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蘇愛卿,天星最近精神如何?”
“回皇上,她身子已完全痊癒了,就像從前一個模樣。”蘇秉修抬眸,看着聖上微蹙着眉的龍顏,“皇上不必擔心。”
“她是真的全好了?”
“全好了。”
皇帝聽着,卻仍抑制不住一聲嘆息,“每一回她發病,朕總怕會是最後一次,真不曉得——”他驀地停口,彷彿硬要自己收回不吉利的言語。
“放心吧,皇上。”蘇秉修微微一笑,“臣以後會好好照顧公主的,絕不讓她輕易發病。”
“是嗎?那就勞煩你多費神了。”
蘇秉修頷首,眸光一陣流轉后停定龍顏,“皇上,臣有一事相求。”
“直說無妨。”
“臣懇請皇上許臣告假,臣想帶公主到處走走。”
“到處走走?”皇帝微微一愣。
“公主自出生以來從不曾離過長安城一步,江南、塞外,只要她高興,臣願意天涯海角伴她游賞。”
“可是她的身子……”
“皇上請寬心,臣請教過御醫,她的身子並非虛弱不堪。
出外遊覽不至於傷身的。”
“可千里奔波,朕怕……”皇帝猶豫着,最後總算點頭同意,“也罷,卿就帶天星到處走走吧,也算是讓她長一番見識。說不定是最後——”話說到此,他再度驀然住口,怔怔地瞪着蘇秉修。
後者倒沒什麼異樣的神色,嘴角依舊淡淡揚着笑紋。
※※※
“你真不在乎嗎?表哥,為什麼嘴邊還能掛着微笑?”白蝶問道,剋制不住略顯煩躁的語氣。
她瞧著錶哥五官分明的面孔,拚命想在其間尋出一絲異樣,卻怎麼也找不着。
他深愛的娘子或許就快死了啊,他為什麼還能這麼一副平靜的模樣?
那日,他與天星公主在雨中爭執時,她其實是一直悄悄躲在一旁的。
事實上,要不是她懷疑公主前陣子經常上那座古剎去是為了私會,也不會硬拉着表哥去到那裏,之後也不會發生那一場誤會。
她承認,自己是有意造成他們之間的矛盾,她嫉妒他們,千方百計想離間兩人的感情。
可她這兩天恍然察覺,自己似乎錯了。
她沒想到天星公主原來自出生便怪病纏身,而寒氣每一回發作,便是離死期更近一分。
她以為她天生便是個驕傲任性的公主,所以才一會兒強逼表哥娶她,一會兒又要他納妾。
她以為自己與表哥皆被那天之驕女玩弄於股掌之間,沒料到那個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女原來也同樣被命運玩弄於股掌之間。
“表哥,小蝶是不是錯了?”她語音發顫,小手放在膝上,緊緊交握互絞,“她之所以會要你娶我,是不願你以後孤單寂寞吧?”
蘇秉修只是默然不語。
白蝶凝望他許久,深吸一口氣,眸中漾着光點,“表哥,告訴我,即使你娶了我,即使她以後真的死了,你是不是……依然不會愛我如愛她一般?”
蘇秉修聞言一震,炯然眸子凝定她,“我很抱歉,小蝶。”
他低聲道,嗓音喑瘂。
“明知她有一天會死,你仍不後悔愛她?”
“絕不後悔。”他答得堅定。
白蝶一顫,閉了閉眸,“你根本……不想娶我吧?”
“是。”
白蝶沉默片刻,緩緩掀開眼瞼,漾着混的明眸凝望他好一會兒,“到她身邊去吧。”她深深吸氣,鼓足了所有的勇氣,“她在等着你呢。”
※※※
“你在等我嗎?”蘇秉修低低柔柔地問道,湛然黑眸深深凝睇着那個正對鏡理妝的清雅佳人。
李冰轉過螓首,蛾眉美好地彎着,菱唇則噙着淺淺笑意。
“快來幫我,我老弄不好。”
“怎麼不讓婢女們幫你?”
“我不想她們幫忙,我要你。”她但然他說,星眸亮着三分調皮、七分撒嬌的輝芒。
蘇秉修心一跳,忍不住想疼她寵她。他笑着走近她,溫柔攏起她細軟雲鬢,“想梳什麼式樣?”
“我說得出你就辦得到嗎?”她似乎有意整他。
“說說看。”
“那就……這裏先結個髮辮,盤起來,然後……”她輕輕解說著,語音又清脆又嬌軟,甜甜的,惹得他心裏一陣熱一陣疼。
他沒說什麼,笑着依她的指示替她梳理起髮絲,看着她氣色紅潤的臉龐,思緒卻忍不住跌落幾天前,那張清麗美顏還顯得蒼白的時候。
“我錯了,秉修,真的錯了。”她低低說道,上半身還微微虛弱地倚在床邊,螓首垂着。
“為什麼這麼說?”
“我當初真不該強要你娶我的。”她輕輕解釋,語氣透着痛苦,“當初我只想到自己快死了,想要有個人好好愛我,像九堂哥愛月牙兒一樣,卻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
“沒想到‘情’之一字並非如我想像中簡單,沒想到它竟攝人心魂若此。我只想到有人愛我疼我,卻沒想到那人一旦對我動了情,在我死後必然無比痛苦。”她一頓,沉吟半晌之後忽地揚起眼瞼、明眸微漾淚光,“我沒想到讓你愛上我,對你而言是如許大的痛苦與折磨。我……”她哽咽着,“太自私,簡直罪無可赦。”
深吸一口氣后,她又繼續低低說道,“這些日子我愈想愈難過,一直想——與其讓你愛上我承受如此痛苦,當初真不該與你牽扯上任何關係的……天霜河自夜星稀,一雁聲嘶何處歸。早知半路應相夫,不如從來本獨飛。”她又念起那首詩了,在昏迷不醒中一直夢囈着的詩。
他心一痛,“冰兒。”
“你會不會恨我?秉修,”凝望他的星眸透着濃濃的歉意與自責,“要不是因為我,今不必承受這些感情折磨。”
“不會的,冰兒,怎麼會呢?”他急急拉起她冰涼玉手,緊緊握着,“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可我沒辦法啊,沒辦法與你偕老。”她激動地喊着,“我不曉得自己能活到什麼時候。”
“我也不曉得啊。”他更加緊握她的手,藉此傳遞濃情深意,“我也不曉得自己能活到什麼時候。可這一生,我是愛定了你,死生契闊,永不更改。”
“可你難道不情願自己本來就是一隻單飛雁,也免得愛侶半路相夫,徒增苦痛?”
“我不情願。”他堅定地,不帶一絲猶豫,“如果單飛的意思是從來不識得你,不曾與你如此傾心相愛,我寧可不要。”
“可是秉修——”
她還想說些什麼,卻被他熱烈的話語與眼神阻了口去,“我不後悔娶了你,更不後悔愛上你,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小蝶也好,其他人也好,我誰也不要,只要你。”他深情地表白,“只要一個你。”
李冰頰畔滑落一顆珠,“即使我帶給你的,只有無窮無盡的痛苦?”
“傻瓜,你帶給我的怎麼會是痛苦呢?”
她帶給他的怎麼會是痛苦呢?
她帶給他的有那許多歡樂,那許多甜蜜,那許多情思婉轉、值得反覆咀嚼的好滋味啊。
這樣的好滋味值得他有一日去承受失去她的極大悲痛嗎?
午夜夢回,他不只一次捫心自問這個問題。
若曾經與她傾心相戀的結果是註定有一天必須失去她,他會不會寧願從不識得她?不曾愛過她?
不曾知曉這世上原來有這麼一個她,有這麼一個如此貼近自己心房,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緊緊牽引着自己的她?
他願意嗎?願意嗎?
不,他不願!
他寧可有一日必須承擔巨大的苦痛,寧可有一日必須心碎悲傷,也不願自己從不曾見過她,不曾愛過她,不曾知道這世上有信么一個值得他全心深愛的女人。
不管她能活多久,不管他能擁有多久的她,只要能曾經實實在在、完完全全地擁有她,便足以令他一生一世永難忘懷,感謝上天啊。這是他沉思許久,反覆低回所得到的答案——最真誠的答案!
她懂嗎?她能了解嗎?
蘇秉修拉回飄然遊走的心,炯炯眸光凝定鏡中反照出的朦朧美顏。
那張清麗絕輪的臉,還掛着淺淺的笑。
她會笑,是因為真懂了他的心,抑或只是強打精神,不忍惹他難過?
他猜不透。
※※※
雪。
細雪無聲無息地飄落,軟軟地覆上大地,為世間萬物抹上銀白粉妝。
銀白的雪地上,有個美麗的姑娘。
冰兒。
銀色狐裘,白杉白裙,全身雪白的她,襯着這片銀色茫茫大地,像極了冰清玉潔的天池雪女。
天女是不容凡人輕易窺視的,所以蘇秉修望着她,心底不覺泛起淡淡惶恐。
他是不是不該這樣痴傻望着她?這樣靜靜立在一旁,瞧着她一下翩舞、一下旋轉,一下仰起頭來凝漫天飛雪,一下伸出掌心承接晶瑩冰珠。
她是玩得開心得很,超凡出塵的麗顏一直漾着動人淺笑。
她輕輕笑着,蓮履調皮地踏着細雪,在其間印出各式花樣圖紋,片刻后,彷彿興緻還揮灑不足,索性在雪地里跳起舞來。
銀色狐裘落了地,系在腰間的銀色衣帶則迎風翻飛,白色衣袖翩然若蝶。
她一心一意地舞着,起先是優美輕柔的,不一會兒,動作更加輕盈迅捷起來,飄飄若仙。
他跟着恍惚,幾乎以為她要飛上天了,像嫦娥奔月。
可她沒有上天,反而跌落在地,麗顏埋入冰雪中。
他一慌,急奔過去,“怎麼了?冰兒,有沒摔着?”他慌亂問着,急切地嘗試扶起她。
她仰起螓首,掛着雪珠的臉上,依舊是那麼好看的燦笑,“我沒事,絆了一下而已。”
他扶她起身,順便拾起方才落在雪地上的狐裘替她裹上,“真的沒事?唉,不該在這樣的雪天讓你出來的,萬一凍着了怎麼辦?”他溫柔地替她拂去面上冰珠,覺觸手體溫是寒涼的,不覺更慌了。
“別擔心,我是冰兒啊,天生適合這樣的雪天。”她調皮地道,柔嫩玉手主動扣住他大手,“瞧,我的手心還有些暖呢。”
是有點暖,或許是因為兩人相接的關係。
“你真的不打緊?”他怔怔地問。
“不打緊。”她笑道,“我好得很,還玩得很開心呢。”
“真的?”
“真的。”她點頭,“謝謝你放下一切帶我出遊,謝謝你這些日子讓我見識這許多,我真開心,從小到大,不曾夢想過人生原來可以如此逍遙愜意。此生……算是不枉了。”
她說得像是交代遺言似的。
蘇秉修不覺淡淡着慌,他強忍着,將她柔荑緊貼住自己面頰,“我也開心呢。你道只有你不曉得人生原來可以如此平淡閑適嗎?二十多年來,日夜夜便是為了考取功名,何嘗又曾放寬心去體驗這世間的好山好水?我也是第一回這樣盡興地玩呢。”
“這麼說我們出來玩是對了。”
“非常之對。對極了。”
她深深凝睇他,“乾脆一輩子就這麼過下去好了,只有我們倆,沒其他人打擾,到處游他玩水。”
“行。”他爽快地承諾,“只要跟你在一起,到哪兒都好。”
“真的?”
“真的。”他低聲承諾,鎖住她的黑眸深情款款,“你不再是公主,我也不再是文官,就咱們兩人,一個娘子,一個相公,就這麼平平淡淡過一生。”
她驀地一顫,深不見底的黑潭掠過一道異樣輝芒。
他不覺摟緊她纖細的身子,“怎麼?太過感動了?”
她將臉埋在他胸前,輕輕地笑。
他由着她笑了好一會兒,接着,輕輕捧起她臉龐,俊朗的唇就要印上她的。
她沒有抗拒,唇間卻低逸出一句,“有人來了。”
“不管他。”
她似笑非笑,“像是王宇呢,看來是採買東西回來了。”
他皺眉,忍不住咒一聲。“該死的。”
她又笑了,眸光流轉,凝定那名氣喘吁吁跑上山頭的男子。
“公主,駙馬爺,找到了。”
“找到什麼?”蘇秉修不耐地問。
“太子殿下派人送來口信,說是找到當年那名真人了……”
尾聲“你就是當年那個漂亮的小女嬰?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了。”
雋眉鑠目,鶴髮童顏,一身淺灰道袍的老人靜定瞧着她。
一眨不眨。
奇異地,李冰有一種被看透了的感覺,彷彿她所有的一切,藏在靈魂最深處的思緒皆被這位老者一覽無遺。
老人氣質非凡,仙風道骨,莫非真是具有預知能力的真人?
“我一直想你有一天會來找我的。”他微微一笑,“沒料到我們會在這裏碰頭。”
李冰凝視他,“你知道我想找你?”
“你不想嗎?”老人反問。
她默然。
“你發過病了吧?”
“發過了。”
“幾回?”
“三、四回吧。”
“第一回發作是在見過他不久之後吧?”
“他?”
“蘇秉修。你的相公。”
“啊,你指秉修……”她有些茫然,眸子不覺掃向閉得緊緊的門扉。
秉修現正守在外頭,因為老人堅持只與她單獨談,不許其人在常他在門外該是焦慮着急的吧,必然正在心中猜測着她與真人談話的結果,猜測着她的病究竟能不能根治,心情痛楚而迷惘。
他一定日日夜夜在心中擔憂着,擔憂着她何時會突然死去,可偏偏唇角總是揚着迷人笑唬他——是真心地笑嗎?
李冰心臟一扯,呼吸一陣細碎,直掙扎了好一會兒,眸子方重新落定老人面上,“你怎麼知道?”
“怎麼不知?”他淡淡地應道,“我還知道你發病的原因呢。”
“為什麼?”
“為情。”
她一怔,“情?”
“他就是令你寒氣發作的原因。”老人淡淡解釋,神色平靜漠然,“天女是該杜絕的,既動了情,便該受罰。”
她不解,愣愣地瞧着老人。
“第一次見你,我就料到你終究逃不過命運,至多二十,當你遇見了心上人,寒氣便會初次發作。”
“你的意思是……我會發病是因為動了情?”
多荒謬。
“你覺得無稽嗎?”他彷彿看透了她的想法,“可這就是你的命。若你一生無情無欲也就罷了,偏生遇見了他,偏生動了情。既有了情,便有喜怒哀樂,便有情緒起,病根也就壓不住了。”
李冰怔然,心海流過奇異彼潮,“治不了嗎?”
她不怕死,真的。只怕秉修承受不了她的死,會傷痛欲絕。
她不想他難過,這些日子來一張臉雖經常是燦笑盈盈,其實滅不了心中的惶恐,減不去濃濃憂傷。
她真怕留他獨自一人在這世上。
“情疾無藥石可治。”老人低低說道,晃晃悠悠地,“世人勘不破情關,原只有減壽一途,何況天女。”
他說得玄,又斬釘截鐵,可不知怎地,她似乎有些懂了。
數月來總像沉沉壓着什麼的心頭逐漸輕鬆自在起來。
勘不破情關,所以只得減壽——是這樣嗎?
“那麼,我還能活多久?”
“或許數年,或許數十年。”他沉吟着,“此非老朽所能預知。”
“那跟一般人又有什麼不同?”
就算她不是生來就帶了這股寒氣,就算她生來便跟平常人一般,同樣也無預料自己能活多久啊,數年也好,數十年也罷,誰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壽命長短?
“可你現在有了情緒起伏,便難保寒氣不時時發作,每發作一回,便是離死期又更近了一步。”
“那該如何?”
“不動情。”老人斬釘截鐵地,“只要從此能無情無欲,無情緒起伏,寒氣便沒有會發作。”
要她不動情?從此無情無欲,無喜怒哀樂,無情緒起伏?
這樣,她體內的寒氣便不會再發作,她或許便能活得久一點。
為了活久一點,要她從此沒有感情,回復從前那個不哭不笑的天星公主?
“我做不到。”她他說。
“什麼?”
“做不到。”她揚起星眸,定定直視老人,“要我從此忘了秉修,不動情感,我做不到。”
“是他害得你寒氣發作的,因為他,你才必須承受這些痛苦折磨。”
“可我還是寧願與他相遇。”她淺淺地笑,數月來籠罩心頭的陰霾逐漸散去,透出明亮燦爛的喜悅,“我寧願失去性命,也要與他相遇,與他相戀,與他相知。”
老人深深地凝視她,黑眸閃着異芒,“勘不破情關,真傻。”
“是傻,可我寧願當個傻子。”她微笑依舊粲然,“秉修也是。”
她終於真正懂得秉修的心了,懂得他即使明知她命不久長也愛定了她的痴傻心意。
他不留後悔與她相遇,就如她也不會後悔。
或許他倆真因愛上了彼此而必須承受痛苦,他也因愛上了彼此而真正感受到生命的喜樂與幸福。
就算愛侶會在半路相夫,他倆依舊不想只做只單飛雁,做只不會承受痛苦情傷,只因不曾愛過戀過的單飛雁。
她懂了。
終於。
※※※
“真人怎麼說?”一直在門口守着的蘇秉修一見她出來便急急迎上,“你的病有法子治嗎?”
“沒。”
“沒?”他心漏跳一拍,怔怔瞧着她。
“沒。”她淺淺笑着,星眸點亮璀璨光芒。
她笑得好美,真的好美——怎還能笑得如此之美?
是真笑嗎?
“真的啊。”她看透了他內心的疑慮,“我是真心地笑,同你一樣。”
“為什麼?”他不解,“你的病——”
“無葯可治。”她直率地截斷他,“我也不想治。”
“為什麼?”
“為什麼?”她笑望他,調皮地吐了吐丁,“動情就動情吧,反正我愛定了你,這感情是一輩子也收不回來了。”
“怎麼回事?”他糊塗了,莫名其妙。
“別急嘛,我會用一生一世的時間好好跟你解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