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慕容倩影,好像很針對你。”任穆秋時牽着她的手走在回離秋苑的路上,花醉雨對他說。
“是啊。”穆秋時有些漫不經心地答着,思緒還停留在其他的地方。
“她的技藝,與樓外樓樓主相比如何?”慕容倩影是執事,那麼樓主的技藝更在她之上才對。
眼光一瞥,發現穆秋時正在太虛神遊。
嘴角勾起,真是奇怪了,方才在大廳慕容倩影那樣的舞姿和歌聲都沒有讓他陷進去啊。一段時間相處下來,她也能了解,能夠引起他出神的東西除了樂曲之類的東西並不多。
張開五指,在他跟前搖晃,“夫君,夫君——”
幾乎是下意識地,穆秋時伸手抓住眼前搖擺的東西。
“什麼事情,想得如此失神?”看他仍有些怔怔的目光,她問他。
聲音好熟悉,微微側頭,迎面卻是她的笑臉。視線往下落,停留在仍舊握在自己掌心的潔白柔荑之上,軟軟的,滑滑的,腦海中不受控制地又想起成親的當日,她吻了他。她的嘴唇柔軟濕潤,還帶着芳澤之氣——
老天,他在想些什麼?大腦中轟然一片,心跳又開始急促起來。忙不迭地鬆開她的手,暗罵自己思想齷齪。
見他火燒火燎地扔掉自己的手,臉上又染上了不自然的紅暈,她心中自然知道他又想到了什麼。這個人啊,臉皮為什麼就那麼薄呢?
花醉雨輕輕一笑,在怞回自己手的當兒,眼角卻瞟到了步出大廳的慕容倩影停留在穆秋時身上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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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說想要在王府中好好走走,打發稱心和如意將
已經有些疲倦的穆秋時送回離秋苑,花醉雨獨自來到西角的葯膳房,剛一走近,就見房門由裏面拉開,走出來的是穆冬時。
他不是送慕容倩影去了嗎?回來得這般快?
“是你?”穆冬時先是有些錯愕,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見她,隨後嘴角露出鄙夷的笑容,“大嫂方才不是胸口疼嗎?小弟正要請王大夫過去看看,沒想到大嫂你已經可以活蹦亂跳了。”
是在指責她欺騙穆秋時嗎?她禮尚往來地回擊道:“你還不是一樣?方才去東門送客,現在已經在西門了,你的行動,也很迅速啊。”
穆冬時胸口一緊,低聲道:“你在暗示我什麼?”
花醉雨無辜地眨眨雙眼,“你以為我在暗示什麼?”他的神色,看起來好緊張,是她的話引起的嗎?
不經意瞥見他手中的葯碗,“你來拿葯?”
“給我娘的。”他的眼神略微放柔,“她的身子不好。”
多了一番心思,她自是開始注意了他的相貌。細看之下,他和穆秋時長得很像,年歲也相當,惟一缺少的是穆秋時身上那一股溫文爾雅的氣質。
“找大夫看了嗎?”
“大夫?”穆冬時的嘴角有些嘲弄地翹起,“對一個常年受丈夫冷遇的女人來說,大夫能管什麼用?”忽然覺得自己在她面前說得太多,嘴唇又重新閉上。
“也是,心病還需心藥醫。”花醉雨低垂眼帘,讓人猜不透她在想些什麼。
對她的話不置可否,穆冬時端着葯碗向前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下,背對着她,“我希望你最好不要傷害到我大哥。”
“何以見得?”這樣的指控未免太過嚴重。
“何以見得?”嗤笑了一聲,十指扣緊了葯碗邊緣,“如果不是看中了穆王府的權勢,憑我大哥那殘破的身子,你怎麼會心甘情願進門當寡婦?”憑她方才在大廳中的輕佻舉止,也能看出她並不是自稱的千金小姐——試問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怎麼會在眾人面前有不合時宜的舉動?
“說得也對。”她笑得雲淡風輕,對他惡意的話不以為意,“穆王爺掌控江南數十萬精銳之師,如果穆秋時一死——”
穆冬時的身子驀然一僵,臉色微沉,轉過頭,卻只看見她的背影,“你這是什麼意思?”
鳳拂起了她背後的長發,繃緊了他的心弦,手已然在身後握緊成拳,
她沒有回頭,只有淡然的聲音傳進他的耳朵,
“大權不可旁落,即使是庶子,也有繼承的機會,不是嗎?”
手心已經被自己的汗水沁濕,他放鬆了拳頭,警告的話語出口:“剛才的話,希望你不要在第三人的面前再說一次。忤逆之罪,你我誰都擔當不起。”
腳步聲逐漸遠去,花醉雨緩緩回頭,凝視穆冬時的背影,本已落在掌心的玉笛,眨眼間又收回到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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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地看見牛頭馬面向他走來,他想逃,可是卻好像被定在了原地,移不開腳步;他想喊,可是嗓子卻發不出半點兒聲音。
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吧。
冰涼的鎖魂鏈套上了他的脖子,感覺自己的三魂六魄逐漸地被牽扯出了體外。也好,就這樣吧,活在世上受病痛折磨的日子夠久了。
這樣想着,自己也慢慢停止了掙扎。意識逐漸模糊.一片白霧瘴迷了他的視線。眼前閃現而過的是爹娘憂心的面容,冬弟擔心的神色,還有花醉雨淺淺的笑容……
就在那一剎那,意識又恢復清明,抬起手,想要撥開面前白茫茫的迷霧。
“夫君,夫君……”彷彿是來自天邊的聲音,卻好像有着巨大的力量,拉回他的魂魄。
覺得渾身發熱,穆秋時勉強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身邊的花醉雨半側着身子,幫他擦拭着額頭。
原來,是一場夢啊……
長噓了一口氣,覺得臉頰有些發癢,這才注意到有几絲長發垂落在他的頸間。
看向花醉雨,他不得不承認,她真的很美,烏黑的長發披散着,與她雪白的交相輝映。見過的女子雖不多,但也知道,像她這樣天生麗質,世間恐怕也難覓幾人。王侯將相,富商貴賈,相信只要她點頭應允,求親之人早就已經塞滿了整個秦淮河——
可是她為什麼願意下嫁與他?這個問題,一直是他心中難解的疙瘩。
“醉雨——”在她的執着下,對她的稱謂,好像也越來越順口了。
“什麼?”她拭去他額頭上密實的汗珠,不動聲色地把手探在他的手腕上,確定他已經沒事了才鬆了一口氣。
“我做了一個噩夢。”閉上眼睛,他對地說。
“現在不是好了嗎?”先前聽見他在夢中囈語,探向他,觸手卻是一片冰涼。心下一驚,狠狠搖晃才把他弄醒。
“這個夢,我是經常做的。”彷彿沒有聽見她的話,穆秋時緩緩地說,“從我記事開始,我就經常夢見牛頭馬面來向我索命,只不過那時候,我還能喊,還能逃。一個月,也就是那麼幾次而已。可是隨着年歲漸長,這樣的夢就越來越頻繁,夢中的我甚至連身子都動不了了。我想,是我的大限快要到了。”
“你的病,真的是無葯可治嗎?”沉默半晌,花醉雨開口問他。
睜開眼睛,注視她如花的嬌顏,穆秋時苦笑着搖搖頭,“我知道爹娘瞞着我,是怕我知道命不久矣,心中難受。他們焦急,甚至連冬弟,也放下手中的事情,全力為我走訪名醫。”
“冬弟?”是指穆冬時嗎?
“哦,對了,你大概沒有見過他幾次。”他雙手支着床榻,費力地撐起身子,一旁的花醉雨見狀,拿了錦被墊到他的身下。“冬弟與我相差只有三個月,雖然是異母兄弟,感情卻是極好的。”
“可是他卻不得你父親的歡心。”一針見血,她指出了事實的所在。
穆秋時無奈地嘆口氣,雙手交疊在胸前,“王府
中的事情,你還不太了解。我爹娘的感情很好,卻在成親五年內都無所出。你也明白,堂堂穆王爺若是無子嗣,會落下多大的笑柄?爹納妾,只是為了傳宗接代,對雲姨,恐怕並無真情實感。”
“偏偏造化弄人,在你爹納妾之後,就有了你吧?”這麼說來穆冬時還真是可憐,娘親既不被父親鍾愛,自己又不被父親疼惜。若是獨子,處境可能相對要好些,偏偏,他的上面還有一個正出的穆秋時。
“你猜得很對。”他所苦惱的,也正是這個啊。
“你爹,是想讓你繼承他的爵位吧?”她悄悄地將身子依偎向他,接近后才感覺他周身都是寒氣。
“我和他談過很多次了,我身子不適合,又沒有冬弟的文韜武略。我所喜歡的,只是撫琴弄樂而已啊。”好冷啊,迷迷糊糊之間.彷彿有熱源向他接近,理所當然地便伸出雙臂摟她人懷。
“夫君?”依偎在他的懷中,聽他虛弱的心跳,花醉雨輕聲喚他。
“夫君?”他的眉頭輕微皺了下,喃喃自語。“我不喜歡你叫我夫君。”
嘴角揚起,她的手摸上他消瘦的臉龐:“際——叫你秋時,好嗎?”
“秋時?”反覆呢喃着,恍惚間,好像又看見了
花醉雨的笑容,讓他又止不住心跳,“就叫秋時吧……”
暖意襲人,香氣如斯,困意漸濃,聲音也越來越低,到最後,已經幾不可聞。
“秋時——”指尖最後停留在他的唇上,她凝視着他的睡容,靜靜地聽他的呼吸。
窗前有人影閃過,她看了已經睡去的穆秋時一眼,注意到他的眉頭又皺起來,單掌貼上了他的胸膛,過了一會兒,看他臉色泛紅,才緩緩收手,微微吐了一口氣。
門被輕叩了三下,見穆秋時已然熟睡,她起身拿過外衣罩上,下床輕聲來到門前,拉開了房門。
門外站着的,是消失了一天的顧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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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夜色深沉,寂靜無聲,離秋苑的人工湖畔卻站着兩道模糊的人影。
“你是說,葯沒有問題?”素手搭上一旁的假山,花醉雨問身旁的顧不了。
“我查了一天,所有大夫給他開的藥方都沒有問題,確實都是養身的補藥。”顧不了哈欠連連,上下眼皮也在打架。好累哦,醉雨可真會折磨人,居然以去查葯為條件,來交換她出府的自由。
葯沒有問題嗎?這可真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
注視着面前黑漆漆的湖面,好一會兒,花醉雨才收回自己的目光,“既然藥方沒有問題,那麼藥引呢?”
“喝——全是上等名貴的藥材。”說起這個,顧不了就不由得咂咂嘴。有錢人就是有好處,什麼名貴的藥材郡可以信手拈來。
“你確定所有的葯都沒有被人動過手腳?”沒有道理啊,問題究竟出在什麼地方呢?
“絕對沒有。”顧不了肯定地點點頭,“連你前幾天拿給我的葯湯,我也仔細檢查過。”
難道自己先前的推測全部都錯了?
“醉雨——”看她兀自站着沉默不語,顧不了遲疑了一下,“你不要怪我直說,光從他的面色上看,就可以知曉他已經是病入膏肓之人,死,只是遲早的問題。你和他,本就是毫不相干的兩個人,又何必,如此執着呢?”
“是嗎?”她有表現得那麼明顯嗎?連一向粗枝大葉的顧不了也注意到了。
“是。”顧不了的手捏緊了腰間的布包,咬咬牙,算是豁出去了,“你從前不是這樣的,我和你相處了十幾年,沒有見過你真正關心過誰。無論是對你大哥、二哥、冷大哥,抑或是對我,你流露出的感情
都是一樣的,不曾有過更多。有時候我會在心裏安慰自己,你之所以對我們冷漠,是你天生如此。可是現在,我發現你變了,對穆秋時,你太在乎。醉雨,這不是你的作風……”眼睛偷偷瞄向花醉雨,看見她轉身向她緩緩地舉起了雙手——
慘了!
就知道不應該逞口舌之快的,醉雨的脾氣,她還沒有領教過嗎?十年前被她惡整的記憶襲來,顧不了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預期之中的疼痛並沒有來臨,相反,有一雙藕臂環住了自己。
睜開一隻眼睛,不由自主地放大,再睜開另一隻眼睛,再放大——有這種可能性嗎?醉雨居然在抱自己?
“醉雨——”顧不了尷尬地僵在原地不敢動,雙手不知道放在什麼地方才好。兩個女人摟在一起,感覺怪怪的。
“我給你們的感覺,真的就如同你說的那樣嗎?”從來都不知道啊,自己一貫是冷漠的,所以對任何事情都不在乎,是因為這樣,她忽視了身邊人的感情嗎?
“這個——這個——”顧不了撓着頭,是抱着她也不是,推開她也不是,最後只好無奈地朝天上翻了
個白眼——老天爺,就放過她吧,她這幾天心臟受到的刺激實在是太多了。再這樣下去,她怕自己會活不到找到花莫愁的那一天。
她變了嗎?真的是變了嗎——只因為穆秋時?
捫心自問,卻問不出答案。
初見他,他是一個病弱少年,不堪一擊,但是他和煦的笑容,卻令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年他的那一句話,讓涉世未深的她避過了王府許多兇猛的弓箭襲擊。多年後再見,他年歲漸長,羸弱依舊,比起當年來有過之而無不及,惟一讓她意外的,是他卓越的琴藝。
她來南京,本是為了要尋樓外樓的樓主,想要與之比試樂藝的高低。只是在偶然間認出了他,不可否認,他高超的琴藝吸引了她。對他老好人的記憶,再加上她對他的好奇,促使她要接近他,研究他,看透他。
可是,可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她不再單純地注意他的琴藝,她的眼光,更多的是在他的身上流轉,追尋着他;她的心緒,逐漸被他的言行所左右?
為什麼,為什麼呢?
心臟忽然收縮,感覺周身泛起一股寒意。花醉雨鬆開了摟着顧不了的手,拉了拉自己的外袍。
“醉雨?”看她的眸子中有瞭然的目光一閃而過。接着嘴角綻開一朵笑容,不知道她在想什麼的顧不了忍不住叫她。
“不了,栽要你救穆秋時。”風拂過,吹散了她的話語。
“什麼?”張大了嘴巴,顧不了跳離三尺開外,顫抖的手指着花醉雨,“你在說什麼?”
“我說,我要你救穆秋時!”花醉雨的眼中,是異乎尋常的堅決。
“不行不行——”連連擺手,顧不了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你不是不知道,藥王庄除四大家族之外,不救外人——”
“我當然知道。”打斷她的話,花醉雨的目光落到她身後的紅楓樓,思緒停留在裏面的人身上,“但是他不是外人,他,是我的丈夫!”——
追根到底,是她動心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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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上,鶯歌燕語,一葉扁舟遠去。
舟停泊,人上岸,露水沾濕了鞋襪,索性脫掉,撩起裙角,露出玉足,伸進水中。三月的河水,冰冰涼涼的,還有些刺骨。
身後有些微的響動,是她熟悉的腳步聲。
“倩影——”
頭頂,是一輪彎彎的下弦月,有些朦朧,如同她此時的心境。
風,吹散了來人呼喚的最後尾音,她垂下眼帘,微微嘆息,踏上河岸青青的草地,腳底因此有些發癢。
“樓主——”轉身,她恭敬地對來人施禮,眼光不由自主地流連在背光處若隱若現的臉龐上,心中遺憾着為什麼今晚的月色不再明亮一些。
“你這次鬧得太過分了。”低沉的聲音伴着斥責的語氣飄進她的耳朵,顯然含着莫大的怒氣。
“倩影知錯,不該擅自做主前往穆王府。”她低首,看腳趾間夾雜的青草。
“既然如此,立刻給我回杭州去!”帶着不容違抗的命令,始終立於黑暗處的人吩咐她。
“不——”
“你說什麼?”來人微微有些詫異,彷彿不相信她居然敢出言頂撞。
“我說——”手慢慢地捏緊在身側,語氣不再是平常的柔媚,帶着堅決與堅持,她再重複了一次,“不!”
很久沒有回應,但她知道,有人在看她。心在
抖,她咬緊下唇。彷彿用了一輩子的勇氣喊出聲:
“你明明知道最後被犧牲的一定是你,為什麼還要執意留下來?穆王府究竟有什麼好,值得你這樣付出嗎?”
喉頭驟然已緊,窒息的感覺迎面而來,一時間,她覺得呼吸好睏難。
“信不信,我會殺了你?”冷凝的面容,肅殺的語氣,月光下逼近她的人,手扼在她的脖頸上,不帶絲毫的憐香惜玉。
“自從當年你買了我,我的命,就是你的了。”心中一陣酸楚,她閉上眼,想要漠視頸項間傳來的疼痛,“如果你要我死,我就死。”好清晰的面容啊,這是頭一次,她可以離得這麼近吧?
感覺喉頭間施力的動作忽然停住,隨後,緊迫感消失,她被人重重地推開,跌落在草地上。
“你要做什麼,隨便你,但若讓我發現你再肆意妄為,休想讓我放過你!”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狠狠地丟下這句話,面前的人毫不留情地轉身離去。
她匍匐在地,摸着頸項,不住地喘息。本已蓬鬆的髮髻散開,覆蓋了她半個身子,堪稱嫵媚的臉上卻露出了凄楚的表情。指尖爬上自己的眼角,感覺到了淚珠的溫度。
終究,她連半席之地的位置都不曾獲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