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你不會猜不出,他為什麼回台灣找你吧?」
「他想得到我的原諒?」
「我想也是。」他點頭。
她片刻失神,恍惚地咀嚼着他話中涵義,良久,才搖搖頭。「他其實不必自責的,我並不怪他。我跟他說過了,我很喜歡現在的自己,很滿意現在的生活,他不必覺得對不起我。」
「或許就因為你看開了,所以他更難看開。」魏元朗意味深長。
「為什麼?」
「因為他連補償的機會都沒有。」
因為他連補償的機會都沒有。
深夜。
沈靜和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吃完飯,開車先送她回飯店,然後穿過市區,往淡水方向。
一路上,她先是試着聽新買的搖滾樂CD,卻覺得那一聲聲的鼓音敲得她有些心浮氣躁,轉到廣播頻道,又覺得主持人跟來賓對話的嗓音尖銳得可怕。
她趁紅燈停車時轉換頻道,卻找不到一個令她感興趣的廣播節目,腦海里,耳畔邊,來迴響着的,總是幾天前魏元朗與她的談話。
霆禹真可憐。
至今她仍能清楚地回憶起,魏元朗說這句話時,臉上那奇特難解的表情。
「他可憐?」沈靜喃喃自問,片刻,像是否決自己根本不該有這種想法似的,蹙眉搖頭。「怎麼可能?」
他現在功成名就了,要什麼有什麼,財富、名聲、地位、女人,所有男人最想要的、最渴望得到的,都簇擁在他身邊。
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哪裏可憐了?
因為他連補償的機會都沒有。
她不需要他補償,她現在過得很好,若是他能夠不再來打擾她的生活,不再擾亂她如古井不波的心,她會更感謝他。
就因為你看開了,所以他更難看開。
難道他真的希望她還是從前那個一心一意只求他愛憐的女孩嗎?如果她這幾年過得很悲慘,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他,他是不是會比較開心?
他有失眠的困擾,甚至嚴重到必須看心理醫生。
「我管他失不失眠。」她懊惱地自言自語。只要他別惹得她也跟着失眠就好。
問題是,這些天,她確實有些睡不安穩,今晨至安親班時,連安安也發現她眼下有黑影,擔憂她精神不濟。
都怪魏元朗,若不是他多嘴說了些無聊話,她不會如此不安。
沈靜蹙眉,方向盤打了個彎,車子穩穩地滑上中山北路時,她忽然瞥見街角有個熟悉的人影。
她心跳一停。
是錯覺嗎?為什麼她覺得那人似乎是……孟霆禹?
她不知不覺鬆了油門,緩下車速,眼角餘光追逐着那修長的身影。他穿着西裝,領帶微松,手上提着公文包,在行人路上踽踽獨行。
他剛跟客戶談完公事嗎?
她注視着他,眼看一輛輛鮮黃色的計程車經過他身邊時,都慢下來期待他光顧生意,但他卻看也不看,自顧自地走着。
不會吧?他不坐車,難道打算這樣一路走回飯店嗎?而且他前進的路線,也跟回飯店的方向完全相反。
他在幹麼?這麼晚了,為何一個人在街頭晃?
他停下來了,停在一株行道樹下,她心一動,也跟着將車停在對街路邊,透過車窗,遠遠地望他。
他仰起頭,似是專註研究着樹上的枝葉。
那株行道樹,有些眼熟,似乎是前陣子,她一個人到台北光點看電影時,曾經駐足仔細欣賞的一棵樹。
那時,她是在看陽光篩落樹葉時,形成的那無數道美麗而奇詭的光影。
他呢?在看什麼?月光嗎?
思及此,沈靜跟着揚眸,這才發現今夜的月很圓,月光清潤如水。
月圓的晚上/一切的錯誤都應該/被原諒。
她怔怔地想起席慕蓉的詩,怔怔地凝睇着樹下那個駐足沉思的男人。
他的身影,看起來好孤獨,好寂寥。
一個不快樂的男人。
瞧他那麼站着,彷佛要站到地老天荒,彷佛也會站成一株靜默無語的行道樹。
驀地,她胸口揪疼,宛如遭人扯住了系在她心頭的那根細弦,一陣陣地拉扯。
霆禹,不快樂。
她默默尋思。
這些年來,他是怎麼過的?他真的必須靠安眠藥才能入睡嗎?真的去看過心理醫生嗎?
沈靜幽幽嘆息。
她很明白失眠是怎樣痛苦的滋味,曾經有一段時間,她也必須靠安眠藥才能入睡,那時候,她很害怕入夜,怕自己必須在一片黑海里載浮載沉。
睡不着,對需要睡眠養神的人會是多麼恐怖的折磨,她很清楚。
他也和當時的她一樣嗎?她側趴在方向盤上,恍惚地望着他。
他似是看夠了樹,痴痴地繼續往前走,但那漂浮的步履,明顯透露出走路的人魂不守舍。
啊!他竟然撞到手了。
她猛然坐正身子,瞪着他直覺地丟下公文包,撫弄自己發疼的手臂。
那笨蛋!他忘了自己臂上有傷嗎?為什麼走路的時候不小心一點?虧他從前老罵她迷糊,自己才迷糊呢!
她瞪視他,渾然不覺自己那兩道彎彎的秀眉,正糾結着無可掩飾的心疼與不舍。
她悵惘地目送他重新提起公文包,一步一步,走出她的視界。
她別過眸,不明白掐住她喉嚨的那股酸澀是什麼,只知道自己必須以最快的速度離開現場。
她用力踩油門,風馳電掣地駕着車,往回家的方向疾奔。
回到家,她旋亮一盞落地燈,然後站在客廳里,發獃。
等她醒悟過來自己的心跳有多狂野,臉頰有多滾熱,牆上的時針已指向子夜一點。
她竟然,出神如許之久。
沈靜自嘲,懊惱地推開客廳的落地窗,來到陽台,戶外夜色清朗,一輪圓月高掛中天。
她悠悠地垂落眸,目光觸及路燈下一道孤寂的身影時,心臟驚嚇地一躍,雙腿幾乎虛軟。
她緊緊攀住圍欄,不敢相信地瞪着那道人影——
是他!
怎麼可能,是他?
好不容易平穩下來的心韻,又亂了,像五線譜上管不住的豆芽菜,四處奔騰跳躍。
他忽然抬起頭。
她一震,慌忙往後退。
他怎麼又來了?深更半夜的,難道他還以為她會為他開門嗎?或者,他其實並不期待與她相見,只是默默等待。
拜託!快走吧。
她揮揮手,徒勞地想將他趕開,將那道偷偷摸摸潛進她心裏的影子驅逐出境。
快離開吧!別再來擾亂她了,她只想靜靜地,一個人生活。
別再來了。
她無言地靠着落地窗,無言地仰眸看天空那一輪圓圓滿滿的明月。
月圓的晚上/一切的錯誤都應該/被原諒包括/重提與追悔/包括寫詩與流淚。
可是,她不想重提了,也不覺得需要追悔,她沒有寫詩的才情,更早已流幹了眼淚。
把所有的字句/都託付給/一個恍惚的名字。
霆禹……
把已經全然消失的時光/都拿出來細細丈量/反覆排列成行。
還可以再丈量嗎?就算重新排列組合,又如何呢?失去的東西,再也追不回。
一切都只因為/那會染會洗會潤飾的/如水的月光。
「都是因為月光嗎?」
沈靜喃喃自語,恍惚地出神了片刻后,忽地下定決心,抓起鑰匙,衝出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