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什麼意思?」童羽裳臉色愀然一變。「你說我像歐巴桑?」
「是你自己說的。」他奇怪她激烈的反應。
她說歸說,他也不必那麼乾脆就表示贊同吧?
「你倒說說看,我哪裏像歐巴桑了?」童羽裳狠狠瞪他,十指在胸前絞扭,一副只要他的回答令她不滿意,魔女之爪就要在他頸上留下印記似的。
他卻絲毫不怕,若無其事地發表高見。「你從以前就喜歡多管閑事,明明不干你的事,看不過也還是要嘮叨幾句。」
說她嘮叨?霞色薄染芳頰。「我哪有?」
「好吧,你說沒有就沒有。」他攤攤手,好似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哦,她真恨他這種態度!童羽裳貝齒一咬。「我哪有多管什麼閑事啊?從以前到現在,我也只不過多管你一個人而已。」
「是嗎?」
「就是!」她嬌嗔。「不然你以為我哪那麼多美國時間啊?阿貓阿狗的事都管!」
他彎唇。「謝謝,我了解了。」
「了解什麼?」
「原來我不是貓,也不是狗。」
「你當然——」童羽裳原想發飆的,可一觸及歐陽那閃着璀璨笑意的眼,滿腔不愉之火盡滅。
歐陽……說笑呢!曾經不懂得笑為何物的男人,現在,竟也懂得幽默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記憶的放映機忽然在腦海里捲起膠片,一幕幕悲歡離合,從遙遠的過去倒轉回來。
「歐陽,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她低聲問。
「不記得了。」他裝酷。
「那時候你還沒改名,還叫歐陽俊傑,有一天,你忽然按我家門鈴……你真的忘了嗎?」
「忘了。」
「騙人。」她淺勾櫻唇,才不信。「現在想想,那時候你才十三歲,還是個國中生呢。」
一個外表清秀俊朗、所作所為卻令人頭痛至極的國中生——
【第三章】
而她當時,是個文靜少女。
高二,十七歲,正是少女芳華初綻的年齡。
一般女孩到了這年紀,總會有各式各樣的煩惱,大到天天跟父母吵架,小到迷戀的偶像有了女朋友,前一刻才在歡笑,后一秒就陷入憂愁,心情是晴時多雲偶陣雨,比天氣還變化莫測。
一般的女孩,在這樣的年紀,生活是冒險,是一場多采多姿的角色扮演遊戲。
但對童羽裳來說,生活是一成不變,是從家裏到學校,從學校回到家,是從一個牢籠到另一個牢籠。
她並非不滿,從小父親便帶她讀聖經,現在就讀的又是校風保守的教會女中,她很習慣平靜而規律的生活。
她只是,偶爾會覺得寂寞。
尤其在每天晚上回到家,迎接她的只有一室空幽靜寂,或者在晴空萬里的周末假日,她也只能一個人在家裏靜靜讀書的時候。
寂寞,會像一條巨蟒,緊緊地纏住她,不能呼吸……
童羽裳放下書,獃獃地望向窗外,小手下意識地撫住頸子,好似真怕一個不小心,便會因喘不過氣而死。
爸爸,去哪裏了呢?一定又在為那些不良少年們忙得團團轉吧!
她苦澀地想,起身,捧着杯已涼的可可,在屋內茫然穿梭。
她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而在少年法庭工作的父親,又總是忙得不見人影。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她就學會了自己走路回家,找出系在書包里的一串鑰匙,自己開門,自己煮飯,自己寫作業、看電視、和洋娃娃玩耍。
總是要到很晚很晚的時候,她的父親才會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家,見她還醒着,他會先歉意地微微一笑,但不一會兒便皺起眉催着她早睡早起。
她很想多點時間跟父親說話,報告自己在學校里發生的瑣事,傾訴一些小小的、孩子氣的煩惱,也想聽父親說他工作上的事,他都碰見了什麼樣的人,那些受他觀護的少男少女是犯了什麼錯。
但他從來不說,也不聽她說,父女倆的生活就像從原點往不同象限射出的射線,永遠沒有交會的一天。
也許她太乖了。童羽裳偶爾會如是想,如果她壞一些,叛逆一些,甚至跟那些少年們一樣鬧上法庭,說不定父親就會多關心她一些,就像他關心那些少年一樣。
「說不定我真的太乖了。」童羽裳喃喃自語,捧起一方坐在五斗柜上的相框。
相框裏,是一對年輕夫婦和一個小小女孩的合影。童羽裳目光停在妻子的面容上,她的微笑很溫柔,淺淺淡淡的,像湖面上漾開的一圈圈漣漪。
「媽媽。」童羽裳嘆息般地低喚,怔怔地抱着相框,在沙發上坐下。
陽光沉默地從陽台那扇落地窗溜進來,摟着纖細的塵埃共舞,淘氣的風也來湊熱鬧,有一下沒一下地扯着窗帘。
時光,在靜謐中偷偷地前進,正當童羽裳悠悠晃晃地,差點跌入夢境之際,門鈴聲乍然響起。
她嚇一跳,猛地坐正身子,神智似醒非醒。
叮咚!
又一聲門鈴,她總算清醒。
這種時候,會是誰來了?
她走向大門,透過貓眼觀察來人,映入眼帘的,是一張清秀絕倫的臉孔,五官乾乾淨淨,剔透得不似人間品質。
她瞬間失神。
「開門。」少年似乎察覺她已來到門前,淡漠地揚聲,粗嗄的聲質顯然正處於變聲階段,和天使般的面容很下搭。
「你是誰?」她愣愣地問。
「歐陽俊傑。」他面無表情地回答。「我送你爸回來的。」
「我爸?」
少年後退一步,她這才發現他身邊還站着一個男人。男人頭低垂,一手搭住他的肩,身子有些搖晃,重心不穩。
「爸!」認出那形影果真屬於父親,童羽裳驚喚一聲,急忙拉開門。「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只是身體有點不舒服。」童父拾起蒼白的臉,勉強對女兒送去一抹安撫的微笑。「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怎麼會突然身體不舒服?」童羽裳搶上去,和少年一左一右,將童父扶到沙發上落坐。「是心臟又發作了嗎?」
「沒什麼,可能是這兩天太累了吧,你去我房裏幫我把床頭柜上的葯拿過來。」
「喔,好。」童羽裳迅速到父親房裏,拿了藥瓶,又到廚房斟了一杯開水。「爸,喝點水。」
「嗯。」童父接過水杯,先喝了一口順順氣,然後打開藥瓶,吞了兩粒藥片。
吃畢葯后,童父身子往後倒,靠在沙發上,調勻粗重的氣息。
童羽裳一逕擔憂地注視父親。童父有後天性的心臟病,需要經常性地以藥物控制,偏偏他總是工作過度,勸也勸不聽,教她這個做女兒的不知如何是好。
片刻,童父睜開眼。「我沒事了,羽裳,你也倒杯水給客人喝吧。」
她這才驚覺自己疏忽了待客,歉意地瞥向少年。「不好意思,你等——」
「不用了,我馬上就走。」少年看都不看她一眼。「童老師,既然你不舒服,今天的課應該不用上了吧?」
「誰說可以不用上的?」童父橫他一眼。「你別忘了法官判你保護管束半年,我是你的觀護人,有責任輔導你。」
少年蹙眉。
「我休息一會兒就沒事了。羽裳,你先帶他讀幾段聖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