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往台北的車上,阿騰相當的沉默。
他死忠兼換帖的兄弟何明屯權充司機,將他和何旖旎送到醫院見他父親。
沿途,他詳盡的向阿騰報告他父親的現況。
原來,何明屯是從一個弟兄那裏得知阿騰父親病危的消息,肝癌末期,從發病到現在不過兩個月的時間。
「葉老大最後的心愿,是見兒子一面。」何明屯轉述邵位道上兄弟的話。
趕到台北時,阿騰果然只夾得及見他父親最後一面。
這一生只見識過一次死亡--母親病故的何旖旎,再次窺見一個牛命如流星般瞬間逝去。
「阿騰,爸爸很高興你願意來送我這一程……」形容枯槁、氣若遊絲的老人,緊握著兒子和他以為可能是兒媳婦的何旖旎不放。「阿騰,爸爸小求你原諒……但假使你願意,請記着我死的樣子,並試着……試着忘記我生的方式……」
說出這段話的只是一個纏綿病榻、渴望親情的父親,根本不像一個逞兇鬥狠的黑社會老大。說完那些話,他顫抖的手再次緊握兩人的手,他的力道不大,卻是用盡最後的力量,之後,他的手墜落床上,斷了氣。
當何旖旎和何明屯看着那些圍在床沿的幾名黑道人士放聲慟哭時,阿騰臉上竟一點表情也沒有。
他是瞎了,但沒有聾、沒有啞,卻一點反應都沒有,他只是表情近乎憂鬱的捏緊拐杖站着。
也許他忘記該怎麼哭泣了!何旖旎甚至有點氣憤他的冷靜絕情,直到她看見他額上猛暴的青筋,她才曉得他正在極力剋制哀傷。
何旖旎原期待他會因悲傷而狂亂,因憤怒而咆哮,但他冷漠的平靜更教人心痛,更令人不安,她不曉得他為何要如此冷酷的壓抑所有的感情?
葬禮和火化儀式雨天後便舉行了,如阿騰父親的遺願,來如塵、歸似土,他不要鋪張,只要簡單。
而葬禮也真的出乎她意料之外,沒有一大唯身穿黑西裝的黑道人物出現,葬禮隆重卻樸實。
喪禮現場,一名律師轉交了一些東西給阿騰,其中包括一個牛皮紙袋。何旖旎相當好奇信的內容,但阿騰用手拿着,並沒有拆開的意願。
喪禮過後的那個下午,一直很義氣的陪伴阿騰身旁的何明屯決意再權充一次司機,送阿騰回綠屋。
「騰嫂……對不起,何小姐,你想回去了嗎?我順便送你一程,」老是改不掉對何旖旎的稱呼,何明屯略顯尷尬。
何旖旎側頭凝視兩三天來一直獃滯得像個木頭人的阿騰,突然浮上了懸心的感覺。他需要放鬆,可是他卻像只想緊緊抓住這扭曲的命運與突來的遺憾,直到蠟炬成灰心成石。
這一刻,何旖旎再次邁不開步伐了。
屈指一算,距她和常茵、鍾珍約定的時間大約還有二十四小時,她決定自己對阿騰還有另一項義務,即使不能伴他走過漫漫一生,但至少必須說服他走出命運的陰影。
「河豚,我陪阿騰回綠屋,他這樣子,我不放心。」她沒有驚擾阿騰正沉溺的思緒,她小小聲的對何明屯說。
何明屯失是錯愕,繼之眼眶泛紅的朝她直點頭,無聲道謝。何明屯對阿騰那份摯然的關切,也今何旖旎紅起了眼眶。其實,有時候仔細想想,老天爺是公平的。她今阿騰在親情上有所欠缺,但卻在友情上獲得彌補。
回綠屋的沿途,阿騰還是不言不語,甚至不吃不喝。
送他們回到綠屋后,何明屯借口有事先走了,何旖旎看着揚塵而去的汽車,明知道何明屯想多留一些時間讓阿騰和她獨處,可是她又有點畏縮了,她恐怕光憑自己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助他走出陰霾。
糟糕的是,也許不到二十四小時,她又將帶給他另一個更深的打擊--她的離去。
她突然又覺得自己陪阿騰回綠屋的決定太草率,只是,常綠屋裏靜得只聽見他們兩人的呼吸時,後悔也來不及了。而更糟糕的是,她厭惡他那種死氣沉沉的樣子。
「阿騰!」走近他習慣獃獃坐着,輕輕晃動的那張藤製搖椅,何旖旎單刀直入的說:「假使你想哭,就大聲哭出來,如果你想叫,就大聲吼出來,不要憋着好嗎?你不也說過,無論記憶的好壞,眼淚和笑聲都一樣,是人類壓抑不了的天性。」
他側耳傾聽,像剛回魂。他聽進她的聲音,卻沒有聽進她的話意。「你,來,幫我看看這個牛皮紙袋裏究竟裝了些什麼東西?」
他的神情儼然不像剛去參加過自己父親的葬禮,他--太過平靜了。
何旖旎拿出牛皮紙袋裏的所有東西看了看。
「是一些動產和人動產的證明文件,你爸留了一些東西給你,包括一棟房子和……」
「那些不重要。」阿騰打斷她。
而事實上,她十分明內他在乎的是什麼。
「有一封信,應該是你父親的親筆信,上面指明給你,要我拆開來讀給你聽嗎?」她徵詢他的意見。
阿騰點頭,表情還是一貫的冷靜,堆有芒搖椅扶手邊上緊握的只手,顯示出他對這封信是有所冀望的。
騰兒:
有許多許多年不曾如此喚你,午夜夢回,竟每每為此潸然落淚。更教人遺憾的是--我無緣參與你之前的人生,竟也等不及參與你之後的人生,你我父子一場,竟緣淺到這種程度?
從來,我不想為自己糊塗的一生多做解釋,若有解,大概也只能說是太過憤慨這個有錢判生,無錢判死的世界,所以才偏激的走上這條再也不能回頭的路。
但到最後,我仍不得不感謝這「殺千刀」的老天,感謝他讓你因為這些年的傷痛與挫折,而對生命抱持着嚴酷的態度。當你的兄弟何明屯這麼告訴我時,我終於放下心來。
或許,我終究可以無憾的去見你九泉之下的母親!
還記得你母親出殯的那天,我曾對你問起你母親最後說過什麼,你冷淡的回答着:她叫我不要怨恨,要我記得她生的方式,忘記她死的樣子……
當時,我確實看到你眼底的怨恨。我曉得你無法不怨恨我,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今日我不求你不怨不恨,和你母親不同的是,我想請你忘記我生的方式,記得我死的樣子。
這幾年我走得有點累,可以這麼平靜從容的去見你母親,我反而覺得慶幸。有時回頭想想,也覺得好笑,「愛」如此小小的一個問題,我和你的母親卻得用盡一生來回答!
無論如何,我走了,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我也帶走了。而我不希望你步上我的後塵,可堪告慰的是,你絕不可能步上我的後塵了!
平實且堅強的走下去吧!這是我對你唯一的期許,想必也是你母親對你的期許!
最後願老天賜福給你
父遺筆
她迷濛的看向阿騰,他卻依舊一臉的平靜。她真的看不下去了,她衝上前搖撼他。「你叫呀!你吼啊!你哭嘛!阿騰,把你內心的痛苦與不平發泄出來嘛!人生有那麼多一旦發生了地便再也無法挽回的遭遇,可是,至少我們可以哭、可以笑。可以發泄情緒嘛……」何旖旎邊哭邊吼,好像該作情緒泄洪的人是她,而不是阿騰。
阿騰靜靜的從搖椅起立。「我想去好好洗個澡了,這三天,像一場噩夢。」
表情陰沉的說完,他像以往一樣,摸索着回房。
何旖旎憤憤的揮去眼淚,瞪視他合上的門。那感覺,就像她對他的關心是多餘的,多餘到他恨不得摒棄門外。難道他對他父親的驟逝真的無動於衷?
假如是後者,那她真的是白來了這一趟。
她從沙發上拿起背包,邊告訴自己:管他傷不傷心、管他難不難過,反正,她馬上要離開了!
走到綠屋的鐵門邊,用甩頭,她又折回客廳放下背包,考慮着至少該向阿騰道別一聲。突然放軟的思緒令她不由自主的輕敲阿騰的房門,在得不到回應時,她推開並沒有關緊的門。
阿騰沒有在裏面。她倚着門四處張望了一下,心想阿騰一定進了潄洗間,她這才放膽走入他的房內。
這是滯留綠屋這麼多天以來,她第一次採訪他的房間,令她訝異的是,即使他是個眼睛看不見的人,房間還是保持得十分整潔。
他房裏的色調是類似菩提子般的粉綠色,搭配深綠的窗欞與一些小爬藤植物,表現出清淡的田園情調。
整個房裏唯一較醒目的是那張床,橘與玄黑色調,突然浴室里傳出嘩啦啦的水聲,這提醒她下該擅闖他的房間,尤其等阿騰出浴,那一定又免不了一陣尷尬。正想退出房外,浴室里卻響起了一陣龐大的碰撞聲,接着是一陣竭力壓抑的飲泣。
何旖旎以為是阿騰跌倒或受傷了,她急忙敲着浴室的門,沒想到門卻應聲而開,她也在莽之中衝進了浴室。
阿騰從來沒有關門的習慣。眼前的這一幕,讓何旖旎旁徨在進與退之間。
不用說,阿騰正渾身赤裸的沐浴在蓮蓬頭下,湍急的水花打濕他的長發、他的背……
正因為阿騰背對着她,何旖旎原該來得及在阿騰發現她之前退出浴室的,可是室內亮澄澄燈光映射出來的景像,令她動彈不得。
阿騰將頭抵靠在磁磚上,他一聳一聳的肩膀,告訴她他正以他的方式獨自的在哀悼他的父親,甚至他所失去的一切!
但阻礙何旖旎離開的理主並不只因為阿騰不能自己的哭泣,還有他背上那一道道的疤痕,它們破壞了他背部的光潔完美。
「阿騰!」一陣突來的心痛,令她突兀的出聲喚他。
他從磁磚上微微側頭,因為驚訝同旖旎走進浴室里,他的肩膀僵硬的弓起。
「阿騰!」不顧可能濺濕她衣裳的水花,她徐徐的走近他,伸手去撫摸那些看來極為可怖的傷痕。
她才觸着他,他便豁的轉身。
「不要!」他怒吼!
她僵住了!他一直壓抑的悲傷和憤怒終於爆發。
但何旖旎是何等的倔強,她或許會屈服於阿騰的軟言軟語,卻從不順從他的警告。「不要拒絕我,阿騰!」
連她自己都還沒有弄懂她究竟要求他不要拒絕什麼?口頭的安慰嗎?或者、不僅於此?
她愣了一下,在還來不及深思熟慮之前、不顧一切的走向他,關掉水花四濺的蓮蓬頭,從背後擁抱他。
「阿騰,不要再折磨你自己了!饒過你自己吧!」她激動的喊,早分不清楚自己臉上的是淚或是水了。
他甩甩頭,發出毫無歡樂的悲慘笑聲。「我是人,不是神,他們卻一個要求我記得她生的方式,忘記她死的樣子;一個要求我記得他死的樣子,忘記他生的方式。說真的,我真希望我能全部都忘掉,可糟糕的是,不論他們是生是死,全都在我腦海里生了根。」
淚水自他眼中逸出,點滴掉落何旖旎圈在他腰際的手背上。或許他仍然有點無法相信父母逝去的事實,也因此他的悲傷之口夾着許多苦澀。他的嘴裏仍留有一生未說出的話的余灰,如今父親猝逝,他除了吞下,竟別無選擇。
她應該是最貼近,也是唯一能領略他痛苦的人吧!
「過去了!一切都會過去的上她擁緊他,好像這樣能將他的一些傷痛轉移到她身上。
阿騰幾乎寧願她沒有這麼做!他的傷痛的禱需要轉移,可是他從來沒有想過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就算她身上穿着衣服,她貼着他的曲線仍足以教他在驟失至親的傷痛中浮沉於記憶的慾海……
那一年,兩個情竇初開的孩子在一間老舊的四樓公寓裏初嘗禁果。當時兩個人都不算成熟,只因為衝動的情慾突破了層層束縛。他曾經用嘴細紐描摩過她艷紅欲滴的唇瓣,她玫瑰色的乳尖也曾在他指間綻放,她迎向他時,美麗的雙眼迷濛的閃着……自解情事以來,何旖旎是他的初戀,也是唯一的愛:孤苦伶仃的這些年,他也是懷抱着與她共織的那些美好回憶一路走來。
她是他的初戀,也是唯一的愛戀,可是在自己表現得像個弱者的這一刻,他並不想利用自己的脆弱與她的心軟構築出慾望。」不要!「他重複一次,但語氣平和多了。」你靠我這麼近,難道不怕又發生什麼你不樂意的事?「
」不要拒絕我!「她將他抱得更緊更緊。」也不要賦予我任何拒絕你的機會。「
終此一生,她都在渴望真摯的愛,而在這一剎那、她卻十分肯定了,她愛葉騰,那是一種經歷內在的掙扎、恐懼和疑慮,才烙入靈魂深處的事實。
她愛阿騰,遠遠勝過大陶或任何人!這種烙入靈魂深處的事實,使她整個生命產生焦距,但也瞬間讓她失去了焦距。
再過三天,她即將成為陶健方的新娘,她懷疑自己能否原諒自己的墮落?但她之前的人生如果撕了開來,也並不見得光彩。反正早晚要下地獄,何不好好把握和阿騰在一起的時光,不要苛責阿騰和自己曾經的墮落,反正,嫁給陶健方之後,她還有剩下的一生來懊悔。
含淚撥開他貼左背上的濕發,她輕吻那些被火烙印上去的醜陋圖騰。」我曉得,你不會勉強我做我不樂意的事,但是,這一刻我是心忖情願的!「
他渾身緊繃。」心甘情願是同情最低劣的借口,小旖。「
」這不是同情。「她雙手滑到他肩上,撫摸他糾結的肌肉。」如果你要逼我說……我會承認,這是愛情,始終是愛情。「
她的坦白今阿騰震驚,也令他的情緒從谷底倏地升至頂點。他側頭親吻她的指尖,將她拉向胸口--再次體會愛與被愛,且屈服於慾望之下。
這並不是何旖旎第一次體驗阿騰的熱力,而他的熱力是容易教人不知不覺上癮的葯。愛也是,慾望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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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在那張橘與玄黑相間的床上。
阿騰唇邊緊若岩石的線條鬆懈了下來,他朝蜷縮在他臂彎里的何旖旎壓上唇,輕觸她的唇緣。
像急於彌補這些年的失落,剛剛在床上,他又佔有了她一回,熱情不減,他在她需要吻時吻她,在她需要慰藉時撫弄她,他溫柔款語着:」我一直好奇你有什麼改變?既然我看不見,我只好用觸摸來替代眼睛。「
他做得很好,淋漓盡致。他的手像一條流經她身上的河,撫觸所到之處立刻點燃熱情,阿騰向來是最慷慨的情人,這點並未改變。
而何旖旎反而好奇,他是否發現了她的任何改變?
他深信他和何旖旎的感情有了轉機,深信一切事情終將有個--完美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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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誰又能保證結局會如何?
夜裏的八、九點,兩個不速之客粉碎了阿騰和何旖旎之間的溫馨及親昵。
那時,阿騰和何旖旎正倦極的相擁而眠。先是一個手持木棍的男子衝進門來,誇張的叫囂同時驚起阿騰和何旖旎,接着另一個女人也沖了進來。
那男人是個原住民,他喝醉了,眼中佈滿血絲,掄起木棍便往床上的阿騰和何旖旎打來,幸好他身後那個長發女子及時抓住那隻木棍。
她喝叱道:那達,你冷靜一點。」
「不要阻止我!」那個名叫那達的男人瘋了般的咒罵。「我要痛揍答挪這賤女人一頓。」
側且專註的傾聽了一下,阿騰先拉了一條被單護住何旖旎,自己則迅速的套上長褲,再摸索着拈亮枱燈。
「你是誰?為什麼在我的屋裏撒野?」
「你才撒野,答娜是我的未婚妻,你竟敢誘拐她!」
答娜?阿騰和何旖旎同時一陣錯愕。
「你是答娜的未婚天!我經常聽她提起你,可是我已經三天沒兒到答娜了!」瞪大茫然的雙眼,阿騰據實回應。
「少騙人!答娜開口閉口都是你這個瞎眼僱主,她親口告訴我,她喜歡你,昨晚她就沒回去部落,怎麼可能不來找你?!」原住民男子眼中添了份暴戾之氣。「叫你身後那個女人出來,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答娜?」
眼看着那男子又舉起木棍,直朝阿騰劈來,何旖旎慌忙露臉,抱住阿騰。即使只里了條被單,她晶亮的眼神及高昂的小下巴,仍十分迫人。「我不是答娜,我叫向旖旎,是葉先生的朋友!」
叫那達的原住民男子突然靜了下來,他乏力的垂下木棍,像一個做錯事的小男孩,一臉的茫然與畏縮。
那達殘暴的氣焰消失了,何旖旎不再提防他,反倒是他身後那個長發女子驚訝的低喊,引起她的注意。
「何旖旎?!」
那聲音不算熟悉,卻也不能說陌生。抬頭看清邵長發垂肩、皮膚略呈麥色、有雙澄澈明眸的女子之後,她先是疑惑,繼之跌坐在床上。
天啊!是唐依娜!
就算唐依娜如今的穿着、打扮和以往截然不同,但何旖旎仍不會錯認眼前這個明媚的女子,就是受陶健方器重的唐秘書,當然,也是那天在她的訂婚宴上對她投以莫名的憎恨眼神的唐秘書。
天將毀滅她了!唐依娜不是隨陶健方去香港出差了嗎?啊!常茵說過,為了她的腿傷,陶健方已經趕回台灣,那應該是她陪阿騰去見他父親最後一面之前的事了,也就是說,是三天以前的事?
只是,為什麼唐依娜竟出現在這個山間小鎮?且在這個時間出現在綠屋。
何旖旎的心中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三天之後,她就要和陶健方訂婚,很難解釋為何自己會躺在未婚夫以外的男人床上!
令她錯愕的是,在雙方一陣震驚過後,唐依娜只是微微掠過一抹很難形容的飄忽笑容,便當做不認識她一般的拉着那個茫然失措的原住民青年,疊聲道歉,退出綠屋。
綠屋終於又恢復平靜了!可是何旖旎的心卻再也平靜不下來,唐依娜離去前的那個詭異的微笑,令她既心虛又懊惱。
「你沒有受到傷害吧!小旖?」阿騰嚴肅的問着,彷彿也感受她那不尋常的安靜。
「不,沒有!」她淡淡的回答。事實上,傷害一定是有的,只是傷害程度的輕重。
「小旖,你在想些什麼?」過分的安靜今阿騰變得神經緊張。
「阿騰,我在想,今後漫長的人生,你必須獨自走了,而如果有責心待你的女孩,不要忘了把風箏的線頭交給她!畢竟你並不適合做-只斷線的風箏。」
「什麼意思?」她話里的暗示狠狠擊中了他。
「明天我必須回台北進行我婚禮的準備工作,我的結婚照還沒拍,甚至連禮服我都沒試穿!」即使知道這些話十分殘酷,她還是不得不說。
「小旖,不要跟我開玩笑!」阿騰急切的擁近她,滿臉的真摯。「現在,我擁有太多,捨不得失去,我想,你一定也是抱持着這樣的心態。」
「我是!」她仰望着他,希望不會傷害到他,可是,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大陶能給我的太多了,正因為捨不得失去,所以我必須回去!」
「我不相信!」他蹙起眉頭。「那我們先前發生的事又算什麼?」
「只是情慾!」她抑住心中的痛,努力掩藏感情,「男女之間自然的情慾。」
「可是你曾提到愛情!」阿騰道,神情嚴肅到近乎神聖。
「不能否認,我對你還有愛,可是,我更貪戀不必勞心勞力的日子,貪戀被嬌寵、呵護的日子,和你在一起,我無法擁有那樣的安穩……」說這段話的時候,何旖旎感覺到強烈的哀傷。
而阿騰也如她所願,在沉默片刻之後,開始惡意的貶低自己,「你叫以直說--就因為我是個一無是處的瞎子。」
不!他不是,她在心裏吶喊,可是她必須制止自己的心軟。
阿騰和陶健方兩相權衡--她知道自己別無選擇。
沉默是最狠毒的懲罰。
阿騰的神色由悲傷變成了憤怒。「我已經不太明白,不明白這份愛帶給我的痛苦是什麼,我的過分熱情?或者是你的過分無心?」
她不能回答,也無法回答愛得越深,傷得越重。
如今,只有激情能夠短暫彌補這道痛極的傷痕。
何旖旎解開身上的床單,將阿騰壓倒在床上,她柔軟的雙峰貼上了他寬闊的胸膛,敏感的地帶直貼向他剛強的男性。
他並沒有拒絕。
阿騰翻身到她上方。他的吻變得凶暴,野蠻的渴望驅策着他;他急切的拉下長褲,急切的移動,直到接觸到她神秘的部位,再以狂野、原始的動作在她的腿間製造更撼人的動力,直到他自己也到達決堤邊緣。
當他得到滿足、撲倒在她身上時,阿騰也絕望的明白,他的人生再也不可能圓滿了,因為他再次被自己的夢想狠狠的拋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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嘟嘟聲響起,陶健方從卧室走向起居室,不疾不徐的拿起手機。
「喂!」
短暫的無聲之後,一個輕柔混合著遲疑的聲音從電話彼端傳來。
「大陶--」
「依娜?」
「是我!」
「我說過最近別打電話來的!」他語氣中有強烈的不耐。
話筒另一端沉寂了片刻,之後,唐依娜的語氣也透露些許不滿「我不會再打了,這是最後一通,而這通電話是在提醒你,別太信任你那純潔的小新娘,就如同你不信任我的忠貞、我不信任你的忠誠一樣。」
可以聽得出來,她的話里充滿憤懣。「什麼意思?請你說清楚!」陶健方的聲音變得十分嚴厲。
對方似乎正猶豫着該怎麼說明!可事實上,她更明白這樣的一筆感情爛帳,永遠也沒有明朗的一日。
「我給你一個地址吧!」她輕噓口氣,彷彿不得不這麼做,「你的小旖現正滯留在這個山間小鎮,和一個雙目失明的男人在一起,如果你想知道真相,就連夜趕過去看吧!我累了,不多說了!」說完,電話迅速切斷!
「依娜!喂--」
關上手機,陶健方瞪着紙上的住址,考慮着該不相信唐依娜?但思及唐依娜一向對他忠心耿耿,他拿起紙條,穿上外套與車鑰匙、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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拎起背包,何旖旎再次走出綠屋。
一早醒來沒有看見阿騰,卻在早桌旁看到一個他留下來的紙袋與一封信:
小旖:
如果說愛只是石子丟入湖中掀起的那陣漣漪,是風吹過的一陣嘆息,那麼我寧願從此斷線,也不願再把線頭交付給任何人。
這裏有一副天使手環,買了好長一段時日,曾想用它們再次收回你的心,不過於今看來,大使的心並沒有,年輕時容易收買(請原諒我的抱怨!今後,即使有所抱怨,大概也只能說給自己聽了!),所以,你我都不必賦與它大多的意義,只當它是落幕之前的一個插曲。
忘了我對你說過的任何惡言,其實我真的感謝你的出現,你一直是個令我難忘的女人、一個永遠活在我心底的女人,現在也是。
怎能否認你的抽身而退令我悵然若失,但我仍要感謝我們之間仍有悲憫存在,即使是基於往日情懷而殘存的一抹余香,在我因父親的死亡而神傷時,我必須承認我需要你的仁慈與友善,當然,我也感謝你的仁慈與友善。
請你千萬平安幸福的生活着,至少答應我這一件事,好嗎?而我也會時常向殺千刀的老天祈求--賜你幸福!
別了!真的別了!
阿騰留
對這份即將擦身而過的愛情,悵然若失的人應該不只阿騰吧!何旖旎真的有點生氣阿騰信里那平淡從容的語氣,可是回頭想想,她又能怪阿騰什麼?離開阿騰,是她的執意,而阿騰一大早便躲得小見人影,恐怕的,無非也是那份離愁別緒。
打開那個裝着天使手環的紙袋,她瞪着數百個纖紕的銀白色圈圈,也同時想起背袋內那兩個松果珠球,同時想起阿騰被熱膠燙滿水泡的那雙手,以及,他為了救她而擦傷的右臉與右手臂。
不必相送,也是好的,即使悵然若失,至少不必忍受那種像被一刀剖開的痛苦。
合上紙袋,她小心翼翼的把天使手環放入背包。人生就是這樣子了,儘管有時並不樂意移動,卻還是有邁不完的步伐。
掉頭環顧綠屋最後一眼,甩甩頭,何旖旎毅然走向通往小鎮的路逕。到了那片阿騰教會她「閉着眼睛着夕陽」的斜坡,一陣熟悉的口琴聲傳來,ThewayweWere的旋律佈滿整坡谷。
何旖旎回頭凝銻四望,很快的在斜坡頂端的地方看見阿騰那挺拔且孤單的黑色身影。他依舊帶着墨鏡,他長長的頭絲也照樣迎着晨風狂野的翻飛,唯一不同的是這次他並不孤獨,在他身後三、四步的地方,有幾個小孩一字排開,每個小孩手裏都抓着一國線球,線球延伸出一條線、去的地方是天宰,大空上有十隻風箏一字排開,每隻風箏上各貼上了一個大字,合起來是「小•旖•珍•重•再•見•祝•你•幸•福」。
多麼平淡的幾個字,可是卻又那麼教人心情激蕩,愁腸百轉。她從來沒有想過阿騰會安排這麼特別的送別。一滴滴晶瑩的淚珠流下了她的臉頰。
TheWayWeWere的音符仍滿山跳躍,她拭去淚水哽咽着拔腿狂奔,彷彿不這麼做,她便再也移動不了步伐離開。
何旖旎一直奔跑到幾乎聽不見口琴聲的地方、才氣喘吁吁的停下來,再次回首,風箏仍在天空飛揚,也依稀能見那關於珍重與幸福的幾個大字。
當舍處舍,難捨處亦得舍。咬咬牙,她這麼告訴自己;甩甩頭,她毅然往鎮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