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話題很安全,談話很順暢,一對曾經相愛又分手的情侶,淡淡說著不相干的事。
吃罷晚飯,兩人買了入場券,搭電梯直達八十九樓,看過了龐大的風阻尼器,來到玻璃窗邊,俯瞰夜台北。
欣賞片刻,她忽然轉過盈盈眼波,嫣然一笑。「你那麼久沒回台灣了,是不是覺得台北變了?」
他怔愣,先是驚訝於她毫不吝惜的笑容,再來忍不住猜測她這句問話的用意。
今晚,她約在101見面,帶他來到這觀景台看夜景,這一切安排,肯定是刻意。
她必然是想暗示什麼。
是什麼呢?
「嗯,台北是變了很多。」他小心翼翼地回答。「很多新發展起來的區域都令我很驚訝,尤其市政府附近這裏,真的很不錯。」
「站得愈高,看得愈清楚,對吧?」
「嗯。」他略微遲疑地應。她到底想說什麼?
他望向她,她也正凝睇着他,清澄的兩汪眼潭,奇異地教他看不透底。
「霆禹,你為什麼回來?」正當他茫然陷溺於那眼潭時,她突如其來地出招。
他愣了愣。
見他猶豫的神情,她微微牽唇。「抱歉,也許我該問得更直截了當一點——你為什麼來找我?」
終於進入正題了。
孟霆禹澀澀地想。整個晚上,他一直心神不定地等着這一刻。「我想看看你,靜,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只有這樣嗎?」
淡淡的一句問話,卻鋒銳如刀。從什麼時候起,她說話的神態也能讓他覺得像遇着了商場上的難纏對手了?
他苦笑。
她問得好,當然不只是這樣。
只是,他原先抱持的想法,在見到如今堅強獨立的她時,似乎顯得可笑,可笑到他不好意思提出來。
他想照顧她,想像從前一樣,做她眼中最英勇的騎士——
在他恍惚尋思的時候,她一逕看着他,清透的眼潭,或許正反照着狼狽不堪的他,但她的神情,還是淡淡的,唇畔勾勒的笑意,也依然清楚。
「我常會覺得,人生好像在過馬路。」她悠悠地揚聲,說了一句很玄的話。
「過馬路?」他愕然。
「不論你怎麼走,總會遇到十字路口,不是往這個方向,就是那個方向,總要選擇一個。」
所以呢?他怔怔地望着她。
「當年的你,已經做了你認為最好的選擇。」
他胸口一震,耳畔隱約響起了暮鼓晨鐘,他開始領悟了,逐漸抓着了她話里深埋的線索。
「你成功了,霆禹,你已經站在最高處,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名利、財富、地位……元朗告訴我,你在紐約,是炙手可熱的黃金單身漢。」
不是這樣的。
孟霆禹直覺想辯解,卻不知從何說起,言語在喉腔里躑躅。
「你得到你想要的了,所以不必遺憾,更不必後悔。」
遺憾?後悔?
沒錯!就是這樣,她完全懂得他在掙扎些什麼。
孟霆禹忽地眼神一黯。
她明白他,然而,他卻已經不懂她。
「你不用覺得對不起我。」她繼續說,聲波是一種他極陌生的溫柔。「因為我也做了選擇。」
「你的選擇……是什麼?」沙啞的問話竄出他唇間,他阻止不及。
「我選擇前進。」她明朗地、恬淡地微笑。「我選擇去尋找人生另一種可能,另一種快樂。」
「另一種快樂?」
「沒有你的快樂。」她答得好乾脆,乾脆得令他心如刀割。
沒有他,她真的能夠過得快樂嗎?他悵惘。
「我現在已經很會過馬路了。」她彷彿看透了他的思緒。「就算走再複雜的地下道,也不會找錯出口。」
「……」
「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遺憾,所以請你放開胸懷,好嗎?」
他頓時震懾,眸光攫住她,直到此刻,才真真正正地明白,站在他面前的,已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女孩。
台北變了,她也變了——
「不要再自責了,霆禹,不必因為我又回到原地,你就繼續往前走吧!」
曾經哭着求他留下來的那個女孩,已經,長大了。
【第五章】
「你這意思是跟他SayNo?」
將近午夜時分,沈靜開車回到家,才剛打開門,就看見兩個好姊妹坐在她家客廳里,桌上的紅酒瓶幾乎全空了,顯然等了她好一陣子。
一見到她,兩人立刻湊過來,纏着問她今晚約會的實況,要她逐字逐句,翔實道來。
她被她們纏不過,只好一一說了。
「你的意思,是叫他不用回台灣找你,快快滾回美國去嗎?」聽罷她敘述,庄曉夢試着翻譯。
「大概就是這意思。」沈靜微微一笑。「不過正確地說,我是希望他不必對我們過去分手的事有遺憾。」
「Yes!」庄曉夢和童羽裳還沒聽完沈靜的話,便大聲歡呼,擊掌慶賀。「贊贊贊,就是這樣!不愧是靜,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們失望。」
唉,虧她們方才還一面喝酒,一面擔心沈靜被那男人花言巧語一拐,又誤上賊船了,原來是想太多。
兩人互看一眼,交換一個微笑。
見她們的表情,沈靜也知這兩個手帕交之前在擔憂些什麼,她淺抿唇,正想發話,童羽裳已搶先開口。
「怎麼樣?他聽到你這麼說反應如何?臉色有沒有變得很難看?呵呵,一定是鐵青了吧!」
「豈止鐵青?我看他這邊會有好幾條黑線掉下來,八成恨不得去撞牆吧!」庄曉夢嘲諷地接口,比了個誇張的動作。
「活該啦!這種無情無義的男人,早該讓他有報應,給他好看!」
「就是嘛,以為女人是好欺負的嗎?他說走就走,說來就來,幹麼啊?以為靜非要乖乖待在原地等他不可?」
「以前為了事業丟下女朋友,現在事業成功了就想找回愛情……去!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哎,我好想看他今天晚上的表情喔。」
「Metoo!Metoo!」
「早知道就跟去偷看了。」
「對啊,真是失算……」
兩個女人,一搭一唱,愈講愈是興緻勃勃,眼眸如星,臉頰泛彩,唇角噙的那道如刀如劍的冷笑,男人見了恐怕會汗如雨下,坐立不安。
沈靜默默地望着她們,只是微笑。
她想起當她勸孟霆禹繼續前進,不必為了她又回到原地時,他臉上那震驚難抑的神情。
於是她明白,自己一擊中的,他果然是那麼想的。
只是她卻不似兩個好友對他的用意那麼嗤之以鼻,她其實並不是諷刺他,是真心想勸他。
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不必遺憾,更無須覺得對不起她。
真的,已經過去了……
「這下他應該不敢再來煩你了吧?靜。」童羽裳清朗的嗓音,喚回她蒙蒙思緒。
「哪裏還有臉啊?」庄曉夢嗤笑着接口。「靜都把話撂得那麼白了,他要是再勾勾纏,也太不識相了。我看不論他本來想做什麼,現在都應該放棄了吧?哼哼!」
放棄?
沈靜眸光一閃,粉唇淺勾,優雅地搖頭——
「他從來就不是那種會輕易放棄的人。」
放棄?
在他專屬的孟氏大辭典里並沒有這兩個字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