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當她們送走最後一位貴賓,今晚的展示會算是完滿結束了。
雖然這段日子以來,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忙得昏天暗地,但在展示會結東后,大家卻依舊精神抖擻。
因為杉本惠在離開會場前說了一句話:“這一場秀不錯,我印象深刻。”
只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句稱讚,就讓所有人的心都飛上了天,覺得這些日子的辛苦全有了代價。
大伙兒約了一起慶功,汪夢婷也打算參加。
她一邊在後台的臨時辦公室整理文件,一邊哼着流行歌曲。
“有人來看你,夢婷。”
汪夢婷抬起頭,望向正倚着門、雙手環抱胸前的丁宜和。
“是誰?”
丁宜和不說話,只是深深地凝睇她。
她這樣的眼光讓汪夢婷整顆心狂跳起來,難道是海平?他從香港趕回來看她了?
“是一個我不曉得你希不希望見到的人。”丁宜和終於開口,“不過我想還是請他進來吧,你們絕對需要好好談談。”
“宜和——”“夢婷,我希望你做出最正確的抉擇。我們先到酒館去了。”靜靜-下這一句,丁宜和便瀟洒地轉身離去。
汪夢婷怔怔地望着門口,直到一個男人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她深吸一口氣,望着捧着一大束白玟瑰的程庭琛。
他站在門口,依舊穿着他最愛的白西裝;捧在手中的嬌美玫瑰,襯得他漂亮的臉孔更加出色。
好不容易,她才吐出一句,“我以為你回香港了。”
“我是回去過了。”他靜靜地盯着她,黑眸閃爍,“今早才又來台北的。”
“有事嗎?”
“我來看你,夢婷。”他走近她,“展示會很成功,恭喜你。”
“謝謝。”她神情恍惚地接過散發淡淡香氣的玟瑰,將它們放在辦公桌上。
“前幾天晚上,你從我身邊逃離了,夢婷。”
她默然不語。
“今晚我再一次前來,是為了更認真地請求你。”他圈鎖住她的眸光柔和,“你願意和我重新開始嗎?”
汪夢婷別過頭去,“別問不可能的事,庭琛。”
“不,前天晚上的我或許還沒有資格對你說這句話,但今晚的我已經下定決心。”他-下一句威力十足的話,“我今早簽了離婚協議書。”
“離婚協議書?”汪夢婷驚愕地轉頭,眼眸中盛滿了驚慌與不信,“你們才剛剛結婚不久!”
“夠久了。”他語氣十分冷靜,“久到足以讓我明白自己犯了大錯——但我相信現在還來得及補救。”
“補救?”
“可以的,夢婷。”程庭琛逼近她,她卻忍不住後退。“我已經和曼如攤牌,告訴她我愛的人是你,我不能沒有你。”
“她……怎麼說?”
“她說她也有自尊,我若堅持離婚,她會不惜毀了我。”
汪夢婷倒怞一口氣,語音不自禁地顫抖,“庭琛,你的妻子是個敢愛敢恨的女人。”
“她的確是。”
“她和你很相配。”
“但我愛的是你,夢婷。”程庭琛一字一句地強調,“我愛的是你。”
他鏗鏘有力的宣告讓汪夢婷的心弦震蕩不已,情緒亦慌亂起來,“不——”
“夢婷,”他緊握住她纖細的肩,“別再逃避了!你還要逃避到什麼時候?我不相信你真能一輩子活在沒有愛的婚姻里,我不相信你這樣還能活得快樂!你快樂嗎?夢婷,你快樂嗎?告訴我!”
她迴避他熱烈的眼神,“我……快樂!”
“說謊!夢婷,你說謊!”他高聲叫着,“嫁給自己不愛的男人怎麼會快樂?
你忘了嗎?當初你是多麼喜歡彈李斯特的‘愛之夢’,你說嚮往有愛的生活!我不相信你可以忘卻那些想望!”
“我沒忘——”
“那就離開那個男人,跟我一起走。”
她卻拚命搖頭,“我不能。庭琛,我不能。”“為什麼不能?”他禁不住失望,“難道你還顧忌汪家的事業?夢婷,汪家的公司不該由你來躁心,不該由你犧牲來挽救家族企業!讓你的父親和哥哥去處理,我相信他們會有辦法的。”
“不是這樣的,庭璨,不是因為汪家……”
“那是為了什麼?”
“是因為——”她忽然下定決心,“因為我已經決定做海平的好妻子。”
“什麼?你說你要專心做那男人的好妻子?”程庭琛完全不敢置信,“何必呢?
夢婷,你用不着負這道義上的責任,用不着覺得虧欠他啊。”
“不是因為道義上的責任,也不是因為虧欠,而是——”汪夢婷瞪着他,清亮的明眸逐漸氤氳,“我不能離開他。”
“為什麼?夢婷,難道你要放我一個人嗎?”程庭琛-目嘶吼,“我已經對曼如遞上離婚協議書,她會毀了我的,她說到做到!你難道忍心放我一個人面對窮途末路?你竟如此狠心……”
他緊握住汪夢婷雙肩的手不停加強手勁,讓她感到強烈的疼痛,但更加絞痛的是她一顆左右不定的心。
她該怎麼辦呢?庭琛為了她不惜與自己的妻子決裂,不惜賭上自己的事業前途,她怎能辜負他這番情深義重?可是……可是她又怎麼離得開海平?她怎麼離得開那個待她溫柔和婉、對她珍之重之的海平?
她捨不得啊,捨不得離開海平細心的呵護;但她又怎麼忍心讓庭琛一個人面對殘酷的打擊?
她曾經那樣深愛庭琛,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曾經是她的全部……
曾經?!
汪夢婷猛然醒悟,什麼時候開始,她對庭琛的感情已經成了過去式?她是愛庭琛的,不是嗎?她一向就渴望與他白頭偕老的,不是嗎?但為什麼現在她滿腦子都是海平的臉龐呢?都是他那張帶着令人寬心的笑意、溫文儒雅的臉龐呢?
難道……她已愛上海平?
“庭琛,我——”
“夢婷,你忘了我們的第一個聖誕節嗎?”他熱烈地執起她的雙手,“我在門口為你堆了個雪人,而你邀我入屋……”
她沒有忘。她記得那天庭琛為她堆的雪人,她記得自己當時滿心說不出的感動,她也記得之後她將自己的童貞獻給他。
但現在浮現在她心版的,卻是半年前她與海平在橫濱遊樂園的海盜船上,他那燦然的笑顏。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海平也有孩子氣的一面,也是第一次發現原來她也渴望能這樣好好放縱自己。
她幾乎可以聽見當時自己與海平的愉悅笑聲……
“庭琛,對不起,我——”她眨眨眼,張口欲言。
“不,別說。”程庭琛猛烈地搖頭,“別說你打算忘記我,我不相信!”他忽然低頭攫住她柔軟紅潤的櫻唇,他吻得那麼深、那麼狂,像要拚命喚起屬於他倆的熱情回憶。
彷佛過了一世紀之久,他才放開她的櫻唇,凝視她的黑眸狂野熱情,語聲卻是-啞低沉的。“我不相信你能忘了這麼美妙的感覺,不相信你能忘了我們在英國那些纏綿激情的夜晚。”
“我沒有忘,但——”
但當他吻她時,她跟前浮現的卻是海平戴着眼鏡的臉龐,她想起的是她與海平的那一夜,她感覺到的是海平溫柔地用唇烙印她全身,讓她如躺在雲端般慵懶舒適、奔放自在。
她記得與庭琛的點點滴滴,但如今纏繞在她腦海中的,卻是與海平的一切。海平閉上雙眸聆聽音樂的模樣,海平將她納入懷裏安慰的溫柔,海平為她不惜與父親對抗的體貼,還有海平因為得不到親情而滿是迷惘的神情……
現在的她心心念念的都是海平啊!但她怎能告訴庭琛這一點呢?
是她變了心,她對不起庭琛,她怎能殘忍地在他已失去一切的時候對他坦承這些呢?
她只能睜大盛滿痛楚的眼眸,默默地凝睇着他。
程庭琛像是感應到了她的猶豫、她的不忍,他搖搖頭,全力阻止自己往最壞的一面想。他驀地放開她,倒退數步,“夢婷,我不逼你,你不必立刻做決定。”他勉強泛起一絲微笑,“你好好考慮,我等你的答覆。”
然後,他便轉身離去。
他走得快捷如風,像害怕她忽然自身後叫住他似的。
汪夢婷出神了好一會兒,然後才凄然搖頭,背起皮包走出這間臨時辦公室。
在走廊轉角處,她卻遇上了那個她以為今晚不會見到的男人。
季海平倚在牆邊,仰頭盯視着天花板,臉上寫滿了深深的疲憊。
她忍不住心中的訝異,“海平,你什麼時候來的?”
他沒有看她,“好一會兒了。”
“可是……你不是應該在香港嗎?”
“剛下飛機。”
為什麼這麼趕?是為了她嗎?他特地趕回來看她的展示會?
她說不上內心那股驀然湧上的酸楚是為了什麼。
“很抱歉我來遲了,沒趕上你的展示會。”他語氣平淡,“不過我聽說很成功。
恭喜你。”
“謝謝。”
為什麼他的語氣如此平淡呢?為什麼到現在他還不看她一眼?難道他——
“你都聽見了?”她顫抖地問。
他微微頷首。
她一陣心慌意亂,“海平,你聽我解釋——”
季海平舉起一隻手止住她,“不必解釋。夢婷,你永遠也不必向我解釋什麼。”
他終於轉頭看她,眸光幽-微遠,“你禮拜三那晚曾和他見面嗎?”
“是的。但——”
他的眼神讓她驀然住口。
那是怎麼回事?他的眼神為什麼如此冷漠?為什麼他要用那種讓人背脊發涼的眼神看她?他從來不曾這樣看她的啊!他曾經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任何人嗎?
她不懂。
她好不容易才看懂海平難以捉摸的幽探眼眸,但現在她又完全不懂了。
她不懂他那雙像-沉海洋的眼眸,海面雖然像平常一般平靜無波,卻似乎蘊涵著某種她無法測知的狂潮。
他正在逐漸地遠離她。
體認到這一點,她的心緒更亂了,還伴隨着一陣深沉的無力感。
“海平——”她嘗試開口。
“很抱歉,不能送你去參加慶功宴了。”他搶先截斷她的話,“我還有事,得先回辦公室一趟。”
然後他便毅然離去,留下她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的背影。
從那晚起,汪夢婷便沒有再見到季海平。
已經整整四天了,季海平用各種借口躲避她。
她知道他還在台灣,但卻一直不肯回家。
他托稱公事繁重,離不開辦公室;她明白這只是借口。
他不願意見她,甚至不願意接聽她的電話,一律由他那個年輕又能幹的女秘書擋駕。
汪夢婷覺得有些難堪,她是他的妻子啊,他竟讓一個秘書來拒絕她。
他為什麼變得這麼冷淡又不近情理?他一向不是這種男人啊。
難道……他的冷漠只針對她?
她不明白,海平為什麼會突然遠離她?是因為那晚他聽見庭琛與她的對話嗎?
她可以解釋的——但他卻說她永遠也不必向他解釋。
他難道不明白,這樣的體貼其實是一種殘忍嗎?
還有庭琛,他這幾日天天派人送花到她辦公室來。
香水百合、鬱金香、紫羅蘭……每一束都會附上一張溫馨小卡。
他還在等她點頭,等她承諾和他一道遠走英輪。
“我在香港的律師生涯算是毀了。”他在電話里這樣告訴她,“曼如不如用了什麼方法,讓所有的委託人都與我解除合約,事務所也說他們聘不起我為他們工作。”
她為庭琛感到難過,“那你打算怎麼辦?”
“到英國去。一個在輪敦工作的學長答應替我介紹工作,我想曼如的勢力大概也伸展不到那裏去吧。”他語調落寞。
她不曉得該如何安慰他。
“我還在等你的答覆。夢婷,你相信我,我一定會力爭上遊,不會讓你跟我在英國吃苦的。”
“我一向相信你會功成名就。”她輕聲說道。
“那就答應我,夢婷,跟我一起到英國。”
她長長地吐氣,“庭琛……”
“我需要你,真的需要。”他的語氣有掩不住的痛苦,“一個人在異鄉重新開始,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下去。”
她一陣心酸,庭琛竟會說出這樣喪氣的話!她從不知道他也有這麼脆弱的一面,從不曉得一向自負驕傲的他也會這樣低聲下氣。
他需要她,但她……
“我會繼續等你的。”語畢,他便掛斷了電話。
該怎麼辦?她從沒想到自己也有徘徊在兩個男人之間,難以抉擇的一天。
她需要海平,但庭琛卻需要她。
她該選擇她愛的男人,抑或愛她的男人?
不,她無法下決定,真的沒辦法就這樣做決定。
她必須見海平一面。
她要親自去海平的辦公室找他,問清楚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問清楚他是不是準備就這樣一輩子躲着她!於是,她前往盛華電子位於民生東路的辦公室,搭電梯直上十五樓。
已經晚上十點,辦公室的大門深鎖。
汪夢婷拿出季海平給她的卡片鑰匙;她相信他一定還待在辦公室里。
卡片一落,便發出清脆聲響,玻璃門應聲向兩邊滑開。
她悄悄走進門,穿過只開着安全燈,沉靜陰暗的辦公室。
打角處,季海平的私人辦公室流泄出淡淡的燈光。
他果然還在。
汪夢婷正想敲門時,一陣自裏頭傳來的輕聲細語讓她的手倏然凝住不動。
那是一個嬌柔輕軟、又帶着些許慵懶的嗓音。
“海平,你真是的!老是這樣戲弄人家。”
“怎麼?你不喜歡嗎?”
汪夢婷打地倒怞一口氣,那個腔調溫文而獨特的嗓音是季海平嗎?
“討厭,你明知人家心裏怎麼想!”女聲不依地嗔道。
“那就是喜歡-?”
真是海平!他竟也會說出這種油腔滑調的話?
“不行,不能在這裏啦,多不舒服!”女人像在阻止他的輕薄。
“那該在哪裏呢?”
“你是真不懂還是裝傻?當然是找個氣氛好、情調佳的地方啊。”女人嬌聲嚷道,“走,我帶你去。”然後,他辦公室的門突然打開。
汪夢婷凍結在原地,黑色美眸直瞪着眼前情景。
季海平半摟着一個裝扮得明艷照人的美女,兩人都衣衫不整,同樣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氣氛僵凝了好一會兒,季海乎首先開口,“夢婷,你怎麼來了?”
“因為你好久沒回家,所以我來看看。”她木然響應。
“她就是你老婆嗎?海平。”季海平懷中的美人忽然開口,一雙清亮的大眼好奇地打量她。
“我是他的妻子,汪夢婷。”她竟還向她伸出手來。
那女人像嚇了一跳,連忙伸出手與她一握,“我是方巧玉,季副總的秘書。”
“顯然你還兼職做其它事。”汪夢婷淡淡地朝她頷首,接着轉身面對季海平。
季海平咬着下唇,似乎考慮着該如何解釋這令人尷尬的場面。
汪夢婷卻主動解決了他的困擾,“她就是你數日未歸的原因?”
“對不起,夢婷,她……我……”
“不必解釋!”她尖聲打斷他,“你永遠也不必對我解釋。”
她心底升起一股熾烈的怨怒,是針對他,也是針對自己。
她早該想到會有這麼一天。一段沒有愛情基礎的婚姻,她憑什麼要求對方完全忠實?就連彼此相愛的兩個人都未必能做到了……
她閉上雙眸不願看他,“多久了?海平,有多久了?”
“有一陣子了。”“你去美國時也帶着她吧?”
他猶豫兩秒,“是。”
她深吸一口氣。
她不敢相信,當她在台灣痴痴地盼他回國時,他卻在美國與女秘書快樂逍遙!
“這是騙人的吧?”望向他的明眸有着無言的企求,“海平,告訴我這只是一場誤會,或者你另有苦衷……”
“夢婷!”
“我是在作夢吧?”她恍恍惚惚,身子微微搖晃,“一定是,我一定是在作夢。”
“夢婷,你清醒點!”
季海平高亢的語音喚回了她的心神,“你是說這一切是真的?”
“是真的。”他別過頭去,不忍看她受傷的神情,“對不起。”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強忍着心如刀割的傷痛逼近他,“你不是那種男人,絕對不是!”
他臉色驀然蒼白,唇角微微泛起苦笑,“你未免對我太有信心。”
“為什麼?”
“男人都是這樣的,抵抗不了誘惑。”
“為什麼?”她依舊不敢置信地搖頭。
那晚婆婆警告她時,她還信心十足,堅稱海平不會是那種男人,想不到才過了幾天——難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嗎?
今天她終於體會到婆婆的切身之痛。
汪夢婷驀地轉向方巧玉,眸光咄咄逼人,“方小姐,我不知道你與海平是否真心相愛,但你不覺得和一個有婦之夫來往是不道德的事嗎?”
她凌厲的質問讓方巧玉更加躲入季海平懷裏,“汪小姐,我——”
“我是季夫人,目前為止還是!”她見狀更加憤恨難當,禁不住提高了嗓音,“請你尊重我的身分!”
“季夫人——”
“我很好奇你所謂的氣氛好、情調佳的地方是指哪裏?可以介紹給我嗎?”她語帶譏刺,“或者,那是一個不適合介紹給人的地方——”
她還想繼續說下去,季海平卻猛然喝止她。
“夠了!夢婷,這不幹巧玉的事。別這樣咄咄逼人,這不像平常的你。”
汪夢婷一怔,海平竟然為了這個女人吼她?
她又妒又恨,幾乎失去理智,“方小姐,有辦法將我丈夫迷得暈頭轉向,你夠本事!究竟是什麼樣的家教會成就像你這般了不起的女人?你的父母難道不管你嗎?
或者他們以為這是覓得乘龍快婿的妙方——”
“夠了!”伴隨着斥責而來的清脆巴掌聲打斷了汪夢婷,並讓三個人同時凍在原地。
方巧玉掩嘴輕呼,杏眼圓睜;季海平的臉色鐵青、唇色蒼白;汪夢婷則感到完完全全的屈辱。
他竟然動手打她?
這輩子只有兩個人打過她——杉本惠與季海平,而後者帶給她的震撼遠遠超過前者。汪夢婷緩緩轉向季海平,他平日溫雅的臉龐此刻卻顯得模糊異常。她眨眨眼,想看清他那對怎樣也摸不透的眸子,卻只-落兩滴珠淚。
“你打我?”
“對不起。”他彷佛受了重大刺激般,雙拳握緊再放鬆、放鬆又握緊,“我不是有意的。”
“庭琛他……從來不曾打我……”
季海平面色驀地慘白。
汪夢婷視若無睹,面頰上辣的疼痛麻痹了她所有的知覺,“你從前連吼我一句都沒有.今天卻為了她打我?!”氤氳的眼眸漾着明顯的哀怨,“這是不是表示我們該結束這段可笑的婚姻了呢?”
他全身一震,肩頭輕輕晃了晃,卻沒有吐出任何試圖挽回的話。
“對不起。”他還是只有這一句話。
她眼帘低垂,發顫,“庭琛一直要求我和他一起前往英國……如果我真跟他一起走,你也不介意嗎?”
“我……不介意。”
她猛然揚起眼帘瞪他。
這並不是她想聽的話啊!他為什麼不解釋?為什麼不開口挽回她?只要他肯開口,她會原諒他的!她會相信他只是一時胡塗,她會相信這段婚姻還是可以好好經營的!
可是,他什麼也不說,只說他不介意,只是一徑用那雙她看不透的黑眸凝視她。
她再也承受不住了,承受不住一顆心慘遭撕裂的疼痛感,更無法承受那如墮萬里深淵的無力感。這世界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
庭琛依然愛她,她卻愛上海平,而他則迷戀着他的女秘書!
愛情,多難解的習題!
“你當然不介意!”汪夢婷石地發出一陣狂笑,“我真是傻瓜,天字第一號傻瓜,竟然還以為——”她顫巍巍地,聲音像隨時要消失在空氣中,“我早該跟庭琛走的,早就該答應他的!我只是不明白,”她雙眼無神,只有豆大的淚珠一顆顆不停落下,“如果你終究還是要傷害我,又為什麼要一直對我這麼溫柔?”
季海平咬着唇,不發一語。
汪夢婷瞪着他,“我恨你!季海平。”她用力地以衣袖拭淚,語聲冷凝,眼帘卻低低垂下,“恨你的溫柔,因為它其實是一種殘忍;恨你的體貼,因為它終究只是虛偽。你放心,我會識相地自動離開你,你儘管正大光明地與她來往,我不在乎!”迸出她唇瓣的話一句比一句冰冷,“你甚至可以告訴你父親是我背叛了你,繼續在他面前維持孝順兒子的形象,我不在乎!我會與庭琛重修舊好,不論你介不介意,我都不在乎!”
接着,她轉向方巧玉,“方小姐,如果你真的這麼想要我的丈夫,就讓給你好了!”方巧玉全身掠過一陣冷顫,不敢逼視她冷冽懾人的眸光。“季夫人——”
“別叫我季夫人,我不配上不配當季家的長媳!”她語音尖銳,“我不過是個天真的白痴罷了,竟然傻到想放棄一個真正愛我的男人,竟然為了一個不愛我的男人猶豫不決!”
她背轉過身,纖細的雙肩像承受着千斤重擔,“你儘管跟你想要的女人在一起吧,我也會選擇想要我的男人——我們各奔西東,誰也不虧欠誰!我今晚就回汪家去,你可以不必再躲我了!”
帶着一顆傷痕纍纍的心,她決絕地舉步飛奔離去。
季海平沒有阻止她,只是靜靜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緊抿,臉上的神色陰晴不定,肌肉一陣陣怞緊。方巧玉瞥他一眼后便自他懷中退開,整理着凌亂的衣衫。“副總,我這樣的表現你還滿意嗎?”
季海平這才終於回過神來,“謝謝你。”
“我不明白,你演出這樣一幕戲有什麼用意?”
他瞥她一眼,背轉身子走向窗前,“她需要一個理由離開我,我只是給她一個而已。”
“她想離開你?”
他微微頷首,語聲卻透着黯然痛苦。“如果她真的必須離開我,我希望她走得毫無負擔,不懷一絲歉疚。”
“我不明白。”
方巧玉是真的想不透,什麼樣的女人會捨得離開這樣一個男人?為了讓自己的妻子瀟洒離去,他甚至不惜和女秘書合演這樣一出拙劣的戲!他如此深愛他的妻子,她怎會捨得放棄這樣一個情深一往又溫柔體貼的男人?
“副總,你的妻子是真心想離開嗎?”
季海平沒有回答,他用手指撥開百葉窗,透過一方空隙向下望。
好一會兒,汪夢婷的身影終於出現。
她腳步跟蹌的跑出大樓,甚至還差點摔倒在地。
季海平的心一陣揪緊;一直到她上了一輛出租車,他才放任自己輕聲嘆息。
是的,夢婷想離開他,可是又善良得不忍離開他!因為對他的道義責任,她才遲遲不肯答應程庭琛的請求。
但他知道,她其實是渴望和自己心愛的男人共度一生的;就像程庭琛所說,她是個應該活在真愛當中的女人,她值得一段充滿愛與幸福的婚姻。他不願為難她,不願令她難以抉擇。
他能給她愛,卻不能給她幸福——只因她愛的不是他。
所以他才費盡苦心地為她找一個理由離開他,而她,也真的相信了。
他下意識地緊握雙拳,用力之猛,令指關節都泛白。
他做得很好,不是嗎?成功地讓她恨他,成功地讓她遠離他!
只是,當他成功地失去她以後,他也同時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就像天使失去他賴以為生的第五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