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只是老天似乎沒有那麼快就決定了彼此的命運。

註定要相遇的，還是會相遇。

他與她之間的緣分還真是切不斷，就在龍奕劭猝不及防之際，又再度遇見她。

想起十分鐘前，他還和聿皇的總經理相談甚歡——

「看了貴公司的企劃案，聿皇的確非浪得虛名，我相信這個廣告交給你們負責，一定會非常成功，『旭日』果然沒選錯合作對象。」龍奕劭非常滿意。

龍奕劭親自來「聿皇」，除了讓「聿皇」倍感榮幸之外，也讓總經理雷呈堯使出渾身解數，非要把這個「貴客」留住不可；而在經過一番商討與意見交流后，終於成功拉住這位鑲金的顧客，讓雷呈堯大大地鬆了口氣。

「哪裏，是總裁您看得起聿皇！」雷呈堯誠懇地說道：「也非常謝謝旭日願意給聿皇這個機會，聿皇定盡全力為這次的廣告片做努力，勢必做到完善。」

「雷總太客氣了！」劉善名對聿皇的這個總經理頗有好評。

雷呈堯的笑容幾乎咧到耳垂去，也為能拉攏到這個大客戶而歡欣。

「今天似乎談得太高興了，現在也近晚餐時間了，如果不介意，我請兩位吃個飯可好？就當是慶祝我們合作成功。」雷呈堯轉頭向隨身的秘書做了下確認。「我已經吩咐秘書到法式料理店訂位，不知兩位是否肯賞個臉？」他笑着問道。

「雷總太費心了！」劉善名為他的津明喝采。

龍奕劭知道這是商業人的手法，是為了建立友誼的手段。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但請雷總下次別太勞心。」

言下之意便是：這次例外，下次再巴結已是多餘。

雷呈堯在****上也有多年的歷練，豈會不知個中寒意？

外界傳聞龍奕劭非企業家第二代，是靠自己一步一步往上爬，才爬到現在這個地位；這麼一個艱辛的背後，必然也經歷了不少風霜、練就了不少商場上的應對進退手段。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姑且不論方才談論企劃內容時，龍奕劭所表現出的犀利看法，他這麼內斂的拉攏手段也馬上就被識破，雷呈堯暗地為他的敏銳吃驚。

這個人若是合作對象倒還好，萬一不幸成為對手的話，那實在是太恐怖了。

由於雷呈堯臨時接到一通重要的客戶電話，於是先請秘書帶領龍奕劭和他的特助到地下停車場；就在一行人步出總經理室，龍奕劭差點在轉角處與一個突然冒出的人影撞個正着。

若不是他反應快緊急煞住身子，大概就真的撞上了。

「妳……」看清來人之後，他心中略微訝異。

白茉莉也很快地鎮定住心神，並微微低頭以示歉意——她不覺得全是她的錯，不過會讓雷呈堯的秘書帶領的客戶，必然有其重要性，她也就不為自己爭辯，就當自己倒霉吧！

倒是秘書，將龍奕劭的舉止解釋成「發怒」的指責。

「總裁，真抱歉，這個打雜小妹不懂規矩！」秘書轉向白茉莉，嚴厲地說道：「白茉莉，這位是旭日的總裁，是聿皇的『大』客戶！」她故意強調「大」字。

就算再怎麼不懂商場上的規則，也知道這是不能得罪的人，白茉莉只好認命地將過錯全攬往自己身上。「全是我的錯，請總裁大人有大量，別計較太多。」

她故意把頭壓得低低的，好表示她的「誠意」。

麻煩，她一向不想沾惹；識時務者為俊傑。

這麼近一聽，才知道她有副好嗓子；龍奕劭眼中閃過一抹訝異，但瞬即消逝。

「嗯。」他淡淡點頭，沒多說什麼。

「好了，閃邊去，別擋路。」秘書嫌惡地揮揮手。

「是。」她很配合地退往一旁。

不過，白茉莉似乎感受到這位大人物臨走前，還別有深意地瞥了她一眼。

但她隨即將之拋諸腦後。

反正，只是名陌生人罷了！

參加「表」字輩的小聚會，一向是白茉莉最為頭痛的事。

不只因為人數眾多，看了眼花撩亂，再加上每個人見着她，總不忘對她耳提面命地關切……不！是炮轟一番——不是詢問她怎麼不再交個男朋友，要不就是提醒她原先的打扮是多麼漂亮等等。

而只要一想到這種場景，就讓她惡夢連連，因此無論白天再怎麼對自己心理建設，仍舊掩蓋不去夜晚得面臨的恐懼。

「對不起，眾表哥表姊表弟表妹，我突然想到還有點事，先失陪了！」

顧不得像只落荒而逃的小狗般，丟下一句話后，白茉莉連忙逃之夭夭。

到了餐廳外，她才放鬆地吐了口氣，順便多呼吸點新鮮空氣。

「怎麼了？」一道男聲在身後響起，這才發現原來是大表哥雷左睿。

「左睿表哥，你怎麼也跟着出來了？」她有絲訝異。

這次的聚會，是替長年在國外工作終於休假回來的雷左睿慶祝，主角逃掉了，那PARTY哪還有看頭？

「放心，要替我慶祝只是借口，即使沒有我，他們一樣玩得很開心。」他笑。「再說，表妹心情不好，身為表哥怎麼還有心情玩？」語氣雖淡，卻有着關心。

雷家家族幾乎以出產俊男美女居多，無可避免的，雷左睿也是名俊帥的男子。但縱然如此，相較於其它兄弟姊妹開朗外向的個性，他的淡漠冷然卻是家族中極少見的。

「表哥還是一點都沒變，一樣了解我。」白茉莉笑了笑。

家族中，要說最關心她的，首推雷呈堯四表哥；但若說最了解她的，則非大表哥雷左睿莫屬！

雷左睿伸手柔了柔她的頭髮。「我是最了解妳的，但卻無法改變妳。」

白茉莉順勢摟住表哥的腰，與他一同散步在月色下。

「改變這個詞，是很恐怖的！」她的語氣有抹無奈。「我經歷過，所以表哥不用費心想替我改變什麼，就讓我保持原樣不好嗎？」

「不是不好，只是現在這樣子，不是原本的妳。」他皺眉。

她知道他的意思，畢竟從一個溫柔體貼、十全十美的女子，變為一個對任何事都沒興趣又墮落的老女人，這「改變」，是眾人親眼目睹，充滿訝異，也很無奈。

「我明白大家對我的關心，只不過……」她頓了頓，望向遠方的車水馬龍，語氣有幾分澀然。「當一球奶津溶入咖啡里產生變化之後，它就不再只是一杯單純的咖啡了。」

雷左睿嘆了口氣，更加摟緊她，想給她安慰。

「那兩年，表哥真的很愧疚，沒能及時拉妳一把，放任妳獨自沉淪。」

「這不是表哥的錯，再說表哥也是身不由己被派任國外，表哥不用太愧疚！」她急忙地說道，不想他自責。「只能說是上天給我的考驗吧！」

上天給的考驗？這話未免太沉重了吧？雷左睿聽得很是心疼。

「表哥真的很期待有一個人能改變妳，讓妳變回原本的妳。」

「再說吧！」白茉莉沒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阿姨！棠棠終於見到妳了！」

正想提醒表哥該回去PARTY時，驀地一個興奮的叫聲在身後響起。

還沒回過身，白茉莉便感覺到被某個不明物體撞擊，隨即便有雙小手攀上了她的腰——由於加上奔跑的衝勁，雖是名七歲女孩，也令白茉莉措手不及——幸虧雷左睿及時抱住她，才讓她免於向前撲倒，與大地來個親密接觸。

「棠棠，妳怎麼在這裏？！」白茉莉見着女孩非但沒高興的表情，還馬上翻臉。「看妳自己一個人，又離家出走了是不是？」她不悅地問道。

白茉莉還記得她，令小女孩十分高興，但下一句話卻又讓她皺起小臉。

「哪有！」棠棠連忙急急反駁：「是爹地帶我來的，說要慶祝棠棠考試考第一名，不信的話……啊！爹地！」看見抹人影，她奔過去親昵地抱住來人，急忙向白茉莉證明，生怕又被冠上「沒人疼的小孩」的標籤。

由於此人背對街燈，讓她一時看不清楚，白茉莉以手遮住那過於刺眼的光芒，直到那人離她越來越近時，面容才一覽無遺。

「是你？」她不禁微微蹙眉。

那個旭日集團的總裁？！穿着便服的他，少了幾分冷漠，反倒多了點人味，多半是因為女兒的緣故吧！

「昨天見面沒有向妳道謝，真是失禮，謝謝妳曾請小女吃早餐。」

龍奕劭沒掩蓋住眼神的喜悅，高興她還記得他，卻也沒抹去眉宇間的不悅——雷左睿的手還扶在白茉莉的腰上——這個舉動沒由來地讓他心裏不是滋味。

他還以為她討厭男人，但事實證明並非如此，她甚至還跟男人有親昵的接觸。

雷左睿自然察覺到對方那帶有些微敵意的眼神，不過他沒放手。

眼神角逐間，一抹奇譎的波動流竄着，龍奕劭不開口，雷左睿也深覺沒必要。

一時氣氛怪異至極，白茉莉只覺得兩個男人十分奇怪，但又不知是為何事。

「阿姨，這位叔叔是誰？」身為小孩子的棠棠哪懂大人間的「戰爭」，只見她耐不住好奇地詢問着白茉莉。「阿姨的蜜糖嗎？」

「棠棠知道什麼是蜜糖嗎？」白茉莉不由得失笑。

該說她早熟，還是人小鬼大？

棠棠用力地點點頭。「知道啊，就像小雲的爹地跟媽咪那樣，棠棠常聽見小雲的爹地叫小雲的媽咪蜜糖，只是因為我沒有媽咪，所以沒有機會聽到爹地說。」

發現女兒的小臉黯淡了下，龍奕劭的面容有絲愧疚，正想說些話安慰女兒時，無奈話到嘴邊卻逸不出口，只能化為嘆息。

白茉莉當然不會那麼不識相地追問她媽媽的事，只好轉移小女孩的注意。

「他不是姊姊的蜜糖，是姊姊的表哥。」這是她兩年來第一次對外人解釋。

以往外人誤解了，以為是「一朵鮮花插在一堆牛糞上」——鮮花當然是指雷左睿，但她也不多做解釋，然而這一次卻因為不想再讓幼小的心靈有所感傷，才這樣脫口而出；至於雷左睿眼眸閃過一抹訝然後，隨即平復。

龍奕劭沒發覺自己鬆了口氣，他伸出手。「龍奕劭。」

「雷左睿。」雷左睿當然也伸出手回握，語氣是一貫的淡然，只是眼神里似乎少了抹銳利，多了點柔和——也許是聽見棠棠的話的緣故。

要說女人心海底針，那麼男人的心思就可比擬高山峰了！完全看不透！

剛才兩人還在暗地角逐，怎麼一下子就又化敵為友了？真是令人費解！

白茉莉也不想去懂，反正沒她的事，她何必管那麼多？

「若沒記錯，龍先生是旭日的總裁對吧？」

就算身在國外，對國內的消息仍是略知一二。只是令雷左睿驚訝的並非見到龍奕劭本尊，而是表妹居然會認識這一號人物？還與他的女兒有過交情？

「是。」龍奕劭沒加隱瞞。「雷先生是雷氏的人吧？」

這個被派駐在海外的總經理，為公司賺進不少收入，更是享譽國內外的有名人物，他那響噹噹的名聲，龍奕劭怎麼可能沒聽過？只不過，讓他略感訝異的是這位名聞遐邇的雷左睿，居然會是白茉莉的表哥？

雷、白兩家在廣告界及商界上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這點龍奕劭是知道的，只不過為何白茉莉卻甘於屈就在聿皇當個打雜小妹？莫非內情並不單純？

雷左睿接招。「龍先生的消息真靈通。」

「彼此。」龍奕劭客氣地回道。

棠棠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一臉霧煞煞。

倒是白茉莉一聽就知道表哥話中的疑惑，對他解釋。「之前我們並不認識，是在聿皇碰面的，聿皇最近接了旭日的廣告案。」

龍奕劭對白茉莉對待雷左睿那般溫和的態度突然有點吃味。

「對白小姐而言是第一次見面，對我卻不然。」不知為何，他脫口說了出來。

「什麼時候？」白茉莉皺眉。他的說法好像偷偷地在注意她似的？

果然沒錯，並非雷左睿起疑，龍奕劭似乎對錶妹有超乎常人的興緻。

「在昨天之前，我們曾見過三次。」龍奕劭沒隱瞞。

她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白茉莉正想再細問時，卻發現長褲被某物拉扯着……她在心裏嘆了口氣，繼而蹲下身。

「又怎麼了？」不想理她也不行，因為這個大小姐宛若八爪章魚般黏上來。

「阿姨有蜜糖嗎？」棠棠仰起爇切的小臉，雙眼晶亮地盯着她。

大人們的交談她一句話也聽不懂，又不甘被冷落，只好硬插一腳。

看那迫切想知道的模樣，真令白茉莉不知該拿她怎麼辦才好？

「姊姊沒有蜜糖，姊姊只有吃過苦瓜糖……」她馬上制止小女孩的詢問。「不行，這個問題棠棠自己想清楚，不可以再繼續問下去，有沒有看過名偵探柯南？」

「有！棠棠好喜歡看喔！」尤其是「少年偵探團」里的成員，個個年齡跟她相仿，是她的最愛。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不相干的話題也可以馬上進入。

「所以妳自己慢慢地想，下次再告訴姊姊，懂了嗎？」

也不管這問題對一個七歲小孩而言有多困難，她就這樣訂下約定。

反正距離下次見面還久，甚至也可能不會再見面，因此白茉莉沒當一回事。

「哦。」棠棠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隨即陷入沉思中。

雷左睿暗地失笑。當表妹懶得解釋一件事情的時候，就會拐着彎來迴避。

看着那思考得幾近靈魂出竅的臉，白茉莉有點看不過去了。

「如果還是想不出來的話，可以叫妳爹地給妳提示，妳爹地不是也很厲害？」

一記太極拳，就把難題推到龍奕劭身上，但她可一點愧疚之心都沒有。

「多謝抬舉。」意外地，龍奕劭笑了。

一直在旁默不作聲地看著錶妹與龍氏父女對談的雷左睿，眼眸中帶抹訝異。

他們父女重新燃起茉莉的興緻，這是他兩年來首次見到的奇景。

他有預感，也許他們能改變茉莉。

為什麼每個人都希望她變回原來的樣子？

家族聚會後，放心不下女兒的白氏夫婦又多留了幾日。

為了不讓父母擔心，向來衣着隨性的白茉莉不得不稍加打扮，化上淡妝。

與父母道別之後，白茉莉走在街上，忍不住思考這個問題。

變回原來完美的模樣，真的比較好嗎？要不然為什麼大家都那麼希望？

是因為大家只是想看到那光鮮亮麗的一面，不想接觸死氣沉沉的老女人？還是人原先就趨向美好的事物，不想接觸負面的東西？

老實說，這個問題她想了很久，還是想不出解答。

現在的她，真的覺得過得很好啊！

不會被完美的盛名所累，又可以過着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生活。

直到現在，她才察覺以前那動輒得咎的日子，是種苦難！

十全十美的人不代表很堅強、不代表什麼事都能承受。

她也有自己的苦楚，那是外人所無法了解的。

也許自己藉由那件事因禍得福，這樣不是一件好事嗎？

無奈每一位親人甚至是父母卻都不這麼認為，就連最了解她的左睿表哥也是。是她自己太墮落，還是大家太關心她？

「美麗的小姐，如果不介意，我請妳喝杯咖啡好嗎？」

一名看來十分自戀的男子學着電影中的主角，一手抵着柱子，一手勾着腰帶，以十五度的側臉，擺出最酷的姿勢堵住白茉莉的去路。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沒預料到對方會這麼回答，男子似乎一頭霧水。

「為什麼會想請我喝咖啡？只是因為我長得還不錯嗎？」

「這是當然的，誰會想請一個丑到不行的女人喝咖啡！」

男子似乎覺得女子有點毛病！

「那如果今天我長得很醜，你就不會想請我喝咖啡了是嗎？」

「廢話！」他開始覺得有點想逃了。

「是嗎……」她喃喃自語着，沒發現男子臉色發白更已經逃之夭夭。

沒多久，又有一個男子走了過來。

「小姐，要不要上賓館？」凹凸有致的身材，令他垂涎三尺。

「其實我有AIDS。」

果不其然，那男子聞之色變，早不見蹤影了。

看吧！每個人都是這樣的！

對美麗的事物趨之若鶩，對醜陋的東西就避之唯恐不及！但為什麼那次會是個意外呢？

美麗的事物追求夠多了，她一直以為平凡就是好的，遂放棄完美改選平凡的男人，以為平凡的男人會更加疼惜她，但為什麼也被嫌棄？

完美不行、平凡又被嫌棄，這世界到底要什麼樣的人才能生存下去？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保持現在的平凡，還是應該聽親人的話，變回原本「完美」的自己……

「小心！」

耳畔響起一記警告，反應不及的白茉莉只覺得自己突然被一股極強的拉力牽引住，「碰」地一聲，她撞上一道銅牆鐵壁，痛得她皺起眉。

還沒抱怨時，隨即又被急切地推開，彷佛是不想與她有任何瓜葛一樣。

「如果不要命的話，下次過馬路就盡量發獃。」上頭響起了冷冷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