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商隱嫦娥

“夏玄月!”尖銳的吆喝聲從大廳沿路飆到內院,竹籬園的滿園竹子立即被攔腰砍斷,細長還嫩的竹葉像雞毛散落,落滿石板地。

“夏玄月!”砰的一聲,女子大剌剌地將門撞開,門板撞上身後的牆壁又彈了回來。“你為什麼都不回我一聲?”

端坐桌后的男子略微抬頭,往門的方向望了一眼。

細碎的木屑躺在地板上,似乎在做無聲的抗議。

“唉,京城名師傅雕鏤的紫檀門,這下缺了一塊門角還能賣得好價錢嗎?”

女子回頭望了望。“賣什麼賣,家裏多的是銀兩,還沒淪落到要賣門攢錢的地步。”

“我是說如果,如果雅堂經營不善的話。”

“呸呸呸!”女子朝地連呸了三聲。“你少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我還想安養天年。”

“望月,師傅教課時你有認真聽嗎?安養天年不是這樣用。”夏玄月低下頭,手中的硃砂筆還繼續在紙上耕耘。

“現在不是管那個老頭子的時候。”夏望月兩隻手啪地一聲往桌面上拍。“你怎麼一句話都不說?”

“我以為從你進門開始,我說的話就夠多了。”他連頭也不抬。

“為什麼你要上景德鎮卻沒跟我說?”她雙手□腰質詢道。

“因為是我要遠行,不是你。”

“我也要去!”

“這趟我是為了雅堂的事,不是去玩。”他鎮定地又翻了一頁。

“我不管。”她左看右看,突然走到一旁想抬椅子過來,但椅子太沉,她只能拖着椅子到他面前坐定。“我可以在一旁幫忙──”

“你不要搗蛋就好,我不奢望你能幫上什麼忙。”

她咬咬牙。

“我可以在一旁學習──”

“學習什麼,你遲早要嫁人,要相……相夫教子,雅堂的事你可以不用學。”

說到相夫教子時,他遲疑了一下,語氣變得不太肯定。

“至少讓我了解一下家裏的事業──”

“家裏的事業有我和爹擔著,你只要安安分分,乖乖聽話就好。”

她氣得鼓起腮幫子。

“你就是不讓我跟?”

“可以這麼說。”他合上冊子擱到一旁,再從堆積如山的冊子中拿下一冊翻閱。

“哥哥,你怎麼可以這樣!”憑什麼他可以去玩,她卻得被關在家裏哪兒都不能去。

“望月,不要淘氣。”

“我不管!如果你不讓我跟,我就私奔!”她義正辭嚴地說。

“私奔不是用在這兒。”夏玄月微沉下臉。

“我不管、我不管!如果你不讓我跟,我就偷跑、逃家、尋短,死都不嫁城西的段干雲!”夏望月氣得七竅生煙。

“你去問爹,若爹同意我就讓你跟。”面對她氣急敗壞的恐嚇,夏玄月仍是老神在在地握筆工作。

“這是你說的,我現在就去問爹。”

***

“我快死了!”

夏望月一臉病懨懨地趴在小茶几上。

“胡說!你好好的坐在那兒,說什麼快死了。”夏老爺氣定神閑地把玩着瓷馬。

“我求了老半天,你還不讓我去,弄得我現在不僅口乾舌燥,還肚子餓、頭痛,這不是快死了是什麼?”

“聽你的語氣不像。”夏老爺扶着鼻樑上那副價值不菲的西洋眼鏡,仔細地檢查着瓷馬身上的細處。

“爹!”

“老爺,你就讓望月去吧。”夏夫人放下手中的畫冊,不堪其擾地說。她的清麗容貌依舊,但卻又多了一種雍容華貴的韻味,杭州第一美女的稱號二十年後在她身上仍是恰如其分。

夏望月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還是娘對望月最好。”

“我是不想你再繼續吵下去。”夏夫人以軟膩的嗓音冷冷回道。

“哼,我還以為娘疼我。”

“望月,這個時候你不是該待在書房裏上課?”夏夫人雖然看着畫冊,但身體卻隱隱地動了起來。

夏夫人外表看似柔弱,但她不僅熱愛研究兵書,更是收藏了滿滿一座院落的兵書與兵器,閑來無事時就與師父練練養身氣功,這也是為何她已是兩個孩子的娘卻能美麗如昔的原因,在她臉上完全看不到歲月的痕迹。

“呃。”夏望月暗叫不妙。

突然一陣清脆聲音響起,夏望月嚇得回頭往聲音的方向看去,只見瓷馬已碎裂一地,但夏老爺卻若無其事地拿起一旁的一隻花瓶。

不可能是惹毛爹了吧?夏望月吞了吞口水暗忖着。

夏玄月從門外進來,一進門看到地上那攤碎片,似乎是司空見慣般跨過碎片區走到夏老爺身旁。

“窯開得太早。”他對着夏老爺說道。

“要張師傅再晚一刻開窯。”

“明白。”

夏玄月將手中的畫卷攤在桌上。“這是新瓷瓶的圖,張師傅說若要燒成這樣,上色得多加一層。”

“瓶口再大一點,腰身可以縮小一點。”

“嗯。”夏玄月收起畫卷,似乎想起什麼。“望月,你現在不是該在書房上課嗎?”

又來了。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夏望月抱頭,恨不得能立刻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望月。”

“卓師傅今天沒來。”

“卓師傅沒來?他沒和我說過今天有事啊?”夏夫人終於將注意力從畫冊上轉移至夏望月。

夏望月在心裏哀號。

她的舉動終於引起在場三人的注意。

“望月。”

“我、我不知道!”她捂住耳朵不想再聽見任何問題。

夏老爺見事情不太對勁,立刻喚來丫鬟去書房一趟,似乎早有預感卓師傅應該在書房裏。

果然沒多久,卓師傅就一臉狼狽,身上還纏着理也理不清的麻帶,出現在大廳里。

“望月。”

夏老爺睨了夏望月一眼,趕緊先叫人將卓師傅身上的麻帶全數解開,可是他手腕上的刑具卻令人頭痛。

“望月,快將鎖匙拿出來。”

夏望月努努嘴。

“夏望月。”

“望月,別淘氣,快交出鎖匙,否則你爹要生氣了。”夏夫人對於望月這個女兒一直很頭痛。

“鎖匙……在陳捕快身上。”

卓師傅翻了翻白眼。

“阿雪,快去找陳捕快拿鎖匙來。”

“是。”

“阿雪不、不用去了……”她先是出聲阻止隨後又畏縮地低下頭。“陳、陳捕快回鄉去了……”

“夏望月!”長時間被麻帶綁住身體,還被當犯人一樣架上刑具,卓師傅忍無可忍的吼道:“我不教了,孺子不可教也!”

***

“不讓我跟,說不讓我跟我就不跟嗎?我、我夏望月是能夠任人捏塑,要我東我就東的嗎……帶那麼多書幹嘛?”

踏進木箱子裏,卻發現這隻箱子被塞了滿滿的東西,她好不容易才在裏面找到一點空間。

“是卓師傅自己笨,隨便騙一騙就被我綁起來,又不是我的錯,憑什麼罰我不準出門,還不讓我跟哥一起上景德鎮……這箱子怎麼這麼小?論語、孟子、楚辭、左傳……哥哥帶這些幹嘛?”

她吃力地將箱子裏的東西一一搬出,努力半天才發現空空如也的箱子也僅夠她彎腰抱膝側躺。“要命,怎麼可能在這裏面待上一整天?”

夏望月緊蹙着秀眉在箱子邊緣坐下。

丫鬟阿雪在此時提着一壺水進來,乍見夏望月還嚇了一跳。

“小、小姐,你怎麼會在少爺的房裏?”

嚇死人了!阿雪猛拍胸脯,手中的水還因為驚嚇而灑了些,她趕緊將壺放在桌上,眼角卻瞄到地上雜亂的物品。“小姐,你怎麼將少爺的行李全扔在地上?”她驚愕地彎腰撿拾。

“阿雪,我一向待你不薄對不對?”

阿雪背脊一涼。

“是……”

夏望月嫣紅檀口微微上揚,星眸閃耀着狡黠光芒,纖細指尖朝她勾了勾,阿雪困難地吞了吞口水,帶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上前。

“既然我對你不錯,那麼本小姐現在有個天大的困難有待解決,你應該會鞠躬盡瘁吧?”

鞠躬盡瘁!?

就算再怎麼不識字、沒讀過書,她也聽過老管家一天到晚說他要為夏家鞠躬盡瘁,做到死為止。

鞠躬盡瘁不就是做到死為止的意思嗎?

阿雪慘白了一張臉。

“小姐有什麼困難?”

“想個法子讓我能在這隻箱子裏待上一天左右。”

“為什麼?”阿雪瞪大眼。

“因為我要變成哥的細軟。”

“不不不──”

一陣匡啷聲響起,阿雪在愕然當中撞上身後的巨大花瓶,她驚惶失措地跪在地上。

“怎麼辦……少爺的花瓶……”她全身發抖,遲遲不敢伸手摸那些碎片。“小姐……怎麼辦!”

夏望月離開箱子,移往一旁的凳子坐下,輕鬆優閑地替自己倒了杯茶。

“小姐……”

“你喊我也沒用,是你打破的又不是我。”

夏望月喝夠熱茶,順便吃起擺在桌上的豐糖糕。

“嗯,好甜。”糕點的甜膩令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她連忙放下再大口喝茶。“要廚娘別老是放得那麼甜,家裏的點心都只適合爹娘和哥哥吃,我又不喜歡吃那麼甜。”

“小姐……”小姐真的打算見死不救?她從小就在這個家工作,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再說會打破花瓶,有一半的責任來自小姐,如果小姐不要嚇她,她怎麼可能打破身後的花瓶?

阿雪扁扁嘴。

“小姐要阿雪怎麼幫,阿雪就怎麼幫。”

夏望月擱下手中的杯子。

“這可是你說的,我可沒逼你喔。”她斜睨着阿雪。“到時若東窗事發,可別都推到我頭上來,別忘了那隻花瓶呀。”

“嗯。”阿雪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頭。

她指了指一旁的木箱──

“讓我躲在箱子裏不要被悶死。”

雄偉紅門前,“夏府”匾額下。

夏家僕人連忙將箱子搬上馬車,掀起布簾,裏頭擺滿一箱箱沿途的必需品,有乾糧、水等,還有一箱裝着夏玄月的物品與帳冊。

僕人吃力地抬着箱子,屏住呼吸牙一咬將箱子甩上馬車,車廂頓時往下沉,輪子還發出聲音。

“好重,這箱子好重。”僕人甩着發疼的雙手。奇怪,這箱子裏究竟是裝了什麼東西,怎會那麼重?

“將物品搬上馬車就可以上路了。”夏玄月騎着駿馬,駿馬釉黑的膚色,馬鬃柔順,身上坐着一個人,依舊英挺、乖順地站在原地不吵不鬧,安靜地等待主人與家裏拜別。

“玄月,一路上要多加註意自身的安危。”

“有哈薩跟着請不用擔憂,若一切順利孩兒會提早回程。”他示意哈薩上馬,看着眼前送行的夏家人。

“望月呢?”

“那丫頭肯定在使性子,一早就沒見到人。”夏夫人朝夏玄月揚了揚手。“別管那丫頭,她肯定是知道不管怎麼樣都沒法跟,所以嘔氣跑去躲起來。快走,晚了又得多耽擱一天。”

“那麼孩兒就此拜別。”

握緊馬韁,馬蹄噠噠地往前踏出步伐,身後的馬車以習慣苦力的馬兒拉着車廂前進。隨身護衛哈薩則是夏夫人特地從武術館裏聘來專門保護夏玄月的。

夏家的事業做得很大,“雅堂”出產的瓷器在市場屬上等貨,金銀花紋,釉色亮麗,雅堂的內填琺琅器因製法繁複,填施在紋飾框內的琺琅層厚薄難以拿捏,所以在市面上流通的並不多,而又因品質精美,故達官貴人無不趨之若鶩。

許多瓷廠為了得到精美的琺琅器,想盡各種辦法想從雅堂少主夏玄月身上挖出製作精美琺琅器的秘方,而夏夫人也是為了他的安危才聘哈薩來保護夏玄月。

這趟景德鎮之行,實因雅堂出產的瓷器數量太少,所以夏玄月才會想上景德鎮學習著名的掐絲琺琅製法,希望能將兩者融合為一,制出美麗的琺琅器。

天還未亮便已上路,加上出發之前數天即開始打包行囊,所以時間上並沒有延誤。

按照原定計畫到達今日的目的地,他們在小城鎮找了間客棧準備休息過夜。

先將馬兒牽到馬廄里喝水吃草,待僕人將行囊搬到房裏后,夏玄月要隨行的僕人們去吃飯休息,自己則待在房裏。

喝着熱呼呼的香片,一路上腦袋都在運轉,這時也停不下來,依舊想着到了景德鎮拜訪“瓷舍”的負責人時該用什麼方法讓他傾囊相授……

砰!

一聲渾厚的撞擊在房內響起,他豎起耳朵傾聽卻是安靜無聲,四周除了窗外蟲叫聲外並沒有其他的聲音──

砰!

他的背僵了僵。

砰砰!

他皺緊眉頭。

砰砰砰!

他的頸子與背脊跟着碰撞聲怞動。

砰砰砰砰……

夏玄月放下手中的瓷杯,一步步地往最可疑的方向移動。

夏玄月微蹙着濃黑的劍眉,炯炯有神的雙眼直盯着目標不放,但雙腳卻突然停住。

耳邊的碰撞聲越來越清晰,他深吸一口氣從綠緞腰帶里拿出一把金制鑰匙插入鎖孔里轉動。

砰一聲蓋子被踢開,夏玄月還未從驚愕中清醒,一個嬌小的人影已從箱子裏坐起,柔荑還握着手絹在頰邊猛□風。

“呼──我會被阿雪氣死,還說這種方法可以在箱子裏躲很久!”

她轉身望着箱子下方一枚銅錢大小的洞。“鑿那是什麼洞,連一丁點的風都跑不進來,熱死人了!差點被悶死在裏面……”

突地,一道黑影猛地壓了下來。

“夏望月。”他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讓人渾身戰慄。

夏望月困難地吞了一口口水,微抬頭往上看,身子陡然向後彈,抓住箱蓋砰的一聲拉上。

夏玄月不禁搖頭失笑,走回桌邊坐下,瓷杯里的熱茶已涼了大半,他又添了些,讓茶水變得溫暖又不至過熱。

“望月,箱子裏很悶。”

箱子裏發出模糊的嘟囔聲,聽那語調似乎帶着沮喪。

夏玄月只是笑了笑,又繼續優閑品茗,此時傳來敲門聲,客棧小二端來晚膳。

一盤盤香味撲鼻的鄉下傳統美食擺滿桌。

“菊花餅、鵝鴨包兒、蓮花鴨簽、南炒鱔……嗯,這鴨肉餛飩湯真鮮美。”

一聲咕嚕聲從箱子裏傳出來。

“聽說這裏的荷蓮兜子很有名,鹽醬五味調和勻,豆粉作皮,羊肉、雞頭等入盞內蒸,松黃汁澆食──”

砰地一聲,夏望月坐在箱子裏,頭低低地不敢抬頭。

肚子好餓……

她壓住肚子想抑止那丟人的聲音。

“過來吃吧。”夏玄月將自己的筷子擺在身旁的空位。

“哥……”夏望月怕得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肚子餓事小,偷跟事小,將箱子裏的東西全扔了事大。

尤其裏頭全是哥看的書!

“還不過來?”

夏望月不敢遲疑,乖乖向前在位子上坐好,乖順地拿起筷子夾菜,一下甜一下咸,一下吃菜一下喝湯,活像餓死鬼投胎,一輩子沒吃過飯一樣。

哥哥不罵她嗎?

夏望月偷瞧夏玄月的臉一眼,只見他帶着微微淺笑喝茶,見他如此她也安心地填肚子。

也對啦,哥的脾氣是出名的好,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沒法惹他發火……這個荷蓮兜子果然好吃……夏望月再夾起一塊送進嘴裏。

早知道她就死纏爛打,硬是跟着他來就好,根本不用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

“吃完早些休息,明日我讓哈薩送你回去。”

夏望月臉色發青,剛才吃進去的食物硬生生地卡在喉嚨,她瞪大雙眼猛□胸口。

“咳咳──”

什麼!?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月餅美人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月餅美人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