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樣的夜色,不一樣的心境。
易陌謙在他心裏是什麼樣的存在?
是他撿回來的大麻煩,愛逞強的小鬼頭,需要教導的頑劣份子,滿臉不馴的笨蛋小孩,內心脆弱外表倔強的無知少年,孤獨需要支撐陪伴的單純靈魂……在某一方面來講,他們很像。
他們都缺少愛。
第一次看到易陌謙時,他被他眼睛裏的恨意震懾住,那麼年輕的男孩,應該擁有快樂的年紀,為何會如此的絕望?
彷佛像是拚命地盼人能發現他、看到他,將他拉出無底的深淵。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救了他。
認識了他以後,他知道,他的自暴自棄來自一個不完滿,且充斥煎熬的家庭。
然後他伸出手,又拉了他一把,讓他懂得找到自己生存的意義。
這兩次,他都是無心的,就像是發現了溺水的人,絕不可能站在岸邊就看着他淹死,所以他做了自己覺得應該做的事。
那麼,是從哪一次開始,他的關心似乎變了質?
是跑去打架救他那時?是他十七歲生日那時?是他抱着他解放自己內心那時?還是……他不曉得。
他只是一直看着他改變。一直一直地看着,然後就不知為什麼,他放在他身上的關心,遠遠地超過了自己能控制的範圍。
他不是要這樣的結果。
在泥足深陷之前,他警覺地想要怞身,但是他一再地出現在他的周圍,那樣變得清澈的雙眼總是追隨着他,無愁的笑容展開在他眼前,不停地環繞在他的視線之內。
他的自製,瀕臨瓦解。
在失控前,他要先一步斬斷。
他們本來就是不該有太多交集的個體,讓彼此分別回到先前的生活,沒有什麼不好,他是這樣想的。
好不容易,易陌謙懂得笑的含意,懂得溫柔的定理,懂得接納朋友的親切,他正要體會這個生命的美好,他不會奪走他逐漸步入軌道的人生。
繼續跟他走上同一條路,他只會越來越接近痛苦。
同性戀者不比異性戀者,不平等的對待,歧視排擠的目光,嘲笑嫌惡的私語,他不是沒有經歷過。
雖然大家表面上理性接受,但檯面下,能真心相待的又有幾人?
他們也是人,也有同樣的自由和選擇權利,但是在世俗和社會的沉重壓力下,單純的事情變得複雜。同性間的愛情難以維持久恆,縱然每個人都想找到真愛,可是礙於現實的不允許,他們只能追求短暫的溫存,以彌補內心的空虛。
能夠堅持下去的,只有寥寥幾個幸運的伴侶。
就因為他們的感情得來不易,所以,更加地珍惜對方,他的朋友和壁草就是一例。
從他十八歲知道自己是同性戀者后,他就告訴自己必須誠實地說出來,他知道可以因此而得到坦然無愧,但要面對的失去卻比得到多得更多。
他的親友,也不再是昔日的親友,他們總是帶着一抹輕視看着他。他住在國外的父母雖然能諒解,但是卻因為袒護他而在親友面前遭受委屈。
他一直認為自己沒有做錯事,但是在一雙雙眼睛的探詢下,他不禁想要開口問:「他真的錯了嗎?」
這樣糾葛的世界,不適合易陌謙。
所以,他告訴自己,要斷,絕不留情。
裴擢坐在酒吧的右邊角落,這已經變成他的固定位置,他總是在剛開店就坐在這裏,他不容易喝醉,但還是會一直到早上酒意退了才回去。
耳邊聽着快節奏的搖滾樂曲,看着歡樂氣氛籠罩的舞池,他毫無融入的感受。
來這裏像是一種慣性,沒有特別目的,只是打發時間。
他很久都沒有碰相機,因為他知道,他的心無法沉澱,拍出來的照片只是浪費。搖了搖杯中的冰塊,他將殘餘的淡黃色酒液喝盡。
將空杯推上前,不用言語交談,大鬍子老闆很快地注滿他的需要。
支着額,他深思自己何時才能跳脫這莫名的多愁善感。
這根本不是他,這個裴擢,易感地可笑。將杯緣靠上唇邊,他不經意的抬眼,然後,停住了動作。
易陌謙緩慢地走到吧枱旁,就選擇坐在他的對面,他的目光,從頭到尾都鎖着裴擢。
「我要一杯酒。」跨上高腳椅,他這麼說。
裴擢不贊同地皺了眉,望向大鬍子老闆。
夾在他們兩人間的暗潮洶湧,經驗豐富的老闆馬上能會意。那天他們的爭執,他其實也有略略聽到,基本上,裴擢是老顧客,他多少會注意一點。
「呃……我們不賣酒給未成年的青少年,」他迅速地思考拒絕的理由。「這麼晚了,我們酒吧也禁止青少年進入,所以是不是可以……」
「啪」地一聲,易陌謙將自己的身份證拍上桌面。
「我已經成年了。」不多不少,正好十八。他冷冷地打斷老闆的推託。
「嗄?」老闆盯着那張身份證,忘了說話。現在人都長得一副娃娃臉啊?那個兔惠子帶來給他認識的壁草愛人,也是害他看走了眼。
眼角餘光掃去裴擢那裏求救,還沒得到訊號,小客人就有了動作。
「我又不是沒錢,你幹嘛不賣我?」他掏出兩張千元鈔丟在桌上。「給我酒!」
感覺到背後凌厲的注視,大鬍子老闆暗暗叫苦,為什麼他老是要處理這種紛爭?明明就沒有他的事嘛!
「嗯……請問你需要什麼酒?」支支吾吾地,他擦擦額上的汗。
易陌謙頓了一下,隨即往對面瞪去:「最烈的那一種。」
「嘎?這……」瞄着裴擢難看的臉色,老闆很難答應說好。「你要不要先試試今日特調的雞尾酒?帶有甜味,喝過的人都說不錯……」重要的是酒精濃度低。
「你少唆!」易陌謙不耐地拍桌。「我說要最烈的,就給我最烈的!」
老闆很委屈,他向裴擢投擲一個沒轍的眼神,乖乖地將上好的威士忌獻出。不過其實那不算是最烈的酒,猜想眼前的少年分不出來,他倒了半杯。
深澄色的液體在杯中晃蕩,被刨成圓形的冰塊反射出晶瑩的醇酒,易陌謙舉起杯子,直視坐在對面的裴擢,然後沒有猶疑地一口飲盡。
的火燙感瞬間在喉嚨燒灼起來,宛若一團火球,一路引燃到胃部。濃度百分之四十五以上的烈酒,讓他的食道疼痛,掩嘴咳了幾聲,無視於那投注在他身上的警告黑眸,他再度把空杯擺上桌。
「再……再來一杯。」他的聲音甚至沙啞了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喝酒,乾杯的對象是裴擢,他很滿意。
不過對面那個可不這樣想。
裴擢看着他不要命地灌酒,差點就要把持不住站起來阻止他的胡鬧。但是他不能,因為他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別再接近他。
該死!他到底想幹什麼?!
看到他又以同樣的方式飲了一杯烈酒,裴擢的表情倏地冰冷。
才喝了兩杯,易陌謙的聲帶幾乎出不了聲,頭也因為喝得太猛而疼了起來。他沒有開口,只是再一次地比手勢示意大鬍子老闆裝滿酒杯。
音樂好象有點吵。他抬手柔了柔額旁,面頰開始泛紅。
裴擢握緊了拳頭,極力強忍的結果是他全身僵硬的肌肉。
這是一場耐力賽,誰先沉不住氣,誰就要認輸。
他是為他好,為他着想,但他現在為什麼要特地跑到他面前來激他?
易陌謙的酒一杯杯的喝,裴擢的臉色就一層層的暗。
動感的搖滾音樂結束,取而代之的,是慣例的浪漫流行歌曲。
酒吧里五光十色的燈光轉柔,寂寞的男女開始尋找適合自己的另一半。
這樣下去不行,他喝醉了。瞅着易陌謙濕潤霧氣的雙眼,微醺的神色,裴擢再也沒辦法忍耐地站起身。
說他認輸也好,他不能放他一個人!
才這麼想着,身旁突然就走近了一個陌生男子。
陌生男子看起來十分斯文,長相干凈俊秀,他微笑着朝裴擢暗示。
裴擢一愣,下意識就想拒絕,他現在沒有時間,而且易陌謙還坐在……腦中突問過一個想法,他把停留在唇邊的婉拒收回,反而伸出手摟住了男子的腰,親密地貼着他的身體。
男子似乎有點訝異裴擢突如其來的熱情,但他還是順從的把手搭上他的寬肩,輕輕地笑着。
裴擢抱着男子側身,剛好讓坐在對面的易陌謙瞧見他們相擁的身影,隨即一垂首,他將唇對上懷中的男子。
本來頭腦有些昏沉的易陌謙,看到這副景象后,?那瞠住了眼!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裴擢和那名男子親熱,他吮着男子的耳垂,那熟悉的長指甚至還在男子的後頸親昵的撫摸着!
埋在男子頸間的深邃瞳眸對上易陌謙震愕的雙眼,帶着挑釁。
一股不知該如何形容的難堪憤怒,瞬間湧上他的心頭,他的胸口甚至痛得喘不過氣!
他居然……他居然這麼做……他是故意的!
易陌謙握緊了手中的杯子,指關節完全泛白。
裴擢要他真實地了解他的世界,男人和男人之間的情愛,沒有後悔的餘地。
然而,易陌謙心底想的,不是能否接受同志間的親密,他在乎的,是裴擢的態度。裴擢甚至不願意摸他,但現在卻輕易地在他面前與一名男子擁吻,只為了要表演給他看……他這麼希望他消失在他眼前嗎?
為什麼?
他根本不覺得這是在保護他!
「砰」地一聲大響,易陌謙幾乎是將酒杯摔回桌上,他離開自己的座位,沒有看裴擢一眼,走出了酒吧。
「抱歉。」」察覺易陌謙離去,裴擢就放開懷中的男子,低聲道歉。
「你的確該抱歉。」男子挑眉道。擺出親吻的模樣,卻又沒親上他,還在他耳邊請求不要亂動,幫一個忙。
他的話讓裴擢微感愧疚,不管怎麼樣,他的確是失禮了。
不過男子卻露出爾雅的微笑:「那個少年走了,你不去追嗎?他喝了很多酒喔。」走路都有點搖晃了,還故做堅定。
裴擢抬眸,有些驚訝。
「你突然抱我的時候我就發現了。」男子輕笑,「去追吧,不論你們之間怎麼了,至少讓他平安回家。」語畢,男子點個頭就離去,掛在臉上的,始終沒有責備。
大鬍子老闆也轉過頭對他道:「我會記帳的,你有事就先走吧。」
裴擢看着舞池,看着人群,每一種不同的心思,每一樣不為人知的喜怒哀樂,他想到這裏的顧客常說的一句話──進了夜色的門,大家都是朋友。
***
可惡!
他簡直是白痴。
自己送上門,連續兩次得到的都是難堪。
活該!
易陌謙步履蹣跚地走在巷弄當中,黑幕天空下,陪伴他的只有朦朧的路燈,還有紛紛飄落的細雨。
略顯不穩的身影反映了他昏沉的意識,他用力甩了一下頭,卻反而更加暈眩。
「該死……」他撫住額,一手撐着牆,任由如髮絲般的薄雨沾染上他的長睫。「哼!呵……哈哈……」他忍不住笑,卻笑得好狼狽。
他在自作多情什麼呢?根本沒有人在乎他。
為了別人說的幾句話,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證實,結果呢?
他只證明了自己是個笨蛋。
他笑不可抑,幾乎不能停止,腦海里一再閃過的,是裴擢吻着那個男人的樣子。他真是笨,真是笨!
那麼容易就為了一個人失控,為了他發怒,為了他傷心,為什麼?
為什麼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裴擢對他而言是什麼定位?
為什麼直到他吻了別的人,他才知道胸口那種疼痛代表的是什麼?!
腿一軟,他就要往後倒,不預料的,一雙大手扶住了他。
易陌謙抬起頭,對上那雙不可測的墨色眼眸。
止住笑勢,在理智流回腦中后,他很快地掙開那人的幫助,往後退了兩步,隔出距離。
「……我送你回家。」裴擢面容冷淡,從唇中吐出制式的字句。
易陌謙酒紅着眼瞪視他,「你不是不理我?不是覺得我很煩?不是故意想要在我面前揚威嗎?!幹嘛又來找我?」他咬着牙關,忍住想給他一拳的衝動。
「……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裴擢上前兩步。應該是關心的話語,他卻說的好像是一種義務。
「不用你管!」易陌謙後退,漂浮的腳步差點跌倒,他伸手扶着身旁的路燈柱。「我想怎麼做都是我的事!你這種人,前一秒還對我好,后一刻就可以完全不認識我,我寧願睡在馬路邊也不要你的虛情假意!」他喘着氣,怨憤地對他喊叫。
裴擢下顎的線條一下子怞緊,他握着拳,沒有表情。
「先回去再說。」他伸手要攙易陌謙,卻被用力地一掌打開。
「我叫你不要管我!」他生氣地咆哮。「你現在又肯跟我講話了,那明天呢?後天呢?高興就摸我的頭,不高興就把我丟在一邊,我恨透你這種反反覆覆!」他指責他,用盡全身力氣。
不猶豫,不隱藏,在酒精的催化下,易陌謙吼出他所有的一切。
「你救我,教我,改變我……但不要以為你能躁縱我!」他的語音破碎,唇瓣也在細微地顫抖,「我會對誰有感情,我要喜歡上誰,我會不會愛上同性,那是我的事!我的事!不用你自作主張替我決定!我厭惡你自以為是的過度保護,我有自己的想法,不需要你介入擺弄!」他不顧自己醉得頭暈耳嗚,只用此刻他認為最清醒的神智激動地嘶聲。
裴擢抿緊了唇,眼神一黯,冷顏嚴厲。
「你不了解。」
「我是不了解!」易陌謙驟近他跟前,怒然的火眸直直地看進他冷淡下的埋藏。「我不了解你心裏在想什麼,我不了解你是怎麼看待我們之間的關係,我更不了解你把我放在什麼樣的位置上!我就站在這裏,你開口回答我,現在就說給我聽啊!」揪着他的衣領,他逼他正視問題,也逼自己。
裴擢偏過臉,他鎖皺着眉間,閉上雙眼。
細細的雨絲降下,在兩人之間隔出了一條無法橫越的寬河。
明明他們可以看到彼此,卻怎麼也碰不着對方。
再度將視線落在易陌謙身上,裴擢仍是沒有說話,他只是抬手摟住易陌謙的后腰,將他往懷中帶,接着,輕輕地、輕輕地低下頭,將臉湊近他。
易陌謙不知道他想幹什麼,他只是從他身上聞到了不是屬於他的味道。想起那名曾與他擁吻的男子,一股氣憤湧上他昏沉的腦袋,在彼此的臉距離幾公分時,他反射性地往後閃避。
如墨潭般的雙眼裏,閃過了一絲悵然,快得甚至會讓人以為是錯覺。
「我問你,」一直沈默的裴擢開口,他望着他,眼底只有一層冰霜。「你,可以毫不忌諱地跟其它人說出你喜歡同性嗎?就在你的朋友和同學面前,你能坦白的對他們說出來嗎?」他的聲音,好沉重。
易陌謙雖然因為酒精的後勁而頭昏,但他並沒有看漏那極為細微的情緒變化,他也明白,那絕對不是什麼狗屁錯覺!
反手勾住裴擢意欲退開的頸項,他幾乎是從齒縫出聲:「你不要自己下定結論。」他不會讓他在此時此刻誤會,因為他們之間,還有很多話要說清楚!「我只是,痛恨你身上有別人的氣味。」
語畢,昂起首,他吻上了裴擢的唇瓣。
捨去多餘的言語,他直接用行動證明白自己的諾言將會有多堅貞。
如同蜻蜓點水的一吻,卻用盡他一生的勇氣。
勾起雙眼,他逼視着他,「別……再在我面前那麼做。」他警告着。
他吐出的醇酒氣息吹撫在裴擢的面部,那雙晶亮清澈的眼瞳直直地和他對視,唇上的柔軟觸感雖淡,卻震撼了他強自壓抑的思緒。
再笨的人,也都該知道,易陌謙的舉動宣告着什麼表示。
他又動搖了,這樣是不行的。
「……你對我的感情只是一種依戀。」裴擢垂着眸睬視他,「因為你缺少愛,所以在我身上尋求。你並不是喜歡我,只是一種獨佔,一種憧憬,一種對家人的渴望。」他低語分析,說出他的觀感。
易陌謙覺得好可笑。他都已經做到這種地步,然而他卻還是不相信他!
「我才不會因為什麼鬼扯的依戀去吻一個跟我同樣性別的男人!」為什麼他不懂?為什麼他一定要拒他於千里之外?「你不要隨便替我做解釋!你不是我,又怎麼能夠知道我到底是怎麼想的?你……你質疑的論點我聽不懂,我只知道我需要你,沒有你不行!」他的胃部似乎隨着他的憤怒翻騰起來,忍不住,他難受地閉上眼平撫。
額邊的青筋幾乎要噴起,不穩的情緒加上不穩的身型,在在都讓裴擢覺得他只是在醉言醉語,單純地發泄。他聽不出話里的真誠,只是經由他每一個字句,更確定了他的佔有,他的渴盼。
所謂的「沒有你不行」這種想法,在逐漸成長之後,或許,很快地就會消失不見。
喜歡有多少形式?愛又有多少形式?
他不會去賭易陌謙的萬一,而讓他無法回頭。
這是為他好,他深信着。
瞧見他疼痛難耐地撫着頭部,氣喘吁吁,裴擢扶着他的肩膀,避免他倒在路上。
「先回去吧。」低沉的嗓音只說了這句話。
易陌謙的視線已經沒辦法聚焦,他只能抓着攙扶他的有力手臂,艱澀地從如同擂鼓敲打的腦部捉住清明的思考。
「你不相信我……你還是不相信我……」他困難地搖頭,但是之前的氣焰已經開始打了折扣。
裴擢默然,只是帶着他走向停車的地方。
「我問你……」易陌謙將全身重量都靠在他寬闊的胸肩上,感覺到那份令他心安的溫暖,促進了他的心跳和呼吸,他可以清楚分辨這絕對不僅僅是某一種依賴的感情。「我問你……我……對你來說,究竟是什麼存在?」
他要知道答案,他要親耳聽他說明這將近三年來的相處里,他們模糊不清的定位與關係。
不是僅僅只有朋友而已……為什麼他不承認?
「你告訴我……」他低喃着,思緒漸漸飄遠。
就算是拒絕,他也要他說明白,他不要聽那冠冕堂皇的解釋分析,他要知道的,是他內心深處真正的聲音──那個他從來沒看過,沒接觸過,沒了解過的裴擢。
然而,在他意識渙散之前,響應他的,仍是只有子夜清冷的寒風。
***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要怎麼樣劃下句點?
又要由誰來拉下簾幕?
「去法國?」
一反之前的避不見面,裴擢回到自己的住處,也回到照相館,然而,一出現就說出了令人驚訝的決定。
無視易陌謙懷疑的目光,他只是淡淡地道:「你學校放暑假,趁這兩個月的時間,我安排你到以前一個曾經教我攝影的老師那邊去學習,他是指導我的人,你跟他學,可以學到更多的東西。」
「……為什麼一定要去法國?」易陌謙瞅着他。
「哎,那個老師住在那裏啊!難不成你這個作學生的還要叫老師飛半個地球來幫你上課?」一旁的岑姐差點被喝進口裏的茶水嗆到。
易陌謙就是覺得有些奇怪。「我英文不好,更別提法文,去那邊也沒辦法溝通。」他把注意力放在裴擢身上。
「那個老師是旅法的華裔人士,你不用擔心他不會講華語。」他沒有抬眼看他。
「只有我去嗎?」
岑姐笑道:「當然不是只有你啦,店裏的阿哲、小方啊,也都會去。」
這一席話讓易陌謙的疑慮減低了一些。
他望着裴擢,他始終沒有表情,也沒有將視線對在他身上。
「只有兩個月?」他要確定,裴擢要他出國的時機太過詭異。
「是。」裴擢這樣回答。
「機會難得喔!」岑姐敲邊鼓。
易陌謙凝視他,良久,他緩緩地出聲:「就兩個月。」這一段時間,就讓他們彼此冷靜地思考。
說完后,易陌謙沒有多留的走出二樓的辦公室。
睇着他的背影,岑姐卸下唇邊的笑容。
「你真要這麼做?」不會太差勁了點嗎……不,根本是爛透了。「他會恨你的。」傻瓜,笨蛋,蠢到沒藥救。
恨他嗎?「……那正是我希望的。」
裴擢鎖着那抹下樓的瘦削身影,深深地刻劃進眼帘。
「萬一他不如你希望呢?」岑姐問。
「他會忘記。」
「如果他忘不了呢?」那不是白玩了?
「若真如此……那就是我輸了。」不過,他想這是不可能的。
「輸……若真如此,陌謙也不算贏。」所以她早就告誡過了,不要愛上他。
因為她知道會有這樣的後果,如今害她變成幫凶,真令人生氣。
***
學期結束后,易陌謙飛往法國。
就像暑期夏令營一樣,他跟各種來自不同地方的年輕人一起學習,很新鮮,也很愉快,但是,他心裏卻一直有種怪異感沒辦法釋懷。
他記掛着裴擢,莫名的焦慮總是會無法控制的浮上。
他不曉得這代表什麼,只是覺得很想回台灣,回到看得見裴擢的地方。
課程上滿一個月,他終於壓抑不住那種不安,逕自向老師告別,搭機回國。
還沒出中正機場,他就在大廳看到熟悉的人。
「岑姐!」易陌謙皺着眉,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在這裏,他提早回來的事情,應該沒有人知道啊!
岑姐看到他,顯然非常驚訝。
「陌謙……」她睜大眼,「你怎麼……回來了?」太巧了!她簡直不敢相信!
「你不知道我會回來?」原來她不是來接他的。易陌謙看着她難看的神色,不好的預感突生在心頭。「……他呢?」不知為何,像是一種默契,他把這個問題問出口。
岑姐一震,連眼睛都不敢直視他。
無言以對,易陌謙明白了。他馬上想到了岑姐站在這裏的原因。
不是接機,就是送機……裴擢果然是刻意地支開他!
他丟下行李,就想要往入關處跑,他的理智在這一刻全部斷線,他的心臟在一瞬間整個緊縮。
「陌謙、陌謙!」岑姐拉不住他,只能想辦法叫他冷靜。「你別這樣,的飛機已經要起飛了,你追不上他的!」太混亂了,為什麼?陌謙不可能知道要離開的打算,可是為什麼他們會同一天在機場撞上?
一個因為處理事情而晚走,一個不知為何提早回來,是巧合,還是他們兩個之間無形的牽絆?
易陌謙用力地抓着岑姐的肩,他不知道自己的臉上是什麼表情。
「他會回來吧?他會回來吧?」他重複着話語,聲音逐漸顫抖。「你告訴我啊!他一定會回來吧?!」將滿腔不知所以的疼痛吼出,他幾乎要窒息。
「……他沒說。」就連去哪裏也沒講,只說明參加了一個生態的攝影隊就走了。岑姐搖着頭,她無能為力。
這就是裴擢做的決定?
易陌謙好想大笑,但是他頭腦一片空白,無法動作。
他居然逃了。
不負責任地,消失在他眼前。
他不願面對他,所以就選擇離去。
留下他一個人……「陌謙……」岑姐擔憂地看着他。
突地,他衝到機場外,再也忍不住地朝着雲端的飛機嘶啞咆哮:「裴擢!你這個懦夫!」
夾雜在聲音里的,有憤怒,有不甘心,但最多最多的,是淹沒他整個人的苦澀。
他逃了,逃了,丟下他逃了……在同一個天空下,他們擦身而過。
***
裴擢並不是什麼也沒留。
他將自己的相機放在店裏,還囑咐岑姐在適當的時候交給他。
雖然裴擢叫岑姐不要透露相機由何而來,但是,他怎麼可能認不出來?
就算只看過一次,但他還是能分辨不同。
因為上面,有裴擢的影子,裴擢的味道,裴擢的溫度。
這算什麼?
想要他忘了他,卻留下這種紀念品。
他難道不曉得,他是用了多大的勇氣,才下了決定向他表示?他真的不知道脾氣倔強的他,是考慮得有多徹底,才承認自己愛上一個同性?
他到底想要擺弄他到什麼地步?!
望着那台相機,易陌謙告訴自己,他要等裴擢回來,當面地質問他。
他絕不服氣這種結果!
可是他萬萬沒想到,這一等,就是整整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