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雙數周的星期日,球陳是不練球的。但即使是這樣,真澄還是早早就起床了。
假日時,她舍幫母親賣魚送魚,而這樣的工作都是從凌晨就開始的。
天未亮,她便要跟母親一起到市場看貨批貨,回來后,還要將買回來的魚貨做前置的處理。
個兒高又有力氣的她,一直是母親的好幫手,也因為跟在母親身邊,她更能體會母親獨力撫養她跟真知的辛苦。
真知不喜歡魚腥味,甚至不只一次希望母親能關掉店面。
“我跟姊姊的薪水又不是不夠支付家裏的開銷。”她總是這麼說。愛美也真的很美的她,對於對於家裏賣魚這件事來來說,—直有種說不出的自卑。
“為什麼我們家不是開麵包店的或是雜貨店?賣菜都比賣魚好,魚攤又濕又腥,好丟臉……”這句話她在國中時說過。當然,現在的她不會再說那樣的話,不過‘關掉魚店’還是她的唯一主張。
真澄知道母親維持着這間店面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維持着父親留下來的一切。
這間麵店充滿着父親對家人的愛,也有着他與家人滿滿的回憶。父親用過的東西,到現在都還陳列在店面裏頭,而且母親十幾年來從不忘了擦拭它們。
當她擦拭着那些父親用過的東西時,臉上常會露出幸福卻又哀愁的神情。
真澄明白,母親擦拭的不是父親的東西,她……其實在撫摸着父親。
母親是個漂亮的女人,在父親還活着的時候,他根本捨不得讓她做任何的粗活;但這十幾年下來,她的臉上多了皺紋,就連那雙如羊脂般的纖纖玉手,也因為長期的賣魚工作,而變成粗糙。
這些年來,不斷有人想替守寡的母親做媒,但她都非常堅定的拒絕了。
雖然她跟父親的夫妻緣分只短短的十多年,但那份情感卻至今還難以切斷。
她羨慕父親及母親的關係及深濃情感,如果她有朝一日要走入婚姻,只希望能遇到像父親那樣可靠又深情的男人……
這麼想着的同時,一張清晰的臉孔出現在她腦海中,那是……
“啊!”她驚叫一聲。
不……不會吧?剛才在那麼一瞬間,浮現在她腦海中的男人,居然是‘他’!?
他可不可靠,深不深情,她是不知道啦!不過,他可不是什麼尋常百姓、販夫走卒,而是擁有龐大資產及企業體的日下集團少東——日下佐州。
見鬼了!她怎麼會……冷靜,冷靜,這應該不是什麼‘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何況,現在還是大白天呢!
她想一定是因為這陣子在練習時經常看見他,才會……
“小澄,”剛放下電話的美智子拍了她一下,“你發什麼呆?”
“ㄟ……沒……沒有啦!”她心虛地傻笑着。
美智子蹙起眉頭睇着她,“你在傻笑什麼?去幫我送個貨。”
“喔,好啊!”她立刻答應。
這是笠原魚店近半年來的新業務——送貨到府。
平時她們只替附近的家庭式料理店送貨,但假日時會為一般的家庭做送貨服務。當然,訂單必須有一定的數量,如果只是訂兩條秋刀魚也送的話,那她們這種小本經營的老店真的會虧死。
“我待會兒把魚貨裝好,你替我送去。”美智子說著,順手將剛抄寫下來的地址給她,“是個新客人,叫了不少高價的海鮮魚類。”
真澄接過便條紙,看着上面的地址……
“銀座七丁目,雅邸十七樓A座之一……”她咕噥着,“喔,高級地段耶!”
雅邸是七丁目那邊挺有名的一棟大樓,剛蓋好不到一年,最小的單位都要三千萬起跳。
像這樣的客人一旦成了固定客戶,對她們來說是件好事,而且說不定還會幫她們帶來其他的客源。
忖着,她不覺精神百倍。
“媽,”她挽起袖子,振奮地道:“我來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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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座七丁目,雅邸。
佐州坐在客廳舒適的進口沙發里,悠閑地看着運動雜誌。
他在等人,等送貨到府的人。
今天一早起來,他不知為何突然有種想在家裏開伙的衝動。獨居近一年,他幾乎天天外食或是叫外燴,再不就是回田園調布的老家吃飯。
其實在美國念書時,他經常下廚。剛回到日本之時,他偶爾還做些簡單的菜,但因為忙着公事,也忙着籌備球隊,便漸漸的懶了。
在分類廣告中,他看見了一則送貨到府的魚店廣告,那是一家位於築地,名叫‘笠原的魚’的魚店。
不知道為什麼,當他看見笠原兩字時,非常自然地就想起了笠原真澄——壘球隊的主力投手。
當然,他不認為住在築地的笠原真澄會跟‘笠原的魚’這家魚店有任何的關係,但莫名的就……
一個月來的相處、接觸及了解,他發現她是個對棒壘球相當具有熱情及熱忱的人,她在練習時非常的認真且拚命,而那不是為了球隊隊員額外的加給及福利,更不像某些人,是衝著他而來……
她是真的喜歡、真的投入、真的用心。.
回國后,他一邊接手父親的事業,一邊籌組着球隊。一方面是因為他對棒球的熱愛仍不減當年,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使公司更團結,並讓員工對公司產生向心力。
再者,公司擁有強大、可以出賽的球隊,也有助於企業形象的建立及提升,目前當然還看不到成效,但假以時日,當球陳可以出賽並擁有好成績時,便可看見成果。
不過話說回來,他真沒想過日下集團底下有那麼多能打、能投的員工,不管是男子棒球的部分,還是女子壘球的部分。
突然,分機響了——
他拿起話筒,“喂?”
“日下先生嗎?你訂的東西送來了。”
“請他送上來吧!”他說。
擱下話筒,他慢條斯理的將手上的雜誌放好,然後站了起來,隨手整理一下衣服,接着朝着門口走去。
當他打開門的同時,有人來到他門前——
那人並不是‘他’,事實上,他沒想到送貨員會是‘她’——一個女人。
她扎着馬尾,上半身是簡單的運動上衣,而包裹着一雙長腿的,是一條已經洗得有點泛白的丹寧褲。
她手上抱着一隻大大的保麗龍盒,而當她抬起頭來時,他陡地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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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這裏是不是A座之一?”真澄抬起頭,看見了站在眼前的人,她嚇得差點把手上的保麗龍盒摔在地上。
“啊!”她忍不住驚叫一聲,儘管她知道這樣實在很蠢、很糗。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住在雅邸A座之一,且跟她們訂了高價魚貨的人,居然會是他。
此時,他也訝異地看着她。
“是你?”
“日……日下先生……”她有點結巴了,“你……訂了魚貨嗎?”
看見她那吃驚的、錯愕的、不知所措的表情及反應,他笑了。他可以想見她為何如此驚愕,事實上,他的驚訝不少於她。
誰料想得到這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呢?他隨便翻了廣告,隨意地挑了一家魚店,然後隨意地拿起電話,她就出現在他面前了。
隨意?喔,不,仔細想想,他並非隨意挑選,要不是笠原兩字讓他想起了她,他也不會……
“日下先生,要我幫你拿進去,還是……”真澄訥訥地問。
“我拿就行了。”他說。
“喔。”她點頭。
不知為何,她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失望及受傷。‘我拿就行了’這意思是說你不必幫我拿進來,也就是說不希望她進他家的意思嗎?
是因為他家裏還有別人,還是她身上有魚腥味?忖着,她不覺卑微起來。
突然之間,她好像體會到真知打死不讓男友到家裏來的心情。只是,她為什麼要有這種感覺呢?
除了教練、老闆之外,他對她來說什麼都不是。賣魚不可恥,身上有魚腥味也不丟臉,她為什麼要……
“笠原,”他接過保麗龍盒,問道:“多少錢?”
“喔。”她回過神,連忙從口袋裏摸出母親寫的明細及價格單,“一共六萬三千一百六十元,這給你。”說著,她將明細遞給他。
雙手捧着保麗龍盒的他看了看她手上的明細,再看了看她,“我沒有第三隻手。”他開玩笑地說。
“喔,那……”她尷尬地道:“那我在這兒等。”
反正他還要回過頭來付錢,她就站在這裏等他吧!
他眉頭微微一挑,用一種不解的眼神看着她。“客氣什麼?進來吧!”
說完,他轉身走進屋裏。
她一怔。進去?他要她進屋裏去?剛才他不是表明了不希望她進去嗎?怎麼……
難道說他要自己拿不是因為不歡迎她進屋裏,而是因為他認為這是身為男性的他該為女性做的事?
想着,她不禁愣愣地杵在門口,看着他高大的背影。
走了幾步路,他轉過頭來,“杵着幹什麼?進來啊!”
“ㄜ……是……”她忐忑不安地往前走了兩步,進到他屋裏。
“順手把門關上。”他邊走向廚房邊說著。
“是。”她恭謹的答應着,然後輕輕地帶上了重重的大門。
放眼望去,開放的空間裏有着極簡的裝潢及擺設,東面是一大片的落地窗,而外面有一個約莫三坪大的長形露台。露台上種了不少植物,還擺了桌椅,從十七樓往外看,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應該都有不錯的景緻吧!這是一個不同的世界,至少跟她絕對不同。
正忖着,他從廚房走了出來——
“坐。”他說。
她微頓,看着他那光看就知道價格不便宜的進口沙發,搖搖頭,她難為情地道:“我衣服不幹凈……”
他挑挑眉,打量着她。“這我倒看不出來……”
“我身上都是汗味跟魚腥味。”她說。
他走了過來,皺了皺眉頭。“你這個人會不會太客氣了點?”
“ㄟ?”她微怔,不解。
“我一直想跟你說……”他直視着她,神情認真地道:“你在面對我時,總是保持着很遠的距離。”
她心頭一震,狐疑地看着他。那是什麼意思?
“我懷疑……”他用一種玩笑的、輕鬆的口吻說道:“身上有汗味或魚腥味的是我。”
“日下先生……”
“我是你的投手教練,你不應該跟我那麼疏遠。”他續道:“你可以尊敬我,但不要像避免傳染病似的躲着我。”
他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她在練習時總是躲避着他的視線,平時跟她說話時不看着他也就罷了,就連傳接球時,她也不太敢直視他。
有時他真的很懷疑,她到底是怎麼接到球的?
“不要那麼拘謹小心,現在不是在公司,更不是在球場,你可以放鬆一點。”他說。
“是……是的。”她訥訥地點點頭,然後飛快將明細遞給了他。
他先是一頓,然後接下了那張有點濕的紙。
他感覺到她急着想走,而他卻莫名的不希望她就這麼走。如果此時站在他面前的是任何一個其他的女人,肯定不會像她這般急着想離開,而她卻……
他長得很嚴肅可怕嗎?還是他給她一種‘意圖不良’的感覺?不!他對她沒有什麼意圖,更別提不良了。
她要走就讓她走吧。他心裏這麼想着。
轉身,他走到沙發旁的茶几旁,然後從茶几上擺着的那個盒子裏拿出了幾張紙鈔,點了七張萬元后,他走了回來。
“這是七萬,你數數。”他說。
她接過紙鈔,很快地數了一下,然後將鈔票塞進口袋裏,再掏出幾張面額較小的紙鈔。
“別找了。”他知道她要做什麼,開口制止了她。
她一怔,“不行,我還要找你七千……”
“我說別找了。”他說。
“不行的。”她十分堅持,然後開始點數着錢。
他濃眉一糾,“都說不用了。”
她聽出他語氣里的強硬,不覺一震。
為什麼不用找?因為七千對他來說是小錢,還是她的錢不幹凈?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有如此偏激的想法及念頭,她是怎麼了?這感覺像是一個極度自卑的人,為了想掩飾自己的卑微而變得憤世嫉俗般……
她從來不是這樣的,汗味及魚腥味從來沒教她自卑過,因為她知道她跟真知就是在這樣的味道里被養大的。
為什麼?為什麼面對他時,她卻如此的……
看見她臉上那樣的表情,他心頭一撼。他傷到了她的自尊嗎?他覺得微不足道的七千元,卻給了她一種‘他財大氣粗’的感覺嗎?
驚覺到這一點,他懊惱着自己的大意。
“其實是這樣的……”腦子動得極快的他,很快地就想到了一個合理的說詞,“我想請你幫個忙。”
聞言,她微怔,疑惑地看着他。
“有些魚,我不太會處理,能請你幫我弄嗎?”他說,“七千元當是工資,行嗎?”
聽完他這些話,她稍梢釋懷。原來是這樣啊!
“如果不夠的話,我可以再……”
“不。”她打斷了他,“你不會,我可以幫你弄,你不必額外付費。”
“我過意不去。”他一笑,“你今天的工作應該還挺忙的吧?”
“ㄟ……”這倒是,她不否認。
從她的表情及反應看來,她今天確實是挺忙的。她是個老實又直率的女生,所有的答案都寫在臉上。
“使用者付費,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他說,“你就把錢收下吧!”
說完,他完全不給她說不或猶豫的機會。轉身,他邊朝廚房走去,邊說道:“廚房在這裏,跟我來。”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乖乖的尾隨在他身後。
她為什麼這麼乖?為什麼像只被馴服的小狗般?也許這是因為在練習時,她對他的指令向來是唯命是從吧!
她沒有多餘的時間思索這些複雜的問題,因為此時,她已走進了他的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