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停車!停車!」
花迎春拍拍車廂木板,外頭駕車的小廝聽到了,吁的一聲停下走勢。
嚴慮看着她掀簾跳下馬車,跑到對巷的小攤前排隊買餅,等了良久才拿到熱餅要走回馬車,她與他透過小欞窗四目相交,她嘴裏正咬着餅尖,滿口都是芝麻香,她揚唇一笑,又折回小攤再排一次隊,遠遠瞧見她對小攤老闆比畫了個「一」字,高高興興接過第二塊餅后才小跑步回來,裙擺上的蝶又飛着,襯着她的笑顏,說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嚴慮動手替她掀開湛藍的帷幔,甚至伸手助她回到車廂里。
「喏。銀鳶城最有名的的芝麻大餅,每日限量。」她大方分他一個。
「不要老吃這種沒營養的零嘴,對身體沒益處,該吃正餐就吃正餐,瞧你,都胖了一大圈。」嚴慮沒動手接,他是個只吃正餐的人,早膳午膳晚膳,一日三餐,絕不吃些小玩意兒、甜品這些被歸於沒營養的食物。
原本啃餅啃得開開心心的花迎春笑臉一僵,「你不吃就算了,我自己吃。」她還得要喂心肝寶貝,不跟他計較。
咬着餅,花迎春有些不快。原本好意多買一塊給他吃,不吃便罷,還說她胖……姑且不論她的好意被踐踏,這樣人身攻擊實在是讓人火大。
她現在是一人吃兩人補,一個人扛兩個人的重量,變胖一點點有什麼關係?再說,她也沒胖多少呀!以前的衣裳她都還能穿,府里也沒幾個人眼尖看見她胖多少,除了盼春說過之外,根本沒人注意到,所以她才能瞞着懷孕的事實。偏偏他就是看出來了,還看得真討人厭的仔細。
「少吃一點。」嚴慮又對她啃餅的模樣有意見。他仍是覺得正餐多吃點比較有益,一碗有肉有菜的飯勝過只撒上幾顆芝麻的煨餅,零嘴吃多了,會影響下一頓正餐的胃口,為了一塊餅,省掉晚膳太得不償失。
嚴慮就是這樣一個嚴律的人,他的生活一絲不苟。
「我自己掏錢買餅吃,又沒花你的,你管這麼多做什麼?!」花迎春已經完全嘗不出餅香,像在啃硬邦邦的麵糰。
「你已經——」
「不要再說我變胖了!」她爆發了,憤然起身,忘卻自己身在車廂里,腦袋就硬生生撞到車頂,痛得她捂腦呻吟,加上馬車倏地顛簸,她無暇顧及自身安全,身子左邊搖搖右邊晃晃,直到嚴慮探手將她扶住,那股昏眩才緩緩結束。他拉她坐下,讓她置於他雙臂之間,她不領情,想要爬離他遠遠的,一手還捂着腦門上的紅腫,一手又要抹淚又要爬行,輕而易舉便讓他又逮回。
「撞到哪裏了?我瞧瞧。」
「不要你管啦!」假惺惺!嗚,好痛……
嚴慮捉住她那對揮舞的小蝥,箝在身前,長指挑開她的髮髻,髻上的鮮黃迎春花全落了下來,他撥開她的發,檢查髮根處是否有傷,幸好只有一點點紅,連個小腫包都沒有,她卻哭了,太大驚小怪。
「沒什麼事,揉揉就好。」
「撞到的人又不是你!你當然說得很風涼!」
「我口氣很風涼嗎?」
「對!」一副在看好戲的態度!沒有半點緊張!要是心底有她,看到她受傷應該要急呼呼的,應該要傷在她身痛在他心,但他沒有,氣死人的沒有!
「只是小撞傷,也沒必要很緊張。」瞧她還能頂嘴,精力十足,毫無病態,能有什麼事?
花迎春氣得不想理他,掙開了他的懷抱,逕自縮身在車廂的一角落,抱着她的大竹籃悶悶不語。
寶寶,你聽!他說的那是什麼話?!沒看到我撞得頭破血流就不開心一樣,真過分,嗚……
她哀怨地自己揉着傷處,說有多痛是騙人的,反而是他的反應讓她覺得被刺傷。
「阿福,去范大夫那裏一趟。」嚴慮對着車廂外的小廝下令。
「是。」
又這樣……在她埋怨他的時候,他偏又透露出一絲絲的關心,教她想真正恨他也做不到。她就是被他這樣牽繫着,以為自己可以走遠的同時,卻又頻頻回首。
「去讓大夫看一下也好。」他拾起她方才弄掉的芝麻大餅,幸好餅外包了層油紙,他將不小心沾了髒的一小部分撕去,遞迴給她。「吃吧。」
「你不是叫我不要吃嗎?」她氣鼓鼓的撇開頭。
「我是要你少吃零嘴。」
「反正我已經胖成這樣了,還有什麼資格吃?!」她故意冷嘲自己。
「誰這樣說了?」
「你!」歧視胖子。
「你如果有按時用膳,就不會嘴饞想吃這些有的沒的。」
偏偏她就是沒有,她餓了一整個早上,午膳也因為匆匆要送飯菜去趙府而耽擱至今,芝麻大餅是她今天唯一塞到胃裏的食物。
「你真像個老太婆。」嘮嘮叨叨、碎碎念念個不停,聽得她耳朵發疼。
「你懂事的話,我有需要念你嗎?」就是因為讓人放心不下,才會羅嗦地多叮嚀幾句。他平時也不是多話的人。
「我只不過吃兩塊餅,跟懂不懂事有啥關係?反正你就是嫌我胖,最好封起嘴巴,半粒米都甭吃,看看能不能快速消瘦下來!」花迎春本來作勢要拍肚子,輔助她的憤慨,還好她及時停手,差點就誤打她的心肝寶貝了。「不過很遺憾,我會越變越胖,你如果嫌礙眼,就盡量避免和我巧遇,否則你就要傷眼傷不完了!」
她無法控制心肝寶貝日愈成長,到時她挺着一顆圓肚,藏也藏不住,他說不定又要嘲諷她怎麼腫成那副蟾蜍樣,她就不敢打包票不會拿菜刀追殺他。
花迎春又突地拍着車廂木板嚷,上回是為了買餅,這回語氣可不是興奮,「停!停車!」然後在他的目光下高傲地抬起下顎。
馬車走勢緩了下來,咯噠咯噠,停住。
花迎春抱着大竹籃跳下車。前一次她是獨自下去的,這次拎着大竹籃,表示她沒打算再上車。
她轉身面向他,與車廂里的他距離莫約五步遠,她將大竹籃放在腿邊,嬌俏的臉上好像有些怒意,嚴慮不會天真地認為她下一刻是會朝他鞠躬道謝,果然——
花迎春極其幼稚地轉過半具身子,一手在臀上輕拍,一手在臉上盡情翻弄各式各樣的鬼臉,用着小頑童間最沒營養的方式在挑釁死對頭。
他卻為了這樣的她而下腹一緊,灼熱的慾望做出最誠實的反應。
她又擠眉弄眼做了六、七個怪表情后才像滿足了,哇哈哈大笑幾聲,抱起大竹籃旋身跑開——跑的速度活像是怕他追殺過來似的孬種,招手攔下一名正推着幾簍青菜的中年男人,與中年男人說了幾句便大刺刺坐上推車,讓中年男人送她一程,看來兩人是熟識。
嚴慮久久沒有收回目光,她發上的幾朵迎春花此時正散落在他鞋旁,車裏瀰漫的香味,究竟是來自於花朵,抑或來自於她,他深陷其中,第一次覺得迎春花的味道是如此濃郁芬芳。
「你說他過不過分?過不過分嘛?!」
花迎春一回到府里就衝到花盼春的房裏,箝握住花盼春的雙肩不停前搖后搖,向花盼春抱怨着今日與嚴慮相遇的鳥氣。
「好過分……」跑進她房裏吵她睡覺,真是過分得該推出午門問斬……花盼春撐不開沉重的眼眸,昏沉沉地應着含糊的回答。
「對吧對吧!你評評理,他錯對不對!」搖呀搖,使勁搖。
「對……對……」花盼春被搖得聲音都在發抖。
「他也不想想,我胖還不是因為他!男人最好命了,累也沒累到他們,結果女人卻得背負着懷胎生子的辛苦和害怕,身材變樣先擺一邊不說,遇到沒心沒肺的男人還在一旁出口傷人,他是不是很惡質?!」
「……」花盼春一直到天亮才合眼,此時不過午時,她還沒睡飽就被人從被窩裏挖起,她眯着眼,對於花迎春的埋怨都是聽十句只懂半句,回應也全是跟着花迎春的句尾在附和,不過聽到花迎春這句話,她有些清醒了,揉揉眼,眸子裏有淡淡的血絲,眼窩下的黑影活似讓人用筆墨畫上去的,又深又明顯,聲音懶懶的,「姊……他不知道你肚子裏懷着他的孩子,你用沒心沒肺來辱罵他實在是有點沒道理。」她替嚴慮說話。
「他就算知道了,那張嘴還是會嫌棄我!說穿了,他就是自頭到腳都不喜歡我!」
咦?哪來的哭音?花盼春瞟向花迎春,花迎春臉上還是寫着怨懟及氣憤,那剛剛那種要哭要哭的可憐嬌嗓是打哪來的?她聽錯了哦?八成是還沒睡飽,幻聽了。
「就算他自頭到腳都不喜歡你,那又怎麼樣?你在乎嗎?你自己還不是一樣自頭到腳都不喜歡他。你與他已經沒有半點關係了耶。」花盼春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趁花迎春怔仲鬆手之際,伏回軟枕上。她還好想睡吶,不過得先解決大姊,否則她甭想有個好眠。
「這、這事我當然知道,我只是氣不過呀!他左一句胖右一句胖,胖胖胖胖的掛在嘴邊,我聽了扎耳!」花迎春氣得直捶衾被。
「也是啦,有哪個女人會喜歡被人說胖的?嚴慮真是太正直了,有些話是只能想不能說呀……」花盼春癱在軟枕上搖頭。
「你說什麼?!你的意思是你也覺得我很胖嗎?!」
「你是呀。」哎喲,腦袋上立刻挨了一記爆栗。
「你看我的臉!一點也沒有胖到!還有我的手,你瞧,又細又白又嫩,還有我的腿,多纖瘦呀——」
「對,除了腰臀——」哎喲,剛挨了爆栗的傷處又被補上第二擊,痛得花盼春飆淚。
聽見妹妹說她胖,花迎春只是有點不服氣,但是左耳進右耳出,不會往心裏擱。聽見嚴慮說她胖,她就有滿腹委屈,將他的話一刀一刀鑿在心版。他說什麼她都太認真去看待,別人批評她可以當耳邊風,偏偏他說什麼她都記牢,而他張嘴又沒說過啥好聽話……
「他竟然叫我不要多吃!餓不是只有餓我一個,還有心肝寶貝耶!他說那是什麼渾話?!我吃餅還是自己下馬車去排隊,看到他坐在車裏,我還一時心軟又再排第二次隊買一塊給他吃,自己付的銀子,沒伸手向他要錢,更沒擦腰喝令他去替我買——」花迎春又哇啦哇啦重複抱怨着一開始她衝進花盼春房裏數落的事。之前花盼春還睡得渾沌,壓根沒聽仔細,這一回她倒是一字不漏聽着,有了聽眾,花迎春講得更義憤填膺、更慷慨激昂。
好不容易,花盼春找到插嘴的機會,「姊,我覺得……大姊夫不是那個意思耶。」
「他就是!」
「他是要你多吃一些飯菜,少吃零嘴,沒有惡意。」
花迎春一時詞窮,房裏突地安靜下來,只有花盼春偶爾陷入淺眠睡夢的微酣聲。
「他……會是這樣想嗎?」
「什麼?」花盼春暫時和周公說了聲等等,從夢中爬回現實,倦累地問。她剛剛沒聽清楚。
「嚴慮真的不是在嫌棄我嗎?」花迎春有些茫然,努力回想着嚴慮那時的表情和口吻,想尋找到他溫柔的蛛絲馬跡——他當然不會有什麼溫柔似水的表情,她連想像都無法想像,太惡了。他明明皺着眉,彷彿她吃餅是犯了多大的罪過,說話時聲音也沉沉的,離溫柔還有好長好長一段距離,說出來的句子更不可能溫柔——嚴慮永遠都是一個跟溫柔搭不上邊的男人。
「我覺得……你不要太去思考他的言行舉止比較好,他的話里涵意到底是好意惡意,你都聽聽就算了,千萬別去鑽研,別擱在心上,別反覆思量。」花盼春打斷她的思緒,而且一開口就要花迎春將此時心頭暗暗付念的東西全數拋掉。
「為什麼?」
「你們已經離緣了。」恕她直言了,「還是你休掉他的。你知道他有多討厭你嗎?據說不久前他推掉一份工作,就因為那富商想在新造的園子裏種迎春花,嚴慮說什麼都不允,到最後嚴慮乾脆不賺這筆——我說這番話不是想讓你難過或仇視他,只是想讓你知道,你已經不是他的妻,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你高興又怎麼樣?你難受又怎麼樣?你還抱持着奢望能與他二續前緣嗎?」
花迎春臉色明顯難看起來,她微微低着頭,像即將凋謝的花朵,垂頭喪氣,搖了搖頭。
「戲春說,近來有許多媒人上嚴府想替他做媒……我們都心知肚明,嚴慮是一個條件多好的男人。先不論他的外表,光談他的好本領及萬貫家財,便足以讓多少閨女心儀,他要從中再挑一個合適他的妻子易如反掌,他根本沒有必要再考慮一個曾經讓他丟盡臉的女人。嚴慮可以再娶到一個嬌俏美麗的荳蔻姑娘,十五、六歲如花一般的年歲,你呢,了不起找個死了妻子想續弦的老男人,一嫁進去就可能有四、五個孩子追着你叫後娘……不公平對不對?但這是事實。」哎呀,離題了,再導回來,「當然啦,我知道是你休了他,你也不稀罕他,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太在意他,不然你看起來好可憐。」
花迎春有好多話想反駁,開了口卻發不出聲音,檀口動了動,想說她才不可憐;想說她一點也不在意嚴慮;想說嚴慮娶誰都不干她的事,而且她還會替那名新任嚴夫人流兩滴眼淚,哀悼新任嚴夫人要面對冷臉嚴慮的棄婦命運——她明明不是啞巴,卻在一瞬間失去言語。
「我甚至想說服你,儘早將孩子打掉。我們花家養得起一個孩子沒錯,可是為什麼要養呢?他的存在有什麼意義?你又不愛孩子的爹,以後他要是問你:娘,為什麼我沒有爹?你要怎麼說?說他爹是個混蛋,所以你休了他,然後他又問你:那你愛爹嗎?你回他:我怎麼可能愛他,叫他甭想了!——孩子不是在愛情下孕育的,他也很可憐呀。」花盼春自床上坐起身,攏攏披散的長發。「你如果想完全和嚴慮撇清關係,最不該存在的就是孩子。除非……你還抱着希望。」
「我……沒有。」花迎春虛弱地否認。
「一個人生養孩子很可怕的,沒人陪着,沒丈夫在一旁呵疼着,再辛苦也沒人分攤着,你如果沒有很愛他,就不要為他做這麼大的犧牲。趁孩子還沒有很大,你考慮吧。」考慮打掉。
根本不用考慮,她要孩子!反正她任性慣了,做事從不問後果,她太短視了,只顧眼前,不顧將來。休掉嚴慮是如此,決定獨立扶養孩子也是如此,她都是任性而魯莽……她自己沒深思過,卻被妹妹說出了心事。
想完全和嚴慮撇清關係,最不該存在的就是孩子……她卻好期待生養一個有着嚴慮的眼、嚴慮的眉、嚴慮的鼻、嚴慮的嘴、嚴慮的翻版的孩子。她在渴望什麼,她自己心知肚明,心知肚明哪……
花盼春覺得自己真壞,好像一個在擊碎大姊美夢的劊子手,可是看見大姊一遇到嚴慮就情緒起伏恁大,每句話每個字每個表情都繞着嚴慮打轉,這太糟糕了,她真怕大姊還深深陷在泥淖里,更怕哪天嚴慮真另娶他人,大姊會承受不了打擊。
「還是乾脆告訴他孩子的存在,看看他會不會為了孩子而和你——」
「不要!」花迎春握拳大嚷,堅定地打斷妹妹的假設。「他只會認了孩子,不會要我。我不要我的孩子叫別人娘!」
「姊,你挑了條很難走的路……」
「沒關係,我不會害怕的。」
「可是在一旁看的人會害怕呀。」花盼春嘆氣。她這個大姊太勇往直前,根本就是橫衝直撞了。
「我要去吃飯了。我好餓,心肝寶貝也好餓。」她什麼都不要想了,反正第一步已經跨出去,只能繼續往下走,停在原地裹足不前並不能改變任何情況。
「唉,該怎麼辦呢……」花盼春又無力地躺回軟枕,閉起眼,不忍心看着大姊挺得好直的背脊。
太勇敢是好事嗎?她開始要懷疑了……
嚴慮面前的大桌上攤着數張白紙,一旁蘸上墨的軟毫擱在澄泥硯上,筆尖凝着豆大的墨珠子因為主人的閑置而緩緩滴入硯心墨池裏,小小的漣漪在硯里成形、擴散,直至消失都沒獲得主人的留神。
他的黑眸落在白紙中央的一朵迎春花,那是昨天替花迎春解去髮髻查看頭傷時無意遺落下來的。花瓣因為離枝過久而逐漸半萎,原有的活力彷彿從花迎春身上離開之後就跟着消失,連香氣也已經走味。
他應該是很嫌惡看到迎春花、嗅到迎春花,對它眼不見為凈。從與花迎春離緣后,他真的非常痛恨迎春花,它開得越茂盛就越像在嘲弄他——可此時是怎麼了?它不但出現在他眼前,而且還緊咬住他的所有視線。
「慮弟!」
門外的喊叫打斷他的沉思,嚴慮不疾不徐地將白紙中央的迎春花收入掌心,左手作勢拈拈右袖,不着痕迹地將它藏於袖中,他再拾眸,正好與跨進書房的長姊嚴雲打照面。
嚴雲年長嚴慮六歲,眉宇之間有着神似於嚴慮的倔氣,日益豐腴的臉上仍帶秀氣及驚人美貌。她手裏牽着一名莫約十歲出頭的小姑娘,怯生生地躲在嚴雲裙后,眨巴着與嚴雲同樣水燦的大眼,當嚴慮掃向她時,她像驚弓之鳥般地藏回自個兒娘親身後。
「月惟,怎麼不叫人哪?」嚴雲頂頂身後像只沒斷乳小貓的女兒。
「舅、舅舅。」谷月惟聲若蚊蚋。
嚴慮淡淡思了聲算是回應,眼神回到長姊嚴雲臉上,無聲詢問她出現在娘家的原因。
「慮弟,雲姊回來看你了,你有沒有很感動?這種時候還是家人最好了,是不?只有家人會關心你、安慰你……雲姊好擔心你,你還好嗎?沒有藉酒澆愁吧?」嚴雲在他身上嗅呀嗅。很好,沒有酒味。她討厭一遇到事就拿酒當水來麻痹自己的廢物,嚴家不會有這種子孫的,呵。「來,雲姊抱抱,你撲進雲姊的懷裏哭吧,不用強忍的——」嚴雲張開雙臂,不給嚴慮任何掙扎的機會就拿他當娃兒一樣地抱在懷裏。
嚴慮反應也不算慢,長姊才抱住他不過眨眼瞬間,他便閃離她遠遠的,臉上不是淡淡的神情,而是明顯的嫌惡。
「你到底有什麼事?直言了吧。」什麼關心安慰?他認識的嚴雲沒這等細膩的姊弟情誼。
「怎麼這麼說話呀?傷了雲姊的心了。」嚴雲拿手絹拭淚。
「沒事就請出去,大門在哪裏你一清二楚,不用我送。」
「雲姊是來安慰你的呀。」無辜水眸還是閃呀閃。
「滾。」
又冷又硬的低喝嚇得谷月惟哭了出來。
「月惟乖乖乖,舅舅剛被人休掉,心情不好,我們不要和他—般見識,他現在脾氣差,看誰都不順眼,舅舅好可憐的——」嚴雲柔聲跟女兒說話,在笑的眼神卻直勾勾落在嚴慮臉上。
「嚴雲。」嚴慮眯起眼,怒氣凝聚,沒有什麼耐心和嚴雲周旋。
「我就是來讓你心情變好的。來來來,快挑一個吧!」嚴雲終於露出真面目,將藏在腰后的好幾幅畫像全擱在嚴慮面前,笑意盈盈,幾乎可以榨出蜜糖來。
又來了。
「雲姊知道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再娶個娘子進門沖沖晦氣,讓你快快忘記之前的慘事。無妨無妨,走了一個女人罷了,我們再娶一個更乖更美更年輕的……你看這個怎麼樣?美吧?有沒有很心動?」嚴雲快手拆了一張畫像的繫繩,將畫攤開,上頭是個絕色天香的美姑娘。「這閨女可乖巧聽話了,人又溫婉懂事,上個月剛滿十六……呀,不喜歡?那這個吧,李媒婆說,這姑娘性子好極了,夫君要她往東,她絕對不敢往西走,我們嚴家最需要這種媳婦兒了。看看她,好福態呢,生十個八個小毛頭都沒問題!」
嚴雲還在說,嚴慮卻已經沒專心在聽。
媒婆說的話能聽,烙鐵都能吞下肚了!
當年,李媒婆也形容花迎春溫婉懂事,性子像乖貓,三從四德當飯吃,賢淑恭謹、蕙質蘭心、才貌兼備、尊夫為天……
結果沒有半項準的。
媒婆能將死的說成活的,丑的說成美的,瞎的說成千里眼,聾的說成順風耳。
嚴慮又想起了成親當日,掀開了紅縭巾,第一次見到花迎春,她睜着好奇的眼與他對視,沒有太多初上花轎的嬌羞及惶恐,睫兒好長好濃,像一對小扇似的,打量他許久之後,她彎眼笑了,眸子裏的晶亮分不清是原先就有的光澤還是那對龍鳳燭的余焰照耀,他還記得她頭一句話便是問他——你就是我夫君?——輕靈似鈴的嗓音好似在笑。他本以為會看到一個自始至終都沒膽抬頭看他的害羞娘子,沒料到他的娘子頗為勇敢,而且話很多。
他曾幻想過要執手一生的妻子該是個怎生的女子,依他的性子,他的娘子應該是安靜坐在桌前縫衣製鞋,身邊一兩個孩子正握着筆在練字,她偶爾停下手邊工作,笑不露齒地瞧瞧孩子,指點哪兒寫錯,聲音細淺文雅,不曾扯着嗓吼——
花迎春不會是這種娘子。
想起她跳下馬車的挑釁動作,嚴慮就想笑,那一瞬之間,他多想衝下馬車追她,將她逮回身邊,比她更惡意地佯裝陰冷口吻,在她耳邊說:「你該知道挑釁我的後果是什麼?」故意嚇她地將她按在他腿上,作勢要教訓她的小俏臀,她一定會死命掙扎,滿嘴俐落地臭罵他……
思及此,嚴慮又笑了。
「慮弟,你這個表情是滿意得不得了嗎?」嚴雲狐疑看見弟弟嘴角勾着淺笑。她這個小弟沒有什麼太大的缺點,就是愛板臉孔,從他一出世,這個性就展露無遺——試問有哪個甫滿月的嬰娃會眯眸瞪着拿玩具戲弄他的姊姊?尋常小娃兒都該要哇哇大哭才討人疼討人寵嘛,真是太不可愛了。
嚴慮回神,看見嚴雲在卷手上的畫軸,嘴裏還呵呵暗笑「成了成了」,他按下嚴雲卷得很開心的手。「我沒說我要畫裏的女人。」
「咦?可你剛剛……」明明笑得很淫。
「我沒有再娶妻的念頭。」
總覺得心裏還在念着什麼,胸口裏還藏着什麼,有個重量就佔在那裏沒走,他的心裏沒有空虛,不需要任何人來填,也沒有空位。
「慮弟……我的天呀,你真的被傷得好重好重,對不?真讓人心疼,姊姊惜你哦……」嚴雲再一次要抱住嚴慮,這一回嚴慮老早看穿她,偏着腦袋閃過,嚴雲不死心,又奔過來抱人,嚴慮手中那柄山水紙扇響亮唰開,擋在嚴雲面前,長臂一伸,將兩人距離拉開。
「嚴雲!你少干這等蠢事!」他覺得嚴雲越活越回去了,年紀越大行徑越愚蠢!
「娘……」谷月惟因為嚴雲跑去追嚴慮而無法揪住她的裙,慌張地追在她身後,極度怕生的她,大眼又積起眼淚了。
「這叫姊弟情深!」我再來!
「我記得我們感情沒這麼好。」我閃。
「娘……」差半寸就能捉到,絲裙又在指前滑開。
「誰說的,雲姊只有你這個弟弟,疼死你了!」餓狼撲羊!
「呿!」
「雲姊知道你是讓那個姓花的女人給傷了,現在變得不信任女人,但我是你親姊,和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不一樣。你誰都可以不信,就是不可以不信雲姊!」老鷹撲小雞!
「你才是最亂七八槽的那一個!」一柄紙扇乾脆合起,拿扇骨去打她的額心。
「嗚……好過分……你這樣說雲姊好心痛……」心是沒多痛,額頭好痛是真的。
「娘……」谷月惟終於捉到了衣料,一顆嚇得噗咚咚直跳的心也緩緩回到心窩口。她抹淚,決定這回一定要巴着娘不放,十頭牛來拉也絕不鬆手!
唔,這布料粗粗的,怎麼一點都不滑手?娘的絲裙像會發亮一樣,摸起來又滑又軟還香香的,怎麼……
谷月惟心頭惡寒,怯怯抬頭,正好對上俯首緊盯她掄扣在他褲管的峻顏,她一記抽息,哇的哭出來。
「瞧你嚇到她了啦!月惟乖,不哭不怕、不哭不怕,那是舅舅呀,之前做了個鞦韆給你玩的舅舅呀——」嚴雲將女兒抱住,不斷輕哄輕誘。谷月惟還是抽泣,沒了哭聲,緊緊攀在娘親身上。「對了,舅舅房門前的樹間不是也掛了個鞦韆嗎?要不要去玩?娘替你推,好不?」先哄小孩最要緊。
懷裏的女兒沒應聲,嚴雲又逕自笑道:「你不是很喜歡玩鞦韆嗎?以前有陣子好愛來舅舅家哩,不帶你來還會吵呢。」
「哪是……因、因為……」
「嗯?」
「因為舅媽會說故事給我聽……」細小的聲音根本全糊在嘴裏,要不是嚴雲正抱住她,耳朵就貼在她嘴邊,她絕對不會聽見女兒說了啥話。
「舅媽呀?」
谷月惟在娘親的肩窩邊用力點頭。
「舅、舅媽說故事好有趣……我喜歡聽舅媽說故事……一邊坐鞦韆,一邊……說故事……」谷月惟說著話時,終於露出好小好小的笑容。
「可你舅媽不乖呀,她都不聽舅舅的話,還跟舅舅吵架,舅舅不喜歡她……沒關係,娘會替舅舅找一個更會說故事、更好看、更美麗的新舅媽!」嚴雲不清楚怕生的女兒為什麼會喜歡花迎春,她連自個兒的親爹都怕哩。
「舅、舅媽的故事還沒說完……」谷月惟又要哭了。
「你舅媽說了什麼故事給你聽?」嚴慮問道,男性的沉嗓害得谷月惟又是震顫地縮縮肩。
「一……一……個……」豆大的眼淚滴下來,精緻的小臉蛋輕皺着,她好怕,怕得不敢開口、怕得連聲音都快擠不出來。
「一個什麼?」嚴慮只是問,聲音卻着實嚇着了膽小如鼠的谷月惟。
谷月惟這回連腿都在抖,以為自己張着嘴是準備號啕大哭,連她也沒料到出口的竟是連珠炮似的故事大綱——
「一個每天臭着冷臉,看人只會用斜眼瞄,問什麼只會嗯好不好不行不要不準不可以閃滾別吵我安靜閉嘴去一旁看你自個兒的書你的嘴能不能閉起來一刻以上的……壞丈夫。」最後三個字勇氣用盡,只剩氣音。
谷月惟說完,又藏進娘親身邊發抖。
「聽起來有點耳熟……」嚴雲嘀咕。是在哪本書上讀過嗎?不不不,好像又不是虛擬出來的角色,太貼近她的生活,貼近到她一時之間想不太起來……
嗯……有個模糊的影子出現。
咦……這影子的模樣真眼熟。
唔……慢慢慢,好像有光源打上來,逐漸地、逐漸地亮起來。
呀!
當嚴雲看見嚴慮時,思潮大量湧入腦門,灌溉她枯竭的記憶,她猛一擊掌。
「慮弟,那不就是在說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