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嗯……”她張開眼睛,發現房內開了一盞小燈,感覺很溫暖,窗外已經落入黑夜之中,她的腰間橫着一隻長臂,背後緊貼着男人的體溫。

他看不見,這盞燈一定是為她開的……他開這盞燈,他心裏是怎麼想的?而她每次都把燈關掉,是想跟他處在同一個世界裏。

她彎着嘴角,心裏很平靜,繼續閉上眼睛睡,拉着腰間那隻手,無意識地玩起他的手指來。

忽然之間,他的手指抓住了她的手,不讓她玩弄。

“……我吵醒你了嗎?”她張開眼睛。

“你不是睡飽了就故意吵醒我的嗎?”他帶着濃濃的睡意哼聲。

她笑着轉過身子,看着他。

他還閉着眼睛,打算繼續睡。

她看了一會兒,開始摸着他的臉,輕拉他的臉皮,揉着他的鼻子,玩他的眉毛……

“你就是不讓我睡了?”他很困,這幾天不是只有她睡不好。她白天在他懷裏睡了很久,晚上又早早就上床睡,他……有一堆事忙,可沒像她這麼好命。

她兩手捧着他的臉,輕輕吻上他沉重張不開的眼皮,吻他英挺的鼻子,親他光滑的臉,最後兩片嘴唇貼上他的嘴……

他終於清醒張開眼睛,多麼渴望看見她此時此刻的表情,了解她的心情,他卻是面對一片黑暗,看不見她。只有唇間依然緊貼着她的柔軟唇瓣,讓他相信他不是在夢裏。

“天下……我想要你。”她捧着他的臉,看着他的眼睛,心兒怦怦跳,羞紅着臉說。

她緊張看着他的表情,他的反應,他卻像是沒有聽到她的話,一點表情和反應都沒有。

“怎麼了,你不是想要我嗎?”他嘶啞地開了口。

她才發現原來他是在等她。

……她以為他會更主動一點的。

她看着他,緩緩閉上眼睛親上他的嘴,捧着他臉的兩手慢慢滑下來,有些緊張,有些遲鈍地幫他解開一排睡衣扣子……

她的手在他身上游移,當她摸到他強烈的心跳時,她感覺停在她腰間的手收緊。

他內心無比的激動,只是聽她主動開口說她想要他,他就全身血脈債張,熱血沸騰!

她一定不知道這句話對他來說有多重要,他逃過死亡邊緣,卻自私地一再把她留在身邊,直到她在他的面前撞得頭破血流,他卻伸手摸不到她時,他才決心要放手離開她。

他以為只要他離開,就能還給她原有的生活。

沒想到他還沒離開,她已經來找他了。

才短短三天,她瘦了、憔悴了,他卻不知道她是因為受傷,因為擔心他這個瞎子無法一個人生活,還是……真如阿民所說,她真的需要他了,不能沒有他了?

過去總是他強迫她,向她要求,這十多年來,她是第一次主動開口說她想要他,她的聲音是那麼軟柔好聽……

她摸到他劇烈的心跳,應該明白他多麼渴望她,他賭上這一次,她能接受他的話,他就繼續握住她的手,這是他們最後的機會了……

是他離開前夕最後的機會——

當她笨拙地把舌頭伸進他嘴裏時,他再也剋制不住瘋狂的慾望,他抱住她,翻身壓在她身上,狂烈地把她吻了一遍又一遍……

她全身都熱了,不知不覺衣服在他的指間褪下,緊接着他吻遍了她全身,她心跳得好快,緊緊咬着唇瓣,不停在心裏喚着他的名……

天下,天下……

他是她的丈夫,她的天下……

她一個人——

當他在她的身上點起火,讓她陷入瘋狂想要他的情慾時,同時也挑起她只想一個人佔有他的獨佔欲,卻在這瞬間,無端端扯起內心深處的疼痛,她想說他是她的丈夫,她的天下,她一個人的天下!她卻連在內心吶喊的信心都沒有……

原以為經過這兩年,事情都已經過去,以為她已經能夠重新接受他,原來不是這麼容易,埋藏在她內心深處的頑強抗拒,固執不肯輕易妥協的一面,在他正要進入她時,狠狠地推開了他——

她兩隻手抵在他的胸膛,不願看見腦海里的那抹身影就像此時此刻一樣和他重迭,她猛然張開眼睛!

她張開眼睛,對上了他黑漆漆無焦距的眼神,和他一瞬間被打入地獄的表情,她內心一陣刺痛,慌亂地想再把他抱住——

她的兩手來不及抓住他,他已經翻身下床去了。

“天下……”她趕忙起身,她想說,再來一次,她絕對不會再推開他,但她真的不會了嗎?

她心跳着彷徨遲疑,但她卻很清楚她再也不要和他分開,她起碼應該告訴他這一點,她開口正要說——

“我到樓上去睡。”

他淡然丟來的話語,令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冰冷,凍得她到嘴邊的話又縮了回去,看他摸索着套上衣服的背影,她全身一片冰涼,直到他關門離去好久了,她都還坐在床上發獃。

她以為她已經能夠接受他了,沒想到……

天下大概也曉得了,她的身體比她誠實。

☆☆☆☆☆☆☆☆☆

天一亮,她就趕緊起來做好了早餐。

一整個晚上,她都不停在想,在她推開他時,他如果是像往常一樣拿他的毒舌酸她,甚至拿他說風是雨的脾氣轟得她屍骨無存,她心裏都會好過一些。

叩、叩……

“天下,你起來了嗎?吃早餐了。”她到樓上敲門,等了一會兒,沒聽見半點聲音,她才拉開門把……

二樓的主卧室比樓下房間寬敞許多,兩面的落地窗帘拉上了,半點不透光,唯一的光線從她打開的門傾泄而入。

她看見床里的男人翻了個身,緩緩張開了眼睛。

“天亮了嗎?”他狐疑地問。

“嗯,可以吃早餐了。”聽見他還肯開口跟她說話,她不安穩的心慢慢歸位,偷偷鬆了口氣,笑着走進來。

平天下坐起身。

“你要到樓下換衣服嗎?還是我幫你拿上來?”她笑着問他,到另一頭幫他整理被子。

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開口說:“阿國,我確實抱過直羽。”

她拉起被子的雙手僵在半空中,看着他嚴峻的側顏,彷彿這時才肯定他說的話,而臉上的笑容立刻被狠狠給打掉!

他跟辰直羽的關係如何,那時在醫院裏,她從辰直羽的神情中就已經知道了……

原來早已經知道的事實,從他的嘴裏親口說出來,竟是如此殘酷!好像被他空手掏出了心臟,眼看着他把她的心摔碎成一地,而她卻只能看着他失明的雙眼,甚至無法哭出聲來。

她白了一張臉,倏然掉了淚。

“……為什麼現在還要說這個?”她已經一點都不想聽了……好不容易她想記着他這一年來和他重新開始。

“在一起十多年,你曾經在乎過我嗎?”

他忽然又轉了話題,投來一個令她只能茫然望着他,錯愕他怎麼會問出這麼荒唐的話?

“這……還用問嗎?”她跟了他十多年了……

“我也曾經以為不用問,你隻身離家跟了我,為我弄粗一雙手,是最好的證明,但事實是如此嗎?為什麼你從來不想跟我一起生活?你也從來不曾關心我在外頭做些什麼?”

她望着他,張着口,心臟不停收縮……

“後來我發現你只是想擺脫那個不曾令你感到快樂的家,你只是想為自己爭取自由,而我只是剛好幫助了你。如果那時向你求婚的是阿民,你也會答應吧?”

她輕喘了一口氣,萬分不敢相信地瞪着他……

“結果我只是被你利用罷了。這十幾年來,我沒有把結婚證書交出去,就是這個原因。”

她瞪着淺褐色眼珠,不曾眨過一下,眼淚卻拚命的掉,喉嚨一陣酸楚,哽咽着無法開口,腦袋漲滿了混亂的思緒,她包着紗布的頭愈來愈痛……是這樣嗎?

他沒有把結婚證書交出去,結果原因是出在她身上?他把原因歸咎在她身上?

“所以,我才會跟辰直羽交往。”

……是這樣嗎?連他的外遇也是……也是算在她頭上?她淚眼模糊,喉嚨酸苦,忽然之間打了一陣冷顫,一瞬間渾身遍寒!

“你在電話里跟我說,等我回去把話談清楚以後,你打算要離開。我聽得很清楚,我當時會上那座橋,是正好有急事要去南部一趟,我確實想過如果還有時間,會順道回去跟你談。”

她瞪着他,全身冷了一遍又一遍!

他在說什麼?他說什麼……所以呢?他的意思是說他會出事,跟她打那通電話給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始終是要上那座橋……嗎?

“直羽是個好女孩,我想我是傷害她,才會有今天的報應。”

猛然又一記狠棍打來,敲得她眼前一暗,差點站不住!……她緩緩蹲下身子,靠在床沿,仰頭看着他,視線卻被淚水模糊。

“阿國……我也傷害了你。對不起。”

她怔怔地望着他,聽見他確實說了一句“對不起”……他終於向她說了“對不起”,而她……

她一直以為她在等待一句他的道歉,等到他終於說了“對不起”,她卻發現內心只是更空虛,更難過……

為什麼?

“邵智已經聯絡向醫生,我決定要到美國接受他的治療,下午就起程。”

他要去美國治療……下午?可是她連護照都沒辦——

“阿國,這本簿子給你……畢竟你太笨,做投資只會賠錢。”他從床頭柜上拿了一本存摺放到床上給她。

而她還來不及吸收他的話,又聽他繼續說——

“下午我叫阿民來接你回去……畢竟是我對不起你,該離開那個家的是我。另外我在家附近用你的名字買了一棟房子,那是你這十幾年來辛苦所得。房契在阿民那裏,我會叫他拿給你。”這麼一來,如果她想離開他家,還有個地方住。他目前僅能想到對她做這些安排,剩下的,他會慢慢想,想到的再來補償她。“……阿國,你有在聽嗎?”

他說了半天,沒聽到她回半句話。

她張着嘴巴,好不容易才慢慢擠出應了一句:“……嗯。”

他沉默了好一晌,才緩緩點頭。終於……她知道不是她的一通電話造成一場意外,終於……

要分開了。

☆☆☆☆☆☆☆☆☆

溫柔小鎮

天氣愈來愈熱了……

她穿着一件無袖棉衫,一條寬鬆的薄長褲,躺在沙灘上望着湛藍的天空中劃過一條長長的白線。

那是飛機走過的痕迹。

現在家裏多了一個女孩來幫忙,阿民還多請了一名助手,她和媽空出了很多時間,她們已經一起去住過飯店,泡溫泉,四處走了幾回。

她還辦好了護照,下個月要和媽去日本玩……

三個月了,他離開三個月,最近她終於能夠整理混亂的思緒,想起她當初毫不猶豫跟着天下走是因為……

的確是因為她想離開那個家。

在齊家,男人是天,女人只須依靠“天”過日子,不需要有聲音,更不能有聲音。現在看起來很可笑,在這個民主時代里,還有他們這樣的家庭,但在她十八歲以前,確實是過着“無聲”的生活。

在她的生命里,沒有人生目標和志向這種東西,她的未來打她出生就決定了,她只能照着父親安排的路走,嫁給父親所選擇的對象,過一輩子安安穩穩、無波無浪的生活。

她本來以為別人家也是這樣,後來她發現不是的——至少她在平家餛飩麵里看到的不是這樣。

她總是看到平家夫妻在鬥嘴,一開始她心驚膽戰,害怕看到平家老闆“變臉”的畫面,她卻只看到老闆一臉嘻笑,和老闆娘一來一往的吼來吼去,什麼事都沒發生。

原來,還有這樣的家庭。

原來,在平家餛飩麵里,任何聲音都可以出來,不只是男人可以說話,女人也可以有意見啊……

她很愛上平家吃面,平家給她的感覺就像夏天的陽光,讓她這個很怕冷的孩子感到好暖和,心臟好灼熱。

而平天下……她的目光總是跟隨着他,每天都想跟他一起回家,好想當他家的孩子。

她好羨慕他,他是一個有志向,有目標,積極進取的人,和她一點都不一樣。

所以當平天下把她從校園拉出去時,那隻緊緊握住她,拖着她走的手,馬上就牢牢扣住她的心……

當他開口說要娶她,她登時感覺到夏天的陽光灑向她,照亮了內心深處陰暗無光的角落,她看見了她的未來也可以是一片光明燦景!……這麼說來,她的確是有想到嫁給他就可以擺脫一眼望盡的無趣未來。

……

所以,他說她“利用”了他,也沒有錯……她是終於當了平家的孩子,終於也可以有聲音……

她是可以有聲音了,但直到現在她才知道原來在平家,在他面前她的聲音從來就沒有出來過。

她從小就看着母親把“齊家男人”服侍得無微不至,只照顧着他們的需要,從來就不問自己想要什麼,需要什麼……

她以為這是做一個妻子的本分……她從小耳濡目染學來的“本分”,卻讓平天下以為她不需要他。

結果,她還是齊家的治國……連名字都被取得和男生一樣,排在哥哥們之後的治國。

“喂!齊治國,你是想被太陽烤乾啊!”

下午三點鐘的陽光還是很強,也只有她會沒知覺地在這種時候躺在沙灘上。平民皺着眉頭從階梯上走下來。

自從他哥走後,她更常做出一些沒常識的事情來,而他每次都在電話里照實跟大哥說,結果每次都被大哥罵到耳朵痛,怪他沒把她照顧好。

他媽更在一旁加油添醋,一會兒說她哪兒撞到淤青,一會兒又嚷她哪兒摔到破皮,氣得他大哥在電話里狂罵,恨不得飛回來親自“看管”她。

照這種情形下去,他就不曉得他大哥還能在美國忍多久,如果明天突然看到他在家門口冒出來,他也不意外了。

“阿民……是你啊。”齊治國突然爬起來,看到是理着平頭的阿民,很沒力氣地又躺了回去。

“不是我,難道是大哥嗎?”那也真不枉費他剛才特地模仿他大哥的聲音了。

“……他的治療有進展嗎?”她知道他經常打電話回來,也每次都問起她,因為她就坐在媽旁邊而已。……但他從來不會找她聽電話。

“哈,怎麼可能會有進展。”平民早知道她又在沙灘烤人干,出來時順便帶了一把大黑傘。他打開傘,幫她擋陽光。

向醫生早就告訴過他大哥失明的可能因素,他聽大哥說,向醫生也曾經診過同樣的案例,那個失明的患者是開車載着未婚妻發生車禍,結果只有他一人獲救,當他後來知道他的未婚妻當場慘死,還剛懷上他的孩子時,他昏了過去,醒來后他卻什麼也看不到了。

一直到多年之後,他重新戀愛結婚,他的妻子有了身孕,他忽然之間又恢復光明。

向醫生跟他大哥長談過後,得到的結論是認為大哥的失明跟這名患者一樣是心理因素。

那名患者是因為妻兒慘死,他對人生感到絕望,不願意再看到這個世界,才關閉了心門,讓自己處於黑暗。

至於他大哥是為什麼……他看見躺在沙灘上閉着眼睛的齊治國忽然張開眼睛盯着他看,他馬上轉開了眼去。

“阿民,你說的是什麼意思?你哥是去美國治療,你為什麼說不可能有進展?”她立刻爬起來追問他。

平民扯起眉頭。其實很想告訴她,但怕被他大哥罵。

“阿民,難道天下不是去美國治療嗎?”

“那是你說的,我什麼都沒說。”他立刻咧嘴笑,把責任撇得一乾二凈。

什麼……不是去美國治療,那他去美國做什麼?他叫她回老家來,自己一個人去美國,不是為了接受治療,難道……

“阿民,你哥再打電話回來時,你就告訴他,我跟店裏的客人私奔好了!”

平民打住笑容,看她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子,揚着一頭長發離開……

“喂!大嫂,你要回家嗎?”

“不要叫我大嫂,平天下從來沒有娶過我!我不回家,我要私奔!”

“慘了,好像真的生氣了。”看她很氣地踩着重重的腳步,背影愈來愈遠,平民優閑地收起那把大黑傘,甩在肩頭,慢慢散步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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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家治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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