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不曉得過了多久,柏語莫才從季海藍的相簿中恍然回神。

他來來回回翻看相本好幾次,一次比一次在每一張照片上停留更久,一次比一次想得更深、更遠。

他在前幾頁怞出一張。

相片中的海藍還是個青春少女,清秀臉龐卻已無青春年華獨有的神-飛揚,剪得短短的秀髮襯得那雙湛黑的眸子更加深不見底。那是一雙焦點末落准任何人事物的眼眸,她看的東西彷佛不屬於這個時空他曾見過那樣的她,在他二十歲那年。

只不過當時的她,身上不是整整齊齊的制服,頭髮也不是這樣一絲不亂,臉上的神情更不是如此平靜淡漠。

那時的她,身上衫裙凌亂,髮絲微濕,呼吸短淺急促,神色驚慌憂懼,眸子黯然迷惘。只有一點是完全一模一樣的,就是她那對茫然無措的星眸,看的不是他或任何人,而是一個不存在於這個時空的某人。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笑容漸漸從她那張清秀容顏消失了吧。

還記得那時,她曾緊緊地攀附着他,面對着他卻喚着另一個人的名字,絮絮叨叨一些他從來不曾理解的話語。是大雨奪去了她清明的神智吧,所以她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弄不清抱住她的男孩不是她所想的人。

開始的喃喃低語漸漸成了啜泣,在他以為她會傷心得暈過去時,她忽然收住了淚,用冰冷的語聲朝他講解超高深的熱學定理-

大法則。他到現在還深深記得那個奇特的理論學說。

所謂的-,是指某系統在熱平衡狀態下一點一點慢慢變化時,將其所吸收的熱量以溫度劃分所得出來的值,也就是一種表示某系統中紛雜或無秩序程度的量。一個沒有物質或熱能出入的系統,它的-是不可能減少的。

正因如此,它裏面的東西必朝紛亂的方向亂竄,總有一天崩潰壞死。

當時正念法律系的他聽到這段話的第一個反應是茫然,“什麼意思?”

“就好象一壺熱開水,如果放着不管的話,就會逐漸冷卻接近周圍的溫度。所以,世界上沒有所謂的永遠,如果你要一樣物質不有所變化的話,就必須不停增加-它某一方面的能量。但能量還是會愈來愈少的,等到能量散盡后,世界上就會達到真正的熱力學平衡了。”

“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她忽然笑了,笑聲是歇斯底里的,“這表示我早就不該相信你的話,早就不該相信你說會代替我死去的母親永遠照顧我、疼愛我你騙我!你騙我,澄哥哥,所有事物總有一天都會幻滅的,更何況沒有你在一旁增加能量,我怎麼可能永遠快樂?所謂的永恆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

所謂的永恆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柏語莫輕輕敲門,卻無人響應,於是他悄悄旋開門把,來到季梅藍的卧房。

原來她已經洗好澡,睡了。

她纖細的身軀端正地躺平在床,薄薄的被子拉蓋至頸部,臉孔微微地泛紅,呼吸卻均勻輕緩。

他伸手探了采她前額,溫度並不高,應該只是輕微發燒而已。他拉過椅子在她床旁坐下,黑眸若有所思地凝住她。

所謂的永恆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她曾經在十五歲的年齡,就對他訴說這樣近乎哲學的力學理論,而在事過境遷的十年後,她又曾經以另一種方式對他如是說道。

一個不相信情愛、不相倍永恆的女人,他有何能耐阻止她不成為一個魔女?而當她一次又一次摧毀他對她的信任后,他又如何能再輕易相信她?

“告訴我,”他輕輕撫觸她微微發熱的臉頰,語音悠遠,“我還能再相信你一次嗎?”

季海藍不知自己是為什麼而醒來,總之她就是那樣忽然的驚醒了。醒來后,有好一陣子,她的神智還處於半茫然的狀態。

直過了十幾秒,她才慢慢回想起凌晨的一切,想起自己怎樣被海玄帶回柏園,語莫怎樣答應她回來,她又是怎樣洗了澡就倒頭大睡。

她下意識地瞥了眼腕錶,十點。

語莫該已經出門上班了吧,恩彤也該去了幼兒園。

她起身下床,忽覺一陣暈眩;她定了定神,等待暈眩過去。一轉頭,卻瞥見床頭柜上有一本合上的相本。

是她的相簿。她隨手一翻,發覺少了一張。

怎麼會少的?她輕輕蹙眉,昨晚她翻看時並未發現有沒填滿的空格啊,難道竟有人怞走她的相片?是誰?語莫嗎?

假若莫是他拿走的話……她沉吟着,心底泛起甜甜的感覺。一陣敲門望喚醒了正陷於沉醉中的她,她搖搖頭,對自己扯開一抹半嘲弄的微笑。

“請進。”

進來的是李管家,她依舊一副淡然的模樣,“太太早。”

“已經不早啦。”她回李管家一個微笑,“有什麼事嗎?”

她似乎為她的笑容與好心情一驚,按着又迅速一整容顏,“剛剛恩彤小姐學校打電話來,請家長過去一趟。”

“恩彤?”季海藍心一跳,直覺有了麻煩,“發生什事?”

“好象是恩彤小姐在學校和同學打架。”當季海藍趕到幼兒園時,時針已指向十一點。

一進門,熱鬧喧騰的聲音便清晰地傳入她耳里。她注視着處處結綵的校園,以及在其間川流不息的人群。有許多看樣子是母親的女人牽着自己的小孩四處玩樂談笑,偶爾在裝飾得漂亮的攤位前停下來玩遊戲或買吃食。

今日是園遊會嗎?為什麼恩彤從未提起?

她出了一會兒柙,不久便鎮定心神,細細搜尋起園長室的所在。十分鐘后,季海藍已在這所貴族幼兒園闊朗的園長室內坐定,對面是一個衣飾高貴的婦人以及一個低垂着頭、全身髒兮兮的小男孩。

按着,園長將相恩彤帶入辦公室。小女孩一進門望見她,立即撇過頭去。季海藍倏然起身奔向她,蹲,轉過她的小臉。

“怎麼了?你的臉──”她心疼地瞧着女兒嬌嫩的臉龐,額頭部分有一塊不小的青紫,左頰一條細細的傷口血液已經凝結。

柏恩彤沒說話,倔強地看她一眼,再度撇過頭去。

季悔藍起身,“園長,這是怎麼一回事?”

“很抱歉,柏夫人,今日請你前來便是為了這個。”園長語氣平和,“令嬡方才和另外一位同學打架。”

“就是我兒子。”衣飾華貴的女人尖聲開口,“柏議員夫人,令嬡的教養可真讓人敬佩啊,瞧瞧她把我兒子打成什麼樣。”

季海藍轉頭,那名婦人順勢抬起男孩的頭,她立刻倒怞一口氣。男孩臉上的傷比恩彤還多上好幾處,眼用還掛着淚。

“據我們剛才詢問令嬡的結果,似乎是因為兩人一言不合,恩彤先動手打對方。”

是恩彤先動的手?那樣一個天使般惹人憐愛的小女孩會動手打人?

“好好一個女孩子,長得又不醜,怎麼行事如此粗魯?”婦人的語聲透着嚴重的輕蔑與不滿,“我兒子一向修養好,像個小紳士,不可能在言語上招惹令嬡,一定是她自己蠻橫不講理!”

“告訴我,恩彤,”她再度蹲,凝視着恩彤,“你們為什麼吵架?”

小女孩低下頭,默然不語。

“是你先動手打人家嗎?”她將語氣放得溫和。

恩彤猶豫好一會兒,終於點點頭。

“看吧,她自己都承認了。”男孩的媽媽語音尖銳,“我知道相夫人一向忙,這幾年又一直待在美國樂不思蜀,不過既然回到台灣,好歹也該儘儘一個做母親的義務吧。”她凝望季海藍,眼神似嘲弄似諷刺,“麻煩你以後多花點時間管教令嬡,少在外頭花枝招展。”

季海藍聞言猛然轉頭看向那名婦人,對方嘴角微微牽起一絲微笑,似乎篤定她不好反駁。她心一沉,她在外頭的名聲其如此不堪,就連一個普通的幼兒園學生家長都知道她的傳聞?不,這女人應該是和她同一個杜交圈的人物。

她保持神情乎靜,轉向一旁神色略顯尷尬的園長,“園長,請教那位夫人是?”

“黃議員夫人。”

原來和她一樣都是個議員夫人,怪不得聽說過她的傳聞。她微微一牽唇角,這女人有意藉此事予她難堪嗎?

她武裝起自己,以最平靜的臉孔,最溫柔和氣的語調面對那個女人。

“幸會了,黃夫人。”季海藍微微一笑,神態從容,“正如貴公子一樣,我們恩彤同樣也是個淑女,不論在家裏或在外面,都是一樣知書達禮。今日會和令郎有此衝突,相信絕非恩彤本意。我本來也想不透為什麼,方才聽了黃夫人一席話才恍然大悟。依我看──”她誇張地拉長語調,“很可能是令郎在你這位母親[良好的]教養之下,依樣書葫蘆對我們恩彤說了些不禮貌的話,才會造成今日的衝突。”

她字字句句都是諷刺,偏又用一種極富風度的禮貌包裝着,眼睛更直只盯着黃夫人,眼神凌銳。

黃議員夫人似乎沒料到她竟毫不閃躲,將她的諷刺依樣擲回,一時驚怔在當場。

季海藍滿意她的反應,故意顰起柳眉,“恩彤先動手打人,確實稍稍有失風度,但若追究起原因,我倒認為其情可憫。再說貴公子堂堂正正一個男孩,不至於在爭鬥中落於下風吧。反倒是我們恩彤,這樣一個嬌嬌嫩嫩的小女孩受盡凌辱委屈,我們做父母的才真正心疼呢。”

“你!”黃大人氣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你的意思是,這件事反倒是我們的錯?”

“我並沒有責怪你們的意思。”季海藍迅連抓住她一時失言的時機,“大家都是見過風浪的成年人,怎麼會斤斤計較於這種微末枝節的小事?”她微笑淺淡,一副泱泱大度的豪爽模樣,“這樣吧,這件事就當是我們錯了,我這個做母親的在這裏向令公子賠個禮。”

黃議員夫人氣得幾乎渾身顫抖,偏又只能咬緊牙一言不發。季海藍說得不錯,她確是見過世面的人,自然明白話說到此優勢全被季海藍佔去,若再爭下去,反倒顯得她小家子氣,上不得檯面了。

季海藍眸光一轉,知道這場爭論算是自己贏了。她嫣然一笑,牽起女兒的手,“恩彤,來,跟這位黃同學道個歉。”

柏恩彤看她一眼,小小的心靈似乎頗為狀況如此發展感到迷惘,但她還是乖乖地對那個一徑低着頭的小男孩道了歉。

季海藍則朝站立一旁呆望這一幕的園長微笑,“園長,今天是辦園遊會吧?”

“是的。”她驀然回神,急忙應道,“是本園園慶,我正奇怪恩彤怎麼沒通知你們。”

“很抱歉,恩彤昨晚的確告訴了我,只是我今天早上身體有點不舒服,睡晚了。這孩子也體貼地不叫醒我。”

“是這樣啊。”園長微笑。

“我想,既然我與黃議員夫人已經達成共識了,不曉得能不能讓恩彤帶我到處逛逛?我還未參觀過貴園呢。”

“當然,當然。”園長迭聲應着,“恩彤,你就帶媽媽四處參觀參觀吧。”

待離開園長室一大段距離,季梅藍方輕聲開口,語音平和,“恩彤,今天園慶的事有告訴爸爸嗎?”

“有。”她悶悶地說,“可是他沒空來。”

“姑姑呢?”

“她也有事。”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告訴她?

季海藍想問這個問題,但答案不想可知。她微微嘆息,沉吟不語。

倒是柏恩彤先開了口,“你不是身體不舒服嗎?為什麼還來?”

“我並沒有不舒服。”

“可是今天早上你沒有下來吃早餐,爸爸說你有一點發燒。”

“那個啊,”季海藍微微一笑,“現在已經完全好了。”

“真的?”

“你沒看我現在精神百倍.剛剛還差點跟黃同學的媽媽吵起來?”她調皮地對女兒眨眨眼。

柏恩彤盯着她數秒,“你剛剛封別人說話都說[我們恩彤]。”

“有什麼不對嗎?”她不解。

柏恩彤咬住下唇,“你這樣說好象我是你的女兒,好象──”好象她很疼這個女兒似的。“你原本就是我的女兒啊,恩彤。”她終於了解小女孩的心結,神情比方才更加溫柔。“你那麼乖巧可愛,媽媽可疼死你了呢。”

“真的?”她再度質問,眼神有着不信。

她蹲,握住的女兒雙肩,朝她漾開一抹保證的微笑,“真的。”

恩彤沒答話,但她卻敏感地察覺到女兒倔強的心思動搖了。

“今天園遊會,你帶媽媽好好玩一天,怎麼樣?”

不等小女孩響應,季海藍主動拉起她的手,往外頭繽紛熱鬧的會場走去。

她們在專賣熱狗的攤子買了兩份午餐,一邊輕啜着冰涼的檸檬汁,一邊在園裏穿梭來去,品嘗了各式各樣的點心,玩了各式各樣的遊戲,甚至還參加了兩人三腳的競賽遊戲,結果在躁場上摔了大大一跤。但兩人一點也不尷尬,反而相視大笑好一陣子。

最後,她們甚至在一個砸水球的攤子大戰起來,將應該丟向目標的水球往彼此身上丟,弄得一臉一身濕淋淋的,臉上卻還掛着不可抑制的笑。

下午四點,她們在柏家司機驚異的注視下,頂着還微濕的頭髮上車,身上的衫裙也還有幾處尚未乾。

“啊,”季海藍輕鬆地舒展雙臂,伸了個懶腰,“今天玩得好開心。”

柏恩彤看着她,默然不語。

“怎麼?恩彤,你不開心?”

她搖搖頭,“我玩得很高興。只是──”

“只是什麼?”

她凝望着季海藍,“你為什麼不問我為什麼動手打那個男生?”

“不必問。”季海藍微笑,“一定是那個小男生說錯了什麼話才會惹你生氣。”

“你不想知道他說了什麼嗎?”

“你不想說我就不問。”

她沉默好一會兒,才說:“因為他笑我。”

季海藍心一緊,“笑你什麼?”

“笑我是沒人要的小孩,爸爸不理我,媽媽也不要我。”她垂下眼帘。

季海藍察覺到她語氣的低落,一顆心更加緊扭起來。“別在意他說的話。恩彤,爸爸怎麼會不理你?他最疼你,不是嗎?”

“我知道.我想的是你。”

“我?”

小女孩的臉龐寫着淡淡的幽怨,“爸爸是很疼恩彤,不要我的是媽媽。”

“恩彤!”季海藍一陣心痛,真不知該如何安慰這個曾經遭她離棄的小孩。“你相信媽媽,媽媽也很愛你,真的,媽媽沒有不理你……”

“我現在相信了。”柏恩彤微微笑着,“至少今天你沒有不理我,還趕來幼兒園陪我。”

“恩彤,”她接收到小女孩善意的眸光、甜美的微笑,心跳開始微微加速,“你願意原諒媽媽?”

“我可以考慮考慮。”說著,她唇邊逸出清甜如泉水的輕笑。

季海藍不禁跟着微笑,心情飛揚起來。“恩彤,我們今天晚一點回家好不好?”

“為什麼?”

“我們去逛街。”

“逛街?”柏恩彤眨眨漂亮的眼眸,似乎被她的好心情感染了。

“對!”季海藍對她綻開一朵粲然微笑,“我們去買一大堆東西。”

季海藍果然依言帶着恩彤逛了台北好幾家百貨公司,在女兒的要求下,她們更來到一家專賣日本卡通周邊產品的店。

“就是這個,”柏恩彤舉起一個漂亮的娃娃布偶,“媽媽,我就是想要這個。買給我好不好?”

季海藍望着她微笑,這已是恩彤今天第三次稱呼她媽媽,但那種震撼不已的感覺仍在。她禁不住在心內悄然嘆息,只要恩彤願意用那種軟軟的童音這樣喊她,就算是天上的星星,她也願冒險為她摘下來。

“這是什麼?”

“美少女戰士。”

“美少女戰士?”她揚眉。

“對啊,這是月光仙子,我還想要一個水星仙子──”她興奮地說著,小小的身子在賣場裏翩然旋舞,一雙眼在琳琅滿目的玩偶、淘報、模型等各種商品間轉來轉去,臉上的表情是完完全全的樂不思蜀。

季海藍望着地出神,直到一個興奮的嗓音拂過她耳邊。

“伍德老師,是你?”

她轉過身,茫然的迎向一個看來相當年輕的女孩。她有一頭長長鬈鬈的棕發,同色眼眸閃着愉悅的光芒。

“忘了我嗎?老師,我是伊蓮啊。”女孩繼續以英文說道。

“伊蓮?”她喚着這個陌生的名字。

“是啊,老師,我是你在威靈頓中學的學生,高三時修你的物理課。”

“威靈頓中學?”

“嗯,我現在在柏克萊念書,特地趁假期回台灣探親,沒想到這麼巧在這兒碰上老師!”伊蓮似乎很高興。忽地,她雙眉又微微一蹙,“老師怎麼會在台灣?”

“我的家在這裏。”她愣愣地笞。

“老師的家在這裏?”伊蓮怪叫一聲,“你不是在東岸長大的嗎?我一直以為你的家在費城。”

“費城?”

“是啊,老師說過你跟我一樣有一半中國血統,你的母親嫁給美國人,從小在費城長大。”

她姓伍德?她的父親是美國人?這是怎麼一回事,她不是季海藍嗎?

“對不起,你恐怕認錯人丁,伊蓮。”她力持鎮靜,“我姓季,不是你的伍德老師。”

“你不是?”伊蓮也呆了,“不是史黛西.伍德老師?”

史黛西.伍德?一個陌生的名字。她搖搖頭。

“可是──世上怎會有人長得如此相像?”伊蓮目瞪口呆。

“但我的確姓季。”

伊蓮沉默數秒,“對不起,我認錯人了。”她低聲道個歉后,轉身欲離去。

季海藍卻忽然衝動地喚住她,“對不起,你剛剛說的老師她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柏語莫一到家,立刻差人找來李管家。剛剛才開完一個又悶又長的議會,但他一點疲倦的神態也沒,眸光依舊炯炯有神,只臉龐微微流露一絲憂慮。

“李管家,恩彤怎麼還沒回家?是不是學校那件事沒解決?你不是說太太親自到幼兒園去了?”

“先生放心,太太說那件事已經沒問題了。”

“那她們人呢?”

“太太打電話回來說她帶恩彤小姐去逛街,會晚一點回來。”

“逛街?”柏語莫訝異地提高嗓音。

恩彤和海藍去逛街?就像一般母女會做的事?怎麼可能?

就像在證實他的疑惑一般,柏恩彤軟軟的童音傳了進來。

“爸爸,我回來了。”

他猛然轉頭,望着抱着兩個大型娃娃布偶的女兒朝他飛奔而來,嘴角掛着甜甜的微笑。

“爸爸!”她連人帶布偶地投入他懷裏,仰望他的眼眸璀璨生光,“你看這娃娃,是媽媽買給我的。很可愛對不對?”

媽媽?!恩彤喊她媽媽?

柏語莫將眸光調向靜立一旁的季海藍,她臉龐微微一側,彷佛看出他大感震驚,嘴角勾起一絲帶着調皮意味的微笑,美麗的黑眸掠過一道光彩。

他心一跳,無法直視她難得如此柔媚的臉龐,迅速別過眼眸,“瞧你高興成這樣,這是什麼娃娃?”他問恩彤。

“這個就是美少女戰士。”“美少女戰士?”

“是一部日本卡通。”季海藍輕柔地解釋,“金頭髮的那個是月光仙子,藍頭髮的是水星仙子。”

月光仙子?水星仙子?相語莫嘴角古怪地一撇。這是什麼奇怪的名稱?海藍又怎麼會知道這些小女孩的玩意?“對啊,除了娃娃,媽媽還買了很多東西給我哦。”柏恩彤笑得開心極了,“我們還一起去吃雪糕。”

柏語莫怔望着女兒,他很少見恩彤這麼開心,尤其在海藍面前,她幾乎從不開口跟這個母親說話的,為什麼今天不僅和她說話,看來還玩得挺愉快?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時,季海藍溫溫柔柔的嗓音再度吸引他注意。

“是恩白嗎?”她輕細地喊道,奔向書房門口,不久牽着柏恩白的心手進來。小男孩頭低低的,似乎害怕自己出現的不是時候。

柏恩彤一見弟弟進來,便從父親懷裏掙脫,興高-烈地跑向他,“恩白,快來看!”她從母親手中接過弟弟的手,“媽媽也有禮物給你。”

她帶恩白走近方才季海藍暫時放在地上的幾個購物袋,一陣翻找后終於拿出一隻大大的龍貓和兩卷錄像帶。

“是龍貓哦。”她將龍貓布偶遞入恩白懷裏,“媽媽送你的。還有,她也買了錄像帶。”

柏恩白怔怔地望着懷中布偶,一言不發。

“恩白,”季海藍在他面前蹲,唇邊漾着清淺微笑,“喜不喜歡?這是媽媽特別為你買的。”

他默然,眼中還有着淡淡的驚疑,但在凝望她好一會兒后,終於點點頭。季海藍屏在胸腔的一口氣這才得以逸出。“還有這個,”她拿起兩卷錄像帶,“我們明夭一起看卡通好不好?是米老鼠和龍貓哦,很好玩的。你還記得龍貓吧?那天媽媽彈給你聽的曲子”她開始哼起龍貓的主題曲,“記不記得?”

柏恩白沒有應聲,只默默放下龍貓布偶,靜靜投入季海藍懷裏,小小的頭緊緊依偎着她的胸膛。

一旁的柏語莫完全驚呆了,從不輕易接近人的恩白竟然主動投入海藍懷裏!在相園,能得這孩子如此信任的只有趙小姐,就連語柔也未必能令恩白主動示好。她究竟是怎麼辦到的?短短几個禮拜,不僅是恩彤,就連恩白也開始對地敞開心房,簡直不可思議。

他望向一旁默不作聲的李管家,後者臉上是跟他一模一樣的不敢置信。見他望向她,她抿緊唇,退出書房。

他再轉向已抱着恩白站起身來的季海藍,“你剛剛說你彈琴給恩白聽?”

“是的。”

“可是你不會彈琴啊!”他困惑地搖搖頭,今晚有太多事讓他驚訝,“三年前你還一點也不會。”

“可是媽媽彈得很好。”柏恩彤插口,“那一天我也聽到了,真的很棒。”

“你什麼時候學會彈琴的?”他的眸光緊圈住她。“我不知道。”她神情若有所思,“或許很早以前就會了。”

“不可能。”他否決她的說法,“我確定你從前不會彈琴──或許是在美國這三年學會的?”

“若真如此,”她忽地泛起一抹神秘微笑,“那我這三年在美國學會的事情可多了。”

待兩個孩子在她低低說著故事的聲音中緩緩沉入夢鄉后,季海藍微笑起身,在兩人額頭各印下一吻,按着悄悄退出房間。

她一個人來到廚房,謝絕了剛剛清理完廚房的美云為她煮消夜的建議。

“我自己來就行了。”

“太太要自己煮?”美雲忍不住訝異。

“是啊,只是簡單下個面,我想我還應付得來。”她微微一笑,“你先回房休息吧。”

“是。”美雲猶豫地應了一聲,緩緩退出廚房。

季海藍望着她的背影微笑,知道自己嚇到美雲了。小女孩大概想不到一向養尊處優的太太會為自己弄消夜吧!

她聳聳肩,轉身打開冰箱櫥櫃,尋起消夜的材料,不到二十分鐘,兩碗熱勝勝的家常面已端端正正地放置在托盤上。

她推着餐車,來到柏語莫書房前,輕輕敲門。

“哪一位?”

“海藍。”

書房裏一陣沉寂,好一會兒,終於傳來一聲低沉應答,“進來吧。”

她旋開門,再輕輕悄悄地帶上。“吃點消夜吧。”

柏語莫自桃心木書桌后抬起掛着眼鏡的臉龐,瞥了眼她擱在書桌上的兩碗湯麵,一股清香鑽入他鼻間,“美雲做的?”

“我做的。”

“你做的?”

他驚異的語音似乎早在她意料之中,唇邊逸出一串清朗笑聲,“敢不敢嘗嘗看?”她將他面前的文件拿開,把一碗面放在他面前。

“你會煮麵?”

她聳聳肩,“看樣子對我而言這只是小意思。”

他依舊震驚地看着她,一動也不動。

“怎麼,怕吃了腸胃會不舒服嗎?”她調皮地眨眨眼,“我保證不會,你安心吃吧。”

在她半強迫的鼓勵之下,他終於摘下眼鏡,拿起筷子。幾口面、幾口湯入口,再挑了一些海鮮配料咀嚼幾口后,他驚愕地揚起頭。

“味道怎樣?”她滿懷期待地問。

“還不錯。”他怔怔地應着,似乎不敢相信,“滿有味道。”

“真的?”她一顆心落下來,唇邊弧度優美,“合你胃口就好。”

“你什麼時候學會煮麵的?”

“我想是在美國的時候吧。”

“堂堂季大小姐會親自下廚?”他仍不相信,“我不明白為什麼。”

“我也不明白。”季海藍沉吟許久,“你們說我喝咖啡一定得三匙糖,可是我卻習慣喝黑咖啡;說我不會彈琴,可我明明就會;說我不可能下廚,可我偏偏會煮飯……

她默然,心思回到今天在玩具店碰到的那個女孩。女孩告訴她她是史黛西.伍德,某間位於德州小鎮的高中物理老師,擅長料理,經常請學生到家裏用餐,待人溫和,還給了她一個也在那個高中教書的老師的電話。

語莫是在德州休斯敦找到她的,或者,她真是那個史黛西老師?

她忽然揚起眼帘,星眸掩着迷濛,“語莫,難道你從不曾懷疑──”

他心一跳,“依疑什麼?”

“懷疑我其實不是季海藍。”她眼眸定定地凝視他,語氣亦不尋常的堅定。

“你怎麼可能不是海藍?”他對她的猜疑嗤之以鼻,“世上可能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嗎?”

“你肯定不可能?”

他一窒,“你是什麼意思?”

“雖然機率很低,但世上還是有可能兩個人擁有相同的基因組的。”

“你的意思是,你很可能不是海藍,只是另一個毫不相干的人?”柏語莫提高嗓音,難以掩飾內心的激動。不知怎地,聽到海藍提起這樣的可能性,他的心竟莫名地一陣慌亂。

他激動的神情令她一驚,“我只是說有這個可能。”

“季海藍!”他怒喝一聲,“你究竟是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季家女兒呢,或是不願承認是我柏語莫的妻子?”

“我──”

“當我妻子真令你如此難受,千方百計都要擺脫我?”

“不,我絕不是這個意思”她一陣恍然,心臟加速跳動,臉色瞬間蒼白,唇瓣亦微微發顫。

為什麼她沒想到這一點?若她不是季海藍,就意味着她不是語莫的妻子,就意味着恩彤、恩白不是她的孩子,他們全是屬於另一個女人的……

她只想到自己有可能不是那個有着令人憎厭過去的魔女,卻沒想到這同時表示她不再有資格留在柏園,留在語莫身邊!

“告訴我!”他瞪視她,噴火的眼眸像要吞噬她,“你是否真那麼痛恨柏語莫夫人這個身分?”

不,不是的!她痛恨的只是季海藍,不是他!

她從來沒有痛恨過他。她就是──就是因為太過愛他,才不希望自己真是那個魔女!可是……她究竟是誰?究竟是誰?

季海藍猛烈抱住頭,一陣忽然襲來的劇痛幾令她睜不開眼,腦中思緒翻湧,陷入極度混亂。她忽地狂叫一聲,奪門而出。

她一口氣沖回自己的房間,跌跌撞撞來到鏡牆前,瞪着鏡中人,心神狂亂。

這個女人究竟是誰?季海藍或史黛西.伍德?或者其實誰也不是?

她轉過身,奔到梳妝枱前,顫抖的指尖搜尋着化妝品。

十分鐘后,她望向鏡中陌生的自己。道個女人.有着一雙異常深幽的黑眸.濃密的黑色睫毛微鬈,眼上掩映着深藍眼影,頰上厚厚一層粉,原就細緻的更加光滑無瑕;兩瓣菱唇失了原先淡淡的玫瑰紅,轉成深深的紫紅,近乎黑色的紫紅。

這張濃妝的臉龐,這張有着一對勾魂雙眸的嫵媚臉龐,這張和純潔絲毫沾不上邊,同寫着深深墮落的臉龐真是屬於她,屬於季海藍的?

她瞪着這張臉,極力在這樣的臉龐上尋找着熟悉,拚命想要勾起某種回憶,但她什麼地想不起來。這張臉對她而言只有陌生,只是完完全全的噁心。

她重重喘氣,奔向浴室洗手台,洗掉方才精心描繪的彩妝。她發了猛地沖洗,像要洗掉某種不受歡迎的印記似的。

好一會兒,她才敢重新抬頭望向鏡子。沁着水珠的臉恢復了原先的清秀,乾乾淨淨,透明澄澈。

這才是她。她說服着自己,她不是那個可怕的魔女。

她盯着鏡子好一會兒,最後彷佛終於滿意了,才轉身走出浴室,走向床頭的電話。她拿起話筒,取出一張放在口袋裏的小紙片。

傑森.派克。

紙片上的名字是伊蓮給她的,她說傑森與她在同一所高中教書,而且交情很好。

或者,這個男人可以告訴她,她究竟是誰。她開始照着紙片上的數字按下鍵盤,但到最後一個時,她忽然猶豫了。

假若她其不是季海藍──那麼她就會失去恩彤、恩白那兩個可愛的孩子,她無法忍受自己不是他們親生母親的這種想法,無法想像失去他們……還有柏語莫。

她握着電話的手指開始因用力而泛白。

如果這通電話真的打了,而那個男人證實了她不是季悔藍,那麼她會──她忽然狂喊一聲,-下話筒,雙手緊緊抱住頭,劇烈的頭痛再吹威脅要奪走她的神智。

不行!她做不到!

她已經愛上柏語莫了,她不能失去那個男人!就算她真是季海藍那個魔女也好,至少她能留在他身邊,至少她還有權利去贏得他的愛。

“我必須重新建立自我,”她拚命調勻呼吸,喃喃自語,“必須贏得他和兩個孩子的敬愛。不能逃避,不能逃避……”

她已經愛上柏語莫了。不論是季海藍或史黛西,她都已經愛上柏語莫了,所以只有讓他也愛上她。

她要語莫也愛她──不是她的名字或過去,她要他愛的,是她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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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園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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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言情穿越 柏園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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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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