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台北
“不好意思,總監,還勞煩您親自前來。”
他摘下墨鏡,對眼前拚命道歉的下屬微笑,一派悠閑地坐在椅子上。“沒關係,你曉得我一向對攝影有興趣,偶爾能親自掌鏡也不錯。”
“不好意思,我們真的不曉得那個攝影師會臨時生病,偏偏模特兒的檔期又只到今天,否則我們怎麼樣也不敢勞您大駕。”
“無所謂,反正我既免費又是最適合的人選。”
“那倒是。平常人可請不動您來拍廣告,只有我們天揚廣告才有這個榮幸。”
他微笑,“模特兒呢?”
“Lily小姐?她在補妝,應該快好了。我去請她。”
“不必了,我就在這兒。”他抬起頭,眼眸望入一對閃着璀璨光芒的大眼睛。
“還記得我嗎?”她幽怨地問。
他唇角一牽,揮手要部屬退下。“怎麼不記得呢?你出道的第一支廣告還是我拍的。三年多不見,你可成了紅遍半邊天的大明星啦。”
“很高興你還記得。”她微笑着,眉目間儘是風情,“你也不比從前了,昔日的職業攝影師今天已經是大集團的公關總監了。”
“只是份工作。”
“還記得嗎?你曾答應為我的寫真集掌鏡。向先生——不,現在應該稱你為季先生了。”
季海玄心一跳。不錯,他現在算是回歸季家,重新成為季家的一分子了。三年來,人人不是喊他季先生,就是總監,他不再是職業攝影師向海玄,而是盛威集團的公關總監。
“你忘了嗎?”Lily見他久久不說話,“那一晚你要我陪你演一齣戲……”
“我記得。”他眉頭微微一緊,“我是答應了你。”
“當初你說要先為妹妹拍一本攝影集,現在你《妹妹》都已經出版了,你可沒任何借口拒絕我了吧?”
他自喉頭滾出一陣低沉的笑聲,“你最近有拍寫真集的打算?”
“趁着還年輕留個紀念嘛。”
“我可以為你介紹幾個不錯的人選。”
“不行!”她立即揚高語調,“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這麼看得起我?”
“你知道我看重你的不只這方面。”她語音低啞,俯,充滿暗示性地望他。
他只是淡淡一笑,絲毫不受佳人香澤微聞、若隱若現的誘惑。
“季先生不會到今日還對我不感興趣吧?”她神情幽怨,眼眸含嗔,“從你正式回歸季家,名字跟你連在一起的女人不計其數。你既遍賞群芳,就不該獨獨無視於我的魅力。”
“那些只不過是謠傳罷了。”
“這麼說,季先生是守身如玉-?”
“你說呢?”
“你該不是為了當年在門外苦等的那個女人吧?她叫什麼名字?”她壓低嗓音。
逸琪!光是想起這個名字就讓他心痛不已。
季海玄維持神色平靜,“該開拍了吧,大小姐。你不是還得飛往大陸拍戲嗎?要是今天拍不完,本公司可負擔不起重新排你檔期的時間與金錢損失。”
她站直身子,唇間逸出一陣銀鈐般的輕笑,“放心吧,憑你季大攝影師的能耐,這支廣告沒半天就能搞定了。”
收工后,季海玄好不容易擺脫了Lily的糾纏,一個人駕着車回到集團位於敦商圈的總管理部,直驅個人辦公室。
他的個人辦公室,也曾經是逸琪的。
他環視周遭,當初他特地交代,這裏的裝潢佈置必須和逸琪在時一模一樣-只有窗紗由淡淡的桃紅換成了深深的寶藍。
當初他執意要這間辦公室時,季風揚一直反對,嫌這間辦公室格局太小,裝潢又不夠氣派;季風揚原想在樓上特地為他辟一間辦公室,但在他的堅持下作罷。
他之所以回到季家,並非貪圖榮華富貴,更不是為了討好那個冷血的老頭-而是為了逸琪。
他知道這是她的希望
她希望他回到季家,還季風揚一個兒子,還海澄一個弟弟,她希望得到良心的自由。他都做到了,為什麼她依舊無消無息?
她究竟上哪兒去了?
前幾天是海澄的忌日。他在墓前整整守了一天一夜,伴着他的,只有一束鮮花和一盒蛋糕。
他是多麼渴望能見到逸琪。三年來,每逢那一天,他都會往墓前足足等上二十四小時,卻從未等到讓他一心一意牽挂的她。
就連海澄忌日,她也不來祭拜。
他該怎麼辦?茫茫人海,他要怎麼樣才能尋得她的蹤影?
他閉上眼,長長地吐氣。
每當回到這間曾屬於她的辦公室,感覺到她曾經存在過的氣息,他總是一陣安慰,卻也惶恐。
他安慰,是因為她彷彿就在他身旁陪着他;他惶恐,是因為這氣息一日比一日淡、一日比一日遠離他。
她真的打算就此消失嗎?就這樣永遠不再出現他面前,就這樣讓他永遠找不着她?
午夜夢回時,他總忍不住想着她究竟身在何處,她是否孤獨一人,還是有某個男人正熱情地愛着她?一念及後者的可能性,他的神經就會不自覺地繃緊,情緒猶如遊走在鋼索上,隨時有不慎跌落的危險。
逸琪……他怕她受盡折磨,又忍不住氣她讓他也受盡折磨。
他幽然長嘆,右手不禁撫向隱在上衣里的鏈子。這串十字架,對他而言代表的已不僅是海澄,同時也是逸琪。
海澄將其中半串給他,而逸琪親手將另半串交給他。這裏有海澄對他的真情-也有逸琪漂泊無依的情感以及無盡的悔恨。
他-起眼,胸口微微發疼——對他來說-這兩者都是重要的-都是重要的……
一陣敲門聲解救他免於沉淪往事的痛苦。
“請進。”
他的秘書應聲走了進來。
“總監,這是今天的信件,一些不重要邀請函我都替你先回了。”她在他桌面放下兩疊信件,處理過的和末處理過的。“這兩封好象是你的私人信件-我沒拆。”
季海玄點點頭,“我自己處理就行了。”
秘書退下后,他拿起兩封信端詳;一封字跡娟秀,署名單一個薇字。
他微微一笑。秘書大概以為是他的某個紅顏知己捎來的信吧,所以不敢擅自拆閱。其實她只是季風揚替他介紹的某位世家千金,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瞥向另一封信。信封是普遍的樣式,字跡很陌生,也沒落款。
會是誰呢?
他拆開信,怞出一張紙質精細,還微微透着香氣的帖子。
是張喜帖。唉,他最怕這些無聊宴會了。
他打開帖子,原先平靜的神情霎時掀起驚濤駭浪,右手指尖緊抓着請帖邊緣,用力得指尖泛白。
他閉上眼,兩秒后又重新張開,仔細地看着喜帖上的地點與人名。
沒錯,他沒看錯。
但怎麼會這樣?怎麼可以這樣?
他不允許!絕對不許!
昆明
桑逸琪抱着孩子,驚慌失措地衝出房門,抓住第一個遇見的人。
“李姊,有沒有車子?我需要一輛車。”
“怎麼回事?”被喚為李姊的女人扶住她,“瞧你急成這副模樣。”
“是飛飛,他病了,發高燒,得快點把他送去醫院。”
“這可不巧了。”李姊也慌了起來,“幾輛車子都開出去了,一時之間也尋不出車來。”
“怎麼辦?”桑逸琪着急不已,一面拔腿就跑,“我還是先到外頭好了,或許可以請人順路載一程。”
“別忙!”李姊扯住她衣袖,“這裏離城區有好大一段路,荒郊野外的,難得見着一輛車影。你不如去問問清華那伙人,或許他們有車呢。”
是啊,她竟緊張得連海奇都忘了,她可以請他幫忙的。
“飛飛,你忍一下,媽媽去請叔叔帶我們到醫院去。”她看着懷中小臉通紅、間歇發出聲吟哭泣的兒子,心中一酸,“你放心,就算找不到人幫忙,媽媽用跑的也會把你送到醫院!”
她一路穿廳過廊,慌亂地跑到季海奇房門口,用力敲門。“海奇,我是逸琪,快開門啊!”
沒人響應。
她心一涼,語聲跟着沉了下來,“海奇,拜託你幫個忙吧,我需要你……”
依舊沒有人響應。
現在才清晨六點多,他該不會已經去實驗大樓工作了吧?她知道那棟大樓,就在教堂不遠處,她該去那兒找嗎?
對了,或許他是在餐廳用早餐。
她迅速回身-邁開步伐奔跑起來,不留神地在轉角處撞上一個女人。
“對不起,對不起。”她慌亂地道着歉。
女人穩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你不是桑小姐嗎?找海奇?”
她一看是路小唯,就像遇着了救星,“海奇呢?路小姐知道他上哪兒去了嗎?”
“咦,他不在房裏嗎?”
桑逸琪聞言,一顆涼透的心幾乎結霜。“你也不曉得……”她喃喃地,忽然懇求起路小唯,“路小姐,你們有車吧?我需要一輛車子。”
“有啊。”
“方便借我嗎?拜託你,我得送這個孩子上醫院。”
“可是會開車的人都不在這兒……”
“沒關係,我自己會開,”她急切地,幾近崩潰,“只要借我車子就行了。”
“既然這樣,我來開車吧。”
一個沉穩的嗓音緩緩響起——那是夜夜都在她夢中低迥的嗓音啊!桑逸琪抬起頭,震驚萬分地望向在她面前立定的身影。
她禁不住倒退一步,他正是她夜夜魂牽夢縈、卻又最不想見到的人啊。
為什麼他竟會到了這裏?
路小唯注意到她的震驚,“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先生是海奇的堂哥,專程來看他的。”她怔然不語。
他則唇角微揚,似笑非笑,“我們早就認識了,路小姐。”
“頂好,省我一番功夫。請隨我來吧。”
路小唯送兩人上車后,季海玄一面發動車子,一面若有深意地盯着她。
“還記得我吧?”
“海玄……”她細細地,像嘆息般地吐出他的名,眼帘卻一徑低垂着,不願向他瞧上一眼。
“你還記得我。”他亦恍如嘆息,聲調中除了懷念感傷,似乎還有一點點什麼。
“你怎會來昆明?”
“你說呢?”
她不語,昏睡中的石飛卻在此時發出輕微的聲吟。
“飛飛乖,馬上就到了哦,到了醫院給醫生看過就不會那麼難受了。”她將石飛燒燙的臉頰貼向自己,雙手一面輕柔地搖晃着,“你乖乖睡一會兒,沒事的,沒事的……”
季海玄愣愣地看着她溫柔地哄着小孩,一顆心不知不覺地牽緊,“這孩子,這孩子是……”他語音-啞,無法說完整個句子。
她咬着唇,“是我的孩子。”
這句話恍若青天霹靂,瞬間擊中了他。
“快開車!”她命令着。
他定定心神,踩下油門,車子立刻奔向前去。
好一會兒,他才又重新開口,“他……也是我的孩子吧?”
她默然不語。
“逸琪,回答我!”他的聲音嚴厲起來,“他是我兒子,對不對?”
“……是。”她咬着唇,半帶不願地承認。
“我有一個兒子,”季海玄喃喃自語,幾乎不敢相信,“我們竟然有一個兒子……”他瞥向她,“他怎麼了?”
“發燒。”她簡潔地說,嗓子微帶沙啞,“我一早起來才發現。”
“他是早上才發燒嗎?否則半夜應該會哭才是。”
桑逸琪驀地自喉中逸出一聲嗚咽,“我不知道,昨晚我很晚睡,睡得很沉,石飛又一向不怎麼愛哭……我不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舒服的。”她用力抱緊兒子,一直壓抑的情緒忽然崩潰,淚水一滴滴不爭氣地掉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向我求救……對不起,飛飛,都是媽媽不好,是媽媽不好……”
他看着她心碎難忍的模樣,不禁心魂震蕩。難為她了,這幾年她一個人帶着孩子,又待在這偏遠的昆明,她一定承受了許多壓力吧?“逸琪,別哭了。他不會有事的,醫院就快到了。”他鎮定的嗓音奇迹般地撫慰了桑逸琪,她深深吸氣,平穩自己劇烈起伏的情緒。
“這孩子叫石飛?石頭的石?”他見她神情稍微乎和,淡淡地問。
“桑石飛。”她輕輕應道。
姓桑?這麼說,她不承認石飛是他的兒子了。
他薄唇一抿,一時思潮洶湧。他們沒再說話,直到昆明市立醫院門口。
桑逸琪立刻開門沖向急診處,季海玄停好車子后隨即跟上。
“小姐,麻煩你,我兒子發燒了,得掛急診。”她喘着氣,掩不住焦急。
“證件呢?還有保證金。”
證件?保證金?糟了,她方才急着出門,什麼都忘了帶。
“對不起,以後再補行不行?我沒帶在身上。”
“這可不行,規矩是這樣的。”櫃枱小姐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
“可是我兒子體溫很高……”
“我說了不行,這兒一切得按規矩來。”
她幾乎氣昏了,心內又是焦急又是憤怒,“你——”
“小姐,要證件吧?我這兒有。”季海玄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
櫃枱小姐瞥他一眼,“你誰啊?”
“我是孩子的父親。”他淡淡地說。
桑逸琪心一緊,看着櫃枱小姐接過證件,“台胞?”
“是的。”
她察看一下證件,“保證金呢?”
“要多少?美金行不行?”
“對不住,我們只收人民幣。”
季海玄掏出皮夾,點了點人民幣大鈔,幸虧還夠應付。
小姐接過大鈔,辦了些必要的手續,終於點點頭,“行了,急診處就在你們右手邊。”
醫生診斷過石飛后,告訴兩人小孩只是一時受了寒發高燒,幸虧來得早沒轉成肺炎。他們這才放下心來,看着醫護人員將石飛轉入兒童病房,為他吊起點滴。
“沒事的,逸琪。”
“嗯。”她輕聲應着,一隻手握着石飛的小手,另一隻手則柔柔地撫着他的額。
“這件事你打算瞞我多久?”季海玄突然發問。
她一震,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我並無意瞞你,我也是離開之後才知道。”
“這些年來,你一直躲在這裏?”
“本來在台灣,一年前才來到昆明。”
而他在台灣竟遍尋不着她。
他微微提高語音,“為什麼?逸琪,為什麼躲我?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我不明白你找我做什麼!”她的語氣亦忍不住激動起來。
“我找你是因為我愛你!”他低喊,積壓許久的情感一下子爆發出來,“我不願意失去你,我害怕再也見不着你!”
她全身僵凝,血液亦彷彿在-那間凍結,“你愛我?”
“是的,我愛你。”他在她身邊蹲下來,放柔了嗓音,“我一直就愛着你。”
“你騙我!”她劇烈地搖頭,“你恨我,恨我害死海澄。”
“我確實怨過你,但我後來想通了。是海澄自願救你的,旁人根本沒資格怪你。就連海澄,他也覺得對不起你。”
“不對不對,海澄沒有對不起我,是我對不起他。我原該還他一條命的,我活該贖罪。”她淚眼蒙-地望向他,“我知道是我的錯,可是我這十幾年來一直那麼努力,我做了那麼多,你們能不能放過我了?”她祈求着,破碎的語音讓人心酸,“為了石飛,我求求你們放過我……”
“這麼說,如果沒有石飛,你真的會尋死?”
她默然不語,算是承認了。
季海玄又憐又痛,又氣又急,“傻逸琪,你的脾氣為什麼這麼強?你就不能改改自己說一不二的烈性子嗎?”他停頓數秒,“幸好海澄聰明,故意要你把鏈子交給我,否則恐怕你早已自盡了。”
她愣愣地,“什麼意思?”
“逸琪,你知道海澄的用意嗎?”他溫柔地撫上她的臉頰,“他是要你堅強地活下去,更是在向你賠罪。因為他讓你背上了十字架,他知道我們這些傻子會如何的責怪你,而你……更不會輕易原諒自己。”
她屏住氣息,神色因他的這番話而迷惘。
“逸琪,如果我說我再也不怪你了,你相不相信?而且,海藍也不再恨你。”
“海藍?”她怔怔地,“她回來了?”
“是的,前陣子她忽然出現……”他微笑着,“總之她也了解自己錯了。至於季風揚,我想他也不會再說什麼了。”
“為什麼?”
“因為我回到季家了。我現在是季海玄。”
她倒怞一口氣,簡直不知如何化解這排山倒海而來的震驚。
“為什麼你肯回去?你那麼恨他……”“因為你。逸琪,這是我唯一可以為你做的事。”他嘆着氣,“我希望你能得到良心的自由,不再束縛自己。”
為什麼?她心中充滿迷惑,他為什麼願意為她做這麼多?
“因為我愛你。”他彷彿看透她眸中的疑問,“這三年來,每逢海澄忌日,我都會到他墳上等你,我知道那天也是你的生日。我痴痴地等着,還帶了蛋糕……可是你卻再也不來了。你怎能如此狠心,看都不來看一眼?”
他到海澄墓旁等地,還帶了蛋糕?她心臟一陣揪緊,“海玄——”
“我不許的,逸琪,絕對不許!”他忽然狂亂地捉住她雙肩,神情激昂,眼眶發紅,“你打算就這樣帶着我的孩子嫁給別人嗎?不可以!這世上唯一有資格娶你的人是我,我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
“你說什麼呀?海玄。”她被他的話弄得莫名其妙。
“你別再想瞞我!我收到請帖了。該死的海奇!我還以為他是堅貞的基督徒呢,竟然選在天主教堂舉行婚禮……管他在哪裏結婚,只要對象是你,我就絕不同意!”他急切地凝視她,“你不會嫁給他吧?逸琪,說你不會!”他-啞的嗓音糾結了她的心,“拜託,說你不會……”
“我不懂……”
“我看,就讓我來說明一切吧。”一個充滿笑意的聲音在門邊響起,他們兩人同時調轉眸光。
是季海奇。他悠閑地倚在門邊,唇邊勾着濃濃笑意。
“季海奇!”季海玄反應激烈地沖向他,抓住他的衣領,“告訴你,我絕不答應,你休想娶逸琪!”
“我正是要你這句話。”
他慢條斯理的說了一句,季海玄卻驚呆了。
“海玄,我之所以寄喜帖給你,就是要試試你對逸琪的想法。”
“現在你知道了。”季海玄咬着牙,“我絕不會將她讓給你。”
兩雙屬於季家人的湛深黑眸緊緊對視。
季海奇首先別開眸光,“OK,我退出了。”他瀟洒地攤攤手,“君子有成人之美。”
“什麼?”
“你知道嗎?”季海奇朝他眨眨眼,“逸琪從來就沒有答應我的求婚。”
“原來你是故意安排這一切……”季海玄微一凝眉,忽然微笑起來,“海奇,你可把我整慘了。”
“我送你這麼一份大禮,要那麼一點代價也是應該的。”
“等等,”季海玄像是想起什麼,面容又凝肅起來,“你說你向逸琪求婚是什麼意思?你怎敢將腦筋動到她身上?”
“不會吧?海玄,這麼大醋勁?”季海奇半嘲弄地輕笑一聲,“還不都是逸琪,死都不願回去找你,我又看不慣她一個人帶着孩子漂泊辛苦,所以才自告奮勇想照顧她嘛。”
“那也輪不到你多事,逸琪有我。”
“哇!”季海奇怪叫一聲,轉向桑逸琪,眸子閃着笑意,“你可慘了,逸琪,嫁給醋勁這麼大的丈夫。”
桑逸琪聞言,緩緩轉過身來,兩道細緻的柳眉斜飛。“誰說我要嫁給他的?”
兩個男人登時傻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她毫無表情的容顏。
“怎麼回事?”季海玄着慌了,輕輕按住她的肩,“你還是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是真的愛你?”
桑逸琪鎮定地開口,星眸微微閃着淚光,“懷石飛的時候,我一直告訴自己,這個小孩是我一個人的。我下定決心獨力撫養他,即使他只有母親,我也要讓他長成一個堅強快樂的男人。你怎麼可以這麼突如其來的……”她忽然怞噎一聲,淚珠不聽話地紛紛跌落,“那我的決心又算什麼?我不需要別人,我有自己……自己就夠了。”
“逸琪!別這麼說,也別這麼想。”季海玄將她擁入懷裏,“你從小到大都是一個人,就讓我陪你走完人生的下半段,好嗎?”他焦急地察看她的反應,“你不願意嗎?”
她搖搖頭,哽咽地說:“今天若不是你幫忙,我跟石飛真不曉得要怎麼辦。可是……”獨自堅強了幾十年,忽然得知有個人可以在一旁陪她,願意與她相互扶持,這感覺太奇怪了,太——令她無法承受了。她忽然回擁他,將頭埋入他胸膛,任淚水沾濕他衣襟。
季海玄彷彿了解她的感受,的唇角輕揚,“逸琪,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而石飛需要我們兩個……嫁給我吧!逸琪,只要說好。”
她不語,依然悄悄怞着氣。
他溫柔地抱緊她,“逸琪?”
“好……”一聲輕微又模糊的響應自他胸膛處傳來,他心跳一陣失速,不敢確認自己聽到的答案。
他捧起她的臉龐,有些憂慮又充滿希冀地要求,“再說一次。”
她凝睇他良久,眸中還含着淚,嘴角卻忍不住勾起一個甜甜的弧度。“好。”
他呼吸一緊,定定地瞧着她,終於,伸出雙手再度將她扣入懷裏。
這是一場相當盛大的婚宴,地點在天母一幢佔地寬廣的豪宅,主角是季家子弟。
因為是季家人的婚禮,所以季家人全員到齊,場面難得一見。
就連已去世的季海澄都來了。
季海玄自禮服內袋掏出一串十字架,轉向今晚的女主角,“你說,海澄是不是也在看着我們呢?”
桑逸琪接過鏈子,臉上浮現出懷念的神色,“他真是個好人……他一定會祝福我們。”她將鏈子緊貼在胸口,憶起海澄最後的微笑,“我早知道他不怪我,否則不可能笑得那麼釋然……”
季海玄望向她,嗓音沙啞,“逸琪,其實海澄在你心中一直佔有很特殊的地位吧?這十幾年來,你心底的話只跟他說,委屈也只能向他傾訴,他對你真的很重要吧?”
“嗯。”
“可是不能是最重要的!”他的眸光忽然緊緊圈住她,“從今以後,你有什麼心事要讓我第一個知道,有什麼委屈要第一個向我傾訴,你心裏第一個想到的人只能是我,不能是海澄!”
她的雙眸不可思議她張大,“海玄,你在吃醋嗎?而且對象是自己的哥哥?”而這個哥哥還是個靈魂。
他倔強地抿緊唇,“即使是海澄,我也不許他與我爭奪你的心。”
她無法說話,只是怔怔地凝住他。
“答應我,你心裏最重要的人只能是我。”
“飛飛呢?你不會連飛飛的醋也要吃吧?”她半取笑的問道。
“飛飛不一樣。”他微笑,“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愛絕對是不同的。”
“天啊!”她不禁失笑,“我怎麼會答應嫁給你這種男人呢?”
“我這種男人怎樣?”
“個性執拗,氣量又狹窄。第一次見面就把人家的車子給刮傷了,人家上門要賠償費還莫名其妙受一頓羞辱;強吻人家,又拉着人偷偷摸摸就在草地上”她俏臉一紅,忽然住了口。
他嘴角的微笑卻愈勾愈深,緩緩俯向她耳邊地吹着氣,“就在草地上怎樣?逸琪,反正現在離那裏也不遠,我們不如就……”
“想得美!”她雖然情動,卻嬌嗔地推開他,“像你這種狠心讓人在門外苦等一夜的混蛋,我才不要!”
“那時是我不對。”
“那後來呢?你放着我不管跟別人纏綿一夜也就罷了,幹嘛前陣子還舊情未了,巴巴地替人家拍起寫真集,還專程跑到日本取景?”
“沒辦法,那也是為了答謝她那晚肯陪我演戲嘛。何況我跟她去日本,你和石飛不是一直緊緊跟着?四隻眼睛瞪着我,我還能作怪嗎?”
“啊,”她睨他一眼,“這麼說,是我破壞了季大少爺的機會了。”
“我可沒那麼說。”他黑眸閃閃發光,捉住了她捶向他胸膛的小手。“其實替Lily拍的那些照片只能算是不錯的作品,我替你和石飛拍的那些才真是一流的。這樣吧,乾脆你替我暫代這公關總監的職務,好讓我去籌備另一本攝影集。我連名字也取好了,就叫《妻兒》。”
“哈!想把事推給我?我可沒空幫你。二伯母要我跟着夢婷到基金會幫忙,我已經先答應她了。”
“那可不行。你是我老婆,她竟敢不經我同意就擅自借用。”他半開玩笑。
“什麼意思?你當我東西啊,隨人借來用去?”她秀眉挑得老高,“我高興怎麼著就怎麼著,誰也管不了。”
“是是是!”他調皮地行了個童軍禮,充滿笑意的臉龐像極了愛撒嬌的小男孩。“我怎麼敢管你?你小辣椒的脾氣比我還倔呢!萬一哪天又一聲不響地走了,我可就慘了。”
“天啊!”桑逸琪說不過他,只能假意掩住臉-“我的老公怎麼是這種無賴?真是遇人不淑。”
“反正我就是不如海澄十全十美嘛。”他還鬧脾氣。
她放下雙手,玫瑰色的菱唇勾着淺笑:“是啊-你是及不上海澄,只可惜我偏偏就愛你!我就愛你這個總是將我氣得七葷八素,老愛整我、罵我的男人。遇到你算我倒霉,我認栽了——誰教我有被虐待狂,偏愛你這個沒度量的男人。”
“何必一副委屈莫名的樣子?”他微微笑着,點點她嬌俏的鼻尖,“我季海玄哪有膽子虐待你?”
“誰知道!”
她還想抱怨幾句,一陣悠揚的琴聲忽然在星空下迴旋流轉,輕輕柔柔地將音符送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直觸他們的心靈。
“是海奇。”兩人同時望向會場中央,“他在為我們表演。”
“這音色……真像是琉璃拉出來的。”桑逸琪柔柔低語。
“是呵。”季海玄一聲輕嘆,神思悠悠蕩蕩,“她應該也正祝福着我們吧。”
“一定的。”她輕聲應道,握緊他的手。
就像在場每一位賓客一樣,兩人靜靜地聆賞着,低迥不已。
“看見了嗎?琉璃,在場的人是多麼快樂啊,尤其是你哥哥嫂嫂。”
演奏完畢后,季海奇在不絕於耳的掌聲中悄然退下,一個人來到會場角落,隱在灰黑的樹影底下。
“如果你是我的第五元素,那逸琪就是海玄的。”他喃喃對着那個一直存活在他心中的女孩說道,“要不要同我打個賭,賭他們會不會幸福一輩子?”
他停頓數秒,忽然露出淺笑,“不賭嗎?”他合上眼帘,感覺一陣溫熱的氣流悄悄襲向他,里圍他全身,最後再輕輕覆上他的眼皮。
他靜定不動,感受着這不尋常的溫暖。
然後,他再次張開眼,帶着盈盈笑意的眸光緩緩梭巡周遭。
他的父親,母親,伯父風雲,叔叔風揚,姑姑風笛,哥哥海平,嫂嫂夢婷,堂妹海藍,堂妹夫語莫,最小的堂妹海-……
然後,是今晚的男女主角。
海玄,逸琪。
再見了。
他在心中悄悄道別,提起黑色琴盒,俊逸的臉龐神-飛揚。
“走吧,琉璃。我們回昆明去。”
他大踏步,堅定地轉身離去,瀟洒自若,不帶走一片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