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好多了。」身子暖暖的,胸口暖暖的,就連臉頰也在他注視下變得暖暖的。「謝謝你救了我,沒想到那麼巧你那時候就在岸邊。」
「我也沒想到有人離岸邊這麼近竟然還能落水。」他說。
那是嘲笑嗎?
她怯怯地揚起頭,瞥他一眼。
是的,他是正在嘲弄她,可那對星眸,如此燦亮,唇畔的笑意,如此溫暖。
她一點也不生氣,甚至毫無一絲尷尬,只覺得一陣暖烘烘的感覺。
怎麼搞的?禁不住放下茶杯,摸了摸微微暈眩的腦袋。
還沒洗溫泉,她就全身暖熱無力成這樣了。
「你不會游泳嗎?」
她搖頭。
「為什麼不學?」
「我怕。」
「怕?」
「我……有點怕水。」
「怕水?」他揚眉,笑意更深,「這麼膽小?」
「高中時老師考游泳,我怎麼樣……也不及格,她沒辦法,只好讓我拿網球成績來補。」她低低訴說自己的糗事。
「你真是個膽小鬼。」
「我……一直就這樣。」因為這樣,母親對她很失望,姊姊也受不了她。她苦笑。
他沒說什麼,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去洗溫泉吧。」
「嗄?」她一愣。
「都換上浴衣了,難道還不去洗?」他笑,「這不是你今天來箱根的目的?」
「那……你呢?你怎麼也在這裏?」她沒想到他也會來。
「我來倒數的。」
「來倒數?」
「因為我前幾天聽說有一個傻女人要獨自來這裏,我有點擔心,所以自作主張跟來了。」凝睇她的眼眸若有深意,燦燦生光。
她心跳一停。
他起身,采手揉了揉她一頭濕發,「走吧,泡完溫泉就該吃飯了。」
她在女湯里足足泡了半個多小時。
除了洗頭、沐浴,大半時間是浸在暖燙的溫泉里,痴痴仰望蒼黯的天。
溫泉是露天的,旅館主人細心地在小徑上鋪了鵝卵石,還栽了幾叢花、幾株樹。
冬季,花未開,樹也禿了,可夜空下馨和蒼邃的景緻依然動人。
很安靜,這個時間來泡女湯的,除了她,只有另一個日本中年婦女。她靠在池畔靜靜休息着,葉盼晴幾乎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事實上,除了現在佔領她心房的男人,她感覺不到任何事物的存在。
這是奇怪的,讓人不解的,這輩子她似乎還沒哪個時候像現在這麼迷惘過。
難道獨自在異國旅行,真會讓一個人的心境變得如此不確定、如此容易為陌生男子動搖嗎?
小說里那些浪漫的異國戀情,究竟是在怎樣的寂寞與放縱下發生的?
老天!葉盼晴,你究竟在想什麼?
思緒走至此,她再度喝斥住自己,慌忙起身回到浴場,拿冷水往自己身上沖。
沁涼的水流逐去了她因浸泡過久產生的暈眩戚,也讓她混亂的神智一醒。
擰乾濕發,擦乾身子,慢慢穿回浴衣后,她拿起吹風機將頭髮吹至半干,然後,挑剔地瞪着梳妝鏡中的自己。
剛剛泡過溫泉的她,臉頰有些發紅,頭髮凌亂,再加上不甚出色的五官,整個人看來平凡無奇。
而他,卻是丰神俊朗的。
差太多了。她搖搖頭,他不可能看上她的。
拿梳子輕輕梳順了發,她讓直直的長發垂落肩頭,緩緩步出簾幔外。
他已經在外頭等她了。乍見他沐浴后顯得清新的俊容,她胸口有些緊窒。
「你……等很久了嗎?」
「不久。我們去吃飯吧。」
「穿這樣?」她尷尬地指了指自己,穿浴衣,着木屐,這樣的打扮去用餐會不會太失禮了?
「這樣很好。」他笑,「等你到餐廳就會發現很多日本歐巴桑跟歐吉桑都這麼穿。」
「可我……不是歐巴桑--」
「那有什麼關係?我們是觀光客,有權利耍白痴。」他眨眨眼,「畢竟我們可是來這裏促進日本經濟的埃」
她聞言,也笑了。
他瞪她,似乎有些為她的笑容震撼。「走吧。」
於是,他們大大方方穿着浴衣走進餐廳,享受旅館為他們準備好的精緻和式料理。
葉盼晴開懷大吃,一面津津有味地聽他講述許多日本奇事軼聞。他們叫了一壺清酒,酒量不好的她也試着喝了一些。
她不停地被他逗笑,偶爾也會主動分享一些聽來的笑話。
她情緒高昂,薄酒染紅了她的頰,也添了她的興。
她覺得今晚的她不像自己,她很少這麼興高采烈的,何況還在一個近乎完全陌生的男人面前。
就連公司辦尾牙晚宴時,同事們個個High到最高點,她也只是靜靜在一旁笑望他們玩樂。
她笑,聽他說,自己也說。
他們終於交換了彼此的姓名,他叫石修一,一個有點東洋風味的名字。
「你是混血兒嗎?」她忍不住問了。
「看得出來嗎?」
「你的眼睛好像有一點點深藍,五宮輪廓也很深。」
「我有四分之一英國血統。外公是英國人。」
「那你一定去過英國了。」
「嗯。」
「英國好玩嗎?一定很漂亮吧。你外公家在哪裏?唉,我也好想去英國玩埃」
「你的問題不少耶。英國是滿漂亮的,尤其夏天時,鄉間風景很美。」他形容英國的鄉間景緻,告訴她關於牛津與劍橋世代交惡的趣事,還講了一些英國古老的傳說。
他告訴她很多很多,卻沒告訴她他外公家住哪裏。
她沒注意到,沒察覺到他其實很少談及自己。如果她注意到了,也許就會明白這個男人比她想像的深沉許多。
「……下雪了。」他忽然說道。
「咦?真的耶。」她跟着將眸光調向窗外,果然發現天際正靜靜地飄落白色的雪花。「下雪了。」她心情更加昂揚,從到日本后就一直期盼着下雪,總算被她盼到了。
「我們出去看看好嗎?」她徵求他的意見。
「好埃」石修一點頭,很自然地牽起她的手,步出餐廳,走向旅館門廊。
他們並肩站在門廊口欣賞着漫天雪花,看着它們安靜地、優雅地飄落。
葉盼晴覺得手心發燙,她想收回手,可對方卻執意握住,不肯鬆開。
她屏住氣息。
「你很少看見雪吧?」
「……嗯,台灣幾乎不下雪。每次一下,大家便發了瘋似地衝上合歡山,好不容易積下的雪也被踩化了。」
「你也會跟着衝去嗎?」
「我……不會。」
「我想也是。」他凝望她,「你不是那種會一時興起的人。你的生活一定很規律。」
很平淡,很無趣。
她在心底接口。
他是這麼想的吧?她是一個膽小又無趣的女人。
胸膛漫開一股酸意,她微微側過臉,強迫自己專註於眼前美麗的落雪。
原來下雪是這樣完全地無聲,如此安靜,如此沉寂。她看着,忽然覺得在空中旋舞的雪花不再自在,反而有些哀婉。
不知怎地,她想起天鵝湖,想起那出着名的芭蕾舞劇中,白天鵝哀傷絕望的獨舞。
天鵝羽衣的白,與眼前的雪,靜靜相融,融成一片密密的網,罩落她彷徨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