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恨他!好恨好恨。
她以為自己能愛方雨紹一輩子,以為他永遠都會是她心中溫柔體貼的雨學長,可她錯了!
他已經不是從前的他。
現在的他只當她是一個人盡可夫的,他不僅拿一張五十萬的支票羞辱她,甚至拍下那晚她與他糾纏的裸照寄給她的男朋友!
一念及此,鄭湘的身子忽地狂烈顫抖,雙拳緊緊握着。
為了報復她,他竟可以這般羞辱她!
他不是那個雨學長,不是那個她曾經深愛的男人!
“我恨你!方雨紹,我恨你!”她對着大海喊道。
澎湃的浪濤隨着她一遍又一遭的吶喊,衝擊着憐絢的岩岸。激昂的,狂野的,憤慨的,正像她滿懷怨恨的心。
她望着陰沉的天,陰沉的海,面容同樣陰沉。
她真的恨他,真的恨!
猶記得十年前,她也曾一個人來到海邊憑弔兩個人的過往。當時的她,因為太想念他而痛哭失聲,而今,她同樣來到海邊,卻恨不得忘了他。
想着,她酸澀的眸再也鎖不住淚水,一顆一顆,沿着臉頰緩緩流落。
“我恨你,我恨你……”她哽着嗓音低哺,忽地,腦子一陣暈眩,身子不覺輕輕軟倒,跌落在岸邊一塊巨岩上。
岩石的銳角刮傷了她的腿,劃下幾道血痕,可她渾然不覺。
她只是哭着,不停地哭,直到視野朦朧不清,直到嗓音完全沙啞,淚水逐漸乾涸。
天邊,靜靜飄落毛毛細雨。
***
窗外下着雨.細細綿綿,宛若針織的雨輕輕刺着方雨紹的胸膛。
他咬牙,握着茶杯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松,正如他彷徨不定的心。
該死的!他究竟在鬱悶什麼?台灣的業務順利得不能再順利,名媛淑女一個個對他百般暗示,商場得意的他情場也如在紐約—樣得意。
就連那個曾經重重傷他的女人,也傻傻地陪他玩了一場遊戲,讓他出盡一口惡氣。
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為什麼這幾天他彷彿失了魂似的,什麼事也不想做?
“Shit!”他狠咒一聲,玻璃杯用力擱回桌面,凌厲聲響方落,門扉跟着傳來一陣輕叩。
“進來!”他沒好氣地怒吼。
進門的是他的秘書Sherry,見他陰沉的臉孔秀眉先是一揚,才盈盈走向辦公桌前。
“什麼事?”
“有你的包裹,Michael。”
“包裹?”方雨紹皺眉,瞪着秘書將一個打開的小紙箱擱落他桌上。
“寄件地址是台東,我猜大概是寄來的。裏面有幾罐自己腌的醬菜,還有一些日常生活用品,連新都有呢。”說到此,Sherry不禁竊笑。
“?”方雨紹錯愕。
媽在搞什麼啊?把他當三歲小孩嗎?
他尷尬地紅了臉,忙起身揮了揮手,“我知道了,你可以先出去了。”
“是。”
Sherry告退後,方雨紹無奈地開始檢視箱內的物品,果然如她所說,夾帶了幾件簇新的。
“老天!”他翻翻白眼,正想把紙箱收到一旁時,忽地發現其間夾了一封皺摺不堪的信。
這是什麼?
他拾起信件觀看,粉藍色的信封寫着娟秀的英文字,唯有收信人的名字是中文。
這該不會就是前陣子母親告訴他從老家輾轉寄來的信吧?老媽也真是的,不是說別大費周章寄來了嗎?
他嘆氣,視線一落。
給我深愛的人
看着似乎陌生卻又熟悉的字跡,方雨紹心跳驀地一停。
是鄭湘嗎?
他怔然,猶豫許久,才緩緩撕開信封,手指微微發顫。
我愛着一個男人。
從那天他在擁擠的人群中朝我伸出手,邀我跳舞的那一刻,我就無法自拔地愛上了他。
我愛他,因為他發現了我;愛他,因為他總是溫柔體貼;愛他,因為他眼中懷着夢想的堅決;愛他,因為他眉宇間偶爾的憂鬱。
我好愛好愛他啊!
可是,我卻不得不推開他,因為他為了我,竟不惜放棄實現理想的機會。
我是不是很傻?為了鼓勵他出外留學假裝背叛他。可他也好傻,為什麼要為了我放棄出外深造?
我不想要他這麼做啊!我知道自己很迷糊,有時候很軟弱,經常需要人照顧,可我不要他因為放心不下我而留下來啊!
如果阻礙他實現夢想的人是我,如果我只是拖累他的包袱,那我寧可親手斷了纏繞我倆的情絲。
是我斬斷了情絲,是我親手推開了他!
我不想後悔,真的不想,可為什麼每個無盡的深夜,我總會心痛得無法成眠?從不曾覺得夜那麼長,那麼沉,壓得我喘不過氣。
我好怕,怕再也見不到陽光。
我也怕,怕再也見不到他。
可我一定見不到他了,即使再相逢,也只能是陌路人而已。
他會談另一段戀愛吧?會有另一個更配得起他的女人——我好怕,怕那時他身旁伴的竟是他的結髮愛妻。
那我寧可再也見不到他!眼睜睜地看着他跟另一個女人在一起,我受不了!我不要看見他對她溫柔地笑,不願聽見他對她愛語呢喃。
我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
雨紹,你聽見了嗎?聽見我每晚在夢裏一聲聲喚着你的名字嗎?
我好想跟你說對不起,好想求你別忘了我!
可你一定會忘了我的,一定會,一定會——
我該怎麼辦?
我想不出該怎麼做,只能寫下這封信,封在玻璃瓶里,由它隨浪逐流。
瓶中信,傳相思。
但願有一天你能看到這封信,但願那天你能了解我,原諒我。
可那一天,也許永遠不會來吧。
一口氣讀完信后,有半晌的時間方雨紹只是愣愣凍在原地。信上的每一個字,都彷彿淀着濃濃的哀傷,撕扯着他的心。
“天!”他呼吸一哽。
她究竟是帶着什麼樣的心情寫這封信?她對他原來是滿腔柔情蜜意,可他卻對她做出那樣不可饒恕的事!
你的理想就是我的願望。
她實在太傻了,而他太過惡劣……
“對不起,湘,對不起。”他喃喃,眼眸驀地染上濕潤。
她如此一心一意地為他,他卻說出了那樣傷人的話——
你別跟我假惺惺地來這一套!我不會上當的!
怎樣?當初放棄如今功成名就的我,你是不是覺得有點可惜啊?
不行!方雨紹驀地神智一凜。
他必須向她道歉!必須必須求得她的原諒,必須找回她。
他必須!
突如其來的決心讓他像一陣風般卷出辦公室,外頭正低頭打字的Sherry見了,嚇了一跳。
“怎麼了?Michael,你臉色不對勁。”
“我要出去一趟!”他腳步不停。
“什麼?”她不敢相信,尖銳的嗓音迫上他,“可是待會兒你要跟總公司開視訊會議啊!這次總裁也參加,他脾氣很大的,最討厭人無故缺席……”
“就說我病了!”話語方落,他人已閃進電梯。
留下震驚莫名的Sherry。
***
她不在台北。
他找不到她。她家的電話,她的手機,他甚至打電話詢問她從前公司幾個跟她來往比較密切的同事,但他們都不曉得她去了哪兒。
最後瀕臨絕望的他只得找上胡尚明。
一聽到是他,後者的語聲立刻變得清冷。“你打電話來做什麼?還想提醒我你跟鄭湘那一晚的事嗎?”
“不,請你不要誤會,胡先生,我只是——”這一刻方雨紹真的恨自己之前做得太過分,“我想請問你,知道鄭湘現在在哪兒嗎?”
“我怎麼會知道?你認為她會告訴我嗎?”
方雨紹一窒,被胡尚明乾脆冷淡的回應堵住了言語,他深吸一口氣,“胡先生,關於照片的事,你誤會鄭湘了。”
“誤會?”
“事實上,”他咬牙,“是我設計了一切。”
“是你?”胡尚明吼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想報復她。”方雨紹語氣黯然。
“嗄?”
他嘆口氣,“簡單地說,因為我以前被她甩了懷恨在心,才想出這麼低劣的手段報復她。”
“報復?”胡尚明懷疑地問,“你的意思是鄭湘那天晚上沒有跟你?”
他們的確了。
方雨紹歉疚地想,可出口的語氣卻堅定,“沒有,她是無辜的。”他宣稱,雖然心臟微微怞疼。
“……既然你現在這麼恨她,為什麼又千方百計想找到她?”
“我想向她道歉。”
“你也覺得自己做得太過分了嗎?”
“我真的很抱歉。”
“我不知道鄭湘在哪裏。”
“是嗎?”
“我也警告你別去煩她,她現在是我的未婚妻了。”
“什麼?”突如其來的宣言令方雨紹一震。
“我跟鄭湘求婚了,她也答應了。”胡尚明冷冷重複。
“她……答應了你的求婚?”方雨紹喃喃,胸膛緊窒得發疼。
“不錯,那天早上我收到快遞送來的照片,整個人都快瘋了,衝去她家狠狠把鄭湘罵了一頓。她不停地跟我道歉,不停地,你知道她那天還哭了嗎?”胡尚明責備地看着他。
“她哭了?”方雨紹心一痛。
“我跟她交往一年多,從沒見過她為什麼哭,就連前陣子無端被炒魷魚都沒有;只有那天……”胡尚明一頓,“我本來認為她是自責,現在看來,可能是因為被我誤會而感到委屈。”
“胡先生——”
“總之,後來我就向她求婚了。”
“為什麼?”方雨紹不敢相信,“那時你不是以為她……跟我了嗎?”
“不管怎樣,我愛她,就算她一時糊塗犯了錯,我還是願意原諒她。”胡尚明堅定說道,“所以請你不要再糾纏她了!”語畢,他掛斷電話。
好片刻,他只是呆怔當場,胡尚明跟她求婚的事實像一把利刃,無情地劃過他的心。
她接受了嗎?她……是否接受了另一個男人的求婚?
不!她不能接受!
他還沒……還沒向她道歉呢。如果她要選擇胡尚明,起碼也要在他確定她真的不再愛他后。
只要還有一絲絲希望,他就不放棄。只要她對他還殘留一點點愛意,他就要盡一切力量挽回她。
他一定要找到她!非找到不可!
***
桃園中正國際機場
鄭湘獃獃注視着鑲嵌着約莫零點三克拉鑽石的戒指。
這戒指雖說不上貴重,設計也不特別雅緻,可卻是胡尚明待她的一片心意。
經過了那件事後,他居然還願意愛她,還願意向她求婚。
這世上還有像他這麼好的男人嗎?
想着,她長長嘆了一口氣,顫着手將戒指重新扣入指中。
好……沉重。瞪着在指間閃爍的璀璨,她忽然喘不過氣,蒼白着一張臉又把戒指脫了下來,藏進背包里。
現在的她還無法戴上這隻戒指,還沒資格戴它。
現在的她胸膛滿滿地還是對那個男人的複雜情感……
不行!她要忘了他!非忘了他不可!
“我要忘了他。”她喃喃自語,取出皮包里的護照和機票,緊緊抓着。
她要離開。
離開這裏,離開台灣,離開讓她傷心的一切,到某個遙遠的地方安安靜靜地過上一段日子。
直到她忘了方雨紹為止。
不,也許不是忘了雨紹,一個在記憶里已經深深烙下印記的人是很難真正忘懷的——但只要她對他能夠不再那麼在乎,她就能勇敢地在人生道路上繼續前進。
她需要一個人遠離台灣來療傷止痛,需要時間來拋去那個令她心痛的男人,然後,嫁給胡尚明……
“來自台北的鄭湘小姐,你的朋友方雨紹先生在機場大廳服務台等你,聽到廣播后請到服務台來。”
清亮的女聲忽地響起,宛如落雷,重重劈向鄭湘耳畔。
這是怎麼回事?
她怔愣原地,有片刻時間腦海一片空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直到機場廣播又重複一次,才漸漸回過神來。
是雨紹在找她。
他怎麼知道她在這裏?又為什麼要找她?莫非他還羞辱得她不夠嗎?
他還想怎麼樣?
一念及此,鄭湘的心涼了,她甩甩頭,強迫自己勻定呼吸,不被突如其來的廣播擾亂心情。
她已經下定決心了,離他愈遠愈好,在不能令自己不受他影響之前,她不要冒險見他。
這樣的傷一次就夠了,她不想再冒險。
深深呼吸后,她起身,正想邁開步履時,一個高大的身軀擋住她的去路。
她抬起頭,愕然迎視映人眼瞳的俊顏。“是你?你怎麼會在這兒?”
“你又怎麼會在這兒呢?”男人回應,臉上掛着一貫玩世不恭的微笑。
“我要出外。”
“到意大利嗎?”他望着她緊緊捏在手中的機票。
“嗯。”
“我也是。”他淡聲道,精銳的眸梭巡她憔悴的容顏一圈,“看來我們都選了同樣的地方療傷止痛。”
“療傷?”鄭湘愣了愣,眯起眸細看他,這才發現他眼皮下濃暗的黑影。“發生什麼事了嗎?傳森。”
“說來話長。”他眼神一黯。
鄭湘凝望他,正想說些什麼時,機場廣播聲又響起,這次傳來的是焦慮的男性嗓音。
“湘,我是雨紹,你聽到了嗎?我……我要跟你說對不起,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保證不會再傷害你了。真的!”
深情的告白在喧嚷的機場聽來格外清晰,格外動人,所有的旅客聽了都不禁停下腳步,露出會心的微笑。
莫傳森自然也聽見了,揚起兩道劍眉,“是方雨紹?”
她默然,容色雪白。
他看了她幾秒,“你不回應他嗎?他跟你說對不起哦。”
“……來不及了。”她咬唇,嗓音喑啞。
“也罷。”莫傳森聳聳肩,不再逼她面對自己的心情,他故意以輕鬆的語氣問:“既然我們不期而遇,也算是一種緣分,要一起玩嗎?小兔子。”
過了這許多年,每回他見了她,還是這般戲謔地稱呼她。
她輕輕嘆氣,“我想一個人。”
“我想也是。”他定定望她,嘴角揚起怪異的笑弧,“傷心人還是獨自傷心好。”
旋過身,兩人一前一後走向登機門,步履堅定,卻也黯然。
閃光燈迅速一亮,各自沉思於心事的他們絲毫沒注意到自己的身影已被獵入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