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美國，洛杉磯。

「雨嬪不會答應的！」

庄靜翡在丈夫書房裏踱步，她覺得丈夫的提議荒謬又不可行。

「她不知道就不會反對了，不是嗎？」

邵文羲在煙斗裏塞了些煙絲，他看了妻子一眼，要她放心。

「當年的玩笑話你還真的當真？他們幾乎不認識對方，且男女感情這種事……」庄靜翡還沒說完，就看到丈夫對她搖頭，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當年或許是玩笑，但前些日子我跟隋翰聊起這件事，他也覺得我們可以試試看。」

邵文羲想起前些日子巧遇來美國洽公的墨隋翰，臉上還掛着一抹笑。

「就算要試，也不能直接讓他們訂婚吧？到時候你女兒跟你鬧革命我可救不了你。」她怎麽會不了解自己的女兒跟丈夫。

「隋翰跟我都認為，既然要試就得訂個目標。妳就別擔心了，幫我去跟雨嬪要些照片放進這張記憶卡裏，我有空寄回台灣。」說完，邵文羲遞了張記憶卡給妻子。

雖然心裏還在嘀咕着，但是庄靜翡也沒再多說什麽，畢竟這事要真能成，她也是十分樂見的。

墨、邵兩家的好交情是自墨隋翰與邵文羲大學時代就開始了，雖然畢業后因為事業鮮少見面，後來又因為邵文羲全家移民幾乎沒了往來，此次的偶然相遇，自然不能放過敘舊的機會，怎知這一敘，竟敘出了這荒謬的訂婚計畫。

※

「我真是不敢相信！」邵雨嬪回到房間，鼓着雙頰嘟囔着。

「怎麽了？妳不是去找邵伯伯？挨罵了？」

杜韶音低着頭，看着手中那本厚得可以砸死人的書問道。

「韶音，妳手上那本是什麽？哈利波特嗎？」

邵雨嬪的注意力被杜韶音手中的書給吸引過去，好奇的問道。

「紅樓夢。我跟妳爸借的。」

杜韶音低着頭說道，一雙眼死盯着退上的紅樓夢，好像賈寶玉正在書裏跟她微笑打招呼似的，捨不得移開眼。

「那種書妳看得懂？全都長一個樣，中文字還一堆，唸起來會咬斷舌頭的……」

邵雨嬪原本滔滔不絕的抱怨着，忽地沒了聲響，臉上爬上了一朵不懷好意的笑。

發現邵雨嬪忽然安靜下來，杜韶音滿臉困惑的抬起頭。

「不要露出那種笑容，雨嬪。」

看到邵雨嬪臉上那朵笑容，杜韶音的心瞬間涼了一半。

認識邵雨嬪也不是一兩年的事了，她自然知道那抹笑所代表的意義。

「幫幫我啦，韶音，我知道妳最好了！這次妳不幫我的話，我一定會死得很難看的！」邵雨嬪抓着杜韶音的手臂左右搖晃，語氣可憐到不行。

「妳哪一次不是這麽說？但妳哪一次真的死過？」

這種請求自然不是杜韶音認識她以來的第一次，也不是第二次，而是雙手加雙腳二十根指頭都不夠數的無數次。

「那還不是因為上帝可憐我，讓我遇上妳這個天使，不然我早就不在這裏了。」

邵雨嬪拚命對着杜韶音眨眼，還誇張的吸了吸鼻子，露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

「妳這個小惡魔，不用奉承我，這次說什麽我都不會當妳的幫凶了。」

耳根子軟向來是杜韶音的致命傷，再加上她不擅長拒絕，每每邵雨嬪要她幫忙，她總是擋不下來點頭答應，這一次她可是學乖了，完全不打算聽邵雨嬪說的任何話。

「我爸要把我嫁掉，而且還是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妳就忍心看我嫁給一個陌生人，然後一輩子快樂不起來？」

邵雨嬪才不理會杜韶音的抗議，自顧自的扯着嗓門說得好委屈，還用一種會讓杜韶音內疚的眼神盯着她看。

來不及用手摀住耳朵，邵雨嬪的話就這麽一字不漏的全鑽進了她的耳朵，再加上邵雨嬪那「要是我不幸福都是妳的錯」的可怕眼神，讓杜韶音好恨自己為什麽要接受邵雨嬪的邀請來她家小住。

「我們才畢業，妳爸就打算把妳嫁了？而且妳說的陌生人是怎麽回事？伯父不知道妳有男朋友？妳剛去找伯父他就直接跟妳說要妳嫁人嗎？」

不是她有心要幫忙邵雨嬪，而是她就算抵死不從，邵雨嬪也不可能輕易放過她，那還不如她先主動發問。

一聽到杜韶音提起自己的男朋友，邵雨嬪笑得有些尷尬。

一個會看「紅樓夢」這種中文古書的老爸，怎麽可能允許她隨意帶男朋友回家？

所以不論她交過多少個男朋友，邵文羲完全不知道自己女兒談過戀愛。

「我……偷聽到的。韶音，妳就幫幫我吧！妳也知道我爸有多喜歡妳，妳要是不幫我我一定會死的！」

從小在美國這種自由的國家長大，邵雨嬪除了中文名字及那張東方面孔外，根本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國人，怎麽可能接受父親那種荒謬的安排。

「伯父喜不喜歡我，跟妳要嫁人是兩回事吧？難不成要我替妳……」

話才說到一半，杜韶音就瞪大了水亮明眸，不敢再說下去。

只見邵雨嬪頻頻點頭，抓着杜韶音的手又更緊了些。

「妳休想！邵雨嬪，這玩笑太過分了，再怎麽樣我也不可能替妳嫁啊！」杜韶音死命搖着頭，不敢相信邵雨嬪竟要她幫忙這種事情。

「韶音，妳放心，我爸是要我嫁，又不是要妳嫁，妳不會有事的。」

邵雨嬪信誓旦旦的保證着，說什麽也不讓杜韶音有機會拒絕她。

雖然杜韶音從小在美國長大，但因為跟爺爺住，所以從小就對中文的聽、說、讀、寫非常津通，甚至連詩詞歌賦也略懂一二，只是她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必須要面對這種狀況。

「妳就跟伯父說實話不就好了？這種家務事就算我答應幫忙也幫不上忙不是嗎？怎麽可能替妳嫁！」

「我爸那種老古董，就跟妳爸一樣，成天就只會說什麽不能忘本之類的話，偏偏中文字我又認不得幾個，妳當真要我跟我爸坦承我回給他的信都是妳代筆的？妳要我告訴他我高中就跟男朋友在外面過夜，然後活活被他打死？」

邵雨嬪見過杜韶音的父親幾次，如果讓自己的父親跟杜韶音的父親認識，他們一定會大聊中華文化三天三夜。

「伯父不會打妳的。」

對於這一點，杜韶音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她完全明白邵文羲有多疼女兒。

「他是不會打我，但他會讓我活活氣死。」

知道自己說得有點過分，邵雨嬪這才換了個口氣，用比較不誇張的表情，中肯的說道。

杜韶音看了邵雨嬪一眼，無法否認她的話。

的確，要是邵文羲知道一切，恐怕下一回她就要去醫院或是別的地方才能見到這個跟自己父親一樣滿口中國經的邵伯伯了。

「好吧，就算我要幫妳，可我們又不是雙胞胎，怎麽幫？」

她沒想到自己的掙扎居然如此無力，她再一次體認到耳根子軟是多麽討厭的事。

聽到杜韶音的話，邵雨嬪笑得好得意，露出一副打勝仗的表情。

邵雨嬪的表情讓杜韶音更是懊惱了。她從來拒絕不了她這個死黨的求援，每次只要邵雨嬪多說兩句，她鐵定就只有投降的份。

叩叩！

就在邵雨嬪準備解釋自己的妙計時，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請進。」

邵雨嬪臉上的笑無比燦爛，像是從門口走進來的母親帶來了什麽天大的好消息似，讓她直對着母親笑。

「雨嬪，可以給媽媽一些妳的近照嗎？」

庄靜翡手中拿着那張空白記憶卡，一進門就說明來意。

「要照片做什麽？」邵雨嬪明知故問。

「呃……妳姑婆很久沒看到妳了，所以要妳爸爸寄幾張妳的照片給她，可我們手邊都只有妳小時候的照片，所以媽想請妳把照片放進記憶卡裏，好讓妳爸寄去給姑婆。」

庄靜翡這個謊說得頗不高明，簡直就跟肥皂劇裏那一套「弟弟的朋友的爸爸……」那一套老戲碼差不多。

「好啊！只是我也很久沒拍照了，過兩天再給媽好嗎？」邵雨嬪笑得好甜，從母親手中接過那張記憶卡。

見女兒那樣迷人的笑着，庄靜翡心中升起一股罪惡感，這樣把女兒推進一個荒唐的婚姻裏，她實在有些不忍。

「那個……」庄靜翡心裏掙扎着。

「媽還有事嗎？」邵雨嬪笑得更甜了些，直直看着母親。

「……晚安了。韶音，謝謝妳來我們家做客。」

忖思了半晌，庄靜翡只能把注意力轉到杜韶音身上，免得自己忍不住會告訴女兒所有的事。

「伯母晚安。」

看得出庄靜翡笑得十分不自然，杜韶音貼心的回給她一個甜美的微笑。

待母親掩上了門，腳步聲漸行漸遠，邵雨嬪這才站起身找尋自己的數位相機。

「妳還沒說我該怎麽幫妳呢。」

杜韶音這絕不是自找死路，而是她知道就算她不問，邵雨嬪也不可能因此就放過她。這些年來她早就認命地當個乖獵物，被獵人抓到后，不做太多的掙扎，以換得些許好日子。

「我們去拍照。」

手上拿着相機，喀的一聲，邵雨嬪把杜韶音那滿臉困惑的表情拍了下來。

「就這樣？要先拍給妳姑婆的照片？」

杜韶音從沒看過邵雨嬪這麽聽話，她覺得十分不可思議。

「拍妳的照片。」

「給妳姑婆？」

「那才不是要給我姑婆的！」

邵雨嬪給了杜韶音一個大白眼，覺得要說明自己的計畫有點麻煩。

杜韶音眨了眨那雙水眸，輕嘆了口氣。

她明白這一次她要幫的可不是代筆或是幫邵雨嬪的惡作劇找藉口、做偽證這種小事，但是她現在是騎虎難下，除了等邵雨嬪把她給賣了，也別無他法了。於是她不理會邵雨嬪那一副懶得解說的表情，再一次埋進紅樓夢中，陪着劉姥姥一起逛大觀園，陪林黛玉葬花，陪着發愣的賈寶玉忽然大笑道：「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

台灣，台北。

在泳池裏來回遊了幾趟，正悠閒的在泳池中央仰飄的墨昀辰，眼神忽然飄向了池畔。

「昀辰，你爸有事找你。」

前來傳話的馮湘荷，見兒子正定定的看着自己，這才把憋了良久的話吐出口。

聽見母親的話，墨昀辰吸了口氣翻身下潛，直接從泳池畔跳上岸。

他不知道父親找他有什麽事。雖然他昨天才跟父親做了這三個月的盈收簡報，但他不認為父親會因為公事讓母親來傳話。

「有事嗎？」

墨昀辰披了件浴巾、頂着一頭濕髮，才走進起居室，就看見雙親坐在沙發上等着他。

對眼前這儼然像是公聽會的氣氛，墨昀辰有十分不好的預感。

「準備訂婚吧。」墨隋翰開口就是這麽一句。

墨昀辰一雙眼直直望着父親，滿臉困惑。

他從不曾聽父親說過如此可笑的話，他甚至懷疑他有點津神錯亂。

「誰要訂婚？」

墨昀辰實在不想問這麽可笑的問題，但是面對雙親那認真的模樣，他不得不逼自己問出這麽一句。

「你。」墨隋翰對著兒子點頭微笑。

「我？」墨昀辰張大眼看着母親，想要證明父親只是在開玩笑。

但馮湘荷卻沒有回應兒子的眼神，只順着丈夫的話對墨昀辰點了點頭。

「你們在開玩笑吧？我上個月才－－」墨昀辰實在不太想提自己跟女朋友分手的事。

兒子的反應完全不出他所料，他當然知道兒子目前是處於感情空窗期，所以此時不實行計畫要等到何時。

墨隋翰笑了笑，十分自然的把一個稍早由快遞送來的文件袋推到兒子面前，一副像是遞了杯白開水要兒子喝似的輕鬆自在。

看着茶几上的文件袋，墨昀辰一點也不想要知道裏面裝了什麽。

「打開來看看吧，不是什麽炸彈包裹。」

墨隋翰滿臉期待地催促著兒子，要他打開那已經被拆封過的文件袋。

墨昀辰睇了父親一眼，不情願的把那個文件袋拉到眼前，慢動作地打開袋子。

一張寫着名字、生日的紙張和一張小小的記憶卡一起滑落到桌面，紙張上頭寫着「邵雨嬪」三個字。

「看看吧。」墨隋翰把一旁的筆記型電腦推到了墨昀辰的面前。

墨昀辰也懶得抗議，如機器般隨着父親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拾起了那張記憶卡，塞進了電腦的讀卡機裏。

點開資料夾的瞬間，墨昀辰的心忽地一怔。

怎麽有女孩能美得如此清新脫俗，那朵笑在她臉上煞是迷人……

「雨嬪住在L.A。」兒子臉上的表情墨隋翰怎麽看都滿意，他笑得更開懷了。

「誰？」墨昀辰狐疑的將視線自螢幕上移至滿臉笑意的父親。

要不是他從進屋到現在完全聽不懂父親所說的任何一句話，他還真捨不得把視線從徘笑得如牡丹般的美人身上移開。

「雨嬪，要跟你訂婚的女孩。」墨隋翰的嘴都快咧到耳邊了，笑意爬滿了臉。

墨昀辰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的雙親津神根本沒問題，只有他一個人到現在才搞懂狀況。

「我不認識她，她為什麽要跟我訂婚？」

墨昀辰努力不將眼光放到電腦螢幕上，他十分不悅的盯着父親看。

「雨嬪沒有同意，應該是說雨嬪還不知情。」

馮湘荷在一旁解釋，因為她發現兒子似乎把邵雨嬪想成了那種為了釣金龜婿而無所不用其極的人了。

「她不同意，甚至不知情？那爸是要我強迫她了？」

墨昀辰的口氣充滿火藥味，他覺得自己比馬戲團的猴子還不如。

「這原先只是我們開的一點小玩笑，我們在你們小時候曾談過要讓兩家結親，只是沒想到真的有這個機會……」

墨隋翰像是掉進十分美好的回憶之中，臉上的笑意已濃得化不開了，正眯着眼陶醉在往日情懷中。

「玩笑就讓它是玩笑。現在是什麽時代了，還玩這種指腹為婚的把戲！」

要不是知道自己並不是在作夢，而眼前的雙親也不是在說夢話，墨昀辰實在很想哈哈大笑，但眼前的種種實在讓他笑不出來，就算想擠也擠不出一點聲響。

「雨嬪從小在美國長大，我們打算邀她來台灣小住一段時日，讓你們倆好好認識一下，你意下如何？」

墨隋翰完全不理會兒子的反應，對墨昀辰那近乎咆哮的嗓音也充耳不聞，兀自說著自己與邵文羲的計畫。

「什麽意下如何？一個在美國長大的﹃番婆﹄有什麽好認識的？她會不會說中文還是個問題吧！」

雖然就算邵雨嬪半句中文也不會說，以墨昀辰的外文能力，溝通根本不是問題。

「雨嬪會說中文，小時候你們見過一面你忘了？」

馮湘荷在一旁補充道，她覺得兩個孩子見面的事好似在昨天而已。

「小時候？小時候那段日子可長了，我可不記得我見過什麽『番婆』。」

墨昀辰連想都懶得想，只輕蔑的冷哼一聲，不以為然的回道。

「雨嬪全家移民那天，我們帶着你去送機，你還在機場把雨嬪甩開，害她迷路差點趕不上飛機，你都不記得了？」

馮湘荷訝然的望著兒子，不敢相信那一次他被訓得那麽慘，他竟然一點印象都沒有。

忽然，墨昀辰的腦門像是被人敲個正着，臉色倏地刷白，皺起了眉瞪着螢幕上甜美笑着的人。

他怎麽可能不記得那天的事，那個「番婆」就算化成了灰他也不可能會忘。

「是我害她差點趕不上飛機？」

墨昀辰挑起了眉看着母親，想確定自己沒有聽錯任何一個字。

「我還記得，我要你帶雨嬪去買果汁，後來她自己哭着跑回來說你故意甩開她，你爸爸還因此罰了你呢。」

馮湘荷重述往事，臉上還漾着一抹笑，似乎覺得兒子那段調皮只是遙遠的回憶，她完全沒注意到墨昀辰奇怪的臉色。

聽了母親的敘述，所有不好的回憶全都湧上了心頭，當時父親處罰他的種種片段也都歷歷在目，清楚得如幻燈片一般。

原來，昔日那個可愛到讓人捨不得怪罪的小女孩，長大之後依然擁有天使般的面容。

但這一次，他可不會輕信邵雨嬪那小惡魔會如螢幕上的照片一樣無害。

就算邵雨嬪長大轉性了，他也不打算原諒她從前對他做的事。要是能有個報仇的機會，何樂而不為呢？

忽然，一個想法掠過墨昀辰的腦海，一抹笑爬上了他的嘴角。既然他沒有辦法阻止父母的胡鬧，那他只好利用這個機會幫自己報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