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川先生,那我就先收下你一年的租金了。”一名歐吉桑眉開眼笑地收下擱在桌上的一疊鈔票。
這間老式的日本房子已經閑置許久,因為景氣不好賣不出去,地點不夠方便熱鬧也始終乏人問津,現在能租出去,而且一次付清一年租金,他可是笑得合不攏嘴。
英行站起來,望向屋外的那一片庭園,“我幾時可以搬進來?”
“隨時都行。”歐吉桑將鑰匙交給他,“這是大門鑰匙。”
他收下鑰匙,沒有說話。
“如果沒事,我先走了。”歐吉桑說。
“不送。”他點頭致意,一貫的不冷不熱。
歐吉桑房東離開后,英行一個人坐在玄關處,怔望着那一片未經整理的庭園,若有所思。
他居然留下來了?
一向喜歡到處飄泊的他,竟然沒在畫展結束后離開日本。
為什麼?是因為這兒有了讓他留下來的“什麼”嗎?
是她吧?那個像天使,像花朵,也像小鳥的女孩
這間房子很清靜,附近也沒什麼商家,是個能沉澱心情的地方。
對需要專註作畫的他來講,這所幽靜的宅子是再合適不過了。
再者,這兒距離咖啡店只要二十分鐘的腳程,只要他想,隨時都可以到咖啡店去溜溜。
當然,這也是他選擇這兒的其中一個原因。
為什麼想留下呢?他想大概是因為他覺得累了吧!他的心已經疲憊得不想再去浪跡天涯。
長久以來,他孤獨地活着,他對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產生絕望,他不想去了解別人,也不希望自己被別人所了解。
但是那個叫作未來的女孩在他的畫中看見了他,看見了他心中的傷痛及孤寂……
他一直活在黑暗中,儘管心裏嚮往着光明,卻絕望地繼續留在幽暗裏。
他需要救贖,需要有人拉他一把,他不想這麼繼續下去。
在見到未來的那一眼,他隱隱覺得自己的救星已經出現,那個天使會將他的靈魂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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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點,未來離開丁咖啡店,她沒有回家,而是踩着腳踏車往反方向騎去。
這個明媚涼爽的午後,讓她有一種想要去“流浪”的衝動。
當然,她是不可能真的去流浪的,不過偷得浮生半日閑,騎車逛逛總是可行的吧!
踩着踩着,她來到一處幽靜的老舊社區。這兒的房子都是老式的木造房,但是非常有味道。
蓊鬱的樹木、淡淡的草香、小小的巷弄……這裏充滿着一種昭和時期的美感,讓人像是跌進了時光機一樣。
“啊!”突然,巷弄轉角走出來一個高大的男人,差點兒就被她的腳踏車給撞到。“對不起……”
抬起跟,她一怔。
穿着一件米色麻質開襟衫的英行,滿頭是汗地睨着她,“是你?”
這幾天,他忙着整理房子及搬運畫作,還怞不出時間去咖啡店找她“麻煩”呢!
想不到她現在居然“自投羅網”地出現在他面前,真是天意。
“你在這裏做什麼?”見他一身汗,她疑惑地問。
“我在整理房子。”
“整理房子?”她一臉質疑,“你住在這兒?”
他點頭一笑,“要不要去看看?”
這附近的房子這麼有趣,她倒想去見識一下。不過想起自己對他那一丁點不尋常的感受及期待,她又猶豫起來。
她不該靠近他,也不該讓他靠近,可是就像是上天有意安排似的,他們總是有不期而遇的機會。
可以嗎?她不是已經警告過自己不能有開始,不是已經打定主意跟他保持距離,不是……
“想那麼久?”他搶過她的腳踏車,逕自朝他的住處走去。
“喂,我的車……”未來跟在後面,滿心不安。
他總是專制地、甚至是魯莽地就替她決定了一些事情,當他問她意見時,其實心裏大多已經有了決定。
“真是的……”她在後頭嘀嘀咕咕地說,“老是這樣,也不尊重人家的意願……”
他回頭睇她一記,溫柔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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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他位於這座老舊社區最盡頭的房子,未來不禁懷疑他究竟是怎麼找到這樣的老房子的。
“哇……”她驚嘆,“好好玩喔!”
雖然一開始有點猶豫,但一見到這間老房子,她卻高興得像個孩子。
她飛快地越過兩扇矮木門,直奔裏頭的庭園。跳上門廊,她探頭往屋裏瞧着。
英行把她的腳踏車停在草地上,緩緩地踱了過來。
“好棒……”未來伸長脖子朝屋裏望着,那好奇又興奮的樣子非常可愛。
他撇唇一笑,“進去吧!”
她用力點點頭,“打擾了。”話落,她踢掉了涼鞋,像小鳥似的飛進屋裏去。
經過他的巧心整理佈置,這裏充滿了一種特殊而悠閑的風味;他將屋裏的木頭重新上了透明漆,一點都不像它原本那樣腐舊。
白色的木頭傢具、簡單利落的擺設、搭上他的畫作,這間老房子呈現出一種清新感,像是重生了一般。
她在屋裏走來走去,像在逛動物園一樣。“這是畫室嗎?”突然,她看見一間充滿着顏料味道的房間。
房裏堆滿了畫布、畫紙和一些雜七雜八,讓她根本叫不出名字來的東西,而畫架上正擺着一張用布蓋着的畫……
她好奇地走進去,“你剛畫的?”問着,她伸手想去掀開上面的那塊布。
“別掀!”他搶先一步,明明緊張卻又裝作鎮定,“我不喜歡人家看我還沒完成的畫。”
她頓了頓,有點不好意思。
她實在太冒失了,這是他家,可不是什麼觀光勝地,她不可以連一點分際都沒有。
“對不起,”她垂着臉,“我……”
“算了。”他打斷了她。
其實要不是畫裏畫的是她,他也不會那麼緊張兮兮的。
“後院有個小花壇,你要不要去看看?”他故作自若地說。
她點頭,“好啊……”
走出畫室,她跟在他身後穿過一條約莫六七公尺的走廊,推開盡頭的門,外頭是一片晴朗的好天氣。
草木扶疏、萬紫千紅,在東京這塊寸土寸金的大都會裏,居然也有像這樣的地方……
“真的好美……”她發怔地看着,喃喃說著:“我好喜歡這裏……”話落,她覺得自己好像說了什麼奇怪、不得體的話。
她靦腆地睇着身旁的他,而他只是給她一記溫柔的微笑。
“你可以常常來。”他說。
常常來?他是說這裏隨時都歡迎她嗎?忽地,她的心跳又開始不規律起來。
“對了,”話鋒一轉,她問:“你為什麼沒走?”
他一怔,“走去哪兒?”
“你不是住在國外嗎?畫展都結束了,你怎麼沒走?”
“你希望我走?”他瞅着她,問得一臉認真。
被他那麼一盯,未來急忙別過頭去,“你走不走關我什麼事?我……我只是隨口問問。”
他伸了個懶腰,直接往台階上盤腿一坐。“我在國外十年,可是還是日本國籍,我不是沒‘回去’,而是選擇‘回來’。”
未來覷着他,若有所思。
她在台階的另一邊坐下,因為台階並不寬,他們之間的距離只有他一個手掌的長度——
“我真羨慕你可以到處去……”她幽幽地說。
他瞅着她,“你喜歡那種長了翅膀卻沒有腳的生活嗎?”
他說得有點深奧,而她卻完全了解,“大概是因為我沒有翅膀,所以很想飛出去看看吧!”說著,她略顯哀愁。
他大了她許多歲,和她的生活背景也完全沒有交集,可是為什麼她總是懂他的心情,總是知道他在說什麼?
“沒翅膀呀?”他喃喃自語,無意識地將手掌貼近她的背,“你有啊。”
她在他眼裏是個天使,不僅有翅膀,還有令他感到溫暖的光環。
感覺到他的手貼近自己的背,她感覺不自在,“我……”
“我是因為‘某個人’而留下來的。”他突然凝視着她說道,“某個女人。”
她一愣,有點訝異地望着他。“女人?”是什麼女人讓他飄泊的心選擇安定下來?
想必是一個非常優秀、非常“完美”的女人吧?
“她很完美?”她衝口而出。
他定定地注視着她,唇邊是一抹深沉而溫柔的笑,“到目前為止都很完美。”
她心裏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但也有點莫名的帳然。
原先她還以為他的屢次出現,是因為他對她有那種意思,現在看來似乎並不是這樣。
他……他的心裏有一位非常完美的女性,而那個人永遠不會是她。
她放心了,因為她可以不存一點希冀地面對他;但同時,她也不禁黯然。
她此際的心情就像是一艘剛剛出港的小舟,瞬間就被大浪淹沒般。
靜谷未來,不要,千萬不要對他或對任何男人存有希冀、存有幻想,你沒有翅膀,不能飛到你喜歡的那個人身邊。
她低下頭,看着兩人之間那段手掌長的距離……
他離她很近,卻又遙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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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川先生在嗎?”屋外傳來一聲嬌柔的女性嗓音,“請問十川先生是不是住在這兒?”
聽見聲音,英行疑惑地從畫室里踱了出來。
“哪位?”一推開門,他發現外頭站着的,竟是那位見過一次面的梅什麼的藝廊負責人。
他根本不必問她為什麼能找到這兒來,因為神通廣大的生意人永遠能嗅到金錢的味道。
梅宮麻里嫣然一笑,“你這地方真難找。”
“梅……梅澤?”他記不得她究竟姓啥名啥,只好隨便猜猜。
“梅宮。”她倒是不慍不惱,“梅宮麻里,我上次大概是沒給你我的名片吧?”她替他找了台階下,也讓自己的處境不那麼難堪。
她遞上名片,“我是來找十川先生談談合作事宜的。”
他收下名片,默不吭聲。
“我希望由新象來推廣十川先生的畫作,我們有很好的計劃,也有良好的管道,相信一定能讓十川先生的畫……”
他突然打斷了她,語氣有點淡漠,“說簡單一點,你們就是想賣我的畫吧?”
梅宮麻里眨眨那雙靈活的黑色眸子,“搞藝術也要吃飯,是吧?”
他不做聲,只是冷靜地睇着她。
她一笑,“說句實話,十川先生已經夠有名氣了,根本不需要我們再去做任何推銷,但是如果你將畫作全權交由我們處理,相信我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英行哼地一笑,“你是說把我的‘名氣’掛在一個不懂藝術的富豪或暴發戶家的牆上?”
他知道她盤算的是什麼,她現在想做的就是當年他的教授所做過的那些事。
梅宮麻里不疾不徐、心平氣和地道:“我知道十川先生曾經跟你的義籍教授有過一段不愉快的合作經驗。”
他一震,因為她將他的事情調查得相當清楚,她是有備而來的。
“我想請十川先生放心,我們絕不會隨便糟蹋你的藝術創作,我們只是希望喜歡你的畫的人,可以用合理的價格及正當的管道,收藏到你的作品。”
她是個聰明而又有條有理的女人,總能成功地達成她所要求的目標。
“十川先生,這應該不會污辱了你的心血吧?”她微笑着又說:“而且十川先生不是有一位漂亮的女朋友嗎?難道你不希望給她一個安定的生活?”
“你認為我現在不能給她安定的生活嗎?”她是個相當凌厲的女人,而當他碰上這種滿身是刺的人時,總是忍不住自我武裝。
或許她以為像他這麼有名氣的畫家,就應該住在歐式豪宅里,而不是窩在這麼老舊的日式木造宅院中。
他可以更有錢,但是直至目前,他對自己的生活沒有什麼不滿意。
她依然是不卑不亢,“十川先生目前的經濟狀況當然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如果你能給她過一千萬,甚至是一億元的生活的話,那就沒必要讓她過一百萬的生活,是吧?”
他心頭微微搖撼,他想給未來過什麼樣的生活?天,他現在想這個會不會太早,畢竟未來連他的女朋友都不是……
“她……那位靜谷小姐對你來說,應該是非常重要的人吧?”動之以情的把戲,她是得心應手的。
重要的人?當然,未來當然是對他非常重要的人。
如果不是她的出現,他現在應該已經離開日本了,如果不是她,他已經忘了如何微笑;不是她,他無法溫柔起來;不是她,他得不到一絲希望及救贖。
從他的眼神中,她感覺他已經動搖。
但是,她不急着要他作決定,“大魚”總是值得等待偽。
“十川先生不妨考慮一下,只要你決定了,隨時可以跟我聯絡。”她朝他一欠身,“不打擾了,再見。”
話罷,她旋身踱下門廊,步上石板道,走出他的門口、他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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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發薪日也是半年一次的加薪日,大家都非常期待自己能加個好數字,而且是大數字。
“你的名牌呢?”志野迎面而來,一眼就看見未來沒有別上名牌。
她一怔,“啊,大概放在休息室里。”
“我跟你一起去拿。”志野拉着她就往後面走。
未來笑睇着她,“你想偷懶吧?”
“又被你發現了。”志野是個沒什麼心眼兒的女孩,正直、衝動、也很真性情,她說哭就哭,說笑就笑,一點都不在意別人的眼光。
兩人一靠近休息室,半掩的門裏就傳來一陣議論聲。
“想不到靜谷居然加得比我多耶!”松美不平地道,“我早她半年進來,結果只加了五千。”
“你又不是不知道安田比較喜歡她……”
“才不是,我說安田是想巴結她,誰不曉得每次她哥哥來,安田總是笑嘻嘻的。”
“好了啦,別難過了。”
“人家不甘心嘛,”松美氣呼呼地說,“看她每天一副跟誰都好的樣子,扮天真!誰知道她心裏想什麼?弄不好她整天都在算計着別人呢!”
未來從來沒想到她會親耳聽到這些話,她在同事心目中是這樣的人嗎?扮天真?喔,不,她從來沒有在誰面前矯柔造作過,她就是這樣,從來沒……
一旁的志野憤怒地想衝進去,卻讓未來硬是拉到了角落裏。
“她們真可惡,讓我去教訓她們!”志野氣沖沖地說。
“不要,志野……”未來揪着她的袖子,哀求着:“今天的事,你當作什麼都沒聽見。”
“可是……”
“拜託你!”未來懇求着,“松美只是發泄情緒,她不是真心的。”
“才怪!”志野忍不住替她打抱不平,“她們根本是嫉妒你。”
聽見這些話,她心裏比誰都難過,但是她不希望大家的感情有什麼變化,她很喜歡這裏,也很喜歡這份工作,她不想讓事情變得更糟。
直到今天,她才發現自己把一切想得太美,這世界上其實不是那麼完美的。
因為種種可能微不足道的事情,人們會互相嫉妒、互相比較、互相攻詰、互相較勁、互相傷害。
她一直不知道這些,因為過去的她是被爸爸和哥哥保護着的,她以為所有的人都能相安無事,她以為當你真心待人,別人也會真心待你,然而……
想着,她突然難過地掉下眼淚。
“未來……”志野急了,趕緊環着她的肩,低聲安慰着,“別哭,要不我去教訓她們一頓?”
“志野,”未來噙着淚,“答應我,千萬不要……因為我真的好喜歡這裏、這份工作,還有這裏的每個人……”
聽她這麼說,志野的眼眶也紅了。
“沒關係,未來。”她拍撫着未來的肩膀,“我是你永遠的朋友,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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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不想再想起這件事,那些苛刻及銳利的言語還是在未來的耳里、腦里縈迴着。
今天的她高興不起來,真的高興不起來。
她並不想讓爸爸及哥哥知道她的傷心難過,但平時總是笑臉迎人的她突然哭喪着臉,根本就逃不過克己銳利的眼睛。
“未來,”睡覺前,克己敲了她的房門。“你睡了嗎?”
“還沒……”她坐在床上發怔,根本就睡不着。
“我有事問你,開門吧!”
未來下了床,鬱鬱寡歡地打開了門。“什麼事?”
克己盯着她有點紅的眼睛,“發生什麼事?”
“啊?”她一愕,心虛地說:“沒……沒有啊!”
“還說沒有,看你眼睛都紅了。”他拉着她在床沿坐下,“告訴哥哥。”
未來低着頭,猶豫着要不要將今天發生的事告訴他。他一定會很生氣,然後叫她不要再去上班吧?
“快說呀,不然我明天去問安田。”他語帶威脅。
聽見他要去問安田,她急了。因為只要他一去了咖啡店,事情一定會鬧大的。
“不要……”她驚畏地說。
“那你說啊!”他睇着她,像是非問個水落石出不可似的。
她支吾着,“只是跟同事之間發生了一點小事情,心情有點低落而已,我……我明天就沒事的。”
“什麼事情?”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問出個結果。
“是……是發薪的事情?”她頓了頓,一臉試探地瞅着神情嚴肅的他,“因為我加薪比別人多,所以同事間有一點怨言,沒什麼的……”
他出社會已經這麼多年,當然明白也見識過職場上那些明爭暗鬥,他一直不願讓未來出去工作,就是因為不想善良的她受到傷害。
“哥,”未來扯扯他的衣角,“我沒事,真的。”
他不動聲色,但心裏卻已經有了打算。“你早點睡吧!”
“嗯。”她點頭,一點都沒察覺到他眼底的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