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萬垂青的生活像條潺潺小溪,平靜的川流,沒有驚濤駭浪,她的生活環境大抵是在奶油盒子及租的小套房裏來回。
她不記得是誰說過的話,不過略加修改,就可以詮釋她的簡單生活,「她不是在家,就是在蛋糕店,要不就是在往蛋糕店的路上。」
沒錯,就是這樣毫無變化。也因為如此,她婉拒了全蘭黛最初一起同住的計劃。
她可以想像自己的一生在這樣的日子中安然度過,但她沒有辦法接受花樣年華的全蘭黛陪着她在這樣的日子裏耗着,不行!絕對不可以。
萬垂青蹣跚地往小坡上爬,因為貪圖便宜了五百元的租金,她選擇了陡坡之上的出租公寓,放棄坡腳下商店林立、食住行明顯便利的另一個出租公寓得付出的代價,就是她得每天氣喘吁吁的爬一個坡之後才能回到自己的家。
「萬垂青。」
「小、小老闆?!」大口喘息、吃力移動着如千斤重的小腿的萬垂青,循着聲音看到了站在家門口的常接業,她驚訝的出聲。「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特地來找你的。」
「找我?」她不解地道,「為什麼找我?千里迢迢的特地從菲律賓來找我,難道是春村怎麼了嗎?!老闆他……還好吧?」
不會是!人生變化無常,更何況是七、八十歲的老人家……
「爺爺他很好,春村也很好,自從你掌廚過後,春村的生意就一直很好,忙碌得不得了。」
她點點頭,「那你找我做什麼?」
「呃……」她的直截了當讓常接業啞口,躊躇了一整個晚上、憋了一肚子的話反而現在全都說不出口。
「你平常也都這麼晚下班嗎?」他轉移着話題,凌晨兩點才回家,她做的是什麼工作啊?
她點頭,「是啊!回家也沒事情,所以我習慣待在店裏打發我下班以後的時間。」
「喔。」他局促地找着話題,「你現在在哪裏工作?」
「蛋糕店。我和朋友合開了一間蛋糕店。」她想起手裏提着的蛋糕,「喏!你要不要吃?這是我從店裏帶回來準備當明天早餐的蛋糕。」
不等他回答,她逕自打開白色的長盒,從裏頭挑出一個蛋糕遞到他的手中。
「嘗一嘗,這是我晚上試着用薄荷及巧克力和奶酪做出來的奶油蛋糕,奶酪冰冰脆脆的口感我很喜歡,你覺得呢?」她期待的等着他的評語。
「很好吃。」張嘴吃下第一口,還沒咽下喉,他的稱讚就直接道出。
「真的嗎?」她微笑,笑意直達雙眼,黑色的瞳孔猶如繁星點點,閃耀晶亮的光芒。「我還有很多,你多吃一點。」
他回以微笑,久違的晶亮雙眸讓他的胸腔漲滿熱潮,他一邊吃着蛋糕,一雙眼一邊緊盯着她的臉龐,捨不得移開。
「你還沒說你特地來找我做什麼?」
「咳咳咳……」她突然拉回的話題讓他岔氣,嘴裏的蛋糕跟着困在咽喉里不上不下,讓他難受地猛咳着。
她趕忙替他拍着背。
在他的咳嗽稍稍平復之後,他繼續吃着手中的蛋糕,心底緊張地盤算着該如何開口。
「我的問題讓你這麼緊張?」
常接業看向她,被說中的僵硬感讓他不曉得該點頭還是搖頭。
「噗——哧!」她忍不住笑出聲,又從紙盒裏遞了一塊蛋糕給他。
他接過蛋糕,默默地吃着,一口接着一口藉以掩飾自己的尷尬,直到蛋糕剩下一半,他捏着蛋糕,猶疑的開口,「你覺得春村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我是指你對春村的看法、印象怎麼樣?」
她挑挑眉,思索了一下后搖搖頭,「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如果你問我對你、對老闆的看法、印象怎麼樣,我還比較可以回答你。」
「那你對我爺爺、對我的看法、印象怎麼樣?」
萬垂青眯起眼,無法確定在昏暗路燈的光線下,他臉上的一抹紅所代表的含意,她略過不去深思,輕描淡寫卻又深刻的詮釋着,「老闆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大男人,吃苦耐勞,佔盡一切能占的便宜卻又能表現得其實給盡人好處的是他,得理不饒人、頑固又不知變通。而你,斯文、孝順、聽話……就是個好好先生,我想不出其它的形容詞來形容你了。
「啊!我曉得我對春村的看法了,春村像是綁住你們祖孫倆的一條繩索。」她喃喃地說著自己的聯想,「幸好,幸好後來春村的生意愈來愈好,不然對一個想要後代子孫能發揚家業的頑固老頭,及一個近乎愚忠的孫子而言,恐怕會變成一條殘酷的枷鎖……幸好啊!」
他仔細地聆聽着她的喃喃自語,「難怪爺爺稱讚你會是一個好媳婦。你是這麼的纖細、敏銳又勤快,我真不懂你那個廚師男友怎麼會舍你而選擇那個俗不可耐的女人。」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當她從她男友及未婚妻手中接過喜帖時,臉上慘白的表情及笑容。
「每個人都有選擇他終身伴侶的條件,我們無法去幫當事人評斷好與壞、對與錯。」她微微一笑。
「你走出來了?」
「什麼走出來了?」
「你從你前任男友帶給你的傷害中走出來了嗎?」
「他從來沒有帶給我傷害。」萬垂青搖搖頭,「我一直很清楚我們之間的問題點,他只是在他的婚姻里選擇了對他有意義、有幫助的對象,我並不怪他,反而我還該謝謝他幫我上了一課,」堂震撼的課程。」
「那為什麼那陣子你成天把自己忙得昏天暗地,弄得臉色蒼白,消瘦得這麼快?」
「噗哧!」她笑出聲,「你真的很愛很愛你爺爺呢!」愛能夠遮蔽一個人的視線,所以才會對他的所做所為視而不見啊!
「啊?」
「你曉得為什麼我的好友會強逼着我離職嗎?」她道着,「她就是看不慣我在異鄉失去了男友后還被你爺爺指揮來、指揮去,一會兒忙廚房、一會兒忙跑堂,弄得昏頭昏腦、臉色蒼白、體重急速下降。」
「啊!我想到我對春村的另一個看法了,春村實在是個欠缺勞工的地方。噢,小老闆,如果你真的想要讓春村的生意能夠長長久久、日漸壯大,那增加援手真的是首要之務。」
她的話讓他羞慚地抓着頭,臉上的潮紅即使在微弱的光線下也能清楚看見。
她微微一笑,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一個巴掌拍不響,如果我不想做,那麼老闆再過份的要求我都可以拒絕,所以你別自責了。」
「垂青,如果、如果、如果……」他的手覆上她的小手,激動得結巴着。
「嗯?」她繼續保持微笑,心底想着的是要如何不留痕迹地將自己的手,從他冰涼的手心裏抽出。
「三更半夜,你倒有雅興和個男人在路上卿卿我我。」一個粗啞、低沉的嗓音插入他們的談話之中。
「啊!」從她身後籠罩而來的陰影讓她下意識的就是一顫,她根本不用回頭就能曉得出聲的主人是誰——渥夫沃,全天下唯一能嚇得她皮皮挫的男人。
噢,她該感謝他的出現嗎?讓她可以光明正大的把手抽回來。
「半夜不做虧心事就不用整天像只老鼠一樣吱吱亂叫。」渥夫沃冷哼着,朝着常接業抬抬下巴,不客氣的問:「他是誰?」
「他是我前任老闆。」他沒教養的問話方式讓萬垂青蹙眉,抱歉地向常接業介紹着,「小老闆,不好意思,他是我店裏的常客,個性總是這樣直來直往,你別介意。」
常接業對她點點頭,客套地也對着突然出現的巨大男人點點頭表示禮貌。
渥夫沃並沒有回以相對的禮儀,一雙銳利的眼睛停在他手裏捏着的蛋糕,質問起萬垂青,「我為什麼沒有吃過那個蛋糕?」
如果他的表情不是堆滿了凶神惡煞,她相信自己一定會笑出聲音來。
「那是我晚上才試做的蛋糕,還沒決定要不要在店裏賣,你想吃的話,這裏通通給你。」她將手裏的紙盒塞進他的懷裏,聲調不自覺的放軟,「你怎麼這麼愛吃甜食啊!」
「哼!」他哼着,伸出雙手,左手接過她遞來的紙盒,右手卻停留在她的指尖,他伸展着自己的指頭,順着她的指尖緩緩向前移,進而包覆她的手掌。「天氣再熱,半夜的溫度還是很涼,你想找死啊!」
從手指傳來的炙熱讓她的心一顫,先前常接業的冰涼掌心所感染的涼意全都消失在他厚實的掌心之下。
「咳!你怎麼來了?」她轉移着話題。
「帶我到全蘭黛的住處。」
「要……」
「你廢話很多,到車上去。」
她皺皺眉,不想和他不耐的心情對抗,「我先和我朋友說個話。」
他按住她的肩膀,不讓她有機會轉身,「上車。」
他吐出的兩個單音氣勢驚人的令她不敢反駁,乖乖地越過他,朝他身後的車子走去。
「她在台灣很好,不會想要再回菲律賓去。」他看着常接業,「你的『如果』可以永遠都不用說出口,她沒興趣當你那間小店的小老闆娘。不見了!」
丟下話,沒有多餘的客套,他連期待下次再相逢的禮貌都懶得說,更別說揮手再見了。
萬垂青這樣的女人也有人喜歡?第一次有這樣的體認讓渥夫沃糾起了濃眉,心底的不悅像麥芽糖,濃稠粘膩得令人發厭。
尷尬,很尷尬,非常尷尬!
幾乎從踏進遠來飯店開始,萬垂青粉頰上的紅潤顏色只有不停的加深而沒有變淺淡化的趨勢。
在運送蛋糕、陳列蛋糕的一連串過程中,她的腦袋裏只是不停地塞進「尷尬」這個形容詞,最多加上一些無關緊要的修飾詞,她的腦袋彷彿踹進無窮迴旋的程序,被令人羞赧不安的情緒狂擠塞爆。
遠來飯店的甜點廚房名聞遐邇,她們奶油盒子只是沾了和「床侍寢飾」有長期性的合約,所以才得以入主遠來飯店,成為床侍寢飾召開記者會時的「座上客」——就是這種裙帶關係讓她尷尬到了極點,那種越俎代庖的感覺,讓她恨不得當場挖個地洞將自己就地草草掩埋,死了還比較快活。
就在萬垂青在遠來飯店調派來幫忙的外勤人員虎視耽耽的注視下,快要尖叫捉狂時,她的工作終於全部完成,她甚至不用思索,馬上拔腿就逃。
她以驚人之勢鑽進電梯,等不及電梯門緩慢闔上的速度,她像是被蟑螂爬上身似地,火速連扒帶拉地將身上綉有奶油盒子四個字的白色圍裙給扯下,扔在地上,就差沒有踩在上頭以泄心頭尷尬的窘意。
「呼!」她大口深呼吸着,雙眼的視線緊盯着電梯上的液晶面,專註地看着數字跳動,而不是地上那塊礙眼的白布。
「叮。」隨着電梯發出的聲響,兩扇門跟着緩緩開啟。
「甜點廚房」四個字在遠遠的彼端映入萬垂青的眼帘里,站在甜點廚房門楣下的一對男女很自然地也進入她的視野範圍內,兩人登對的模樣在她的視線中異常清晰,周圍的景象頓時成了失焦的模糊。
不明所以地,萬垂青一踏出電梯就問身躲進電梯旁擺放的盆栽后,動作就像剛剛逃離會場般敏捷而不帶意識,完全地出於本能。
那是渥夫沃……她微眯起眼,他身旁的女人就是那次在粉紅緞帶和他一塊兒用餐的女人,她記得她纖細勻稱的高挑身材以及白皙迷人的外貌。
他們怎麼會在這裏?他們在說什麼?他們是什麼關係……」連串的問題在她心頭湧出,她不自覺地蹙起兩道秀氣的眉毛,恨不得她躲藏的盆栽能自動往前挪近五十公尺,這樣她的一堆問題就能靠偷聽來解決。
遠端——
「你沒事裝丑幹麼?」渥夫沃瞪着臨浮雲。
「你也覺得很醜嗎?」她對他眼底厭惡作嘔的神情沾沾自喜着,「我告訴你,我可是有高人指點,自然門的狂風親自開班授徒,我是他唯一的徒弟,光是衝著這點,我的丑絕對是世界之最。」
「神經病。」他啐着,「這麼喜歡你幹麼不整張臉通通弄醜?搞得一半能看、一半難看,這之中的動機顯示你這個人心態不正。」
他不掩飾的啐語引來她銀鈴的笑聲,身體因劇笑而輕微的晃動,也揚動了垂在右頰上的黑髮,露出隱藏在長發下的醜陋,引來他的興趣。
「嘖嘖,靠!你還真是徹底,半張臉你毫不浪費,完全利用到極至。」他傾身靠近她,撩起她的長發,原以為她只毀了自己頂多四分之一的臉,沒想到……
「嘖嘖嘖!」他仔細端詳着原本該是細緻皮膚的臉頰,如今卻換成斑駁不堪,有紅有紫有白有焦黑,甚至有凹凸不一致如蜈蚣般扭曲長疤,以着數條力勢縱橫竄爬她的右頰,驚人的勢力範圍從額頭波及到眉毛形成斷眉,再往耳朵延伸到頸項,她的半張臉簡直就像被炮火炸過般,只有殘破、噁心、令人觸目驚心。
「如何?極至的美麗與極至的醜陋,這樣衝突的形象絕對令人印象深刻吧!」
「你有病。」渥夫沃搖搖頭,放開她的發,「你總有一天會得到報應。」
「是嗎?會嗎?」她眨着無辜的黑眸,一隻手掩住口故作驚嚇,「噢!我真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他搖搖頭,「想必我不在的這段日子,你這個一直沒有露面的遠來飯店董事長,成功地打響了我們飯店的名聲。」
「廢話!」她故作嬌弱地傾倒在他的懷中,「這段時間我不停地接受各大報章雜誌的專訪,我虛弱的身體都快禁不住了呢!咳咳……我說渥大先生,你要如何報答我啊?」
「報你的屁!」他毫不憐香惜玉地推開她,「別像攤爛泥一樣粘在我身上。」
「哎呀!」臨浮雲低呼着,一個巧勁暗施,纖細的身體又倒回他的懷中。
渥夫沃靈敏地就要閃開——
「你躲吧,反正你沒心沒肝早就是事實了,哎!只是枉費我在忙店務之餘,還不忘費心盯着手下幫你找到一本死亡之書,哎!無奈我對你的一片用心啊!」她低聲的自語成功打退了他的閃躲,她柔軟的身軀嘟嘟好地躺進他乖乖伸長的手臂,兩人搭配得天衣無縫。
「你說什麼?!你說你找到那本該死的書了?!」
「叮咚!」她彈着手指,讚賞有加地道:「真好,你的貓耳沒有因為你的幻化成人而有所退化,我說得這麼小聲你還能聽得清清楚楚,真是了不起呢,」
「那本書呢?」他懶得和她廢話。
「在我的辦公室桌上。」
「這麼重要的東西你扔在桌上?!」
「唔……很重要嗎?」她又眨眨眼,「並沒有人你爭我奪的跟我搶這本書啊!也沒有人出高價賞金要自然門讓出這本書啊!」
她不以為然的輕拍他的手臂,「渥夫沃,你電影看太多了,這本書沒有人把它當成一回事。」
「它對我的意義很重大。」他狠狠地道。
她吐吐舌,難得地不發表意見當做是認同他嘍!
「你看過沒?裏頭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讓我回去聖界?」
她搖搖頭,「我雖然會說古埃及文,但對古埃及文字並不熟悉,我看不太懂。」
「沒關係,有人懂。」
「啊?你不懂嗎?」
「哈!你以為一個沒父沒母,在『紅土』里為了生存而被迫不斷廝殺的野人會有機會識字?」他嗤之以鼻。
「那誰懂?」
「地司忒。」
「就是另一個有家歸不得的貓?」
渥夫沃點點頭。
「哎!」她大大的嘆了口氣,「好吧!送佛得送上西天,我就辛苦一點,幫你翻譯好了。」
「不用這麼麻……」
「這、是、我、的、書。」她臉色一變,「不是我翻譯,你也別想看。」
渥夫沃瞪着她,眼露凶光,騰騰的殺氣盛焰將他的氣極表露無遺,卻仍舊無法嚇着她。
「想嚇我?」她不客氣的打了一個呵欠,「我覺得你把嚇人的精力留來快快決定你是要讓我翻譯或是拒看會比較有效率,快唷!我改變主意的話是任誰也難改變唷!」
「你真的有病。」
「謝謝讚美。」她當他的話就是同意,吟吟地笑着,「哎呀,我怎麼突然覺得四肢無力啊?渥夫沃,我沒有力氣走到辦公室耶,你說怎麼辦?」
能怎麼辦?這個女魔頭,
他彎下腰,將她攔腰抱起。
她的笑聲像銀鈴般流暢地跟着響起。
躲在樹后的萬垂青緊緊拉扯着樹葉,她的表情五味雜陳,有驚嚇、有恐懼、有難解……還有深深的失落感。
她聽不到他們之間的對話,但不管是那女人駭人的右臉頰,或是無畏她毀了容的渥夫沃,甚至是他們之間的親昵通通都讓她大大的震撼。
她皺起眉,撫着心口。
這震撼的力量太過強烈,強烈得讓她的心頭劇烈的發麻疼痛。
「好痛!」她慘白着臉,默默地離開盆栽,往他們的反方向踉蹌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