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結束一天工作,丁琪艾回到家,意外看見母親和唐益夫坐在客廳聊天。
唐益夫朝她笑。“琪琪,你回來了。”
丁母問女兒:“你最近好像常常不在店裏,去哪了?”
“帶產品去給客戶試吃。”她沒讓母親知道兒子的脫軌事件,更沒告訴母親已和沐亞杉連絡上了,否則她絕對會受到核子彈級的轟炸。
丁母點點頭。“我去做晚餐。益夫,留下來一起吃吧?”
“謝謝,不過我晚上和朋友有約了。”唐益夫婉拒,等丁母進廚房,他看向倒入一旁沙發的丁琪艾。
“沐先生還是都不滿意?”
“嗯,我差不多要江郎才盡,沒靈感了……”她嘆息,很想哭。
“我知道你行的,不然請他寬限幾天,讓你休息充電一下。”
“萬一來不及呢?人家的寶寶快出生了,蛋糕一次要做這麼多份要提早準備,他今天還說要加訂三百份,總共要一千一百份。”
“唉,當初他指名要你,我以為你和他認識,事情會比較好辦,結果被他整,早知道就不讓你去,每天看你這麼累,真捨不得……”唐益夫伸手摸她頭髮,很寵愛地輕碰她臉蛋。
她直覺地頭一偏,避開。
唐益夫察覺了,眉頭微微一皺,但又柔聲道:“最近太忙,我們很久沒好好聊了,什麼時候再一起去吃飯?”
“哪有空啊,每天都這麼忙。”她有點心虛。怪了,也不是厭惡他,可就是不想他碰自己,最近很抗拒他的親密舉止,身體不知不覺就自動閃躲……
“請沐先生讓你休息一天就有空了。”
她搖頭。“我比較想趕快把這張單子搞定,不然我覺都睡不好。”
“只是這樣嗎?”唐益夫臉色一沉。“其實你去見他也很高興吧?”
她錯愕。“哪有?他多龜毛多難相處我不是都跟你講了——”
“你每天跟他見面,和我越來越疏遠,很難不讓我覺得你是見了老情人,舊情復燃。”
“我……這太荒謬了,這只是工作啊,你別亂想好不好?”她反駁得有點氣虛,莫非……自己心裏也有點不確定?
“我看,這張單交給別人負責吧!”
“可是他指定要我。”
“你做好蛋糕,我派別人帶去給他試吃,”唐益夫堅持。“你以後別再和他碰面了。”
他們還沒有正式交往,他怎能理所當然管她這麼多?她不太高興,但良心覺得她對他是有點道義責任,因此她妥協了。“好吧,隨便你。”
她可沒忘記沐亞杉是在替誰訂蛋糕,一想到那顆圓滾滾大肚子,有什麼舊情都冷掉了。
但要是沒這個女人呢?要是他單身,向她表達愛慕呢?
她不喜歡唐益夫碰她,可是那天在小隔間裏,被沐亞杉擁緊,她忘不掉他乾淨愉悅的男性氣味,他堅實有力的懷抱,他的心跳是醉人的音調,他看她的眼神,深邃如謎,藏着她想讀又怕懂的感情……
光是回想,她便臉紅心悸、意亂情迷,又很苦惱,原本她不是喜歡唐益夫嗎?這些不該有的感覺又是怎麼回事?她充滿罪惡感。
唐益夫走了,她癱在沙發里獃想,忽見母親走出廚房,一臉興師問罪。
“聽說你最近常常去找的客戶叫做沐亞杉,這應該不是同名同姓的巧合吧?”
丁琪艾差點掉下沙發。“你、你聽誰說的?!”
“益夫。他說你們最近接到大訂單,聽到客戶的名字,我還以為聽錯了。”丁母橫眉豎目。“當初你死也不肯找他,現在你們見面了,不要告訴我你只顧着做生意,沒讓他知道捷恩和小浣的事?”
“我有講啦,他都知道了,可是他說……他不要小孩。”
“他什麼?!”丁母以為自己聽錯。
“他不要小孩,他親口對我說的,而且我這次幫他處理的訂單是彌月蛋糕,他女朋友懷孕了,蛋糕是為她訂的。”
“什麼?!”丁母難以置信,大罵:“這個夭壽膨肚的!死沒良心,有了新人忘了舊的,捷恩和小浣也是他的孩子,怎麼這麼大小眼?他搞大女人的肚子是不是專業的啊?他家裏怎麼教的,教出這種敗類,他要是我兒子,我當年生下他還不如拿去雜貨店換兩顆蛋吃掉!”
“媽,你別生氣,他其實沒這麼糟糕啦……”
“你不要替他說話!以後跟他保持距離,不要跟他見面!”丁母先是氣這男人讓女兒受委屈,誓討公道,沒想到兩人見面之後女兒更委屈,她氣炸了。“就不要讓我遇到他,我打斷他的腿!”
“所以我就說不要連絡比較好嘛。反正我們是因為工作才有接觸,等工作完了也就沒連絡了。”
丁琪艾鬆口氣,看來老媽是不會再逼她去找沐亞杉了。
大概是與他驟然重逢,她感觸良多,心情一時混亂,等過些日子,情緒冷卻下來,或許會笑自己把持不定的傻吧?
明天開始,就不會再和他見面了,她會回到原本沒有他的生活,她與唐益夫也會回到正軌……
可是,怎麼有點依依不捨?她曾經很期待的正軌,為何覺得乏味?
隔天,丁琪艾烤好蛋糕,唐益夫也找好店裏一個年輕師傅代她送去,沒想到師傅下午突然有事請假,唐益夫又恰好不在。
看來還是得她送去,就當最後一次……她提着蛋糕,前往“雙盟”。
進到辦公室,一端出蛋糕,沐亞杉目光就被其中一款吸引,蛋糕做成小小船形,橘色和淡黃色的層疊組合,插着藍色小旗子,色彩活潑奪目。
她解說。“這蛋糕的主題是小帆船,主體是海綿蛋糕,夾餡是梨子泥和芒果泥,有切碎的芒果丁。芒果顏色鮮艷,香味很濃,梨子比較淡,兩種味道調和,不會太膩。”
他嘗了一口。“就是它。我要這個。”
“嗄?”丁琪艾措手不及,就這樣決定了?
“就這個。”他很篤定,兩種味道完美融合,帶有童心的設計,外型與口味都符合他理想中的樣式。
天天被他嫌得一無是處,他忽然爽快定案,丁琪艾一時不知說什麼。“那……就這樣,蛋糕確定了,後續一些細節,我們店裏會有專人跟你聯繫。”
“等等,還沒完。還沒決定盒子的款式,還有外盒要印什麼字——”
“這些就交給別人了,我從來沒處理過這些,不太懂。”
他深深注視她,似笑非笑。“不行,非要你不可。”
她有些惱,她做的還不夠嗎?他以為她內心一點疙瘩都沒有嗎?她只是在忍耐,好幾次想起這蛋糕是為了他的女人做的,她都鬱悶得想撒手不管,她其實……很心酸啊!他一點都沒有想過她的心情,臭男人!
她雙手環胸,堅決搖頭。“我不要,這些請你跟專人溝通,我的部分到此結束了。”
叩叩,敲門聲響起,一張美麗臉龐探進辦公室。“老闆,你母親的看護來了,我請她在小會議室等。”是王秘書,她滴溜溜的大眼睛直盯着丁琪艾。
母親的看護?沐亞杉皺眉,向丁琪艾道:“你先別走,給我十分鐘。”他走向門口,與表妹擦身而過時,瞪她一眼。
“不是叫你這段時間別到辦公室來?”每回丁琪艾來,他都刻意支開表妹。
“沒辦法,另一位秘書也在忙,只好由我來通知你。”王秘書故作無辜,其實她等這機會好久了,嘻嘻。
一等沐亞杉離開,王秘書立刻笑吟吟地走向丁琪艾。“你好,我是總監的秘書。”
“你好。”丁琪艾禮貌點頭,原來他的女友是他的秘書,和她當年的小助理身分差不多,他顯然嗜吃窩邊草。
“我一直好想認識你,我老闆挺孤僻的,平常也沒看他跟哪個小姐約會,沒想到你一出現,就幫他生了雙胞胎,我好驚訝!”
“你……不也快了?”
“對啊,我大概這幾天就要生了。”王秘書摸摸自己肚皮。“我不知道你們過去的事,怎麼逼問老闆都不肯講,他甚至不讓我見你,真小氣。你有了孩子怎麼不告訴他?他會很高興的,我看他很在意你啊。”
“沒什麼好講的,反正都過去了。”舊情人的現任情人來聊天拉交情,感覺很怪異,丁琪艾很不自在,只想落跑。“我還是先回去……”
“我們多聊一下嘛,而且他叫你等他——”忽然,一陣異樣感覺讓王秘書低下頭,赫然看見自己裙子底下一片紅漬。
丁琪艾也看到了。“你……好像出血了?該不會是產兆?”
“可是我沒什麼感覺啊?只是肚子有點緊緊的……”王秘書見了血,頓時慌了。“怎、怎麼辦?應該要上醫院吧?可是我老公昨天出差,今天傍晚才會回來,怎麼辦……”她忽然抓住丁琪艾手腕。“你陪我去醫院好不好?”
“咦?”
十分鐘后,丁琪艾駕着王秘書的車,送她到醫院。
護士檢查過狀況,笑咪咪道:“才剛開始喔,陣痛還沒有很明顯,等到進入產程可能要滿久的,看你要不要回家等,或者在醫院裏面走一走。”
“我不回去,家裏又沒人。”於是王秘書決定留在醫院裏,但她很緊張,揪着丁琪艾陪她,一面神經質地喋喋不休。“要多久才會進入產程?”
“不一定,要幾個小時吧!”
“要好幾個小時?那我不就要一直走?走那麼久不是很累?”
“你累的話可以坐下來休息,不必一直走。我打電話叫總監來陪你吧,我該回去了……”
“不要!我要你陪!”王秘書緊抓住她。“他來有什麼用,男人什麼都不懂啊!你有生過小孩,你是前輩,你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啊!”
什麼前輩啊?丁琪艾很無言,為什麼變成她在照顧她?該負責的男人在哪裏?
“那你有沒有需要什麼東西?晚點可能要辦住院,我幫你去買。”
“不用了,我事先準備好必需品放在車上,確定要住院再去拿就可以。”
“那你會不會餓?或者會不會渴?想吃什麼,我幫你買。”
“不用啦,你什麼都不用做,陪我就好,我有點怕。對不起喔,我緊張的時候就會一直講話,你不想講話沒關係,聽我講就好……”
幸好,沐亞杉在這時趕到了。
他問表妹:“情況怎麼樣?”他和母親的看護談完話,回辦公室就見表妹留紙條在他桌上,他立即火速趕來。
他一到,丁琪艾就默默挪開幾步。
“護士說可能還要等幾個小時,我想留在這邊,不想回家等。”
“阿評呢?他還沒來?”
“他出差,傍晚才會回來,他手機不通,我發了簡訊還留言。”
“好,那我留下來陪你,你有沒有需要什麼?吃的或用的,我去買。”
“不必啦,唉喲,這些剛才丁小姐都問過啦,我早就把東西準備好……”
丁琪艾站在一旁,聽他柔聲關切秘書狀況,看他一臉慎重地握住秘書肩膀,像護着易碎的珍貴娃娃,而她形單影隻,忽然覺得很孤單,有點心酸,覺得自己在這裏很多餘。
還留着幹麼?這裏,沒有她的位置。
她向沐亞杉道:“既然你來了,你陪她吧,我先回去了。”
“等等,剛才的事我們還沒談完。”沐亞杉拉住她,見她張嘴欲反駁,他道:“我說了不要專人處理,我只要你,非要你不可。”
“我說我不要,接下來的工作和我無關,不管你怎麼講我都不參與。”她掙不開他,又不想當眾拉拉扯扯,王秘書還盯着她看,她氣忿站定,瞪着他。
他注視她,表情閃過一抹玩味,像確認某個他預期的反應。“你在吃醋。”
他的語氣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她嘴硬不認。“人體原本就是弱酸性,我不必吃醋就是酸的。”
“我有一句鹼性的話,你聽看看,也許可以把你中和。”他嘴角紋路烙深,她看得出來他在隱忍笑意。“王秘書是我表妹,她寶寶的彌月蛋糕要由她和她老公去決定,和我無關。我訂的蛋糕是——為了我自己的孩子。”
這句鹼性的話有沒有中和效果,丁琪艾沒留意,卻令她失憶,忘了要離開,還自動自發留下來幫忙安撫神經兮兮的孕婦,與沐亞杉陪伴她,直到孕婦的老公趕到。
走出醫院時,天色已暗,沐亞杉道:“我餓了,去吃飯吧!”
其實她該回家了,卻還是隨他走到附近的麵店,天氣熱,他們都點了涼麵。
他心情很好,愜意地享受晚餐,她仔細回想整件事,忿忿不平。
“原來她是你的表妹,你幹麼不早說?害我——”
“害你怎樣?”
“害我……有點誤會。我一直以為你在幫她訂彌月蛋糕。”
“我有說過她肚子裏的寶寶是我的嗎?”
“……是沒有,可是你的態度讓我以為你跟她在一起啊!”
“我什麼態度?我抱她還是吻她了?最多她不舒服時我扶她一下,她是我表妹,我照顧她有什麼不對?”
對對對,都他對!她很悶,嘟着臉,明明是他誤導她!
“那你為什麼在蛋糕的事情上刁難我?”
“為我的孩子訂的蛋糕,當然要精挑細選,不能隨便。”
她傻傻反問:“你的孩子是誰?”
沐亞杉很忍耐地看她一眼,她頓時會意,可又不敢相信。“你是替捷恩和小浣……”
“不然我還有別的孩子嗎?”
“我怎麼知道?這要問你。那個女明星不是幫你生了一個?”
“你很在意那個新聞?”他答非所問。
說不在意是騙人,要承認很在意,又難以出口,於是她也答非所問。“誰知道你這幾年跟多少女人混過,說不定捷恩和小浣還有很多弟弟妹妹。”
“我有原則的,又不是遊樂場的摩天輪,誰想坐就上來。”
“要不然你是什麼?”
他思索幾秒。“衛生紙。”然後他起身去結帳。
丁琪艾愣住。衛生紙?放廁所的衛生紙?用過就扔的衛生紙?她專門等大賣場特價然後採購一堆的衛生紙?他是想表達他便宜好用,隨手可得嗎?或暗喻他是民生必需品,不可或缺?還是……
她猛然醒悟。衛生紙純凈出廠,只能用一次……
該不會他想說,他只被她……“用過”……吧?
她臉頰不可抑止地燒熱起來,看他站在櫃枱邊,男女客人都在注意他,他氣宇不俗,出現在路邊小店很不搭,國王陛下紆尊降貴也差不多如此,他本人倒是從容自在,無視群眾注目,結帳回來,與她走出店外。
“走吧,我送你回去。”
“咦?你不是想談彌月蛋糕的後續問題?”一直逼她留下,怎麼又趕她走?
“我有點事要處理,沒辦法陪你。”她表情很失望,他很滿意。終於,會依依不捨的,不只有他了。
但眼前,他們各自都有該處理的事。
“我只是想問你,彌月卡好像會印孩子的名字吧?你想寫什麼?”
“對啊,會印爸爸媽媽和小孩的名字,寫一段話,一般的形式是‘我們的小寶貝某某某滿周歲了,和您分享我們的喜悅……”她忽覺不對。“小浣和捷恩都七歲了,滿周歲很久了。”
“所以還是不印好了。我是不希望你和孩子的名字印上去,可能會引來記者。”
她同意,想到眾家媒體瘋狂追逐女明星的“盛況”,她就害怕。“我也不喜歡媒體來打擾我們的生活。不過,還是該印點什麼吧?”
“那就印……‘沐家有喜’。”夠低調,也很符合整個狀況。
她扁嘴。“為什麼只有‘沐家’有喜?孩子是我生的耶!”
他好笑。“那你想印什麼?”
“唔,要印什麼……”她想不出來,卻突然想到,他這麼大費周章訂蛋糕,挑三揀四,足見對這件事的重視,怎麼甘願讓盒子上印這麼語焉不詳的四個字?
她忽地福至心靈。“你堅持要兩種口味,是不是因為是雙胞胎?”
他微微一笑,默認了。“我下單,你做的蛋糕,以兩個孩子為主題,我覺得這樣挺不錯的。”
他透過這個蛋糕,迂迴地聯繫起他們一家四口……他們算是“一家”嗎?他沒明說,但她感覺得出來,他已這麼認定,那當初又何必宣稱不要孩子?她真不懂他曲折的心思。
“你好怪,一開始那麼跩,說你不要小孩,其實在騙我吧?你其實很想跟孩子們親近,對不對?
“他們出生以後,我沒為他們做過什麼,我是想彌補他們——”
“不必這麼見外啦!”她豪邁地揮揮手。“他們不會在意這個,你不必客氣,也不用弄得這麼複雜。”
“原來我不必客氣。”他微微頷首,摘下眼鏡。
他特地摘掉眼鏡通常只為了一件事,但八年不見,她早已忘了他這習慣。“是啊,你想太多了……”
於是,還有很多話想說的唇毫無預警地被他壓住。
她一驚,腰身已被他鐵臂圈緊,他熟練地握住她的腰略略提高,將嬌小的她舉到適合親吻的高度,薄唇貼着她吮咬,毫不客氣地侵入,攻擊她細膩滑熱的嘴,吞噬她的所有氣息。
路燈在他們頭上綻光,他的陰影落在她臉上,他的身軀強硬如鐵,他的唇熱烈地蹂躪她,熾熱體溫彷彿也吻遍她全身肌膚,世界恍似在旋轉,她暈眩了,軟綿綿地在他懷裏,狂亂的心跳,很誠實地向他投降,她還是愛這個男人……
都是他的……他迷濛而蠻橫地想,她甜蜜的唇、她軟潤的嬌軀、她溫柔包容的女性氣息,全都是他的,她是他的,就如他也不曾想要其他女人,將渴望與慾望都傾注在熱情的唇舌里,毫無節制地掠奪,勒索她的甜美……
“……是你叫我不必客氣。”等氣息平穩后,他貼着她耳垂低語,嗓音彬彬有禮得很邪惡。
又不是叫他不用客氣這個……她把紅透的臉蛋埋在他胸口。可惡,他們在行人路上,旁邊還有行人路過,她沒臉抬頭了……
他微笑,心滿意足,低聲道:“總之,蛋糕已經確定了,孩子也大了,剩下的部分可以慢慢來,不急。”他親吻她發心,語氣平淡卻似有深意。“這張單子,我希望你負責到底。”
送丁琪艾回到“莓果”后,對沐亞杉而言,今晚愉快的部分已結束,只剩下不愉快的。
他買了點水果和營養補充品,駕車前往一處大廈社區,電梯抵達六樓,他有鑰匙,但還是先按門鈴。看護來開門。
他走進屋裏,屋子坪數不小,收拾得很整潔,空氣中卻有股窒悶。他走到沙發邊。“媽,吃過飯了嗎?”
沐母坐在沙發里,她骨瘦如柴,還有些熱的秋天,卻戴着毛線帽,渾濁的瞳孔乖戾地瞪向兒子。“喲,你這個大忙人,還記得來看我?”
“我不是隔幾天就來看你?”幾年前,母親被診斷出罹患侞癌,切除了腫瘤,最近癌細胞轉移,持續的化療讓她掉光頭髮,健康情形每況愈下。
母親生病後脾氣更壞,罵跑了好幾個看護,今天看護實在招架不住了,跑來找他辭職,他好不容易才慰留住。
“是啊,來看看我死了沒,你好收回這公寓是不是?”
他不答,把買來的食物放在桌上。“我買了一些吃的,給你補充營養。”
“我心裏不痛快,吃什麼也不會好!”沐母揮手打落袋子,看護連忙撿起袋子,躲進廚房去。
“媽,你別任性。”他生硬的語氣,幾乎榨不出一滴溫情。
他們母子感情疏離,成年後,他便搬離家裏,他是母親唯一的依靠,本該親自照顧她,但他辦不到,寧可請二十四小時的看護。
母親很不諒解,罵他不孝,他也認了。
他的生父沒有認了他,母親沒有如願當上二房,連兒子的養育費都得親自去討,令她大失所望,他是個要不到錢的賠錢貨,若非遺棄小孩犯法,他或許老早被丟在城市哪個角落裏。
母親沒給過他一秒鐘的溫暖關懷,他從來不懂骨肉親情為何物,此刻又要如何展現?
“我任性?我任性?你這個不孝子,把我丟在這裏等死,我還沒罵你幾句,你竟然有臉講我?我把你的事情講給鄰居聽,你知道人家多不齒你嗎?他們笑你,你多厲害啊,賺這麼多錢,還上電視,名氣這麼大,結果這樣對自己的媽媽,你有沒有羞恥心啊?你的良心在哪裏?早知道你這麼沒用,當初應該把你打掉!被你拖累我一輩子!”
沐亞杉緘默,任由母親罵,看護躲在廚房門邊偷看。他知道這裏的鄰居和看護天天聽母親的咒罵洗腦,是拿什麼眼光看他,他不在乎,在乎又能如何?
沐母罵夠了,緩口氣,想起什麼似地問:“最近有沒有去你爸那裏?”
“有空時會去。”他和父親一家很少往來,他的父親也罹癌,他只去探望過一次,被父親的元配和兩個哥哥趕出來。
“怎麼可以有空才去?每天都要去!你大哥二哥就是會裝孝順,每天陪在你爸床邊,你不能輸給他們。你大媽要是趕你,別理她,你也是你爸爸的兒子,等他往生以後,不管你大媽願不願意,遺產總是有你一份!”
沐母混濁的眼發出興奮的光,枯瘦手指抓住兒子的手腕。“他們懷疑你不是你爸親生的,要驗DNA就去驗,等驗出來他們就非承認你不可,到時候……到時候……”她說得激動了,咳嗽不止。
“媽,你照顧身體要緊,別想這些了。”就算爭到了遺產,沒命可以花用,又有何意義?
“怎麼可以不想這些?我忍了一輩子的氣,被你大媽騎在頭上,等時候到了,我要全部討回來!該我的,我一塊錢也不會少拿!你聽清楚沒有?不准你退縮,要跟他們爭到底!”
“我不認為我們需要他們的錢。”
“你胡說什麼?我在說錢,錢啊,誰不想要錢?你爸對遺囑保密,等到他咽氣才會公佈,這是長期抗戰,我們一疏忽就會輸,你千萬要留心,你爸死的時候一定要在他身邊——”
“媽,不要講這些好嗎?”他很厭煩,母親口口聲聲在計算父親的死,教他聽得心寒。
沐母灰白的眉毛垂下,眼睛細眯,瞪著兒子的眼光銳利得像刀。“你不聽我的話嗎?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我不准你放棄,等你以後有家庭,你就會知道我這樣做的苦心,你是我兒子,永遠都是,你要替我爭這口氣……”
他還未有家庭,但已有兒女……他忽地想起在書上讀過的一句話。“上一代怎麼待我們,我們便怎麼待下一代”。
一瞬間,他悚然而懼,掙脫母親的手。“我公司還有事,先回去了。”
不理會母親憤怒的叫喚,沐亞杉頭也不回地走出大門。
不,他不是他的父母,他沒有一丁點像他們,他不會像他們對待他這樣地對待他的孩子,不,絕不!
他知道這樣是錯的,不會重蹈覆轍……但他不懂,怎樣才是對的?
他沒有一個完整的家庭,他的父母相處不是冷言冷語就是相互叫罵,父母怎樣對待兒女才是對的?男人怎樣對待女人才是對的?
他想起丁琪艾。會不會因為他不懂正確的方式,在不知不覺中犯了錯,她才會離開他?
他心臟猛地揪緊,劇烈疼痛,他回想今晚,他們聊得愉快,她笑容幾乎沒停過,他吻她時,她害羞但熱情反應……至少到目前為止,他應該沒有犯錯。
他驅散恐懼。他要相信自己,不要被父母影響。
他邁步下樓,步伐堅定,但是心,沒有真的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