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拓跋圭正與幾位大人商量出征后的王廷事務,看到若兒出現時不免驚訝,而她提出的要求更是讓所有人大驚。
“陛下所需藥劑一夜之間難以備齊,為了不耽誤大事,請求陛下讓若兒隨軍出征,親自為患病士兵治療。”
“不行,打仗不是女人的事。”拓跋圭二話不說,就否決她的提議。
其他大人雖然吃驚,但並未開口。
若兒急了,問他:“那陛下可有救治士兵的良策?可有保護自己的措施?”
拓跋圭不喜歡她這個時候跟他爭執,粗聲粗氣地說:“沒有!”
“那麼,陛下是要看着士兵們一個個死去?還是要讓自己身歷險境?”
拓跋圭瞪眼,逼視着她道:“朕雖然沒有良策,但上戰場殺敵是男人的責任,生死也是各自的命。”
他的固執讓若兒氣結,她皺著眉頭說:“陛下忘了,若兒雖是女人,但有比一般男人更好的騎術,還有一匹好馬,更有救人活命的醫術,這次時機緊急,讓我同行將是目前唯一的方法,等以後,若兒自會及早為陛下準備足夠的藥劑。”
看到拓跋圭沉吟不語,她又繼續說服他。“英明的陛下,請看在獨孤將軍和士兵們翹首等待王師救援的分上,就讓若兒同行吧,我可以立誓,絕不會成為陛下和魏軍的累贅。”
她這番話感動了在場的各位大人,也讓拓跋圭心服,可是想到刀劍無情,她又毫無作戰經驗,拓跋圭還是很遲疑。
“陛下,王姑娘的提議實屬可行,為今之計救人要緊。”許謙開口。
“是的,老臣也以為如此。”北部大人點頭。
“你們都別說了。”見還有人想開口,拓跋圭伸手阻止他們,轉頭對若兒說:“既然要上戰場,就把你那些女人衣服統統換掉。把該用的藥草準備齊全,你的責任是去救人,如果在半路上累趴,我會把你扔在大路邊,任野獸吃掉。”
“是,陛下。”知道他同意了,若兒很興奮,此刻他說什麼都好。
匆匆行禮后,若兒跑出了王殿去做準備。
當晚,整個王宮都在忙碌,拓跋圭甚至沒來探望她,但她能理解,並不怪他。
“王姑娘,我們把草藥都捆綁好了。”押車的士兵匆匆跑進來向她報告。
若兒走出去檢查了一遍他們綁在車上的葯:銀花、柴胡、黃芩、貫眾、蒼朮、防風、生甘草……嗯,都有了,而且綁得很好。
她高興地對負責的士兵說:“這些葯是救人的寶,你們可要看管好。”
隨後,她走到藥房,看到汍婆正在教安超識別那些藥草,後者正認真地聽著。
這次安超將成為她的助手,所以他必須知道她帶出去的藥名和效用。
不想影響他們,她回到自己的房間,看着床上拓跋圭讓安超帶來給她的軍服。
她打開看,往身上比了比,納悶他是從哪裏找到這麼小號的軍服?
女人的衣服?
腦海里出現白天他警告她的話,若兒暗自一笑,這次他可是白擔心了,因為她從來沒穿過太女兒氣的衣服,她的衣物一向樸素,因為放羊時要在沾滿露水的草叢裏跑,所以她的鞋子多長及小腿,跟士兵們穿的幾乎一樣。因此,只需要穿上那條褲子,就足以掩去她的女兒身。
翌日清晨,當拓跋圭在各位大人、長老的陪同下,走上點將台親自點兵時,起初並沒有看見已經換裝的若兒,直到後來,才看到她站在安超身邊。
她嬌小的身上穿了那套他為她找到的軍服,看起來頭上的甲制兜鍪和身上穿的獸皮褲都有些大,頭盔壓住了她的眉梢,本該長及膝蓋的褲褶幾乎蓋住她的小腿,不過整個看起來很不錯。
唯一讓他不滿的是,緊而窄小的甲胄將她的身體曲線暴露得太顯眼,可是對於這點,他相信那是神靈的傑作。
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前,他並沒有看着她的眼睛,為的是避免自己的眼睛流露出太多情感,因為這裏是點將台,他得立軍威、王威。
看着他面無表情地移開眼,若兒十分失望。
本來以為自己這身精悍颯爽的裝束會贏得他讚賞的目光,可是他甚至連視線都沒和她交集,讓她白期待了半天。
失望中,感覺有人在拉她,是安超,原來大軍出發了!她趕緊提振精神,拍拍愛馬的大腦袋,低聲說:“多情,這次就看你的啦!”
***
盛夏的驕陽烤炙著大地,拓跋圭的大軍在荒原中已經趕了三天的路。
“陛下,讓她到車上去吧!你真準備讓她跟受過訓練的士兵們一樣奔波嗎?”
隊伍前方,許謙對馬背上的拓跋圭說。
“女人上戰場本來就是禁忌,她既然立下軍令狀,不想成為累贅,就得努力做到。”拓跋圭口氣冷硬地說,可眼睛卻不時瞟向隊伍中的那匹白馬。
許謙知道拓跋圭一旦披上戰袍,一向鐵面無私,也因此魏軍紀律嚴明,戰鬥力旺盛,可是看着若兒這幾天來不輸一個好士兵的表現,他欽佩中也有些擔心。“如果累倒了她,誰來救治傷患?”
拓跋圭沒說話,皺眉看看天上的日頭,下令加速。
若兒從未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既無用又脆弱。
第一次跟隨拓跋圭出征,她發現拓跋圭與平日相比,彷彿完全變了個人似的。她所熟悉的他,是個溫柔細心、活潑調皮又不失男子氣概。可現在的他,嚴肅冷酷、沉默寡言,發號施令自有一股王者之威。
三天來,他不僅一次都沒來看望過她,甚至連個問候的眼神都沒有恩賜給她,讓她很不開心。
“哼,不理就不理,誰稀罕?”她忿然想着,對前方高坐黑駒的男人撇嘴。
軍隊每日都是曉行夜宿,在疾速而安靜中趕路。每到紮營休息時,做飯的、守望的、喂馬的、找水的,人人各司其職,忙中有序。
若兒則每到一處就忙着檢查藥草是否受潮、是否遺落,並照顧自己的馬。
長時間在烈日下騎馬奔走,她能忍受;以肉乾為餐、以山野為營的軍旅生活,她能適應,唯獨頭上的兜鍪使得她受不了。
天氣太熱,她的頭髮太多,沒有太陽照射都嫌熱,何況在烈日曝晒下,密不透風的兜鍪更是使得她滿頭大汗。
她很想摘掉它,可是軍中有令,為了防止突襲,士兵們不得卸刀棄甲,其中包括不能脫掉鎧甲、頭盔。
於是她不敢違令,只有晚上在營地時,她才能偷偷摘掉它,讓頭皮散散氣。
這天,隊伍大部分時間都行進在大草原和荒涼的道路,烈日晒得她彷彿頭頂着火。她看看身邊的安超和其他士兵,發現他們也很熱,但沒有人摘下頭盔,於是她忍着,靠想像冰涼沁心的林蔭、涼爽宜人的和風來消除烈日造成的頭暈眼花。
“王姑娘,你不舒服嗎?”當她漸漸感覺到想像也難幫助她度過難關時,安超靠近她問。
若兒趕緊否認。“不,我沒有事,只是有點熱。”
“來吧,喝點水會好一些。”
看看那曬得不燙不涼的水,她很想拒絕,可又不願辜負他的好心,她先前已經拒絕過他好心遞給她的午餐!那塊牛肉乾。
於是她點頭接過他遞來的皮囊,打開蓋子,應付似的喝了一點,就還給了他。
太陽下山時,隊伍進入一座山谷,頭頂的毒熱消失了,可是曝晒后的峽谷瀰漫著潮濕悶熱的暑氣,地面散發出騰騰熱浪,讓人如同置身於大蒸籠里。
若兒覺得身上的每一處都浸泡在汗水中,她渴望停下歇息,讓兩條僵硬的腿放鬆,讓背脊活動活動。當然,她最最渴望的是摘掉頭上彷彿有千金重的兜鍪,和身上彷彿突然間縮了水的甲胄,它們束縛着她,讓她喘不過氣。
“安超,太熱了,我要摘掉頭盔。”她聲吟道。
“不行!王上有令,甲不卸身,盔不離頭,手不棄兵,否則軍法嚴懲。”安超急忙制止她,可看到她被兜鍪壓得通紅的臉蛋,又很為難地說:“要不,我去替你找王上求情?”
安超的話讓她沮喪,也讓她想起了自己立下的軍令狀,連忙說:“不用不用,我可以堅持,反正很快就要紮營了。”
可是直到黑夜降臨,月亮升起,軍隊還在散發著強力熱量的山谷中行進。
幸好她有匹通人性的寶馬,多情根本不需要她駕馭,自動調節速度跟隨大軍移動,她只要好好坐在它的背上就成。
當終於得到紮營號令時,她真想跪下感謝大鮮卑神聽到了她的祈禱。
滑下馬背,她忍着渾身的不適,堅持自己照顧馬匹和檢查草藥,直到這些事都做完后,她什麼也沒吃,借口要處理自己的私隱,往山崖后的大樹走去。
倚靠在樹上,她回頭看看夜色中的馬車和晃動的人影,確定這裏已經夠遠,不會有人來這裏后,便解開了兜鍪的系帶,摘下壓迫她一整天的東西,而她同時癱坐在地上。
哇,好多了!
靠着大樹,放下辮子,她的腦袋頓時輕鬆許多,用手摸摸汗濕的頭皮,厚厚的頭髮間散發出的熱氣讓她縮回了手,她乾脆將髮辮解開。
真是天堂!她低下頭輕輕晃動著頭部,讓滿頭青絲隨意地垂落、飛揚。
忽然聽到樹枝的斷裂聲,她猛地一甩長發,抬起頭來。
樹影后冒出在月光下閃著銀白色光芒的駿馬。
“噢,多情,你想嚇死我啊?”她驚魂未定地跳起來,輕拍她的愛馬。
駿馬搖晃着腦袋,依偎在她頰邊。
她牽着它走到樹后。“我知道你也很熱,來吧,我們暫且輕鬆一會兒。”
說著,她將馬背上的馬蹬取下來,多情頓時嘴裏“噗噗”的踢踏了幾下,尾巴搖擺,鬃毛豎起。
若兒笑道:“我知道,很舒服對不對?”
之後,她讓馬卧倒,自己趴在它身邊的草地上,本想休息一下就將頭髮綁好、戴上兜鍪回營地的,可是想不到才一躺下就睡著了。
一陣輕微的聲音驚醒了她,她微微張開眼,本以為又是多情,可是卻看到高大熟悉的身影,她輕聲咕噥。“呃,王上,你擋住了我的星星,還有……風。”
“你不需要星星,也不需要風。”拓跋圭微笑着在她身邊坐下,用手指梳理着她披散的長發,第一次發現她的頭髮這麼多。
“啊,真舒服,我需要風……”他的撫摸令頭皮竄過一陣酥麻,她舒服得連腳趾頭都蜷起來了。她張開睡意矇矓的眼睛,彷彿為了證實這是否是夢境似的,舉起手去摸近在眼前的臉龐,可卻被他抓住了。
“你不需要風,需要這個……”他低頭饑渴地親吻她,將她剩餘的咕噥吞噬。
“是的,我需要這個。”她熱情地回應他,她的聲音消失在被他驟然點燃的激情火焰里。熟悉的、渴望的吻,讓她分辨不清這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一半的她希望這是夢,那樣的話,她就可以放縱情感為所欲為,一半的她希望是現實,那樣她才能知道王上依然為她着迷,知道她真實地依偎在他身邊。
然而此刻,她實在太累,沒法將自己喚醒。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跟隨本能,釋放自己的熱情,攫取自己的所需。
她用力抱着熟悉的軀體,用他的方式回吻他,強烈的感官刺激讓她似乎陷入了一個幻境,只感覺到他灼燙的吻,以及令她心蕩神搖的男性氣息。
喔,熱,好熱!
忽然,她用力地扭動,似反抗,又不是。
“你在幹什麼?”發現她的扭動很怪異,拓跋圭放開了她。
“噢,我好熱,能幫我把這個解開嗎?”經過這番折騰,若兒清醒了,她覺得自己正在燃燒。
“可是軍令……”
“去你的軍令。”她激烈的言辭讓拓跋圭瞪大了眼睛。
可她則毫不理會地用力甩了甩披散的長發,再抓着緊繃在身上的甲胄,叛逆地面對他。“反正我已經違反軍令了,要怎麼處罰都一樣。現在,我得解開這個,它勒得我骨頭都要斷了。”
邊說,她邊伸手到背後,拉扯系在身後的甲胄帶子。
“都是汍婆,硬把我捆得像羊草似的……你幹嘛愣著,快幫我啊,想看我死也得讓我死得舒服些才好看啊!我早知道你見死不救,三天了,連句問候都沒有,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我才不會讓你得逞呢!”
她喋喋不休地說著,因為無法解開背後的甲胄帶子而憤怒,又因為他三天來的不理不睬而氣惱,還因為他只是坐在那裏看着她笨拙不堪的表現而羞窘。
可是她的話還沒說完,嘴巴已經被他封住。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他在她唇邊問。
“我當然知道,你就是想懲罰我跟隨你來……”
這次她的嘴又被他吻住了。
“小聲點,你會吵醒所有的人。”等她安靜后,他才在她嘴邊說。
“那你說你是不是在懲罰我?”知道他說得對,這樣的夜晚,山林里說話能傳得很遠,於是她把說話聲壓得低低的。
機靈鬼!拓跋圭暗笑,將她摟進懷裏,為她解開身上的甲胄,低聲說:“我要是懲罰你,就不會讓你來。不,我不是要懲罰你。”
在她不服地張嘴爭辯時,他用手指壓住她翕動的嘴唇,聲音不大,但很清晰地說:“我從來就不想懲罰你,可是身為全軍主帥、一國之君,帶著女人上戰場已經是笑話,如果又一路上與你卿卿我我、恩恩愛愛,這成何體統?別說軍紀不整,王威掃地,就是你自己立下的軍令狀,也會成為大笑話,你願意那樣嗎?”
他的話讓若兒羞愧得無地自容,她可不是個不講理的人,這麼簡單的道理,她怎麼沒早明白呢?
“是我錯了,都怪太陽把我曬糊塗了。”她用雙掌蒙在臉上,拒絕看他。
拓跋圭抓下她的手。“你也沒錯,錯在我們現在是在軍營里,否則我怎捨得讓你那麼辛苦?”
看着他在月光下閃閃發亮的雙眼,若兒憂慮地問:“我讓你丟臉了?”
“不,你一點都沒有讓我丟臉。”他將她拉到膝蓋上躺下,手指插入她的頭髮中輕輕梳理著,然後深情地說:“你是我見過最有毅力的女人。”
“是真的嗎?”一抹笑容在她的唇邊漾開,漸漸形成一個笑靨鑲嵌在臉頰上。
“是的,是真的。”他低下頭,將一個獎勵的吻,深深地印在可愛的笑靨上。
若兒雙手環抱着他的脖子,發誓般地說:T我會是個好士兵。”
“是的,你是。”一連串的吻,伴着無數愛語,落在她的臉上和心中。“如果你在其他人發現前,整理好軍容儀態,我保證你是我最好的士兵。”
若兒立刻在他懷裏坐正身子。“好吧,我會不發牢蚤,戴好頭盔,穿好甲胄,保護好戰馬,像個真正的士兵那樣遵守軍令。”
她的保證換來他欣慰的笑容,但他並沒忘記加上一句。“還要好好吃飯。”
“是,好好吃飯。”知道他真的在關心她,她很高興。
隨後,他看着她在月光下將美麗的長發編成辮子,盤在頭上。
“以後,當我們在自己的宮中獨處時,我要你放下頭髮,讓它們披散在我們身上。”替她戴上頭盔時,拓跋圭在她耳邊充滿激情地說。
夜色掩蓋了她的羞澀,她大膽地回答他。“我願意為王上做所有的事。”
彷彿一隻燃燒的箭射入拓跋圭的小腹,他剋制着狂猛的渴望,抱緊她低聲說:“記住你今天的話。”
若兒點頭,拍拍被解開的甲胄,調皮地對他眨眼睛。“你得幫我穿上。”
“樂意效勞。”他欣然允諾。
而她玲瓏的曲線不時誘惑着他,使他不得不用了超過預期的時間,才將那些帶子繫上。當做完這件工作時,他與她都被強烈的熱情折磨著。
“我希望現在我們是在王宮內。”他握着她的手放在唇邊,水眸氤氳地說。
她明亮美麗的眸子凝視着他,富有感情地說:“我也希望這時侯身邊沒有一支三萬人的軍隊,山那邊沒有虎視眈眈的敵人和急待救援的將士。”
她的話提醒了他。“走吧,我送你回營地,今晚好好睡覺,很快就會忙得沒時間睡覺了。”
這夜過後,行軍中,拓跋圭照樣對她不理不睬,嚴格治軍,但無論走得多快,天氣多熱,若兒沒再抱怨過,心裏也不再有疑慮,她知道他在關注着她,因此她要努力做個讓他自豪的好士兵。
終於,在距弱落水尚有數十里的南部草原,他們與埋伏已久的庫莫奚人遭遇,雙方拚殺得很激烈,但最終庫莫奚人抵擋不住魏軍的攻勢,四處逃竄。
拓跋圭立即將魏軍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由自己帶領往南追擊庫莫奚主力,另一部分由許謙帶領攻入庫莫奚大本營,解救被困在那裏的獨孤鴻及其部下。
若兒自然是跟隨許謙去了弱落水,在那裏,魏軍沒有遭到任何抵抗,因為守在那裏的庫莫奚人也都病了。
如果說,在盛樂得知獨孤鴻的軍隊遭遇熱病侵襲時,若兒已有所準備的話,那麼眼前的情勢則是她所未預料到的──
***
弱落水是個人口不多的小鎮,這裏的居民全都是庫莫奚人,他們以放牧和養鹿為生,近來草原熱病流行,不僅前來平叛治亂的魏軍因感染疾病而傷亡過半,就連當地的庫莫奚人也病的病、死的死,也因此他們的首領放棄了他們,躲避瘟疫似的躲開了這個地方。
進入小鎮后,大家都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這裏彷彿是人間煉獄,舉目所見皆是東倒西歪、面黃肌瘦的病人和哭喊不停的孩童、婦女。
“獨孤將軍,你也病了嗎?”當看到面色蠟黃的獨孤鴻躺在痛苦哀號、聲吟的士兵中間時,許謙大為震驚。
可惜獨孤鴻虛弱無力,除了一雙眼睛露出驚喜之色外,再無別的反應。
見情況緊急,若兒立刻與許謙商量,除了擔負防守責任的士兵外,其餘人一起幫忙清理出乾淨的房屋,將病患按病情程度集中在不同的房內,再取來清水,在空地上架起爐火,找出所有能用的大鍋熬藥。
很快,葯熬好了,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草藥味,吸引了所有尚能移動的病人,大家都紛紛來到大鍋邊取葯服用。
見天色不早,許謙安排獨孤鴻底下沒有傷病的部屬負責照顧葯鍋、火爐,自己率領部屬到鎮外佈防。
安超帶著趕車的三名士兵,照顧那些病勢一般的傷兵、病患,若兒則在重病者中,為他們逐一治療。
忽然,門外傳來爭吵聲,而且還愈吵愈烈,若兒不得不跑出去查看,發現是幾個士兵攔在葯鍋前,不讓一群庫莫奚人靠近──
“這是你們惹來的災難,死了也活該。”
“庫莫奚人都該死,你們害死了我們的兄弟,現在還想要我們救命,做夢!”
“就是,如果不是看你們生病,老子會一刀砍了你們。”
圍在鍋邊的魏軍士兵群情激憤。
“好痛苦啊,給我一碗葯……”
“救救我的孩子,他快要死了。”
被擋住的庫莫奚人搖晃着手中的碗碟哀求,但伸出的碗碟被魏軍士兵奪過去摔到地上,一片粉碎聲中傳來哭泣……
見此狀況,若兒非常難受,她理解魏軍士兵的心情,可也絕對不能看着庫莫奚人在病痛中死亡。
她大步走人人群中,對士兵高聲說:“給他們葯吧!”
“不行,他們是敵人。”士兵異口同聲地反對。
“可他們也是人哪!”若兒痛心疾首地指著庫莫奚人中,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對士兵們說:“看看他,他只是個孩子,他病了,全身都在受苦,可是他還活着,你們忍心看他那樣死掉嗎?”
“他是庫莫奚人耶!如果是我們邊境的孩子生病,他們會因此放過我們,不蚤擾我們嗎?”魏兵中有人不服,很多人附和。
“治好了他的病,他又會來殺我們。”大家都圍著大鍋,不讓敵人取葯。
“給他們葯。”
就在若兒不知該如何說服他們時,拓跋圭威嚴的聲音傳來,大家回頭,看到他正高坐在馬背上,頭盔下的雙目炯炯發光。
“給他們葯。”他再次命令,揮舞着手中的長刀說:“如果治好了他們的病,他們還想殺人的話,朕會用這把刀等着他。”
士兵們遵令,讓開了路,若兒對馬上的拓跋圭投去感激、敬佩的目光,可他似乎沒有注意她,一拉韁繩,往稍遠處的山崗而去,晏子、柯石則緊跟着他。
就這樣,有了王上的支持,所有病症較輕或沒有染病的人,無論敵友,全都按照若兒的要求服了葯。
回到重病患區,她很快忘記了其他的事,這裏的病人大多身負刀箭傷,又感染了熱病,因此病情危急,其中又以獨孤鴻最嚴重。
在喂他們葯之前,她先清洗他們的傷口,然後逐一為他們敷上治療創傷的葯,再喂他們服藥。
房間雖然門窗大開,可是因為人數眾多,空間不足,因此顯得很悶熱。
等做完這些事時,夜已深了,但她絲毫沒有倦意,因為獨孤鴻的傷讓她擔憂。
他年紀較大,身上又中了數刀導致失血過多,再因為染上熱病,就更加虛弱。好在從他的眼神,她知道他意識是清醒的,這是好兆頭!
“獨孤將軍,你能伸出舌頭嗎?”若兒對著那雙注視着她的眼睛說,可是那雙眼睛只是困惑地看着她。
“我想看看你的舌苔,好為你配藥。”她俯身向他大聲說,怕他聽不見。
可是他只是動了動嘴皮,還是沒有反應。
“來吧,我幫你。”拓跋圭走進來,在她身邊蹲下,輕捏獨孤鴻的下巴,對他低沉地說:“獨孤將軍,朕要你伸出舌頭。”
獨孤鴻的嘴唇動了動,終於張開了,露出部分舌頭。
若兒趕緊舉起手中的燈火仔細看了看,然後說:“可以了。”
拓跋圭放開獨孤鴻,問:“他怎麼樣?”
“從舌象看,獨孤將軍的舌心苔色黃而焦,說明熱症極重。”若兒皺著眉頭告訴他。“我得去找一味葯,給將軍重新配藥,否則恐誤事。”
“現在嗎?”一聽她要去找葯,拓跋圭不放心地看看外面的夜色。
“現在雖然晚了,但救人如救火,我不能等到天亮。”
“你不是帶了葯嗎?難道還不夠?”拓跋圭不放心她這個時候去採藥。
若兒理解他的心情,耐心地告訴他。“我帶來的葯,主要是治療熱病,可是獨孤將軍因受傷失血,體內躁濕難化,我得找到利濕解毒的葯,才能救他的命。”
“那我陪你去。”
“不行,王上是一軍主帥、一國之君,怎能陪我去荒原找葯?”若兒立即阻止了他。“讓安超陪我去就行了。”
“不夠,讓許謙也去。”
“今晚月色明亮,不會有事的,他是大將軍……”
“別跟我爭,要嘛我去,要嘛許謙和安超,你自己決定。”
自然,她選擇了後者。
當她在許謙及其護衛和安超的陪伴下,在附近山上找到她所需要的藥草時,已經過了半夜。
她剛要把好消息告訴他們時,卻手腳冰涼地發出異乎尋常的凄慘尖叫。
寧靜的夜晚,山風淡淡,月光晶瑩,她的驚叫聲嚇得山鳥驚飛,更是嚇得距離她不遠的幾個大男人四肢發軟。
“王姑娘?!”一向鎮靜的大將軍許謙滿頭冷汗地扶起蜷縮在石頭上的她。
“蛇,有蛇啊!”若兒驚恐地抓着他的手,冰涼的手哆嗦著,卻非常有力,最讓人擔心的是,她在月光下蒼白如雪的臉色,可見她被嚇壞了。
一聽是蛇,安超鬆了口氣,在這個季節,蛇是最常見的夜行動物。他在她掉落在地上的草葉堆里尋找,很快就發現了蛇洞,只見他抓起地上一截棍子,往洞邊的草叢猛打,嘴裏笑道:“姑娘別怕,看我安超如何打草驚蛇?”
說著,他猛出手,再舉起時,指間已經掐著一條在月光下呈青白色的小蛇。“看咧,這是小青蛇,雖然很毒,但只要捏住它的七寸,它就只有等死……”
“不要殺死它,放走它,放走它。”若兒拉住許謙的胳膊,帶著哭腔喊叫,安超趕緊照她說的,將蛇甩到遠處的草叢裏。
“王姑娘不要害怕,安超沒有要殺死它。”許謙輕拍她的肩安慰她,從她顫抖的雙肩他知道她害怕蛇,卻又不忍心殺死它,不由得對她的善良充滿好感。
“姑娘,你看,我放走它了,它也沒有傷害我,對不對?”安超走到她身邊,拍拍手證明給她看自己放走了小青蛇。
若兒抬起頭來看看他的手,果真沒見到那個令人四肢發軟、頭皮發麻的東西,再看看月光下寂靜的山坡,她深吸了一口氣,虛脫似的跌坐在石頭上,雙手捂著臉頹喪地說:“唉,我真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