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小鎮的晌午,雨勢仍然奔騰。

阿騰又戴上了墨鏡,手握拐杖,端坐在電視機前「聽」氣象,何旖旎則在客廳里來回踱步。

她的確被困住了,與她最急於擺脫的人,同困在她急於逃脫的地方。

由氣象報告得知豪雨一時還不會解除,另外還有某個颱風直撲台灣而來。

「這場雨眼看是停不了了。」何旖旎煩躁的自語。「我想我得冒雨下山。」

「我不認為行得通。」阿騰冷靜的分析。「答娜剛才打電話來,說山路塌方。公車根本上不來,何況這沿路偶爾會發生土石流,現在下山,十分危險。」

「答娜明明比我們住得更山上,她怎麼可能曉得這邊的道路崩塌,公車上不來?她的消息為什麼這麼靈通?」

「別忘了她是原住民,這裏是他們的土地,所以他們會去留意、關心他們的周遭環境,包括天氣!」阿騰的語氣明顯的有說教意味。

可此時何旖旎憂心的是她該怎麼樣才能儘速離開。「是嗎?這麼說來,我還得被困這裏一天?」

「也有可能不只一天,後面緊跟着一個颱風。」

「你別高興得太早!」他不在意的模樣令她突生氣,他根本一點幫忙的誠意都沒有。

「我該高興什麼?和一隻會咬人的貓關在一起,有什麼值得我高興!」他攢起一邊濃眉,奚落她。

何旖旎警覺到自己的脾氣着實暴躁了些。她頗不情願的道歉:「對不起,我怕有人擔心,所以歸心似箭。」

「我曉得有人關心的那種感覺,我也不會因此嫉妒或幸災樂禍你無法趕回去。」他略嫌僵硬的解釋,接着拿起電視機的搖控器,準確的關掉電視。「在山上住這麼長的一段時間,我已經相當了解那些潛藏的危機,而且,我不希望你……或任何一個朋友,因疏忽而遭遇不測。」

「謝謝你的關心,但至少我該打通電話!」她稍稍消了怒氣。

「趕快打吧!不然恐怕等一下連電話線路都中斷了。」他緩緩踱離放着電話的茶几,靜立窗邊,那表情,像是不想干擾她的通話。

稍後,電話通了,鍾珍帶笑的聲音在另--頭響起。

「請問找誰?」

何旖旎瞥了阿騰那頎長精瘦的身影一眼,壓低聲音。

「珍,是我,我被困住了,困在阿騰的綠屋裏。」

「你是說,他決意軟禁你?」鍾珍驚訝的問。

「不是,我是指我被豪雨困在山上。」

「嚇我一大跳,我還以為他打算囚禁你呢!」鍾珍在電話彼端鬆了一口氣。

「大陶有沒有從香港打電話回來?」略微側身,她把聲音壓得更低。

「有啊,找了你兩次,被我找藉口搪塞過去了,不過,我看你還是有必要打涌電話給他。」

「哦--」

「對了,你講話怎麼那麼小聲?」

「他……就和我在同一個房間。」

「嗄--你們在同一個房間?」鍾珍低呼,但呼聲未歇,另一個大驚小怪的聲音在電話彼端響起。「小旖,你和誰同房?葉騰嗎?天哪!你受的教訓還不夠多嗎?」

是常茵。由阿騰突然僵直的背可以明了,他已經把常茵的話,一字不漏的聽了進去。

真是秀才遇到兵,何況是當著阿騰的面,這下子該怎麼解釋才解釋得清楚?事到如今,她只有硬着頭皮。

「常茵,葉騰和我是『同廳』在同一個客廳,不是……『同房』。」

「咳!我管你和他是同一個客廳還是同一個廚房,反正我要你儘快遠離他,千萬不能對不起大陶……」

常茵義正辭嚴的訓聲未艾,鍾珍的聲音卻再度響起。「哦!和這個大嗓門的鴨霸小姑搶電話,真累。」鍾珍嘆息。「小旖,氣象局好像說除了豪大雨特報,另外還有一個颱風要來,我看你還是安全第一,暫時留在山上好了,大陶那邊,我和常茵會再想辦法搪塞一下。」

「謝了,鍾珍,不過,我想我會儘可能利用豪雨的空檔下山。」

「正合我意。」電話不知何時又換到常茵手裏。「記住喔!除了『安全第一』,還得確保『身心無虞』,好了,我常青老哥進來了,我們要掛電話了。BYE!」

愣視着發出嘟嘟聲的話筒,何旖旎不禁要暗笑常茵好比一陣急驚風;現在她真的有點佩服李傑洛,有辦法把這個直心腸的女孩伺候得妥妥貼貼的。

而他已經在她放下聽筒的那一瞬間掉轉過身面對她。「看來,你的『大陶王子』深獲你朋友的愛戴,而我這隻『阿騰惡龍』,想必也不用經歷什麼正義之劍,很快就會被王子的擁護者以唾罵的口水淹死。」

他澀澀的撥動一下他的長發,何旖旎為他不自覺的瀟洒動作怔忡了一下,這一刻的他,反而比王子更像個王子。但她不能說出真實的想法,只能安慰他:「常茵總是心直口快,她沒有惡意。」

「你這位『沒有惡意』的朋友,該不會是恰巧上次用空手道修理我的那位吧?」

「不是,空手道黑帶的那位是常茵的嫂子,鍾珍。」

「唉,看來我樹敵不少。」阿騰的臉上寫着亦真亦假的懊悔。

「是你自找的。」她咕噥。

「你還在氣我上次砸了你父親的攤子?」

「當然!」

「那你一定更氣我打了你那兩巴掌!」

那還用說!她原想直接撻伐他,但卻保持沉默;因為阿騰一向明白,沉默是她表達最嚴重控訴的唯一方法。她記得許多年前的那次離別,她甚至沉默到沒有和他道再見,就和他恩斷情絕,直到今天。

而阿騰確實也沒有忘記她沉默的意思。「已經有人代替你懲罰過我了。」

她原以為他說的是鍾珍,但當她看向他正下意識輕撫着的手腕時,一股欲嘔的感覺湧上心口,那裏有許多類似煙頭燒燙過,以及類似刀割的痕迹。

是那次進火場救人所留下的記號嗎?昨晚,他彈鋼琴,甚至進房間窺探她時,她都沒有留意到那些疤痕的存在。而那些疤痕很自然的引起她的心痛……

「那些疤……」她差點梗塞。

「可怕嗎?不過,那都已經是過去式了。」他聳聳肩,輕描淡寫。他原想告訴她,他身上還有更嚴重、更可怕的傷疤,但為了顧及她易感的神經,他盡量平淡的描述。

「這樣的傷--很痛吧?」何旖旎自知問這樣的問題十分愚蠢,但她就是不能不問。

「再怎麼痛的傷,都會找到癒合的方法。而我,無所謂痛不痛,因為正如你所說,那都是我自找的。」

阿騰說得那麼淡漠,但字字句句卻又是那麼的苦澀,苦澀到她能再次感覺自己的心在撕扯。

他真的不再是以前那個真誠、凡事勇往直前的阿騰了,現在的他,浮蕩在冷漠與熱情、前進與畏縮之間。

她不熟悉這樣的阿騰。於是,她明白了與他相處,便是盡量不去溯及既往。

但「既往」的記憶既然是他們唯一共有的,那她究竟該如何避開兩人的過去,光談現在?這正是她不想在綠屋久留的原因,除了那些敏感的過去,他們兩人幾乎沒有什麼共同的話題。

可嘆的是,窗外的雨仍滂沱,看來,留在綠屋已是無可避免的定局。

時鐘敲了十一下時,她餓得咕咕叫的肚子又迫使她輕嘆口氣,開口問正掀開鋼琴蓋子的阿騰:「答娜今天不來了嗎?」

「我叫她放假,這種天氣走山路來,太危險了。」

「你真是個體貼的僱主。」她道。

阿騰卻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回答:「我真正想的是--某人認同我是個『體貼』的朋友。」說這句話時,他的表情是相當狡黠的。

「而我真正偏好的,不是沒營養的唇槍舌戰。而是一頓營養豐富的午餐!」

「很好!」他為她的慧黠點頭微笑。「那麼,這頓營養豐富的午餐就有勞你動手羅!」

狡猾!原來他是用話來刺激她,無非是想讓她替他做免費女傭?

不過話又說回來,煮一頓飯根本難不倒她。何況吃是人的本能,也是人與人之間唯一無害的溝通。

於是,時隔將近十年,在這個風雨飄搖的山間小屋,何旖旎又再次為阿騰洗手做羹湯。

誰能說這不是命運的安排?但若假設這真是命運的安排,那麼她那雙操縱的手,又會將把他們推向什麼樣的境地呢?

用完午餐,何旖旎從客廳的書架上拿了幾本微微蒙了灰塵的書籍,走入房間關上門,阿騰則有一下沒一下的按着琴鍵,這樣子過了一個下午。

晚上,晚餐依舊在何旖旎的巧手下完成,可是越來越強勁的山風呼嚎,卻讓她顯得煩躁。

晚餐時,兩人同樣沒什麼食慾,但明顯的,兩人沒有食慾的原因不盡相同。

「颱風大概真的進來了,風雨變得更大了。」阿騰說。

放下飯碗,何旖旎卻一點閑話家常的意願都沒有。

「連電話線路都中斷了,真不曉得我是被什麼給迷了心竅?竟挑這種天氣來到這裏。」她怨聲載道。

「是啊!我想也是,如果不是迷了心竅,你大概不可能紆尊降貴的來到這裏。」他的嘴角勾起了嘲弄的笑容。

「葉騰,你想找人吵架嗎?」這下子她連筷子都放下了,她的語調和屋外的現況相差無幾,是一陣的狂暴怒吼。

「不,我比較想像個紳士,稱讚你做菜的手藝精進,可是我想即使我如此誇獎你,你也不會領情。」他放下碗筷,推開坐椅,摸索的立起。「小旖,不要對自己太嚴苛,你並沒有做錯什麼,你只不過是被風雨困住了。」

問題是,他的安慰令她更加沮喪。「該糟的是,我和一個根本不該同被困住的人困在一起。」

「真的有這麼糟嗎?」阿騰肩膀的線條變得有些僵硬。「是什麼讓你變得這麼怕我、這麼急於避開我?」

是什麼?這倒是個可以讓她對自己誠實的問題;或許,在她記憶里的某個角落,她一直記得阿騰這張臉。

而她不能對他誠實,也無法對他誠實,因為他們有各自的路要走下去,因此,她只能以憤怒來增加她不再和他有任何瓜葛的決心。

「不要老是說我怕你。」她的語氣粗魯。「我是厭惡……厭惡看見你可憐,卻故作篤定的姿態。」同時,她也察覺了自己話里的顫抖。

這句話的確夠犀利了,深深的砍進了阿騰的身體,他不隻身軀僵硬,連臉部的線條都像被刀鑿過了一般。良久,他才木然出聲:「是嗎?既然厭惡,你當初就不應該來。」

在她看來,他仍然篤定,而他的篤定讓她有打他的衝動,因為她已幾近落淚。「你以為我喜歡來嗎?如果不是何明屯的千央萬求,如果不是你那封搖尾乞憐的信,如果不是……不是那盆該死的卡司比亞……」

何旖旎不斷的數落,直到數落不下去了,她為自己的惡毒梗塞。

阿騰卻意外的聽出她話里的情感。「你還深愛着卡司比亞?」

「不,我討厭你用它們來比喻我,我厭煩透了它們的纖細、優雅。它們是只適合冷涼地帶的植物,就像你一樣,是個冷漠的怪物。」她的語氣近乎唾棄,但語意卻泄漏出她暗藏的太多記憶。

「小旖!」

「不要叫我,我討厭卡司比亞的寒傖,現在的我,偏好是香水或火焰百合那類高價的花。我厭惡卡司比亞,就像我厭惡你一樣;等我一離開這裏,我非得把它們全掃進垃圾桶不可,就像我把你掃出我的心……」她握拳面向被風吹得嘎嘎作響的窗戶,彷彿這樣的言語發泄還不夠痛快,除非她比颱風還早敲破那扇窗。

「小旖!」

「不要叫我小旖,你沒有資格叫我小旖,我恨你!」她豁的轉身,用比窗外狂風暴雨還要狂暴的聲音低吼。

而不曉得什麼時候,阿騰已悄悄的移到她身後。

「我知道你恨我,但不知道恨得這麼深。」阿騰低語。有時候,恨的深刻便意味着愛更深刻,但他還不肯定自己能否再懷抱這種想望,一種她對他還有着愛情的想望。

「我怎能不恨?你害我失去了那麼多,失落了那麼多!」她的埋怨中多了層哀戚。

「我知道,我知道。」他滿心酸楚的靠近她,直覺的擁抱她。這個擁抱,與其說是試探,不如說是真情流露,他真的想安慰她!想抹去過去他所帶給她的那些傷痛。

剛開始,她沒有拒絕他的擁抱,年少時代殘留的哀傷,在這一刻像漣漪般被緩緩掀起,訌他們的擁抱充滿了認命的悲愴。

剛開始,她也沒有拒絕阿騰在盲目中俯下的嘴,這個契合的吻幾乎讓他們錯覺兩人之間並沒有經歷多年的分隔。

然而當阿騰輕柔的吻逐漸轉為狂暴饑渴時,何旖旎也抓回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

陶健方--她默默念着未婚夫的名字,像同時抓住了意志的護身符。

她找到意志,開始掙動。

阿騰卻將她箝製得更緊更緊,他仍執着於她甜美的唇瓣,捨不得鬆手。

直到她一巴掌揮了上來,他終於在這一掌中冷卻。「不要!」她狠狠的以手背抹着嘴唇。「不要故技重施,不要以為昨晚的事可以一再重演。」

阿騰神情怔仲,似乎很驚訝於她曉得他昨晚的行徑。一股無法再忍受與他同處一室的怒焰,正猛烈的燃燒着她的意識,她感覺自己不能再和眼前這個男人相處下去,甚至只有一分一秒。

她衝到房間拿起簡單的行李,再折回客廳。「我要走了,無論如何我都要走。」

「小旖,外面一片漆黑,風大又雨大,真的很危險。」他本能的擋住她。

「再怎麼危險,也不會比和你在一起危險。」她說完,打開室內通往院子的那道門,毅然投入雨中,任大雨無情的在她身上傾泄。

「為什麼?為什麼要逃避你的心?」阿騰踉蹌跟進,正好堵在她才打開的綠漆門前。

抹去一把遮眼的雨霧,她大喊道:「對你,我早就沒有心了!不要阻擋我的去路,我非走不可。」

「小旖,留下來,不要任性,要走也等風雨小一點再走,我保證、我發誓不會對你再有任何逾越的舉動。」阿騰明白她在擔心什麼,全怪這兩天他的情難自己。他確實沒有資格再挽留她,但是這樣的凄風苦雨,就連走到表上都算冒險,更何況是要下山。

「我警告你,不要擋我的路,否則我不客氣了!」奔騰的雨勢鼓動着她煩躁的

阿騰死命的堵住門口。他太了解她的任性,但他更清楚山裏的颱風夜幾可比擬為群魔亂舞,那些被風雨撂倒的樹木,那些隨時會崩塌的落石,還有會在瞬間吞噬人的土石流。他沒有親身體驗或親眼見過,但他曾聽答娜和友人說起它的嚴重性。

即使會因此再被她痛恨一次,他也必須制止她這種可能損及生命的莽撞。

他伸手攔截她,但他撲了個空。趁着他顛躓的時刻,何旖旎跑出門外。

風雨的聲音更大了,它掩蓋過阿騰狂亂的叫聲。才往小鎮的方向跑了一小段路,她便開始後悔自己的行為,她自我嘲解的讓驚惶的心平靜下來。

此刻,她倒是真的希望他能追上她。眼前,風雨似乎已經增強到一個高峰,狂風暴雨像一隊銜命而來的天兵天將,狠命的打在她毫無屏障的身上。

不遠處,暴漲的河水也猶如一條不願受困的翻江龍,傾其所能的翻攪奔騰,那種怒吼聲,彷彿從地獄中釋放出來的無數冤魂。

她開始懂得害怕了,突來的雷鳴閃電,讓她更看清楚了目前的處境。橋墩傾圯,整座通往部落的橋樑斷成兩截,一截仍屹立着,一截卻已在土石流中載浮載沉;更可怕的是土石流就在她的腳邊,一點一滴侵吞她立足的地方。

她直覺的反應是拔足狂奔,沒想到一塊鬆動的流石卻教她的腳底一陣打滑。

難忍的劇痛升起。她的左腳在一陣痛徹心肺的撕扯之後,卡在土石流里,另一隻腳也逐漸陷落,疼痛令她不自覺的呻吟,惶亂中,她及時抓住一棵岌岌可危的小樹。

強烈的恐懼找不到出口。她開始念着大陶,念着父親,念着弟妹,念着鍾珍、常茵,甚至念着常柏青和李傑洛,還有……阿騰。

天哪!難道她註定要葬身在這個本來跟她毫無關係的山裏?

阿騰是真的不打算追來了嗎?畢竟,他沒有必要為了她的任性當陪葬。

只是--阿騰真的沒有追來嗎?如果沒有,那麼那些斷斷續續、越來越真切的呼叫聲又屬於誰?

小旖……小旖……

真是諷刺,剛才她才大刺刺的要求阿騰這樣喊她,可這一刻,他的喊聲卻猶如天籟。

但,那真的是阿騰發出來的聲音嗎?抑或只是幻覺?

風雨不停,這陣夏日的狂風暴雨,真是比冬日的寒流還教人寒澈心骨,而在她完全陷入昏迷之前,她做了最正確的一件事情--使儘力氣放聲尖叫。

∞Φ風の谷Φ∞∞ΦNauSicAaΦ∞∞Φ風の谷Φ∞

在還沒有睜開眼睛之前,何旖旎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是直接上了天堂,或是正載浮載沉於地獄?

張開眼睛之後,她相信自己不幸的屬於後者!

昏黃的燈光,以及兩個灰頭土臉的男人……哦!不對是兩個滿身泥濘的男人,一個很高,一個稍矮。

她睜眼的動作驚動了較矮的那一位,他冷靜的示意較高的那一位。「騰仔,伊醒了!」

「小旖!你醒了嗎?你還好嗚?」的確是阿騰急切的聲音。

這麼說來,自己「應該」沒有被土石流吞掉!再看看自己,已經換了一身乾淨,卻過分寬大的睡衣,是阿騰幫她換的嗎?她想。

「腳很痛吧?你的小腿骨折了。」

經阿騰一說,何旖旎才感覺自己的腿部像有針在刺。她試着移動它,想試試究竟傷得多嚴重,但她的移動只是換來一陣痛,她不禁低吟。

「不要動!」阿騰靠近,摸索着制止她。「阿典師才剛幫你敷藥,上夾板,現在還不能亂動。」

這一刻,阿典師適時的打開房裏的大燈,讓她有了回歸現實世界的感覺。她打量了那個看起來有點瘦小,又有點嚴肅的阿典師一下,再看看渾身像在泥里打滾過的阿騰,腦海里卻很自私的想--她這樣子怎麼下山?怎麼回台北?

「阿典師,謝謝你!」她沒有忘記對人應有的禮貌,但她更沒有忘記該給阿騰的責怪。「這下我搞成這樣,你滿意了吧?」

阿騰的臉上掠過一抹不甚明顯的痛苦與難堪。

阿典師是個見過世面的人,很容易就看出這對年輕人之間藏有某些問題。

阿典師慷慨的說著:「小姐,只要你乖乖的敷藥,我保證只要一個禮拜,你就可以行動自如了。」

一個禮拜!何旖旎聽着阿典師用他那台灣國語說著事實心裏一陣長嘆。

「一個禮拜,不行,我的婚禮再半個月就要舉行了,我還有很多的事沒辦好……」她不免擔憂起來。

「什麼事都不會比你的身體來得重要,對吧?」阿典師的臉綳起來了。「骨折沒治好,以後要付出的代價絕對更高。」

阿典師這麼嚴正的一堵,何旖旎一時語塞。

真搞不懂阿騰打哪裏找來這麼個土郎中?想到自己的腿,想到自己要再被迫羈留一個星期,何旖旎的憤怒就不禁因挫折感而加溫。

「葉騰,幫我想想辦法啊!你不是很行嗎?我真的無法再和你相處一分一秒,即使用抬的,你也得把我抬下山。」她近乎暴怒的低喊。

阿騰因為她的另一次責怪而抿緊地漂亮的唇,連那雙因失明而冰瑩的眼都流轉出憤怒的焰光,這次他眼下那道細疤翻紅,看起來有了猙獰的感覺,但他揉揉臉頰,很快便隱藏起怒氣,苦澀與絕望令他不想言語。

可何旖旎不知節制的步步進逼。「說話啊!你除了瞎眼,還啞了嗎?葉騰,你說話啊!」

「讓我替他說吧!」阿典師實在看不下去了。這個女孩的任性已經到了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步,實在需要有人給她一點「教示」了。

「讓我替他說吧!小姐,」阿典師的臉色更沉了。「我認為騰仔該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痛罵一頓你的不知感謝,看到伊那身的臟污沒有?為著救你,伊奮不顧身在大風雨中胡亂摸索,沿路不是樹枝就是爛泥,不是大圳溝就是土石流,四界攏是危險,但是為著怕你危險,伊不顧危險的也要找到你,如果不是剛好碰到我出來巡視,我看伊會比你早一步去見閻羅王。」

即使阿典師國台語夾雜着說,但她還是聽懂了。阿典師的一席話令她想哭,突然間,她竟真的哭了起來。

是嗎?為了救她,阿騰差點喪命!

可是,為什麼她卻只想傷害阿騰?是任性?或者是恨意的驅策?不,如果她肯對自己誠實,她真正想做到的只是遠遠的離開他,而不是一再的對他殘酷。

而如果她對自己更誠實一些,那麼她應該分析的是,為什麼她急於離開他?

但那是她不願去觸及的,或者,應該說是她不願去探究的。

和阿騰一樣,她也被一股莫名的絕望淹沒。哭,卻成了她發泄的最佳管道,這或許她比阿騰幸運的地方。

「噓!小旖乖,別哭,沒事了,沒事了!」阿騰輕柔的安撫她,裏面有着極難掩飾又備感無奈的深情。

這一刻,她的脆弱真正凸現了他的堅強。

但,真的沒事了嗎?

看來,事情正要開始!

阿典師瞧着這一幕,心裏長嘆一聲,然後知趣的走出房門,關上房門離去。

他不後悔痛罵了何旖旎一頓,明明看見愛情,卻又極力逃開,教人氣結。他覺得何旖旎彷彿比阿騰盲目得更厲害,而他只能祝福他們兩人早日打開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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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情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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