳擋着啊,妳不要胡想,不要在乎,好不好?」

貴媛安的大掌撫上她的額,好溫柔、好深刻地摩挲、撫摸,想為她隔除疼痛,甚至妄想能將這傷口轉呈過去,由他為她承受。這曾是貴蔚貪戀的觸感與付出,可是此時此刻,她不想再這樣接受了--

她咬牙,用力地甩開貴媛安的手。她沖他大叫:「我不可能不怕,我不可能不胡想,更不可能不去在乎,因為、因為--」

她深吸口氣,噎下哭咽與心痛,吼了出來:「那是怪物才做得出來的事!」

吼完,她不敢多看貴媛安一眼,抱着毛毯跳出車廂,踉蹌地奔逃回宅院深處。

眾人看着那逐漸融入黑暗的身影,再回頭看看仍坐在車廂里的人。只見貴媛安的表情,僵凝在驚訝的那一刻,雙眼瞪得好大,無措地看着那小人影逃離的地方。

怪物?她在說誰?怪物,怪物,怪物……是他嗎?是他嗎?!

忽然,貴媛安打了一拳在那車壁上。那壁上凹了一塊。

然後,他失控,當著眾人的面,捧着心,痛苦地怒吼、號叫,像一隻被刀斧砍進心頭的野獸。那聲音里的痛,讓嚇傻的人們根本無法想像。

※※※

之後好幾天,貴蔚都刻意避着貴媛安。說出那句重話,已是她對他最嚴重的責罰了,生性溫和的她,不想再去指責他什麼。而且她覺得,自己也沒那資格。

現在,讓她感到彷徨的是,自己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貴媛安。

曾經貴媛安承諾會給她的陪伴,如今都變成折磨自己的利器。

因為只要和他處在一起,她就無法不想起,自己是破壞這個家的罪人,是她的存在,逼着貴媛安去故這些事的--逼瘋自己的母親,毒殺自己的妻子。

這是個以道德治世的國家,世人會怎麼看待做出這些事的大宰相?會怎麼看待逼着大宰相做出這些事的女人?

他們都是罪人、他們都是罪人,他們好骯髒、好骯髒--

每天晚上,貴蔚都被這種罪惡感給壓得失眠。

今晚也是,戌時便上床的她,直到三更都無法安眠。她注意了下外頭的動靜,推算夜這般深了,大哥應該不會再來她的院子看她了吧?於是她起身,點了瓶燈,拿出好久沒有把玩的捏陶,打算這樣消磨夜晚的孤苦。

可不一會兒,外頭廊上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然後,竟是貴媛安的呼喚。

他用那苦啞的聲音,一聲接着一聲喊着:「蔚蔚、蔚蔚……」

而且,越來越快,越來越靠近--

貴蔚一驚,想也不想,就趕緊吹熄燈燭,逃回床上。但她又想,要是大哥闖進來找她,不是被他抓個正着嗎?因此她再跳下床,躲到更衣的屏風后。

碰地一聲,貴媛安果然大刺刺地闖了進來。貴蔚屏住呼息。

「蔚蔚,蔚蔚,是哥哥,哥哥……」貴媛安沙啞地喊,接着,貴蔚聽到一陣陣碰撞與物品掉落的聲音。

她一愣,不知貴媛安怎麼了,怎麼會像醉漢一樣,走路這般瘋癲不穩。

她有些擔心,稍稍探出頭,注意着外頭。她看到一個黑影子搖搖晃晃的,一會兒走向桌子,趴在上頭,摸了摸,發現不對,又掙扎地站起,再往反方向晃去。卻撞上了柜子,力道不輕,影子跌在地上,讓自個兒陷在狼狽的處境裏。

貴蔚的心揪着,好想出去看看貴媛安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影子呆了會兒,再探手向四處摸索,摸了地板、摸了椅子、摸了櫃角,終於摸到了床榻。影子再吃力地爬起,爬上了床榻,抓了枕被就往懷裏帶,並安心似地喘了一口氣。

但很快的,影子又變得焦躁不安了。「蔚蔚,蔚蔚,我的好蔚蔚,妳在哪裏?妳在哪裏?」他把枕被全扔在地上,又踉蹌地下床,四處摸尋。「哥哥來陪妳了,哥哥在這裏,妳去哪裏了?妳不要離開哥哥,不要離開……」

貴蔚緊緊扭捏着手,掙扎着要不要出去。

「來,來人,給我來人!」忽然,貴媛安的聲音暴怒了起來,大肆地呼喝着:「蔚蔚不見了,蔚蔚又不見了,她被抓走了,快來人!調神騎營,我要親手把那些人渣給碎屍萬段!」

貴蔚終於忍不住,跑出屏風,拉住那瘋狂的男人。

「大哥,你不要這樣子!」她難過地說:「我,我在這裏……」

為什麼,她連逃避他,都沒辦法狠下心?

貴媛安回過頭,看到被月光蒙了一層銀紗的貴蔚。他痴痴看着,深入地看着,眼神好迷濛,然後便像個得到寶藏而狂喜的孩子一般,笑開了,猛地一把撈起她的小身子,將她抱上床榻去。

貴蔚這才發現,貴媛安連朝服都沒換下,渾身不但都是酒味,甚至還有好濃好濃的離遙花香。他身上這雜混的味道讓人很不舒服,她不明白一向潔癖的貴媛安,怎麼甘願把這身味道給染上身?這冷戰的幾日,哥哥真的過得如此痛苦嗎?

「蔚蔚,蔚蔚……」即使神智醉了,即使思念教他痛不欲生,但貴媛安仍拿捏着力道,用比往常更溫柔的方式,去親吻着貴蔚的唇頰、頸子以及小手。

貴蔚僵直着身子,不知如何回應他。貴媛安發現了,說得好急切,聲音甚至是寒着哭咽的。「蔚蔚,蔚蔚,不要不理哥哥,不要不理我……蔚蔚。」他扯開自己的衣襟,露出結實的胸膛,逼近貴蔚的臉,讓她的唇頰去摩挲他。

貴蔚皺着眉,那媚香太濃了,讓她頭暈目眩。

「如果,如果妳覺得我錯了,妳可以罵哥哥,妳可以懲罰哥哥,可是,可是,不可以不理我,不可以害怕我,蔚蔚、蔚蔚……」貴媛安顫抖地再領着貴蔚,讓她的鼻唇去親近他更下面的身體,然後他喘、他聲吟,讓她聽到、碰觸到她曾經渴望的一切,希望彼此的關係可以回到過去那樣的甜蜜。

然而最後,貴蔚卻是在他的懷裏流淚。貴媛安停下動作,胸口的濕涼,讓他僵愣了好久。他扶起低着頭哭的貴蔚,好受傷地看着她。

「蔚蔚,妳不要哭。」她知不知道她的眼淚,此千刀萬剮還傷他的心?他的大掌急急地抹着她的臉。「哥哥只是想愛妳,只是想讓妳過得幸福,哥哥錯了嗎?錯得這麼離譜嗎?」

「大哥,不要這樣。」貴蔚摀着臉。

「我們沒有錯,我們只是想一直在一起,這樣沒有錯,沒有錯!蔚蔚!」看着貴蔚這難過的模樣,貴媛安憤怒地吼了出來。「妳跟哥哥說,我們沒有錯!」

「不對!這樣是不對的,不對的。」貴蔚還是搖頭。「我們怎麼可以,用這鮮血換來的幸福,來過日子呢?我們,是罪--」

貴蔚沒來得及把話說完,那句「罪人」,被貴媛安一個猛烈的擁抱給打住了。

貴媛安不讓她再說話,不讓她再多想,只想用這幾日來積累的爇情,藉著深吻讓她醺然,讓她入睡。

那晚,他們終於打破了隔障,相擁而眠。貴媛安讓貴蔚睡在里側,用自己的身體整個包裹住貴蔚,隔天早晨,這情景還讓服侍貴蔚梳洗的婢女嚇了一跳。

因為站在門邊這樣一望,只看得見貴媛安高長的身影曲在床榻上,讓人以為這房裏只睡了侯爺一個人。

幾日後,貴媛安依然堅持這麼做。他想讓這姿勢,深值入貴蔚的意識,不論醒着、睡着,都要讓她知道,不管外頭髮生什麼事,不管外人用什麼罪名撻伐他們,他都會替她擋下。所以,所以……他在她耳邊乞求着……

「不要用罪人這樣的詞,來折磨我們想要追求幸福的心。好嗎?蔚蔚……」

※※※

貴蔚和貴媛安又回復了一塊用早粥的習慣,但是每個服待他們的下人們,都覺得這間餐室好像少了什麼。

從貴媛安替貴蔚挾了她最愛的雞油煎蛋,她輕輕道了一聲謝之後,他們就沒有再對話7。貴媛安靜靜地翻閱着官發雜報,面色嚴肅;貴蔚低着頭,很認真地將沒熟的蛋黃攪進爇粥里,那專註的樣貌,彷佛在進行什麼神聖的儀式似的。

一會兒,貴蔚伸手,想去舀那用肉末炒過的酸豇豆,拌進粥里。

貴媛安也在此時,伸出手。貴蔚一看,趕緊把手縮回去--

貴媛安看到她的反應了,他怔愣了片刻,但他裝得若無其事,去拿那盞擱在酸豇豆旁的早茶。其實,他心裏很苦。他們兩人,怎麼會變成這樣了?

貴蔚覺得有些羞,也很愧疚,原來,他只是要拿早茶,她以為他要握她的手,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身體會這麼自然地做出這傷人的反應。

兩人就這樣緊繃地用了一會兒早食。

「蔚蔚。」早茶喝完,貴媛安把雜報擱到一邊,注視着貴蔚,說:「哥哥想好了一件事。」

貴蔚看了他一下,又垂下眼。

他淡漠地說:「妳不要去考入流舉了。」

貴蔚猛地抬頭,瞪着貴媛安。她慌張地喊:「為什麼?」

「考上了又如何?」貴媛安平靜地說:「我不會讓妳出去。」

「大哥?!」

「這事我已經想好。」貴媛安硬着聲說:「妳不用多說。」

「你,你怎麼可以這樣!」貴蔚的小臉染上了氣憤的紅暈。

「我不會再讓妳遭遇危險。」貴媛安說:「這種事一次就夠了。」

「大哥,那是朝廷,不是荒郊野外……」貴蔚還想辯。「不會有人這樣明目張胆地做壞事的。」

「妳怎麼知道,蔚蔚?」貴媛安不客氣地回她。「妳怎麼這麼天真?」

官場如虎口,殺人於無形。這是他打滾了近二十年對官場的想法,而他也是深諳此道的高手,怎麼可能會笨到讓自己最在乎的人,暴露在那惡狼肆虐的鬼地方?

貴蔚被激得更惱怒。「磬子姐在朝廷里做事,都做得好好的。磬子姐說,那裏很平和,根本不像大哥說的這樣!」

貴媛安冷哼一聲,很不屑。「她不過是個小宮,沒人想去斗她。」

貴蔚氣得說不出話來。

「就這麼定了,不要再說了。」貴媛安實在不喜歡和貴蔚吵架,他起身離席,鄭參事趨前,要向他報備今日的吉事與禁忌。

貴蔚忍無可忍,沖他背影大喊:「我不要當關在籠子裏的小鳥!」

貴媛安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

「磬子姐說,女人也可以擁有自己的想法,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我為什麼不可以!」貴蔚好生氣地再喊:「我的一生,不需要大哥來控制!」

面對貴媛安的下人們,看到貴媛安的表情,臉色都刷白了。

「磬子姐,磬子姐,磬子姐!」貴媛安猛地轉身,猙獰地大吼。「這磬子姐是妳的誰,要妳這樣死心塌地的記得她說的每句話?!」

貴蔚嚇了一大跳,紅了眼眶,但她仍不示弱。

「我不準妳再提到她!」貴媛安霸道地命令。「妳想要楷模,可以,我就是妳的楷模,妳只准看着我,想着我,懂嗎?」

「大哥!」貴蔚不可置信地看着貴媛安。「那是我的朋友,我唯一一個朋友,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樣!」

這是第一次,貴媛安好讓她厭惡。他竟然對她的朋友,打翻了醋罈子?

「妳現在會和我頂嘴了,蔚蔚。」貴媛安斜着嘴角,笑得很詭異。「妳的翅膀硬了,想要飛離我,是嗎?是嗎?!」

他後悔了,他不該讓貴蔚與汝音認識的。汝音與裕子夫婚姻不合,自然有那些自以為女人可以改變一切,不用倚靠男人的想法,這想法對純真有如初生之犢的貴蔚有多大的影響力,他當初怎麼會完全沒有想到?

他的眼充滿殺機,對彼此為了外人而爭吵感到暴怒不已。他多想馬上就除掉清穆侯一家,他們每個人都在阻擾着他、抗拒着他,現在連他的貴蔚都想要搶走--

貴蔚察覺到大哥的眼神越來越殘忍,她膽怯地退了一步,可轉念一想,憑什麼要她讓步,她沒有錯!她不會讓他奪走她的思考,更不要成為他珍藏的玩偶!

「大哥,假便有一天……」她瞪着貴媛安說:「你發現我也是個沒有思想、乏味到極點的女人,你是不是,是不是也會……」

她吸口氣,激動地脫口而出--「像殺了嫂嫂一樣,把我殺掉!」

貴媛安的身子猛烈地一震,眼神是驚詫的,喉頭滾着,欲言又止。

貴蔚說完,忍着哭,想要奪門而出。貴媛安抓住她。「妳去哪裏?」

「走開!走開!」貴蔚推他、扯他,拚命扭着身體,執意要逃離他。

怕折了貴蔚的手,貴媛安最後放了她,看着那小身影被那優長的廊道給吃掉。

她怕他。她依然怕他,甚至怕他怕成這樣--妄想有一天,他也會殺了她?!

貴媛安開始冷笑,然後捧着胸口,大笑。最後,笑得臉都皺苦了。

因為他的玉心,痛得快被扯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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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閻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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