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梅花自古以來就是德化人最熟悉並喜愛的花卉,發展迅速的陶瓷業多以梅花為裝飾。明自永樂年起,尤以德化陸氏精緻象牙白製作的梅花杯最為有名,不僅深受人們歡迎,也是朝廷指定的貢品和海外貿易的重要瓷器。

兩年前,陸氏計劃要燒制一種新型梅花杯,十六歲的陸秀廷雄心勃勃地提出要親手做一個瓷坯。

獲得爹爹允諾后,他獨自來到梅嶺,想實地觀察梅花初綻的神韻。

早春的風吹開了堆積天空的雲,吹化了覆蓋梅嶺的雪。寂寞的山嶺中一朵朵花蕾在梅枝上迎風綻放。

“果真是‘梅花香自苦寒來’!”他嗅着散發在寒冷空氣中的梅花清香,懷着愉快的心情沿着山路往上走,不時盤桓於積雪中的梅樹下,細細觀賞着綴滿枝頭的姿容各異的梅花。

忽然,他看到不遠處的山下有一片龐大的建築群,最讓他欣喜的是在一段園牆邊的皚皚白雪中,有一株粗大的梅樹枝伸出了牆頭。

與其他樹不同的是,這株梅樹不是只有花蕾點點,而且還有大朵大朵盛開的花朵,那鮮艷的色彩彷彿會說話似地召喚着一親芳澤。

他疾步下山,站在牆腳抬頭仰望那一簇簇緊密相依、攀枝競開的艷麗花兒。寒風中,嬌艷的花瓣輕輕顫動,花瓣上的露珠晶瑩透亮,讓他無法剋制地想靠近它,將那花瓣上的每一種顏色、每一次顫動都看清楚。

陸秀廷看看身後有塊大石頭,他走過去將它搬移過來,放置在牆腳下,然後站了上去。

可是他不知道,迷住他的梅花正開自梅花山莊大小姐梅蕊的後花園。

院牆內,梅蕊獨自站在這株她幼年時親手種植的梅樹下賞梅。由於她個性好靜,當她賞梅作畫時不喜歡有人在她身邊,所以大家都一如既往般各忙各的去了,只留下她獨自一人在院子裏賞梅。

這株梅樹是爹爹專門為她培植的品種,不僅花期長,而且每年總是最先開放,最後凋謝,因此是她最喜歡的一株。

看着在寒風中競相開放的花朵,她甜甜的笑了。

對梅花,她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熟悉感和親切感。她喜歡梅花的傲然神態和清香味道,懂得梅花的萬種風情,每一朵梅花在她的眼裏都具有無窮的生命力。

就在她用心與在風中搖曳的花朵交談時,忽然一聲細微的響聲驚動了她,她轉到樹的另一側抬頭尋找,發現竟然有個身着藍色短襖,打扮似窯工的年輕男人正蹲伏在她的院牆頭上。

無聊的男人!

她心裏厭惡地罵著,認定牆頭上那人又是一個前來偷看她的不肖之徒,於是她不打算理睬他,只想去找下人來趕走他。

可是就在她想悄悄走開時,猛然看到那人的手正伸向她心愛的梅花!

“不許動我的花!”她情急地大喝一聲。

雖然她的聲音不大,可是在這寧靜的清晨仍猶如平地驚雷。

“啊——”牆頭上的陸秀廷一聲驚呼,拽着樹枝摔落院內,滿樹花瓣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

他本來只是想摸摸看那花瓣是否真如眼中看到的那般嫩如羊脂,感受一下那柔嫩似絨的質感。不料被這乍然響起的嬌喝嚇到,加上牆頭積雪初融濕滑,他一個沒站穩,重心直往下墜。

為了穩住身子,陸秀廷正在摸梅花的手本能地抓住樹枝,沒想到樹枝竟斷了,他連枝帶人地從牆頭摔落牆內。

雖說地上有積雪,可是沒有防備的他仍被摔得不輕。但他顧不上檢視自己身上是否有傷,也來不及將眼前的女孩看清,就連忙起身抱拳賠禮道:“對不起,是在下一時疏忽……”

“出去!”可對面的女孩不等他說完,就冷然發出了命令。

這讓歷來謙虛禮讓的陸秀廷心裏很不是滋味,但自己有錯在先,也無法生氣。

他直起身,對背對他的女孩再次解釋道:“在下並非有意冒犯,實在是前來梅嶺踏雪尋梅,被這裏獨開牆邊的梅花所吸引,為就近賞梅才攀上牆頭……”

“無禮惡徒休說廢話,出去!”梅蕊身子未動,再次打斷了他的話。

這下可把陸四公子惹惱了。

哼,天下何來如此刁蠻無禮的女子?竟然連話都不讓人說完!

他輕拍衣袖,背起雙手寒聲說:“姑娘如此無禮,恕在下難以從命,請代為引見此莊主人!”

在他想來,自己擅自爬牆固然有錯,但為了賞梅情有可原。而被她驚嚇,摔下牆頭則錯不在己,這女孩本該為她冒失的喝聲導致自己摔下牆頭道歉的,可此刻,她不僅不道歉,還連讓他說一句完整話的機會都不給,這實在是豈有此理!

更何況,他絕對不願背上“無禮惡徒”的罵名!

“呸,無恥小人也配見我爹娘?”十四歲的梅蕊霍然轉身怒瞪着他。

“啊,原來姑娘正是此莊主人,恕在下有眼無珠……”

“閉嘴!”梅蕊無意多與他說話,便冷然斥責道:“你速速離去,我便不再計較,否則定讓護院打你個皮開肉綻,再送到官府告你擅闖民宅!”

她本不是個刁蠻之人,可是好好一個賞梅天讓這庸人俗語破壞了,她的心情哪裏還能好?再加上眼見自己心愛的梅樹枝斷花殘,不由更是心痛萬分,偏偏這個不識趣的浪蕩子還死死糾纏不去,這讓她如何有耐心聽他解釋、給他好臉色?

陸秀廷面對她的絕色姿容最初也是一怔,可隨即被她毫不留情的犀利言詞激怒了,立即針鋒相對地還擊。“哼,世人皆傳梅家大小姐乃仙人降世,我道是梅花仙子該有幾分仙風雅氣,不料卻是此等凡胎俗骨!”

“你、你惡人壞心腸!”從沒被人罵過的梅蕊被他尖銳的話語刺得面色乍變,可是沒跟人吵過架的她不知該用什麼詞語回罵他。

“你徒有其表!”陸秀廷正是少年氣盛時,開始時一直讓着她,無非是因為自知理虧,不料她如此得理不饒人,於是他也不想再保持風度。

“你……你這個混小子!”梅蕊跺腳。

“你這個欺世盜名的假仙!”他輕甩衣袖。

雖生性平和,但跟牙尖嘴利的秦嘯月相識多年,陸秀廷多多少少也從她那裏學到了罵人的技巧,此刻自然用來展開回擊,並很高興地發現運用自如。

而他不屑的神情和刻薄的語言把梅蕊氣得直發抖,卻不知該怎樣宣洩憤怒,只得氣結地罵道:“你……你、我不跟你說,你滾出去!”

聽到吵叫聲的丫鬟阿寶和另外幾個下人跑進來了,一見此狀,無不大驚。以往前來偷窺小姐的男子,都只是在牆頭上就被趕走了,沒想到如今這個居然進到了院子裏,而且還是個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的大男孩?

再看他那桀驁不馴的模樣,大家一時倒是愣住了,不知該如何對待他,直到梅蕊大喊:“趕他走!”眾人才圍過來,想抓住他將他拖走。

“毋須如此粗魯,在下自己會走。”陸秀廷雙手一擺,阻止別人碰他,而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尊貴之氣也讓人不敢貿然動手。

他整整衣衫,看了看自己墜落下的院牆,對下人們說:“在下因賞梅心切,無意間錯上牆頭,方才摔落院中,實屬偶然,還請各位轉告貴莊主,在下失禮了!”

說完,他回頭看着仍氣鼓鼓地盯着他的梅蕊,鄙棄地一笑。“至於姑娘,不過是人比梅花嬌,心不如梅根草,在下只求從今往後不再相見!”

說完,不理會那些為主子鳴不平的下人,逕自大步往苑外走去。

臭男人!壞坯子!

看着陸秀廷傲然離去的身影,梅蕊在心裏生氣的罵著,她發誓今後若讓她遇見他,定要狠狠羞辱他,以報被他辱罵之仇。不過她更希望自己能將他忘記,永遠不要想起他和他那些刻薄惡毒的語言!

“梅花仙子?哼,徒有虛名!”

走出梅花山莊的陸秀廷同樣很生氣,原本好好的踏雪尋梅的興緻,全被這個貌若天仙,卻刁蠻無禮的梅小姐破壞了。

一向好脾氣的他,如今竟氣得想找人打架!

豈有此理,天下哪有如此霸道無禮之人,居然連話都不讓人說?!

走在路上,他一直忿忿不平地想。

以前就聽說過梅花山莊的小姐,是位纖巧靈秀、溫柔美麗的梅花仙子,如今看來果真是耳聞不如眼見,看來世人都被騙了,這位梅小姐一定是在人前用假像掩蓋了她的廬山真面目,才贏得那樣美好的稱謂。

如果說以前他還對梅花仙子抱有一絲幻想的話,那麼從今往後,在他心裏,這位假梅花仙子就只是個不折不扣的任性刁蠻大小姐,他希望立刻忘記她,永遠永遠都不要再見到她!

由於年輕男子攀牆偷窺梅家小姐的事時有發生,因此陸秀廷墜牆一事很快就被人們遺忘了。可是梅蕊和陸秀廷都沒有想到,此後一年,他們不僅沒有忘記彼此,反而將對方牢牢地記在了心裏。

梅蕊的腦海里也常會猛不丁地出現那個站在梅樹下冷傲地譏諷她的男人,她不僅記住了陸秀廷的長相,也記住了他臨去時罵她“人比梅花嬌,心不如梅根草”的話,每次想起這些,她就覺得心痛和憤怒。

而陸秀廷同樣無法忘記她,他總會不時想起那個站在梅樹下、瞪着晶瑩美目責罵他的女孩,想起那個連罵人都不會的假仙子、真刁女。

然而氣惱歸氣惱,日子還是過得飛快,轉眼間過了一年。元宵節到了,這是一年諸多節日中最喜慶好玩的日子。

為了讓十五歲的女兒多見識外面的世界,梅修夫婦特讓丫鬟、護院陪同她進城看花燈。

開始時梅蕊並不太想來,後來經不起貪玩的丫鬟們遊說才同意。

吃過晚飯,魁叔親自為她備車,在幾個護院的保護下,她帶着丫鬟們進了城。

德化城裏外都被各式各樣的彩燈裝點得十分美麗。沿街的人家在居家、店鋪門口懸挂起各色花燈或大紅燈,烘托出濃濃的喜慶氣氛。

夜幕降臨,人們成群結隊地在街上賞燈。

“小姐,快看,這就是蓮花燈喔!”阿寶尖聲歡叫。

另一個丫鬟也興奮地喊着:“還有那兒,那就是‘料絲燈’!”

“真的,那就是‘料絲燈’嗎?”梅蕊欣喜地湊近,看着那些用鏤空的方式紮成的彩燈,這是莊裏沒有看到過的燈。因為八面通透,因而此燈一經點亮后就整座燈通明發亮,十分好看。

這是她第一次進城賞燈,沒想到有這麼多的彩燈,每一個都吸引了她。

她樂不思蜀地走在燈下逐一細細欣賞着燈上的圖畫和詩文,被那妙趣橫生的畫面逗得笑開了懷。在這樣歡快熱鬧的氣氛中,她根本沒有注意到有很多人圍在她身邊駐足觀看,可他們的眼睛不是在燈上,而是在她美麗的臉上。

不久后,有一大群女人笑着鬧着湧來。令梅蕊驚訝不已的是,她們不在乎擁擠和吵鬧,只是興奮地在燈下穿梭遊走,爭着走過最多最亮的燈。

“小姐,我們也跟着她們走燈腳吧!”阿寶拉着她。

“走燈腳?”梅蕊好奇地問。

“鑽燈腳生男孩。”因為人太多太吵,阿寶只能大聲回答她。

喔,這就是“鑽燈腳生男孩”?梅蕊明白了,她早聽說過女人們在這個節日裏最感興趣、也最重要的活動就是鑽燈腳求個好運氣。

親身參與這種民俗活動,對梅蕊來說是個全新的體驗,新鮮感讓她興緻倍增。於是她被丫鬟們拉着跟隨女人們在燈下行走,男人們則自動退到了街道邊,守望着這些懷抱快樂希望的女人。

等走完一段路,來到城門邊時,女人們突然改變的方向,不再沿街走,而是自動地在燈下圍成了圈,繞着城牆腳走。

“怎麼這麼擠?”圍成圈后,人顯得更多了,梅蕊既緊張又興奮地問。

“這在民間被叫作‘走百病’。”阿寶大聲笑着回答。“小姐,來,我們也跟着大家走,這樣能驅病除災,以後一年都不會生病了……”

阿寶的聲音消失在人們的笑聲里,雖然很累很吵,但眾人的歡樂還是感染着梅蕊,她安靜地跟隨着大家沿着彩燈走過城牆,上了護城橋,來到城牆上。

來到居高臨下的城頭,她不由停住了腳步。以前她從沒來過這裏,此刻放眼望去,滿眼是星星點點的燈火,煞是壯觀。

駐足在城牆邊眺望遠方,欣賞着眼前的美景,她忽略了蜂擁而過的人群,而就這麼一會兒的耽擱,她被人潮推離了丫鬟身邊。

“阿寶!”被人推擠,她踉蹌後退,才驀然驚醒,四處尋找,卻無法在紛亂的人群中找到她的丫鬟。

身邊全是陌生人,雖然人人臉上都帶着笑容,可是她的心不踏實起來了。

“阿寶!”她再次大聲喊,聲音卻被快樂的人潮吞沒。

心裏開始慌亂,她用力尋找着,卻被不斷湧來的人潮推向後,踉蹌欲倒。

不能摔倒!她警告自己,知道如果在這樣擁擠的人潮中倒下去,準會被踩成肉泥!

可是她的身子卻無法在連續而來的衝擊中保持平衡,就在她的心驚恐得緊縮不已,以為自己無法站穩時,一雙胳膊有力地抱住了她……

“謝……謝謝……”

她抓住那有力的胳膊,站穩身子后迅速退開,卻在抬頭致謝時僵住了。

“你……是你……”她聲音細小,但眼神依然穩定。

“沒錯,是我救你。”陸秀廷英俊的臉上帶着禮貌的笑容,語氣平淡,心裏卻為她一眼就認出他來而感到高興。

其實他早就看見她了,當她在大街上的彩燈下出現時,沒人能不注意到她。

她上穿緋底藍花襖,外有白紗披肩,下着綠花羅裙,神態嫻靜端莊。陸秀廷相信若非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大家的目光都被那高懸半空的五彩燈火吸引,她一定會成為眾人視線的焦點,他自己不就是身不由己地跟隨着她的身影來到這裏的?

今夜的她,與一年前初次見面時又有點不同,那次她給他的感覺是刁蠻無禮。可是今夜,他看着她在燈下遊走、在人群中歡笑,那神情像極了偷下凡間享受煙塵的仙女,單純、好奇又美麗。

此刻,當她仰頭看他時,他更加仔細地端詳她。毫無疑問的,這是一張美麗清新的臉。看慣了像他姊姊陸秀雲和好友秦嘯月那樣的美女后,他對美麗的女人早已免疫,可是今夜,當他看到梅蕊時,仍被她吸引了。

她的美麗與她身上超然的氣質融和起來,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美。這是他姊姊和嘯月都缺乏的,而她的神態凝芳、舉止從容是那樣的吸引着他。

她好像從來不會驚惶失措,即便站在城牆上被人群推擠得東倒西歪時,她也保持着那種淡定的神態。

難道說她真的是仙子?陸秀廷在心裏自問。

由於他的眼睛無法離開她,因此才能在她搖搖欲倒時及時接住她。

“謝謝你。”梅蕊輕聲說,再次意外相遇,她想起上次見面時不愉快的經歷,想起他曾經毀壞了她心愛的梅樹,還有對她的粗魯態度。於是她心裏驀地有了氣,很想不理他或者痛罵他,可又想到自己剛剛才因他免去了一場危機,馬上翻臉似乎不厚道,於是她忍住了,禮貌地對他屈身。“謝謝公子救助之恩。”

她那一波三折的心態,陸秀廷看得明白,對她的觀感已經開始轉變的他也無意再惹戰端,於是輕笑着還禮。“姑娘……”

本來他想說“姑娘不必多禮”,不料此時有人從後面推擠過來,撞了他的背。正在彎腰行禮、毫無防備的他腳步不穩,頓時向前跌了一大步,撲向梅蕊。

為避免將她撞倒,他只好再次將她抱住,並極力穩住身形。可是因為身後的衝擊力較強,他抱持她的力道自然強過剛才,幾乎是將她抱了個滿懷,這下可給他自己惹來了麻煩。

“大膽狂徒!”從未與男人有過如此親密接觸的梅蕊並不知他那樣抱住她是事出有因,只道是他趁機占她便宜,不由新恨舊怨一起湧上心頭。一聲低斥后,她掙脫了他的雙臂,罵道:“你這個壞蛋,離我遠點!”

“姑娘聽我說……”沒想到自己的好心會激怒她,陸秀廷微微一愣,知道是她誤會了,便想解釋。

可是氣頭上的梅蕊哪容得了他開口?“住口,空有其表的無恥之徒,若再敢碰我,定叫你生死兩難!”

她不容解釋的尖刻言語和緊繃的面容,讓陸秀廷將到嘴邊的所有解釋全部壓回了腹中,他實在想不通如此嬌美文靜的女孩,為何竟無法接受他人的解釋?

雖然他很想就此離開,可是想起先前看到她的那種飄渺眼神和天真的笑容,他又無法狠下心把她丟在這個紛亂的人群中,只好忍住氣,耐着性子問她:“姑娘為何獨自在此?你的丫鬟和下人們呢?”

“不勞公子費心!”梅蕊冷淡地說,眼睛看着紛亂的人群,先前的喜悅已經蕩然無存。

她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態讓陸秀廷十分懊惱,很想甩手走開不管她。可是看看四周,想到她孤身一人站在這陌生又雜亂的地方,他實在無法放心,於是也不說話,只是沉默地陪着她站在城牆上。

梅蕊見他不走,心裏更加生氣,煩躁地問:“公子留下是為何?”

“等你家僕。”

“我的家僕與你何干?”

“與我無干,可是與姑娘干係極大。”

“你真是個無賴!”梅蕊情急之下出言不遜。

陸秀廷眉頭一皺,轉頭看着她。“姑娘果真是刁蠻無禮的大小姐,不過說話得留神點,小心亂說話咬斷舌頭!”

“你……”梅蕊回頭看着他,本想也用眼神教訓他一番,可是卻與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對了個正着,這下她真的咬到舌頭,無法說話了。

他的目光讓她迷惑、他的舉動更讓她煩惱。她不懂,天下怎會有如此不在乎被人罵、被人趕的人?自己如此刻薄的語言都沒能逼走他,看來這個男人不僅是個粗魯無禮的小子,還是個超級大無賴!

而此刻他直挺挺地站在她身邊,更讓她清楚地感覺到,一年不見,他又長高了很多。那身短衣寬褲的窯工裝束,似乎把他的身形襯托得更高大,肩膀也更寬了。

“我怎麼?”陸秀廷問。

他富有趣味的目光讓梅蕊不敢再與他對視,她迴轉身不理他。

可是有他站在身邊,她怎麼都覺得不自在,而讓她納悶的是,一向處變不驚的自己,為何在面對他時總會失去鎮定,被他輕易激怒,而他反倒是一副安然耐心的模樣,這實在讓她難以接受。

於是站了一會兒,她再次冷然命令道:“你走開!不要總纏着我!”

“等你的家僕來了再說。”對她傲慢的語氣,陸秀廷感到很生氣,便以同樣冷淡地態度回應她。

梅蕊再次用力瞪他,他也毫不避讓地迎視着她的目光,臉上卻還是一副平靜的表情,氣得她後悔自己沒有學過如何罵人。

好吧,你不走,我走!

她心裏想着,賭氣地轉身想往城牆另一邊走去。

“不能走!若走了,你的家僕們就更找不到你了!”陸秀廷提醒她。

聽到他的話,梅蕊站住了。

看看城外遠離燈火的黝黑山影,再看看眼前陌生的人群,她知道他是對的。要是她走開了,那她的丫鬟護院們恐怕就真的找不到自己了。

這裏位置高、燈光明亮,又是她與大家走散的地方,其他人發現她走失時,一定會回到這裏來找她。

於是她耐着性子站住,發誓不再跟他說一句話、不看他一眼,就當他是空氣!

陸秀廷似乎也無意跟她說話,於是兩人就這樣站着,誰也沒動。

“啊,小姐在那裏呢!”

“小姐——”

終於,沒有多久,讓梅蕊心安的呼喚傳來,她欣喜地向呼喊者奔去。

獲得安全的梅蕊下意識地再次回頭,發現城牆邊、她剛剛站立的地方已經空無一人。放目尋找,卻只看到那道被人潮迅速淹沒、令她又惱又難忘的背影。

兩人這次見面,再次以不愉快收場,然而卻讓他們對彼此的印象更加深刻了,並且在感情上也有了連他們自己都說不清的些微變化。

梅蕊忘不了他關切的眼神和有力的扶持,陸秀廷則忘不了她單純可愛的神態。

如果說第一次在梅沁苑內的衝突讓他們對彼此有了怨恨和失望的話,那麼這次在城牆上的相遇,則讓他們對對方的情感發展到了一種既怨又惱、既討厭又喜愛的矛盾階段。

然而,他們不約而同地將對對方的各種情感都嚴密地藏在自己心底,就是對最親的家人和最要好的朋友都沒有吐露過半個字。一則是因為他們相信,他們很快就會忘記對方、相信以後他們不會再相遇;二則他們各自成為了對方心底最甜蜜也最困惑的回憶。

而且,命運似乎就是要跟他們開玩笑,讓他們不僅無法忘記對方,還很快就再讓他們見面了。

九月初九,雖然已是秋日,但空氣中依然帶着濃濃的暑氣。

德化九仙山香火飄渺,人流如織。

今天是神女羽化升天的忌日,四鄉八鄰的鄉民們都趕來這裏燒香祭祀,拜祭女神並渴望求得她的庇佑。

娘娘廟內,梅蕊跪在圃墊上,面對神像微閉雙眼虔誠地禱告,縷縷輕煙圍繞在她身前,讓她看起來彷彿與廟裏的神像合而為一了。

“神女娘娘,請保佑我爹娘平安、保佑我家業興旺,保佑我忘記他,永遠不要再見到他……”她在心裏默默地祈禱着。

不料,就在她真心誠意地祈求神女保佑時,在她身邊卻傳來了一陣低沉的、但足以讓她聽清楚的聲音。

“神女娘娘在上,請保佑我爹娘平安,保佑我家業興旺,保佑我忘記她,永遠不要再見到她……”

一聽那與她心裏的祈禱如出一轍的禱告詞時,她渾身一震,倏地張開眼,側身看向自己的身旁。

在看清那學舌(她認定那就是惡意學舌,可她忘記了她根本沒有把話說出口)的人時,她的腦袋“嗡”地一響,只能茫然地看着他,心裏嘆道:又是這個無所事事的混小子!

一身短衣長褲的陸秀廷正跪在她身旁的另一隻圃墊上,雙手合十,明亮的雙目注視着身前的佛像禱告,好像根本沒有發現她的樣子。

可是她肯定他一定是有心的,是發現她在這裏后故意來到她身邊的。因為她記得她跪在這裏時,旁邊並沒有人。

“這個壞小子!”她在心裏咒罵。“天地太小,竟容不得我離開他!看來是香沒燒完,娘娘沒聽見我的禱告,才讓我又碰見了他!”

她想離開,可是看看裊裊環繞的香火,她又不願意放棄做到一半的事,於是決定不被他影響,繼續自己的禱告,既然他可以裝做沒有看見她,那她也可以!

於是她振作精神,再次閉目無聲地祈禱。她不清楚為什麼每次看到他或者想到他,一向安靜的心就會變得浮躁難安。

“娘娘,請保佑我心平氣靜,不再跟這個粗魯小子計較。”

身邊傳來同樣的禱告,但卻變成:“娘娘,請保佑我心平氣靜,早得良緣。”

這次她不驚都不行了,因為她心裏是想着要求姻緣的,那是爹娘一再的交代,可是因為見到這個惱人的小子,她才沒有說出來,不料他竟替她說了出來!

“你為什麼總學着我說話?”她低聲質問。

聽到她的話,在她身邊的陸秀廷彷彿剛剛才發現她在這裏似地,猛地轉頭看着她,嘴巴半開道:“啊,原來是梅小姐!”

“為什麼學着我祈禱?”梅蕊再次低聲問,因為看到周圍有人往他們這個方向看來,她只好不看他,而是注視着眼前的神像。

“誰?誰學着你祈禱?”陸秀廷轉動頭顱四處張望。

“少裝蒜!”

陸秀廷聲音略微提高,收回四處張望的眼睛,盯着她驚訝地問:“小姐在和誰說話?和在下嗎?”

見他這般裝傻,梅蕊倒不怎麼生氣了,反而有種想笑的感覺。

她很好奇,這個處處跟她作對,讓她避不開、躲不掉的男人究竟是什麼人?

為什麼他的表現有時很有教養、有時又很粗魯;言語有時很風趣,有時又十分刻薄呢?為什麼她每日祈求老天不要讓她再遇見他,卻偏偏每次出門都會遇見他?為什麼這個總是纏着她的男人能知道她心裏的願望,還將她默默念着的禱告詞改了呢?

他到底是誰?看他的模樣長得倒也端正俊秀,年紀也不大,但從那一身打扮和寬肩粗臂,可以斷定他是個常年做窯活的人,他如此糾纏着自己到底是為什麼?

讓她最難以釋懷的是他凡事總要跟她唱反調,又總能猜出自己的心事,對這樣的人,她忽然覺得很有趣、也很不可思議。

是巧合嗎?還是他真的有什麼能力可以窺視人心?為何他總能準確說出她的心事,可她到如今都還不知道他是何方神聖呢!

想到這,她的心裏實在難以舒坦。

算了,今天就這樣吧,神仙娘娘會明白我的苦衷的。

她自嘲又無奈地想着,對佛像恭恭敬敬鞠了個躬,起身離開了神廟。

可是才走了幾步,耳邊就傳來他的聲音。“你的丫鬟呢?怎麼獨自來上香?”

“不關公子的事。”她不看他,逕自往殿外走去。

站在門口的阿寶一看到她立刻迎了上來,可是在看到她身邊的陸秀廷時微微一震,隨即認出這位俊公子正是當初偷看小姐摔下牆頭的登徒子,於是她趕緊走到梅蕊身邊,低聲問道:“小姐,沒事吧?”

“沒事。”梅蕊搖搖頭,再對陸秀廷說:“請你走開,不要再纏着我,也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現!”

“梅小姐錯了,此處乃娘娘廟,在下本是來進香拜祭娘娘的香客,並非有意與梅小姐相遇。”陸秀廷禮貌地說,可心裏卻對她自以為是的神態很不以為然。

今日清晨,他按慣例陪同爹娘到泉州天妃廟上了香。從泉州回來時,他突然想再到九仙山進道香,於是他半途上與爹娘分開,獨自前來。

開始時他並沒有看到她,直到跪在圃墊上、嗅到滿殿濃濃的香火氣中,竟有一抹他極其熟悉的、淡淡的梅花香時,四處打量,才發現身邊的女子居然是她。

側目細瞧,見她雙目微合、面如凝脂,狀似玉女,神態極為虔誠。在心動的同時,他興起了捉弄她的念頭。不知怎地,每次看着她這種平靜端莊的神態時,他就有種想激怒她,撕開她仙女面紗、還原她俗人真性情的衝動。

他見過她生氣的模樣,但那還不夠,他要看到她笑、聽到她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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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心難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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