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遼河邊的老李村是個有近五百戶人家的村鎮,它位於屏山和吉慶山之間的肥沃峽谷中。由於地勢隱蔽,自古以來就是個可免戰亂侵擾的地方,此地的村民們安居樂業,自給自足。

古溪九曲十彎,穿村而過,兩岸石磅是村婦們浣洗的好場所,村內設有高大的蓄水池、宗祠和磨坊。建築大多是東北農家院落最常見的木排房子,只有少數富裕人家或祠堂才是青磚灰瓦的四合院。

村裡望族,也是李氏宗祠的族長是個既經商又習儒的聰明人,他在村裡開店擴鋪經商,也辦私塾學堂,養成村民崇文尚儒的風尚。

這一年,村民李老墩家連傳兩件喜事,着實讓寧靜的山村喧騰了好一陣子。

老墩是遠近三鄉八里出了名的憨厚耿直人,可惜娶妻近二十年卻一直沒得個一男半女,日子十分寂寞,有人曾勸老墩娶個會生養的二房,可老墩心裏頭只有他的娘子,死活不樂意。

然而,俗話說好人有好報,這話一點不錯。

就在老墩夫婦以為此生就這麼清淡過完時,老墩的老婆有喜了,這下可樂壞了老墩,就連鄉鄰們也為他高興。

而且不久后,他們家養了多年的母牛竟也產下了一頭皮毛油黃,神清腿健的小牛犢。隨後,墩嫂便生了個白白凈凈,可愛的漂亮女娃,老墩夫婦喜極而泣。

一年之內人畜添口,村民們都說這是老墩家興旺發達的徵兆。從此,老墩夫婦將女兒當寶貝似地養着。

而最令人震驚的是那隻小牛犢極通人性,尤其對小丫的哭聲極其敏感,無論何時,只要小丫一哭鬧,那牛犢就“哞哞”的叫個不停,直到小丫安靜了,它才平靜下來。而小丫也跟牛犢有緣似的,只要在牛犢身邊,就嘻笑不已,特別乖巧快活。

於是,老墩嫂每逢手邊活計多,忙不過來照顧女兒時,就將搖籃往牛犢身邊一放,讓牛犢低沉的“哞哞”聲成為女兒的搖籃曲。

小牛犢成了老墩農地里、家裏的好幫手,而小丫學會說話后,自己給牛犢取了個名字叫“阿黃”。還成天跟在阿黃身邊,對着它說話唱歌,阿黃也總是搖頭晃腦地哼哼應和着她童稚的嗓音,那情景總令人忍俊不禁,老墩家的生活再也不寂寞清冷。

晚霞映紅了天邊,李老墩看着田裏溝壟整齊的莊稼,笑着輕拍長得精壯有力的牛犢。“好牛兒,自打有了你,咱家這幾畝薄田年年都有好收成!”

“爹爹,阿黃好辛苦喔。”一直坐在地頭看牛兒耕地的五歲小丫跑了過來。

“沒錯,牛兒辛苦了!”老墩笑着卸下牛兒身上的犁具,摘下一條柳枝遞給女兒,彎腰將她抱起來放在牛兒背上說:“小丫跟牛兒先回家去,爹爹去小店打點酒就回去。”

“噯。”小丫應着,接過柳枝,笑嘻嘻地騎着牛兒往家裏去。

走過山坡,遇見幾個村裏的男孩正用繩子拖着一棵倒在路邊的大樹。他們一看到她就喊了起來。

“嘿,小丫,讓你的阿黃幫我們把這棵樹拉上山坡去!”

“不要,阿黃累了。”看看那棵粗大的樹,小丫不樂意,引着牛兒想離去。

“別走,叫它拉!”一個男孩突然將她從牛背上拉下來抱着。

另外的男孩立即將繩子套在牛身上,可是牛兒不動,只是看着小丫。

抱着小丫的男孩又說:“小丫家牛兒通人性,最疼小丫,只要小丫喊它拉,它一定會拉。”

“沒錯,小丫快喊——”

“不要!”小丫賭氣地說。

牛兒也一動不動地瞪着大眼看着他們,尾巴也甩得很厲害。

“哦,它生氣了!”其中一個小男孩有了怯意。

“別理它,它如果不拉,我就不放開小丫。”抱着小丫的男孩說。

“-”牛兒突然四肢彎曲,低頭拉着沉重的樹木往陡峭的山坡走去。

“阿黃,不要——”被抱住的小丫掙扎。

聽到小丫的哭聲,牛兒拉得更賣力,跑得也更快。

“喝,它真的能懂人話哩。”男孩們說笑着,全然不顧哭泣的小丫。

“放開我,阿黃已經把樹拉到坡頂了,你們還不給它解套?”小丫哭喊。

“急什麼,讓我們想想還可以讓阿黃做點什麼?”抱着小丫的男孩得意地說。

可是他的話音才落,只見山坡上的牛兒突然發狂似地往山坡下奔來,身後還拖着那棵沉重的大樹。

它鼓着眼睛,像一陣風似地奔向抱着小丫的男孩。那有力的牛蹄聲和大樹拖在地上,捲起的石頭泥土滾動聲十分駭人。

“快跑,牛兒發狂了!”男孩們驚慌地往後跑,那個抱着小丫的男孩也扔下小丫跟着跑了。

牛兒奔到趺倒在地的小丫身邊,猛地停住了腳,屈下四肢,趴在她身側。

“阿黃……”小丫抹去眼淚,爬上它的背,將它身上的繩子取下扔在地上。

牛兒“哞哞”叫着站了起來。

那幾個搗蛋鬼驚愕地站在遠處,獃獃看着馱着小丫的阿黃往村裡走去。

“笨阿黃,他們要你拉,你就拉,真笨!”

趴在牛背上,小丫還在生氣,可是牛兒搖頭擺尾,嘴裏還哼哼着,似乎只要她在它的背上,它對其他事就一點兒都不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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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的生活單調而愜意,春夏秋冬四季分明。

芒種一過,天氣就熱起來了,正午的太陽令山谷像個起了火的烤爐,人人都彷彿被烤焦了煙葉似地無精打采。

晌午時分,村民們大多躲在樹蔭下躲避熾熱的太陽,古溪河畔的淺水處卻是水花飛濺,童聲喳喳,一大群男女孩童們光着屁股在溪里戲水。

由山箐中流出的溪水冰透沁涼,卻也在這炎熱之際帶給他們無窮的歡樂,令孩子們又愛又怕。

“啊,不好啦,小丫掉進深水窪啦!”孩子們突然大叫起來。

“哇,那裏有漩渦……快去喊老墩叔——”

“老墩叔!老墩叔!小丫落水啦!”幾個孩子喊叫着往村裡跑去。

就在孩子們將驚慌失措的老墩從村裡喊來時,只見冰冷的溪流中,一頭黃牛正馱着被水嗆得不斷咳嗽的女孩走上岸來。

“小丫!”老墩急忙將女兒從牛背上抱下,看着她青白的臉色,心痛地指責:“孩子,你才五歲,怎麼可以學那些大孩子一樣跳下溪里去呢?”

“爹爹,是阿黃救我……”驚魂未定的小丫,瞪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爹爹,再指指渾身濕淋淋的黃牛。“阿黃把我頂到它背上救了我!”

老墩替女兒穿上衣服,輕拍黃牛的頭,說:“阿黃,謝謝你救了小丫,我會好好報答你的。”

“那爹爹給阿黃蓋間牛舍吧,冬天天冷,牛棚里透風,阿黃會生病。”倚在爹爹肩頭的小丫趁機要求道。

“好好好,爹爹為阿黃蓋間最保暖、最結實的牛舍,讓阿黃冬天住牛舍,夏天睡牛棚,怎麼樣?”老墩高興地滿足了女兒的要求。

“好喔,爹爹真好!”小丫高興地在老墩肩上歡笑。

可是,正如當初村裡人預測的,老墩家註定要人丁興旺。就在小丫被阿黃從河裏救出來不久,老墩嫂再次有喜,喜出望外的老墩忙得再也顧不上自己對小女兒的承諾了,但他替阿黃找到一個與阿黃一見面就很親熱的看護者——十二歲的牛弟。

次年老墩家添了一對龍鳳胎,老墩就更忙了,牛舍便遲遲沒能蓋成。

不過有了牛弟和阿黃的陪伴,小丫還是過得很快樂。唯一令她不開心的是:她好渴望能像男孩子一樣進私塾識字習文,可是按村裏的規炬,女孩子是不能進學堂的,這讓她很傷心。

後來牛弟想出個辦法,讓她騎在牛背上,總是借故到私塾附近的草地放牛,而帶着小丫到私塾學堂附近轉悠。

小丫一有機會就趴在學堂窗戶口,偷聽先生“之、乎、者、也”地授課,或許她的資質不錯,時間久了,居然也學了不少東西。

一日,偶爾到學堂視察的李氏族長發現了趴在門縫學詩韻的她,便將她帶進祠堂詢問,知道她渴望讀書,又見她長得伶俐可人,便破格讓她進了私塾。原想只讓她試讀幾日,不料她學得比男孩子們都快都好,令族長、先生們驚喜不已。於是從此她成了學堂里唯一的,也是最有出息的女學生。

到小丫八歲時,為了不再讓女兒冬夜替牛兒蓋被子,夏夜為牛兒驅蚊蟲,老墩終於用很好的木材石料為阿黃蓋了一間牛舍,從此阿黃有了新家,小丫和牛弟也更加開心了。

夕陽斜照,晚風清爽,一群牧童牽着自家的牛放牧歸家,爭強好勝的男孩兒們聚在村頭石碾子前,要比試誰家的牛力氣最大,耐力最好。

孩子們一個個站在石磨盤上,助威吶喊,見到自家牛兒敗下陣的心裏不服氣,贏了的更是喜不自勝。

當他們看到李老墩家的牛弟牽着阿黃默然站在一邊,便不約而同地吆喝着要阿黃拉磨,可是心疼牛兒的牛弟死都不幹。

“拉空磨盤,這不是糟蹋牛兒嗎?”牛弟站在阿黃身前護着牛兒。

“大家都說阿黃最厲害,今天我們就比試比試。”

“就是,牛弟,你讓開!”

幾個一心只想比試見真章的男孩,仗恃着自己的身強體壯,一擁而上。

瘦弱的牛弟根本就不是他們的對手,當即被推倒在地。

“不準碰我的阿黃,你們這些壞蛋!”

一個梳小辮的漂亮女孩叫着,跑過來將那根套在牛兒身上的繩子打落。

男孩們愣了愣,在發現阻止他們的是老墩家九歲的女兒時,立即譏笑道:“小丫,連你家牛弟都不是我們的對手,你叫什麼叫?”

說著他們撿起繩子,再次走近阿黃。

“走開,你們若敢靠近阿黃,我就用石頭打你們!”

女孩站在牛身前,手裏握着一把碎石頭,圓圓的眼睛警覺地注視着這群孩子。

“哈,臭小丫,你以為那幾塊小石頭就能嚇住人哪?”一個頭髮蓬亂的男孩說著,往她走來。

阿黃在她身後不停地踢踏着腿,用頭摩擦着她的肩。

小丫馬上回過身輕輕撫摸它,安撫道:“阿黃別怕,我會保護你!”

一個男孩大笑。“哈哈哈,她說她要保護牛兒!”

“她能嗎?”其他男孩也跟着笑起來。

“如果她不能,那我能不能?”

另一個聲音傳來,男孩們紛紛回頭看。

只見石磨上站着一個約十五、六歲的男孩,他身穿藏青色錦緞小襖,手裏握着一條金色馬鞭,俊秀的臉上掛着看熱鬧的笑容。

一看是族長家的二少爺,大家都不敢猖狂,停住了笑聲。

“哦,金貴少爺,是你啊,我們只是想比看看小丫家的阿黃是不是很有力。”

一個男孩討好地走過去搭訕。

金貴沒好氣地說:“比?有什麼好比的,明天看你家的牛耕多少地,再看人家的牛耕多少地不就知道了,到這裏來拉空磨算什麼?蠢貨!”

那幫孩子還沒回話,他又將手中的馬鞭往石磨上一甩,說:“你們都給我聽明白,以後如果誰要是敢再為難小丫,我就用這條馬鞭怞他!”

一聽他放出了狠話,那些調皮的孩子哪裏還敢惹他,大家吆喝着牽起牛跑了。

在他們對話的這會兒,小丫扔掉手裏的石頭,將摔倒在地的牛弟扶起,看看他擦破皮的腿,生氣地罵那些欺負人的男孩。

“算了,小丫,你也別生氣,男孩總是調皮些。”

金貴跳下石磨,走到小丫身邊,將一條手絹遞給她。“來,擦擦你的手。”

小丫將雙手往衣裙上一擦,說:“我不要你的手絹。”

金貴笑笑,又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紅紅綠綠的糖。“那你要不要吃糖?”

“好漂亮的糖!”小丫眼睛一亮,嘻嘻笑着從他手心裏抓過糖,先遞幾顆給牛弟,再喂一顆到阿黃嘴裏,最後輪到自己。

“好吃嗎?”知道她喜歡吃糖的金貴坐在她身邊的石頭上,高興地問。不知為什麼,想與他家聯姻的人家不少,甚至都是門當戶對的望族,可他就只喜歡這個家境不富,出身低賤的李小丫。

“好吃,謝謝金貴少爺。”小丫習慣地靠在阿黃身上,開心地吃着糖。

看着她可愛的模樣,金貴說:“你不要再喊我少爺,再過幾年你就要進我家的門,做我的娘子,那樣叫多生分?”

聽他這麼說,小丫的臉垮下了。“不要,我不要做你的娘子。”

金貴摸摸她的頭,寵溺地說:“現在你還小,當然不會明白,等你長大了就會像那些女孩一樣想做我的娘子。”

“我不要長大,也不要做你的娘子。”小丫將他的手撥開,皺着眉頭喊。

“你爹娘可是在兩年前就將你許給我了喔。”見她生氣后更顯嬌美的小臉皺成一團,金貴快樂地逗着她。

他可是一點都不擔心她會離開他,他相信等她長大明白男女情事後,她一定會快樂地嫁給他的,畢竟他家是村裡首富,他不僅有學問還長得俊俏。

可是他沒有料到,小丫是說真的,她不會嫁給他。

她也不會嫁給其他的男孩,因為在她心裏,她記得前世的承諾,她要嫁的只會是最愛她,也是她最愛的虎子哥哥。

她相信虎子哥哥一定會來找她,因為他們說好要在這一個輪迴中相遇。

可是時間一天天、一年年的過去了,她心愛的虎子哥哥沒有來找她。她不知道要如何反抗爹娘接受族長家的親事,更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找到虎子哥哥。

她的心在等待與盼望中充滿了說不盡的痛苦和憂慮。

冬天到了,北風呼嘯,寒氣逼人。

晚上,躺在熱呼呼的炕上,像往年一樣,小丫還是惦記着牛舍里的阿黃。她匆匆穿上棉衣,扯下炕上的氈子,出門往隔壁走去。

自從弟弟妹妹出生后,爹娘加蓋了一間大屋,添了大炕,本來想全家人都住在大屋裏的,但小丫堅決不肯,她要住在這間與阿黃隔得最近的屋子。

拗不過她,爹娘只好同意。

走進牛舍,她看到阿黃正卧在乾燥的麥草上,牛弟將這裏照顧得很好。

看到小丫,阿黃抬起頭,對她“撲”了幾下鼻子,小丫知道這是它在跟她打招呼,便高興地問:“阿黃,要下雪了,你冷嗎?”

然後她跪坐在牛兒身邊,將毛氈打開,覆蓋在牛身上,也蓋在自己身上。

她依偎在阿黃的身上,阿黃“哞哞”輕叫着,用頭將她引到它溫暖的頸項間。“阿黃,你好暖和。”小丫笑着將臉靠在它柔軟的皮毛上。

“阿黃,你知道我的虎子哥哥在哪裏嗎?”她撫摸着傾聽她訴說的牛耳朵,鬱悶地說:“虎子哥哥答應過會來找我的,可是到現在還沒有來,他會記得他的承諾嗎?會記得我嗎?”

小丫成串的眼淚滴下,阿黃輕輕地低嗚,好像哀嘆,又好像哭泣。

小丫繼續說著:“我不要嫁給金貴,也不要嫁給其他人,我只要虎子哥哥來娶我……可是,我要怎麼樣才能找到他呢?老天爺為什麼不把虎子哥哥送給我呢?”

在這個風聲催寒的冬夜,小丫——轉世投身的袁妍菲,對着她唯一的忠實聽眾傾吐着難為人言的心聲,她的眼淚將面頰下的牛身浸濕。

可是她只顧着悲傷,沒有抬頭去看,阿黃的眼中同樣滾出了豆大的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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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青山綠水間,小丫長大了,成了村裡最美麗聰慧的姑娘,嫻靜溫柔,而且寫得一手好字,作得一手好詩章,深得鄉鄰們的讚賞。

人們都在說她是天仙下凡,落腳到了老墩家,不然俗世中怎會有如此靈秀美麗又超脫淡雅的女人?

她的眼睛如天上的星星,明亮而閃爍;她的眉毛如青山鳳竹,淡而修長;她的嘴似櫻桃做成,她的腮用彩霞點綴,她鼻子如瓊玉高懸,她的身子如娉婷青蓮。

她外表的變化是那麼明顯,以至於村裏的年輕人再也沒有誰敢像兒時那樣隨便欺辱她,調笑她。

可是她的心沒有變,她的情沒有變,她的等待同樣沒有變。

“爹爹,我不要嫁給金貴少爺。”

金秋之夜,面對金貴家送來的大批聘禮,小丫對爹娘堅決地說。

爹爹愁苦地說:“可是,從你六歲起到現在,你已經許配給他多年,人家等了這麼久,怎可退婚?”

“我從來不想嫁給他,還望爹娘成全!”她跪在爹娘身前。

爹娘一邊一個將她攏起,為她擦去眼淚。

對這個總是憂鬱又安靜的女兒,他們始終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覺得她是上天賜予的禮物,因此對她的疼愛更甚於對她的弟弟妹妹。

“金貴少爺那麼好看,姊姊為何不願嫁給他?”八歲的妹妹摸着金貴家剛送來的上好衣料,好奇地間。她長得也很漂亮,可是神韻上遠不及她的姊姊。

“小孩子不要插嘴。”娘低聲呵斥,轉頭勸導大女兒:“孩子,自定親起,金貴家從沒斷過送咱東西,你身上的穿用也是他家置辦的,如今我們如何能悔婚?況且,金貴一向對你好,從來沒有給過你冷麵孔,現在有什麼理由退親呢?”

娘的話合情合理,爹的愁容也令她無法堅持,可是心底的痛又有誰能理解?

她茫然地走進牛舍,抱住阿黃的頭,無聲地哭泣。

等哭累了,她靠在牛身上,向它傾訴:“阿黃,我快滿十四了,今天金貴家又提出要娶我進門的事,我不想嫁給他,可是爹娘不答應,我該怎麼辦?”

眼淚再次沖刷過她的面頰,她哽噎着說:“阿黃,前世我失去了虎子哥哥,今世難道還要失去他嗎?那麼下一世呢?你能告訴我嗎?”

她的哭訴在寂靜的牛舍里回蕩,阿黃只能低聲哀嘆着用頭顱磨蹭着她的面頰,安慰着她無助痛苦的心。

“蒼天哪,為何獨獨我跟虎子哥哥的情分如此難成?”她凄慘地哀嘆,伏倒在地上,黝黑光亮的頭髮披散開來,將她的悲傷覆蓋。

無人回答她悲憤的質問,只有牛兒焦躁的噴氣聲和門外傳來的風聲。

從那天起,無論天氣多冷,她每天晚上都到牛舍來,有時來了也不說話,只是抱着它哭一會,有時則呆坐到半夜。

冬至的夜裏,她再次走進牛舍,已經沒有眼淚,也不再嘆息,可是她的臉色比月光還要蒼白。

“阿黃,婚期已經定了,還有一個月……”她梳理着它身上的毛,平靜地說:“今生沒有指望了,但是還有來生,虎子哥哥一定會等着我的,下個輪迴我一定會遇見他。”

牛兒低聲哼着,用頭輕輕頂她的肩頭。

“從明天起,我不能來看你了,娘要我到她房裏幫忙縫製嫁妝……你知道嗎,我不喜歡做那些事,可是,我能怎麼辦?”她凄慘地微笑。

那夜之後,她果真再也沒有到牛捨去。

因為第二天,村裡就傳出新娘子生病的消息。

每天到老墩家來探望的人絡繹不絕,然而除了郎中外,只有族中的長輩和三姑六婆等能進入小丫閨房,就是金貴來了,也只能問問病情,表表心意,卻不能看見她。

幾天過後,小丫的病勢依然嚴重,最後金貴設法從外鄉請來外號“賽扁鵲”的名醫。按此名醫的說法,姑娘沒有什麼大病,只是氣血不足,陰氣太甚,結婚沖喜該是最好的治療。

於是婚禮的準備照常進行,人們對準新娘的病也不太擔心了。

終於,日子到了,老墩家生病的女兒要出嫁了。村裡殺豬宰羊,家家戶戶都參與了這場婚禮的準備。

上花轎的前天深夜,多日不出門的小丫突然來到牛舍,牛弟急忙扶着她。

短短時日,她的花容月貌依舊,卻已是形銷骨立,憔悴不堪。

“阿黃——”她倒卧在牛兒身邊,戀戀不捨地說:“我要走了。”

牛兒搖頭,耳朵顫抖不已,圓圓的牛目濕潤。

“可是,我捨不得你……”

小丫說著,一陣咳嗽輕喘后,她看着身邊淚水不斷的牛弟說:“不過,我知道牛弟會好好照顧你,他是最好的看牛人。”

她不支地靠在黃牛身上,牛弟急忙將一條氈子蓋在她身上。

“牛弟——”小丫對他說:“你去睡吧,今夜,我想跟阿黃多待一會兒……”

牛弟黯然神傷地離去,但並未走遠,他靠坐在牆角下,雙手覆面,輕聲啜泣。

牛舍內,小丫無力地倚在黃牛身上,牛兒的身體好暖和,好舒服。

“阿黃,在這一世,我們倆最有緣分……聽爹爹說,你是和我同一年出生的,十幾年來,你陪我笑,陪我玩,聽我說心事,還救過我的命,你是好牛兒——”

牛兒扭動着頭,磨蹭着她漸漸變涼的臉。

“……阿黃,如果你也有下個輪迴,你還會記得我嗎?”

再次咳嗽,她嘴邊流出了絲絲血跡。

“——”牛兒扭動得更急切,但小丫不回應。

她靠在牛頸上,和淚念道:

“往事不堪回首,明月獨照西樓。

欲問斷腸人,可曾思念依舊?

歸否?歸否?空留一腔離愁。”

這是首《如夢令》,當念到最後一句時,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不可聞,最後她閉上了眼睛。

牛兒知道她死了,他最愛的女子離開了這一世——帶着遺恨與憂傷!

當睡夢中的牛弟和村民們被一聲聲凄厲哀絕的牛叫聲驚醒,紛紛跑進老墩家的牛舍時,無不震驚萬分。

重病的準新娘安靜地躺在鋪了草的地上,已經沒了呼吸,而那頭她最愛的牛,則呈跪姿伏在她身邊,那雙牛眼中滾滾不絕的竟然是——眼淚!

人們將女孩抬出牛舍時,身後傳來轟然巨響,回頭望時,黃牛已撞壁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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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永遠照不到的忘憂河,依然是凄風慘雨。

崔府君悠閑地從老柳樹上躍下,對孟婆說:“婆婆今日留意-,冤家轉世不得有錯,老夫三刻后迴轉。”

說完,閃身一晃,失去了蹤影。

孟婆淡笑,知道今天是閻王爺規定他逢七必參加的地府巡案時間,故也無話可說,只是一如既往勸導着亡靈們喝下孟婆湯,去轉世投胎。

當迎來憂傷的亡靈時,她感覺到他那濃濃的哀痛。

湯飄送到亡靈口邊,但是他堅決不喝。

“不!我不喝,我不要忘記她,下一個輪迴里我一定要找到她!”

然而他的哀求和堅持都沒能令孟婆動心,上回的一念之差,毀去了她八百年的修為,今天她怎麼還敢疏忽?

她揮動手掌,催動法力,將湯水強行灌進亡靈的嘴裏,亡靈絕望掙扎,往後跌去,跌下了煙霧瀰漫的奈何橋,直往陽間而去……

“喝了大半碗,行運人間去吧。”孟婆看着手中剩下的湯嘟囔。隨即一揮手,轉世輪盤飛轉,接住了那飄蕩在空中的亡靈。

稍後,一名娉婷少女走上奈何橋。

孟婆一見她飄逸的腳步,知道她已入半仙境界。便不敢戲弄,恭敬地迎上前去問道:“姑娘欲往何處?”

“凡間。”

“姑娘已入仙班,何必再下凡塵?”

“得王母娘娘垂憐,將小女子列入仙位,並恩允我下界續不了之緣。”

“可有天庭放行證?”

姑娘沒說話,取出一枚翠玉遞上。

孟婆接過,看是王母娘娘的“下凡簽”,便將翠玉交還,遞上孟婆湯。

“不,求婆婆不要讓我喝湯,我不能忘記他,否則我又如何能找到他呢?”

對已位列仙班的人,孟婆不能強迫,況且這女孩還得了王母娘娘御準的“下凡簽”。於是她好言勸道:“此湯乃為拯救世人而配,姑娘既想為人,前世的記憶不除,痛苦只會更多,這又是何苦呢?”

“無論受多少苦,我都要找到他,這是我們的承諾。”姑娘輕語,淚水不絕地滾落她潔白無瑕的芙蓉嬌顏。

“唉,痴欲斷斷腸事!姑娘好自為之吧。”

“謝謝婆婆。”姑娘對她一拜,隨即躍入滾滾紅塵,追求她再一次的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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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世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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