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矜矜……”秦司瑝一手支着頭,聲音有氣無力。現在的時間是晚上七點四十八分,而他們還沒吃晚餐,他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沒看過比他更命苦、更沒威望的老闆。
“別再叫我矜矜,你可以喊我岳矜,或是岳小姐。”冷麵牢頭開口說話了。
“岳矜?岳小姐?拜託……又不是學校點名,太生疏了吧?我不喜歡。”他滿臉不以為然。
“我也不喜歡‘矜矜’這個稱呼。”
“沒關係,我天天喊,聽久你就會喜歡了。”他外表溫和沒脾氣,其實個性非常頑固,否則也不會跟他老爸杠上。
“……”懶得理他,當作沒聽到。
“矜矜……還有多少要簽哪?”
“現在才簽完一半。”
“蛤~~”趴在桌面,裝死。“我餓死了,手腳無力,連筆都拿不動……”
一直找不到機會落跑,還因為工作沒做完,必須留在公司加班,秦司瑝苦到說不出話來。
來公司三個多月,就數今天最苦命,因為有她。
慘的是,今天才共事第一天,想到以後都得這麼命苦,他就好想哭。
他是小老闆欸,不是應該作威作福嗎?怎麼在做牛做馬啊?
若是讓媒體知道,應該會改封他為“苦命小老闆”吧!
“我去買晚餐,你想吃什麼?”公司沒有給加班費,但只要加班超過八點,就可以申請誤餐費一百元。
“我要吃鰻魚!”一講到吃的,他立即精神百倍。
“鰻魚便當一個要一百六十元?!”她咋舌,一個便當比她一天的伙食費還貴呢!
她住的地方無法開伙,只好外食,精打細算省下每一塊錢的她,熟知所有便當的價格。
“這麼便宜喔!”他沒吃過便當,不知道行情,不過他以往上餐館,一餐下來都是好幾千元,只吃一百六的便當,算便宜的啦!
“便宜?!”她一臉看到外星人的表情。“我一天的伙食費還花不到一百五?!”
“一天花不到一百五?!”他像是聽到天方夜譚。“怎麼可能?”
“你以為每個人都跟你一樣,含着金湯匙出生嗎?”話一說完,她立即轉身出去買便當,不想再跟這個不知民間疾苦的敗家子多說話。
“唉……”他在她心目中的評價,應該比馬里亞納海溝還低吧?
她的無聲斥責,他全都看在眼裏,竟覺得比他老爸的嚴厲痛罵還令他難受。
從怞屜翻出老爸交給他的一份檔案夾,裏頭是岳矜的詳細個人資料,是老爸委託徵信社的調查報告,因為特助這個職位太重要,不可能不做徵信動作。
這份資料有她的家庭背景、就學資料,甚至連成績單影本都有附上,還有她的打工經歷。
稍早老爸曾跟他提過她的背景,強調她以就學貸款念書,到現在每個月都有三分之一的薪水要還貸款,意思就是要他見賢思齊,但他注意到的卻是她拮据的經濟狀況。
她的衣服一看就是便宜貨,完全沒有設計可言,布料和車工也很差,連路邊攤的水準都沒有,搞不好是她家人做的,難怪她會認為他不知民間疾苦。
出生在有錢人家,是他的錯嗎?唉……
但,從來不在乎別人看法的他,偏偏就是不想被她討厭。
人家說一物剋一物,也許,岳矜就是他的剋星吧!
不想再惹惱她,他苦着臉拿起文件繼續工作。
世上可能找不到像他這麼可憐的小老闆了,他的命好苦喔……
不知道埋頭苦幹了多久時間,聽到走路聲時,他抬起頭,一看到她的身影,立即堆滿笑臉迎上。
“矜矜,辛苦你了!”
“這是你的。”將他的便當放在他桌上,轉身要走時,卻被他攔住。
“你的呢?”他發現她手上空空的。
“我剛剛在路上買麵包吃了。”她剛才在路上買了一個二十塊錢的麵包,省下八十元,明天的餐費就省了。
“光吃一個麵包怎麼會飽?”看完她的個人資料后,他敢確定她只吃麵包是為了省錢。
“我的食量不大。”其實她現在肚子還有點餓,但忍忍就過去了,大不了多喝點水充饑。
她希望多省一點錢,可以寄回去給母親當家用,也可以多補助楊世誠的生活費,因為國外窮留學生的日子不好過。
他不動聲色地打開便當,還沒開動就故意大聲地自言自語。“哇……這個便當的分量這麼多,我根本吃不完,看來吃不完只好倒掉了……”
“倒掉?!”她一聽,氣紅了雙頰。“怎麼這麼浪費?你知道世上有多少人餓死嗎?”
“沒辦法呀,我為了保持身材,頂多只能吃一半,剩下的只有倒掉嘍!”他滿是無辜地睜眼說瞎話。
他是吃不多,但不至於吃不下一個便當。
“你不吃,給我。”鰻魚飯欸,竟然要倒掉,浪費!
真該讓他嘗嘗貧苦生活,他就會知道他命太好。
果然上鉤了!秦司瑝忍住心裏的得意,繼續以退為進。
“不好吧?你不是吃飽了嗎?既然吃不下,就不要勉強。”目的順利達成,他不敢露出滿意的笑,仍然裝出不是很願意的表情。
“我只說吃了,又沒說飽了。我還吃得下。”他越不想分給她,她就偏要。
“這樣喔……”他露出遲疑的表情。“那你去拿盤子來裝吧。”
她立即快步走到小廚房,拿來一個盤子。
他分了一大半便當的飯菜到盤子裏,交給她。“哪,要吃完喔。”
“我又不是你!”她有些惱地接過盤子,接着滿是懷疑地看着他剩下不到一半的便當。“你剩這麼少,吃得飽嗎?”
他驕傲地站起來,擺出模特兒的pose,跩跩地說:“要不然你以為我的好身材是怎麼保持的?”
“以後你要是吃不完,就分一些給我,不要浪費。”她下達指令。
“好啊。”他的嘴角微微勾起。
雖然轉了一個彎,但目的總算順利達成了。
若不是要設計她分食自己的便當,他又何必“出賣色相”?
唉,老闆難為呀!
***
晚餐過後,在岳矜的“鐵腕”和“厲眼”緊盯之下,秦司瑝終於清光桌上所有的文件。
“呼……啊……累死我了……唔嗯……”他站起來,疲累地伸伸懶腰,扭動肩膀,伸展筋骨。“寫論文都沒這麼拚呢!”
“總經理,工作做完了,您現在可以去約會了。”岳矜強忍打哈欠的衝動,快速收拾桌上籤核好的文件。
“現在都快十二點了,還約什麼會?”他看了一眼手錶,苦着臉說:“我現在只想回家睡大頭覺。”
他們倆從下午工作到現在,除了休息不到半小時吃便當外,幾乎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簡直要累翻了。
“那就祝你有個好夢。”她捧着一大疊文件回到門外自己的辦公桌坐下,將文件依部門別分類,以便明天可以發放到各部門去。
秦司瑝關上辦公室的燈,正要關上門的同時,一個轉頭看到她竟然還在座位上忙着,不禁詫異地走到她桌邊。
“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下班?”
“我正在歸類文件,有些等了很久的急件,要儘快發放。”暗指他的怠惰造成了工作的延誤。
“時間很晚了,剩下的明天再做。”他當作沒聽懂她的批判。
“我習慣今日事、今日畢。”她不理他,繼續埋頭苦幹。
“我們倆今天才第一天合作,我可不想被說成是虐待員工的壞老闆。”他乾脆撈起她桌上的所有文件,走回辦公室放在他的桌上,然後滿意地走出來,鎖上自己的門,迎向她不悅的臉。“走吧,我送你回家。”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提議要送女同事回家,而且是兩人獨處的情況。
進公司的這幾個月,他雖然跟員工笑笑鬧鬧,但始終跟女性員工保持一段安全距離,從不跟任何一個女同事單獨相處,以免惹來不必要的桃色糾紛,嚴重影響上班氣氛。
為此,他替自己設了一個規定——不跟公司女員工交往。他不僅嚴格奉行,也經常跟其他員工宣傳他的規矩。
此舉可以避免女員工為了博取他的注意力,搞得公司裏面劍拔弩張,直接斷了她們的粉色想望。
他們兩人今天一整個下午幾乎是綁在一起的,可她非但沒有拋媚眼,更沒有假裝跌倒,整個人直挺挺地“定”在一旁,專心監視他做事,半句閑話都不說,完全沒將他的魅力放在眼裏。
從她今天的表現可以看出,她對他這個人非常感冒,所以呢,他完全不必擔心她會糾纏不清。
以往在學校念書時,經常有女同學藉着課業問題來找他,但她們醉翁之意不在酒,總是草草問了一個問題后,就轉到她們真正感興趣的話題——他的興趣是什麼、他喜歡什麼樣的女生、他什麼時候有空約會等等。
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像她,就只是單單純純地工作,正眼都沒瞧過他。
這種經驗對他來說,挺新鮮的。
“不用了,謝謝,我搭捷運。”既然不能繼續完成工作,她只好站起身,背上包包,準備回家。
她租的地方在淡水,要先搭板南線到台北車站,再搭淡水線,每次的交通時間差不多要花上一個小時。
“現在這個時間應該沒有捷運了吧?”他表情無辜地提醒。
沒想到他必須找理由來“招攬”乘客,碰上她,他所向披靡的男性魅力完全失靈。
雖然不喜歡被人糾纏,但是碰到一個完全無動於衷的人,同樣讓人不舒服啊!
她越不想跟他有牽扯,他就越是想招惹她,也許,這就是所謂的“人性本賤”吧!
“那我搭公車……”說完她才想到這裏沒有公車到她住的地方,若是搭計程車,起碼要三百元,那可是超過她兩天的伙食費呢!
“有我這個免費司機不是更好嗎?”他腦筋一轉,找到最能打動她的好理由。“不但省下等車時間,還可以省下一筆車資呢!”
從稍早和她的“便當”談話可以確定,她是個相當節儉的人,這個理由應該可以打動她。
“……那就麻煩你了。”說的也對,若不是他,她不需要這麼晚才下班,他自願當免費司機,她沒道理拒絕。
“走吧。”他三兩下就準備走人。
“你先下去停車場,我收拾好東西就下去找你。”她找了一個借口,不願跟他一起走,不想被他發現自己的“秘密”。
“我等你。”這層樓的人應該都走光了,留她一個女孩子在這兒,他不放心。
“不需要,我自己一個人沒問題。”他若不走,發現她秘密的機會就越大。
“不行。”他站定不走。
“你……”這個男人真固執耶!
既然趕不走他,她只好加快手腳,將所有東西歸位,拿起自己的塑膠提包。
“我要走樓梯。”她直接往樓梯方向走。
她小時候曾被關在電梯好幾個小時,造成她有電梯恐懼症,寧可爬樓梯,也絕不搭電梯。
這是她的弱點,除了家人以外,好強的她沒讓其他人知道,就連男友楊世誠都不知道。
“走樓梯?”秦司瑝不解地擋住她的去路。“我們在十八樓耶!”
“我喜歡走樓梯運動。”越過他,繼續往前走。
“運動?應該是爬樓梯上樓,不是下樓梯吧?下樓梯很傷膝蓋欸!”他雖然納悶,還是跟着她走樓梯。
“你可以去搭電梯,我自己走樓梯。”她個頭嬌小,脾氣卻一點兒也不小。
“……我陪你走樓梯。”就算覺得莫名其妙,他還是跟在她後面,像個保鑣般地守着她。
兩人很快來到地下停車場,坐上他的賓士車,問明她家的方向後,他平順地開車上路。她刻意看着窗外不說話,他也專心開車沒開口,任由尷尬的寂靜在車內蔓延。
過了半夜,路上的車流量不多,因此不到半小時就到了她的住處,一棟位於偏僻巷弄的老舊公寓。
“時間太晚了,我陪你上去。”這裏的路燈昏暗,若是有人躲着,完全看不出來,非常危險。
“我自己上去就可以了。”她沒那麼嬌弱。
“既然都送到這裏了,一定要親眼看到你進家門,我才放心。”
“你忘了我會跆拳道嗎?”
“是沒錯。”他聳聳肩,還是堅持。“但你是一個女生,就算你刀槍不入,我還是要陪你上去,這是基本的禮貌。”
“你……算了。”與其跟他在這裏辯論耗時間,不如趕緊上樓好讓他走人。
她走在前頭,腳步輕鬆地爬上昏暗的樓梯間,來到位於頂樓的加蓋鐵皮屋后,立即轉過身送客。
“我住的地方到了,謝謝你送我回來。”這裏的房租便宜,從學生時代她就住在這兒。
“這就是鐵皮屋嗎?我能進去看看裏面嗎?”沒來過這麼簡陋的地方,他好奇地提出請求。
生來富貴,他沒什麼機會體會一般人的生活方式,就算之前在紐約學設計,靠着帳戶的存款,他還是過得很不錯。
但他知道,一旦老爸以斷絕財源作威脅,逼他放棄設計,也許,他以後就必須窩在類似的地方了,所以現在先觀摩一下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她不耐又莫可奈何,掏出鑰匙打開鐵門后,率先進屋開燈,屋裏頭的簡陋陳設一覽無遺。
八坪不到的小套房,比他的更衣室還小,沒有隔間,一眼望盡,放了床、衣櫥和小桌子后,剩下的空間只夠走路。
“看夠的話,就請你離開,我想休息了。”她並不以自己的處境為恥,畢竟是靠自己的能力過生活,沒什麼好羞愧的。
“這裏挺不錯的欸。”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雖然傢具簡陋,但該有的設備都有,比他想像中的好。“我以後若是被趕出家門,就來跟你當鄰居。”
“你只要不再繼續鬼混,總裁才不會趕你出門呢!”
“人各有志。”他苦笑,沒多加說明自己跟父親間的“愛恨情仇”。“既然你平安到家,我就可以安心離開了,晚安。”
看着他有些落寞的背影,她的心情突然有點複雜,不禁反省起自己是否對他太過不假辭色?
他這個人的名聲是糟了一點,但今天跟他相處大約十個小時,她發現他明明不願意,還是乖乖簽核完所有的文件,沒有擺出老闆的臭架子,這點十分難得。
剛剛他提出要看她房間的要求時,她還以為他是要乘機羞辱她,沒想到他臉上竟然只有驚奇,沒有絲毫不屑。
也許,她對他的評價錯誤,他還不到無藥可救的地步吧!
***
她錯了,大錯特錯,秦司瑝根本是無藥可救!
“總經理,晚安。”中午十一點三十六分,秦司瑝姍姍來遲,岳矜的表情冷得像冰塊。
每天快到中午才進公司,他以為這裏的上班時間跟夜店一樣嗎?
“矜矜,晚安哪!”秦司瑝神色自若地接招。
記得幾天前第一次聽到她道“晚安”時,他還以為她口誤,後來才知道,她是在嘲諷他的晚到,他的臉當下黑了一半。
還好,他這個人什麼長處沒有,就是適應能力特彆強,很快就找出應對之道。
“總經理,如果你的鬧鐘品質不良,我願意每天早上給你Morningcall。”她語氣森冷地提議。
原本讓她聽了頭皮直發麻的“矜矜”,經過幾次制止無效后,她已懶得跟他浪費口舌,隨他去喊了。
共事才短短一個星期,她發覺在他溫和的表面下,有着固執的堅持,不像她初以為的好掌控。
他晚到公司晚下班,連帶拖累她的作息時間,每天都搞到快半夜才下班,趕不上末班捷運,只好搭他的車回家。
雖然省了一趟車資,但她的時間損失更大。
每天下班回到住處后,她已心力交瘁,只想上床睡覺,連上網跟男友楊世誠對話都省了,再這樣繼續下去,她乾脆睡公司算了。
“不用麻煩,我喜歡睡到自然醒。”他趕緊回絕。
如果每天早上接到她的奪命連環叩,他絕對會腦神經衰弱。
“這是今天要批閱的公文。下午兩點要開每半年一次的業務會議,由你主持。”交給他一疊待批公文後,沒理會他的哀嚎聲,她快步趕着回座位準備下午開會的相關資料,總不能讓那個大少爺腦袋空空地坐在下面,鴨子聽雷吧?
沒多久就到了中午吃飯時間,拿來他訂的牛肉炒飯,外加一份炸排骨和滷雞腿,逕自分了一半才拿進去給他。
明明吃不完,他偏偏又愛加點一大堆菜,正因如此,她的午餐和晚餐費用全省下來,荷包小有進帳。
“總經理,你的午餐……”走近辦公桌,竟然看到他在上網打電動,一把火立即直往上冒。“總經理,你文件都簽完了嗎?”
“呃……”原本就是想讓她看到自己的不濟,好跟老爸報告,沒想到被當場抓到后,他竟感到尷尬和羞愧。
“總經理,我不想跟你說什麼大道理,只想問你,你這樣的工作態度,對得起我們這些為公司努力工作的人嗎?”丟下一句“好自為之”后,岳矜離開辦公室,留下神情複雜的秦司瑝獨自深思。
共處這幾天,她的認真和純真無偽讓他留下很好的印象,實在不想讓她看輕自己,可是跟老爸的這場拉鋸戰又不能不打,讓他左右為難。
他是否該放棄自己的夢想和興趣,乖乖接手公司?
若問十個人,幾乎十個人都會回答:是。
放着未來的集團老大不做,當什麼服裝設計師?頭殼壞去!
這是一般人的標準答案,他不能說這是錯的,問題是……這不是他想走的路啊!
如果可以,他想要憑自己的才能和雙手,闖出自己的一片天,而不是承繼家業,做個二世祖。
他跟父母都溝通過,但他們都聽不進去,更別說那些打小一起長大的世家子弟,他們也認為他莫名其妙。
每個人都認為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又有誰知道他有志難伸的痛苦?
難道,這世上真的找不到一個懂他的人嗎?
想到他那個個子嬌小,但脾氣卻一點兒也不小的助理,他再度露出苦笑。
這幾天下來,他還是無法適應她的穿着打扮,這不能怪她的品味,只能說她寧可省錢也不會浪費錢在外表的打扮。
對於她這麼一個忠於自己,不懼世俗眼光的人,他深感敬佩。
如果……如果她知道他的苦衷,是否會跟他站在同一陣線,對抗世俗?
還是,她也會跟其他人一起撻伐他?
不知道為什麼,他非常在乎她對自己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