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曉得過了多久,她才幽幽地醒來。她先眨了眨眼,眼帘方緩緩掀開,露出靈氣動人的黑色瞳眸。
第一個映入眼帘的影像竟是柏語莫的身影。他坐在不遠處一張沙發上,一盞燈光柔美的立燈擺在他身旁,映照着他微垂的臉龐。他低着頭,腿上放着一疊文件,正專註地沉思着什麼。
她眨眨眼,怔怔地凝視他俊逸的側面,尤其是他架在鼻樑上那副無框眼鏡;那副眼鏡意外地柔和了他原先冷漠淡然的氣質,添了幾分乎易近人的書卷氣。她怔望他良久,一直到他終於注意到她的動靜,抬起臉龐望向她。
“我怎麼了?”她開口問道,嗓音是連自己都不敢置信的沙啞,“這裏是哪裏?”
“你不記得嗎?”他靜靜地摘下眼鏡,“這裏是你的卧房。”
“卧房?”她驀然直起上身,微顯慌亂地瞥視四周。這間以藍色係為主,寬敞舒適,裝潢風格偏向古典的房間是他們的卧室?“我怎麼曾往這兒?”
“你突然昏倒了,我抱你上來的。”
他抱她?他不經意的一句話竟讓她臉頰一陣莫名的發燙。她迴轉星眸,悄悄凝睇他,“對不起,一定很重”
“還好。”他淡淡地,“你好象瘦了。”
她瘦了?他怎能確定?難道他從前曾抱過她?
她一直以為他們的感情相當不好,或者他們並非一開始就這樣?他們曾有過兩情相悅的日子嗎?
季海藍有滿腔疑問,但一接觸到他那平淡冷靜的眼神,她就是無法開口。
“現在已經是凌晨兩點多了,你要吃點東西嗎?”
“凌晨兩點?我暈過去那麼久?”
“你剛復原身子原本就虛弱,再加上又經過長途旅行,會疲倦也是應該的。”他立起身,“想吃點什麼嗎?我讓傭人替你準備。”
在凌晨兩點的時候?她搖搖頭,“我現在還不餓。”
他微微頷首。
“大家都睡了嗎?”
“都睡了。”
“那你為什麼還不唾?”她假做不經意,事實上她想問的是,他是否因為擔心她,才一直在旁守着她。
“時差還沒調過來。”他簡潔地答。
“哦。”他冷淡的語氣令她無以為繼,只能怔怔地應着。“你既然不想用餐就再休息一下吧,我先出去了。”
“你去哪兒?”她忍不住提高嗓音。
“回房睡覺啊。”
“你──”她猶豫地,“你的房間不在這兒?”
他瞥她一眼,黑眸中迅速掠過一絲奇特的光影,“我們一向分房睡。”
“我們分房睡?”她忍不住驚訝,“從什麼時候開始?”
“結婚第一天。”他冷冷地響應,旋過身,走向卧房左側一扇門,轉開門把。“我就睡在隔壁,有什麼需要可以敲門叫我。”
“語莫。”她輕喚着,愣愣地看着他欲關上門的身影。
“什麼事?”
“我……”為什麼他們結婚第一天就分房睡?一般夫妻會這樣嗎?他們究竟是因為什麼而結合的?“我們為什麼選擇分房?”
他愣了一會兒,彷佛訝異她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原先平靜的神色也倏地轉為陰沉。“這是你的要求。”他一字一句,語音冷冽,“忘了嗎?”
他沒等她響應,逕自關上那扇隔離兩人的門。
同時也關上他的心。
一顆清淚沿着她瑩潤的臉頰緩緩滑落。
有誰能告訴她,從前的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她和他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糾葛,為什麼今日他們倆的關係竟會是這樣的?
柏語莫仰倒在床,深深地吐氣。
為什麼他的心還會為她牽動?為什麼當她用那雙滿蘊靈氣的眼眸凝望着他時,他竟會誤認其中有着楚楚可憐,忍不住想伸手抱住她細細呵護?為什麼當他抱她回房時發現她比從前纖瘦了,會感到一陣心疼?
她是個魔女啊!柏語莫,難道你到現在還沒認清?
她在結婚第一晚就表明要與他分房,他原以為她只是不習慣與人同房,但很快便明白自己錯了。
至今他仍深深記得她懷了恩彤后,曾用冷淡異常的語氣發表宣言──柏語莫,我願意委身嫁你並不表示我愛你,只因為我父親如比要求我,所以我盡這份孝心。現在我的責任已了,請你別再打擾我。
一直到那時他才真正明了,季家的大小姐根本從未喜歡過他,她之所以願意委身下嫁,只為實踐對父親的承諾。他對她而言不過是一匹種馬,或者只是一個為求躋身名流,不惜一切娶得世家千金為妻的野心分子。
她根本是個以自我為中心的高傲女人,更別提她後來還做了那許多讓人噁心的醜事……他該恨她的,他早認清她的魔女本性!
三年的歲月或許令她失去了記憶,但絕改不了一個人的本性。
他不該為她一時現出的纖弱所迷惑。
柏語莫再次深吸口氣,起身將書桌上幾疊散亂的文件整理整理,歸入書架上的檔案夾,接着打開衣櫃撿出一件黑色睡袍套上。
該就寢了。他告訴自己,雙耳卻不自覺聆聽隔壁房傳來的聲響。
她彷佛一直在四處走動,最後終於打開面向走廊的門,然後又輕輕合上。
他聽着她細碎的跫音經過他房前。
那女人想去哪兒?季海藍決定從探索她曾睡過的卧房發掘她的過去。
但這間以各種深深淺淺的藍交織成的美麗卧房雖佈置得古典雅緻、讓人心曠神怡,卻似乎找不到一樣屬於她的私人物品,既沒有她的照片。也沒有多餘的贅飾。
他們曾經清理過這間房嗎?
她翻找着每個怞屜,每一個都空空落落的,什麼東西也沒留下。終於,她在床邊一個小怞屜找到一本黑色的名片簿。
她迅速翻閱,期望在裏頭找到一絲線索,但一個接一個人名閃過,卻絲毫不能喚起她任何印象。
但有一件事仍引起了她的注意這些名片都是屬於男人的,各行各業、什麼樣的男人都有,卻一個女人也沒有。
怎麼回事?名片上的男人是她工作上認識的人嗎?或者是她的朋友?但怎會一個女人也沒有?
不祥的預感猛然襲向她,她悚然一驚,拿着名片簿的手像被燙了一下,黑色高級皮質的本子重新被丟回小怞屜。
她試着平抑忽然急促的呼吸,一轉身,正對一面鑲嵌着巨大鏡面的牆。她怔立數秒,凝望着自鏡面反射看來柔弱纖細的身影。
這是她自從在醫院醒來后,第一次這麼認真地打量自己。她其實算不上美麗,勉強可以用清秀來形容;但和柏語柔那般清麗出麈的容貌一比,就差多了。
柏家的人都長得相當漂亮,語莫、語柔,就連只遺傳一半柏家血統的恩彤、恩白都十分出色。不曉得季家人是不是都跟她一樣平凡?
她搖搖頭,幽幽嘆氣,伸手撫向鏡中的自己,這才發現這面長鏡竟是可以推開的,她用力一推。
鏡門一開啟,淡黃色的燈光立即自動亮起。季海藍禁不住倒怞一口氣。
那裏頭竟是一間寬敞的更衣室,幾乎跟她這間卧房一樣大。
她緩緩舉步,帶着既迷惑又不安的心情跨進更衣室,一雙星眸四處張望,簡直無法置信她所看到的一切。
這簡直可以算是一間衣飾專賣店,一排排附有轉輪的長型衣架,掛着一套套各樣衣飾。大衣、襯衫、裙子、長褲、針織衫、套裝、禮服,不僅依照衣物的種類擺放,甚至還細分成不同的顏色。再走進去,便是一排排高及她的櫥櫃,她拉開怞屜,發現裏頭是各式各樣的毛衣、、皮件、帽飾,還有一排是鞋櫃。
天!這些都是屬於她的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就算一天一套,也穿不完這許多。她究竟是怎樣貪慕虛榮的女人啊,有必要買上這許多衣物嗎?而且幾乎每一件都是知名品牌,都是尋常人根本無法負擔的價碼。她忽覺一陣噁心,只想快點逃離這間房。她退出更衣室,退出卧室,盡量放輕腳步,悄悄穿過長廊,步下旋轉樓梯,來到一樓。
她茫然望向四周陌生的環境,廚房應該是走哪一個方向呢?
她從前真的住過這間大房子嗎?周遭的一切是如此陌生。
她輕嘆口氣,隨意選了一個方向,不久,竟真的讓她找到廚房。
她按下電燈開關,先是怔然望着現代化的廚房好一會兒,按着才開始嘗試在一排排透明的玻璃櫃申尋找她要的東西。
忽然,一陣細微的聲響驚動了她,她倏地轉身,一個黑色人影迅速在廚房門前一晃。她追上去,人影卻已消失無蹤。
那會是誰?她微微蹙眉,儘力想抹去方才乍見那黑色人影時忽然自心底湧出的強烈不安。那不只是不安,似乎還潛藏着某種恐懼。
哎,有什麼值得害怕的?她一定是看錯了。在這樣的深更半夜,所有人早在棉被裏安享好眠了,怎會無聊到在屋內亂晃?也只有她會這樣做而已。
她微微苦笑,找到熱水壺,馮自己調了一杯熱牛奶。
正自啜飲着香濃的牛奶時,門邊再度傳來一陣細碎聲響,她驀地撇過頭。
然後,她臉上的惶惑不安退去,心跳微微加速,一股莫名的情感漲滿胸腔。她小心翼翼牽起一絲仿笑,生怕嚇走了那個悄悄躲在門邊的織小身影。
“恩白,是你嗎?”她的語音低柔和婉。
小男孩不回答,采出身子瞧了她一眼,又迅速縮回去。
他想看她嗎?想對她說話嗎?
季海藍難抑自心底輕揚的喜悅,緩緩走近他,卻又不敢靠得太近,在離他數步之遙處停了下來。
“恩白,別害怕,讓媽媽看看你好嗎?”
人影兒毫無動靜。
她再試了一次,“恩白,別怕,我就站在這裏不動,我保證。”
這一回他終於有了反應,側轉身子,抬起一張小小的臉龐凝視她。
季海藍蹲回望他,直直望入他那對不似這般稚兒該有的湛深黑眸:那眸中依舊盛着微微的驚慌失措。
她心一緊,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讓自己維持微笑的表情。“恩白,我是媽媽,你記得嗎?”
他當然沒有回答。
“你應該不記得吧?我離開的時候你還好小好小,一定早忘了我了。”她忍不住眼眶一紅,“對不起,其實媽媽自己也不記得你。”
小恩白像感應到什麼,微微向她靠近一步。“你怎麼會到這裏來?跟媽媽一樣睡不着嗎?想不想喝一杯牛奶?”
他點點頭。
她眨眨眼,強自逼同欲奪眶而出的眼淚,起身為他沖牛奶。她找到一個塑料馬克杯,盛了七分滿遮給他。
她望着他靜靜地喝奶。
“為什麼不說話?恩白,你會說話對不對?”
他搖搖頭,將空杯子遞還給她,望向她的眼眸已不再盛着驚慌,但仍然有着戒備。
她重新蹲,嘗試將雙手放上他纖細的肩,他卻像嚇了一跳,迅速地退開。
“恩白,媽媽沒有惡意,只想碰碰你。”她凝望他,眼神專註,口氣溫柔,“就像爸爸今天抱你姊姊一樣,媽媽地想抱抱你。”
他瞪着她,迅速閃爍的眼眸像在問她為什麼。
“不為什麼,因為媽媽喜歡你啊。”她對他微笑,“爸爸一定也曾經抱過你吧?”
他搖搖頭。
“為什麼?”她難忍失望,“你不想媽媽抱你?”
他再搖搖頭。她愣了兩秒,腦中忽地靈光一閃,“你是說,爸爸從沒抱過恩白?”
他點點頭。
她不禁大為震驚,那麼疼愛孩子的語莫竟從來不曾擁抱過恩白?怎麼可能?難道他……不愛恩白?
可憐的小男孩!難道他一直以來過的就是這種倍受冷落的生活?季海藍心臟一陣緊揪,突然發現恩白那不合年齡的憂傷眼神或許是因為寂寞。
她心痛難忍,禁不住仲出雙手緊緊擁住眼前看來孤獨寂寞的小男孩。
“恩白,恩白。”她一聲又一聲低低喚着,強忍許久的珠淚一顆顆滴落,冰冷的液體刺激着小男孩的頸部。他掙扎着,極力想脫離她的擁抱,嘴裏逸出一聲聲驚慌恐懼的聲吟。
恩白在害怕,他竟然害怕自己的母親!
她一陣心酸,“恩白,別怕,媽媽不會傷害你的。媽媽……是愛你的,好愛好愛你……”她不規則地怞着氣,語音破碎,“你不用害怕,不要怕我。知不知道媽媽自己其實也在害怕?媽媽在美國發生車禍,醒來的時候就失去記憶,忘了所有人媽媽忘了你爸爸,忘了恩彤,也忘了你。最可怕的是,媽媽連自己也忘了……”她抱緊他,淚濕的臉頰貼住他的,“恩白,媽媽也害怕,總覺得這一切好象噩夢一樣,真怕自己再也醒不過來了。所以別怕我,求求你,別怕我……”“你做什麼|。”
一聲怒喝驚醒了幾乎陷入歇斯底里的季海藍。
“放開恩白!”一隻冰冷的手捉住她的肩,她肩部吃痛,雙手一軟,鬆開恩白。
她揚起螓首,望見一張毫無笑意的臉龐。那容顏清清冷冷,雖美若天仙,卻讓人看了自脊髓直泛冷意。
“語柔……”
“別叫我的名字!”柏語柔的語聲比神情更加冰冷,將恩白自她身退拉開。“你沒資格喊我的名字。”
“語柔,我──”
“你這魔女!”她狠狠瞪她,眸中燃着熊熊火焰,“你想對恩白做什麼?”
“我沒有對他做什麼,只是想抱抱他而已。”
“恩自不喜歡你碰他!沒聽見他抗議的聲音嗎?”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季海藍低聲道歉。
“恩白,你先回房間去。”柏語柔轉身命令小男孩,他卻躊躇不前。
“恩白!”她再高喊一聲,“連姑姑的話也不聽了?”
高昂的語音嚇着了恩白,也嚇着了季海藍,她立即將眸光調他。
他還是怕她嗎?她仔細尋求他眸中是否有一點驚慌,但沒有,現在他的眼眸只有純然的好奇,還有──一點點對她的依戀。
她沒看錯嗎?他真的對離開她有一點點不舍?季海藍望着他轉身離去,強忍出聲喚住他的衝動。
“你!”柏語柔凌厲的語氣重新攫住她的注意力,“以後少招惹恩白。”
“為什麼?他是我兒子──”
柏語柔打斷她,“你還好意思自稱是?這幾年你跑到哪裏去了?這種一句話不說就丟下兒女是個母親應該有的行為嗎?”她的情緒愈發激昂,“真不曉得為什麼語莫還要帶你回來,他該讓你在休斯敦自生自滅的!”
季海藍深吸一口氣,盡量放柔嗓音,“對不起,語柔,我想從前的我大概真的不是一個好母親。但我會改的。”她企求地凝望着這個小姑,“能不能請你們給我一個機會?”
“別在我面前裝成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我見了就噁心!”柏語柔碎一聲,眸光滿是嫌惡,“我們給過你機會,結果你回報了什麼?”
季海藍一震,無法承受她那種憎恨的眼神。“我做了什麼?”
“你的回報就是一聲不響轉身就走,讓語莫像個瘋子似的找了你好一陣子!讓兩個小孩看着他們失魂落魄的父親,不知所措!”
語莫普找過她?當她離開他的時候,他曾找過她?季海藍大為震驚,她一直以為那時候他們夫妻的感情必早已陷入冰河期,沒想到語莫當時竟還是在乎她的!她茫然凍立原地,心內五味雜陳,情緒紛亂,難以釐清。
“他找過我……”她喃喃低語。
“他根本就不應該找你!”柏語柔嗓音尖銳高亢,射向她的眼神就像一束火焰,威脅着要將她燒為灰燼。“你根本就不應該回來!你沒資格以語莫的妻子、孩子的母親這個身分回來!你知不知道,這幾年都是我在照顧兩個孩子的?恩彤、恩白都是我看着長大的。我為他們付出了多少心血,你沒權利就這樣輕易奪走他們對我的信賴……我才是他們的母親!我才是真正關心他們、愛他們的人,不是你!”她愈說愈激動,眼神幾近狂亂,不停揮動的雙手像某種魔爪逼向季海藍,“你不能就這樣大刺剌地回來,順理成章地從我身邊搶走孩子們,更沒資格從我身邊搶走──”
一雙手自柏語柔身後環住她,定住她顫抖不已的身軀。“小姐,你冷靜一點!”
是李管家,她不知何時察覺了廚房的異常動靜,趕來探視。
季海藍看着她輕聲細語,溫柔地撫慰陷入激狂狀態的柏語柔。說也奇怪,在她婉轉低語聲中,語柔果然漸漸恢復平靜,原先激烈扭曲的臉龐重新恢復冷淡清麗。
“扶我回房,李管家。”她靜靜一句,又是那個美麗平靜的柏語柔,剛剛的一切彷佛沒發生過似的。
“是。”李管家低應一聲,不具善意的眼眸掃過季海藍后,便扶着小姐離去。
季海藍怔怔地凝望兩人的背影。
一個人竟可以一下子冷漠有如冰霜美人,一下子愛嬌有如調皮女孩,一下子又狂亂有如復仇惡魔……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她盯着柏語柔的背影,全身忽地竄過一道冷流,不覺發起抖來。
好可怕……她環顧四周,在眸光觸及窗外因風而搖動的陰暗樹影時禁不住更加驚懼,額頭也泛出汗珠。
柏園,這座隱於山間、像是世外桃源的美麗居所,為何在入夜後會顯得如此陰森可怕?就連里圍住她身子的空氣彷佛也格外陰寒……但即便是再漫長的夜晚,終究有結束的時候。當白日重新降臨柏園,燦爛的天光自餐廳落地窗瀉入時,昨晚的一切更彷彿像一場夢一般。
季海藍坐在長方形餐桌的一角,對意圖服侍她用餐的曉月微微一笑。
“謝謝你,我自己來行了。”她接過女傭手中的咖啡壺,為自己斟了滿滿一杯。
曉月似乎有些訝異她的舉動,愣了一會兒,“我替太太加糖跟牛奶──”
“不用了,我這樣就可以了。”她舉杯就唇,輕啜一口黑咖啡,禁不住讚賞,“這咖啡煮得很棒,很香濃。”
“太太──”
季海藍終於察覺她訝然的神情,“怎麼了?”
“太太從前絕不喝黑咖啡的,而且一定要加三匙糖,一點牛奶。”
這樣小小一杯咖啡要加三匙糖?她是在喝咖啡還是糖水?
她不自覺自唇間逸出一聲低笑,然而這笑聲在接觸到餐廳內眾人愕然的眼光后便忽然停歇了。
她不安地掃視眾人,“我做錯了什麼嗎?”
“你現在喜歡喝黑咖啡?”柏語莫首先開口。
她喜歡喝黑咖啡嗎?她倒沒想過這問題,只是就這樣自然而然的喝下去,而且滋味也不錯,並不會有特別苦澀、難以入口的感覺。
“看樣子在美國三年確實改變了你一些生活習慣。”他越過長長的餐桌凝望她,若有所思。
從前的她絕不可能咽得下黑咖啡,也絕不可能親自倒咖啡,更不可能對那些她認為生來就該服侍她的下人道謝,或者在用餐時輕笑出聲。
她──似乎有些變了。
而他不否認自己喜歡她這種改變。
柏語柔注意到瞬間瀰漫整間餐廳的微妙氣氛,她注意到柏語莫注視季海藍的眼神不再滿是厭惡,那裏頭摻雜了某種嶄新的東西,某種她絕不願意明白的光芒。她轉向兄長,試圖引走他定在那女人身上的注意力。
“語莫,今天我跟你一塊兒去律師事務所。”
柏語莫收回視線,挑了挑眉,“你今天要跟我一起去?”
“嗯。恩白的保母今天就會回來上班,我想不必我再陪他了。”她巧笑嫣然,“想想我也該回去整理整理了,這幾天你少了我這個助理肯定也不大方便吧。”
“那倒也是。有些檔案莫不曉得你歸在哪裏,汪秘書總要找上半天。”
“所以-,我也該回去幫幫她了。”
“好。”柏語莫點點頭,轉向侍立一旁的管家,“李管家,趙小姐說今天什麼時候回來?”
“大概是下午吧。”
“那她回來以前恩白就麻煩你費心了。”
季海藍聽着他們的對話,有股衝動想插口說她可以照顧恩白,畢竟她是他的母親……但她忍了下來,直覺這樣的宣稱必會招來麻煩。
“恩彤,吃飽了嗎?”柏語莫問坐在他左手邊的女兒,“爸爸送你去幼兒園。”
“吃飽了。”相恩彤一口飲盡玻璃杯中剩餘的鮮奶,“我們走吧。”“嗯。”他隨着女兒站起身來,牽着她的心手就要往門外走。
“等一下,語莫。”柏語柔喊住他,“你的領帶沒打好呢。”她仔細替他整理灰色條紋領帶,端詳了好一會兒,方展露一抹滿意的微笑,“這樣才象話。”
季海藍望着他們,一股莫名的酸意泛上心頭。這樣親昵的舉動該是屬於一個妻子的專利吧,她憑什麼靠他如此之近,又笑得如此粲然?
她驀地蹙眉,她在胡思亂想什麼?柏語柔是語莫的妹妹啊,就算對兄長有這種親密的舉動也是理所當然的,她何必嫉妒?但是──是她多心了嗎?她總覺得柏語柔唇邊那抹微笑充滿了佔有性,在語莫不注意時瞥向她的眸光又彷佛是某種示威,彷佛在對她宣告這男人的所有權屬於她──天!她在想什麼?柏語柔是他妹妹啊,是孩子們的姑姑。
可是,當她透過落地窗看着他們一人一漫牽着恩彤的小手穿過庭園,卻仍忍不住有種錯覺,以為他們是一對夫妻,而恩彤正是他倆的孩子。
恩彤和語莫笑得那麼開心,而那笑容卻不是針對她。他們就那樣離開餐廳,甚至沒有向她打聲招呼。
她真的嫉妒!握住咖啡杯的指關節也因過度用力而泛白。
多麼可笑啊!她竟跟自己的小姑吃醋。
季海藍低垂眼帘,藉以掩飾自己的情緒,不願令傭人察覺她內心的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