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伏鋼悶悶不樂,明眼人都瞧得出來。
魁梧粗獷的外型做不來文逸書生的憂鬱美感,卻不輪不類學起別人的悲秋傷春。
「唉。」第十聲嘆息飄出,他身旁的小兵官終於聽不下去了。
看一個翩翩美少年嘆氣是享受,看一個大熊武將嘆氣是折磨!
「將軍,你怎麼了?從十八公主那裏回來就心事重重的。」
「哪有。」唉。第十一聲。
「明明就有。」小兵官放下刷馬布,跟着伏鋼往乾草堆里盤腿坐。「難道是你上十八公主那裏,她給你臉色看了?」他只能朝十八公主身上猜測,因為向來面對大軍壓境而面不改色的將軍僅有在提及她時才會變臉,加上將軍就是從賭輸去討水喝之後開始怪裏怪氣,所以十八公主是癥結沒錯。
「……」伏鋼不吭聲,但唇線隱隱抿了抿緊。
「還是你和公主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小兵官不死心,一方面是關心他,一方面是好奇想探詢熱呼呼的新鮮消息。
「……如果她跟你說以後別去煩她,不想因為我被另一個傢伙誤會……這是什麼意思?」伏鋼茫然問道。他想了整夜,明明每個字他都聽得懂,但從她嘴裏組合起來,那些字變得全不識得他,就好像幾年前他率兵往蕃國去,那些蕃兵只會嘰哩啦啦哇呱哇呱的說些沒人明白的話,李淮安那些話,讓他好像又重回到蕃國,滿腦子全是嘰哩啦啦哇呱哇呱……
「十八公主那樣對你說?!」
「嗯。」
「將軍,節哀吧……」小兵官拍拍伏鋼的肩。嗯……對一個失戀的男人該說些什麼呢?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勝敗乃兵家常事?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最後他還是只用了「節哀」兩字。「她說那些話的意思是,你被除名在外了。」
「除名?」
「從十八駙馬的名單中剔除。」
伏鋼只愣了一下,馬上回神,「誰稀罕!」哼。
「不稀罕你就別露出死爹死娘的嘴臉呀。」還有瀰漫在周身方圓百里的那股陰霾黑漩渦又是怎麼回事?
「我只是不爽而已!」
「而已?」小兵官挑眉,質疑伏鋼用的詞彙。
「好啦!我很不爽!」
「哪點不爽了?」
「從頭到腳!從上面到下面!從左邊到右邊!從肚子裏到肚子外面!」
「也就是說,渾身不爽?」
「要不是你們這群死傢伙每回都拿她當賭注,我也用不着上門去討她罵,反而樂得輕鬆!她是在羅唆什麼?捨不得那一杯茶嗎?我下回讓人泡一桶送回去還她!小鼻子小眼睛小心腸,扭扭捏捏端什麼皇親架子——」
「如果將軍真的這麼討厭去她那裏,十八公主要你日後甭去,你應該要大鬆口氣才對吧,現在暴跳如雷太反常了。」和自己嘴上說的完全悖逆。樂得輕鬆?他就瞧不見將軍哪裏有樂得輕鬆的表情。
「我是大鬆口氣沒錯呀!」
「哪裏呀?」睜眼說瞎話。
「聽她那樣說,我高興得很、爽快得很!不用她說,我也不會再去了!隨便她愛跟什麼尚書傢伙好來好去都是她的事!被拐被騙被欺負也全沒有我的事!」吼完,伏鋼咬牙沉狺,眸里燃着火光正轟轟燃燒,才閉嘴不過一眨眼時間,他又按捺不住繼續對著小兵官埋怨,「送她一兩件小東西,她就當他是好人?!殺豬之前也得費些功夫煮食喂肥它們,她懂不懂呀?!陪她去賞花吟詩就是好人?!我就不相信她若是豆腐攤的老闆,那啥尚書會陪她去賞花吟詩!這麼好騙,被捉去賣還替人數銀子!」
「將軍,你在吃醋。」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我在吃醋?!」
「你在吃醋。」小兵官點頭,不厭其煩地重複一次。
「我——在——吃——醋?!」伏鋼瞪大虎眸,看來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行徑就是吃醋的表現。
「你氣到臉都扭曲了,每一句又全是圍繞在介意啥尚書的出現,這不是吃醋是什麼?」
「我只是氣——氣——」氣不下去,因為他毫無足以反駁的正當理由,更不能否定那天看到李淮安和柳揚和樂融融在對弈時,心裏真的真的很不痛快,她對柳揚笑着說著時,每一句都像拳頭捶在胸口,很悶很痛。
但他有什麼資格氣?她說得太對了,他只有賭輸才去找她,每次去不是灌杯茶就是吃口糕餅,然後立刻拍拍屁股走人,他又比柳揚好到哪裏去?
「算了,沒什麼好說的了。」伏鋼又自顧自低頭,繼續悶悶不樂。
「將軍,你不能這麼消極!你甘心將十八公主拱手讓人嗎?你這叫不戰而逃!身為將軍,不戰而逃是奇恥大辱!」
「奇齒大侞就奇齒大侞,既然她覺得那傢伙好就好……嘖,我一點也不想和『公主』這種生物攀上千系。」
所以他在數年前推拒了先皇將十二公主指婚給他的好親事。真有意想當駙馬,他老早就去當了,還用得着等李淮安長大嗎?
「你去告訴眾弟兄,咱們要回戰場去了,該收拾收拾玩心,三日後整軍上路。」伏鋼托著腦後,在乾草堆上平躺,活脫脫像是被一腳踩扁的皮鞠,泄光了氣。
「將軍,這麼快又要走了?」
「本來就只是聽見甯太後有意胡來,才領著精兵連夜趕回來,現在甯太后的事讓穆無疾輕鬆解決了,不走要繼續待在這裏等生鏽嗎?」六天前,甯太后野心展露,早朝之時抱着小皇帝踏上龍座,最後卻在七王爺和十七皇子連袂出現時嚇得幾乎破膽,原先是那麼高傲自信地想成為簾后實權掌握者,最後卻連坐都沒來得及坐熱就連滾帶爬逃回後宮,據說足足兩日都沒敢踏出房門一步。
「十八公主的事你真的就這樣算了?」
「反正……我也要不起一個公主。」
而且……他有些怕李淮安,她看他的那雙清澄眼眸,從他第一次在先皇御書房見到她時就震撼得直想逃避,那是一種本能,一種知道自己若不逃的話,就一定會凄凄慘慘輸掉什麼的本能,即使她那麼嬌小、那麼柔弱,纖細身高甚至不過才勉強到他的胸口,他卻怕她,所以他總是在逃,生怕逃得不夠快,下場是自己不能承擔的。
他在戰場上被稱為常勝將軍,面對她卻輸得一敗塗地。他不曾害怕過任何一名敵將,即便是戰功多彪炳的猛將,他也能和對方單槍匹馬戰上幾十回合而面不改色,獨獨對她,他孬到不行。
敗戰之將,逃得比誰都快。
三日後,伏鋼領著一隊精兵,離開皇城,縮回前方戰線坐鎮。
李淮安登上皇城最高的城樓,微寒的風勢拂亂她的長發,她眯眼望着馬匹馳騁而起的滾滾風沙,倏地做出一名端莊公主絕對不會做的事——
「臭伏鋼,你這個混蛋蠢蛋王八蛋,有膽你就一輩子躲著別回來了——」泄忿大吼的嗓音繞著皇城迴響再迴響,順便飄出皇城外……
她吼完,撥撥雲鬢,恢復淡然嬌容,端著公主架勢,若無其事走下城樓,將城樓守衛驚愕的目光視同無物。
「哈——啾!」
伏鋼在馬背上打了個響亮的噴嚏,柔柔鼻,咕噥著。
「八成是被風沙給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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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鋼一走,又是十天半個月以上的漫長日子,李淮安嘴裏怨他心裏念他,這種你追我逃的遊戲她真的膩了,若是伏鋼從不曾喜歡她,她絕不會厚顏糾纏,偏偏就是感受到伏鋼內斂退縮的情愫,才會如此系絆住她。
這段日子裏,傳出實掌國政的宰相穆無疾病危的消息,然而暗裏穆無疾不是病著,根本就已經逝世的傳言甚囂塵上,她敏銳察覺到皇城內蠢蠢欲動的徵兆。
雖說當今龍位上坐着她哪一位皇兄皇弟對她而言沒有任何差別,然而後宮這幾日開始有許多陌生臉孔假扮宮人進出,她若沒猜錯,應該是后妃們的族親屬下,意味着除了她那一乾子野心勃勃的皇兄弟之外,連外戚們也同樣覬覦,想藉穆無疾病重、聖上又年幼可欺之際謀篡皇位。
權力至高點,誰人不心動。
但若皇位換了非李姓人坐,她們這群公主妃子的下場決計不會太好。改朝換代后,前朝的皇親國戚殺的殺、擄的擄,男為奴女為妓,就如同籠中金絲雀,連逃都無門可逃。
李淮安一個人盯着棋盤出神,腦中想着這事兒,眉心淡淡蹙著。
丹芹端著茶過來,「公主,近來宮裏氛圍好像怪怪的……」
「怎麼說?」丹芹也察覺到了是嗎?
「湘妃的貼身宮女雨兒咋兒個不過是撞見蓮娘娘和一名侍衛打扮的男人說話,竟被蓮娘娘讓人縫起了嘴。還有太后那邊也是,好幾名宮女姊妹都因為細故被重罰……以往都不曾這樣呀!是因為天熱,大家都心浮氣躁,所以火氣大嗎?」
是因為那些小宮女撞見了后把們和自家親族在商討叛國大事,才會被縫嘴的——不過李淮安沒多說,只是接過丹芹奉來的涼茶。
「丹芹,你等會去吩咐其他人,沒事別出去走動,能待在屋裏就待在屋裏。」省得在哪邊的草叢或牆邊看到有人交頭接耳想篡位,無端端被人拿針線縫眼縫耳縫嘴巴。
「為什麼?」丹芹不懂。
「按我說的去做就是了。」
「是。」
「有聽說穆宰相的病情嗎?」後宮雖不管國政大事,但小道消息靈通,尤其是宮女太監們,忙裏偷閑中最愛聊這些。
「有。聽華公公說,穆宰相怕是過不了二十九歲這個大關。三皇子派人去宰相府探過,不樂觀。」丹芹神神秘秘地道。
「若死了可就糟了……」
「丹芹也覺得糟,因為穆宰相是好人,待我們下人也極親切,他死了我們會覺得惋惜。」
「我不是說這種糟了。現在二十六弟虛為皇帝,實際上根本是穆無疾掌權,此時穆無疾一死,他的『帝位』有多少人想搶?」
「呀!公主您沒說,丹芹還真沒想到……那該如何是好?」
「還能如何是好?等所有貪婪的人都爭完了,最後勝出的那個人穿上龍袍登上龍座。」李淮安直言。
「公主您別嚇我!七王爺和十七皇爺應該不會坐視不管才對。」有這兩號人物在,誰敢在皇城裏胡來?
李淮安哧地一笑,「我十七叔當然不會坐視不管,他還會想讓這亂象亂得更徹底。」因為越亂越有樂趣。指望他?還不如自生自滅算了。
「十七皇爺是這種人沒錯……但七王爺不是!」
「七哥去哪兒了有誰知道呢?」李淮安一句話又摧毀了丹芹的希冀。
「對哦,七王爺已經好些日子不見蹤影了……」怎麼在緊要時間,這些要角兒全不見?萬一穆無疾真的兩眼一閉、兩腿一伸,皇城會亂成什麼德行呀?!
丹芹突地又想到一個有用的人,「那伏將軍呢?找伏鋼將軍回來可以制止朝亂吧?」
伏鋼呀……
光是念著這個名字,她心思都紊亂起來。她竟又是那麼想他……
「伏鋼太衝動了,以往都是穆無疾出主意讓伏鋼去執行,兩人合作無間,如今穆無疾病況危急,伏鋼回來也不見得有用,說不定他還會和我皇兄弟及外戚們大動干戈,太危險了……不過是該讓他回來,萬一改朝換代,遠在境外的軍隊恐怕就這麼被棄下,要援兵沒援兵,要糧草沒糧草,只能等死。」李淮安想得長遠,凝神靜思了片刻,她放下拈在指腹的棋子。「丹芹,準備文房四寶,我寫封信讓人送往伏鋼那兒去。」
丹芹半刻也不敢遲滯,三兩下便鋪好紙、磨好墨、潤好筆,送到李淮安手上。「公主決定向伏將軍求援?」
「不能以我的名義,伏鋼會以為我是想拐騙他,而不肯回來。」李淮安說出這句話時忍不住噘嘴。她可從沒有將伏鋼從戰場上騙回來過,更從沒耽誤過他的正事,她都是暗地裏思念着他,偶爾要些小手段讓他多留在身邊一會兒,很過分嗎?她自己沒反省過,所以一點也不覺得過分,但他卻將她視為壞人,當她心眼多得數也數不清嗎?
她冒充穆無疾的謀士,寫下短短几行字,簡單提及「有要事相商,速回」,其餘也不多說,封好信箋,遞給丹芹,丹芹向來伶俐懂事,不耽擱地將這封十萬火急的信送出去。
李淮安擱下筆,以濕帛拭乾柔荑,卻突然想到一件糟糕的事——
「丹芹!等等!」她趄身追了過去,丹芹的身影早就跑得不見蹤跡。她不放棄地又追了一小段距離,皇親國戚豢養出來的嬌貴讓她遠遠不及天天勤勞活動的宮女丹芹,最後落得喘吁吁扶著欄杆動彈不得的下場。
「丹、丹芹……伏鋼會認、認出我的筆跡的……」
伏鋼會認出這封信箋的字跡和之前他收過無數回的平安信如出一轍!
只可惜,那封信就在剛剛被快馬加鞭送往戰場,而丹芹哼著輕快小曲兒,舞躍著腳步回來邀功。
李淮安只能期望伏鋼沒有縝密的心思,粗線條地什麼都沒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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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鋼瞪着信箋非常的久,左翻翻,盯住不動,過了半晌又改轉右翻翻,繼續和它大眼瞪小眼。
信箋上交代要他趕回城裏,這幾個字他認識也學過,難不倒他,不需要找一大群謀士來替他解釋信箋里寫了啥,但是信箋上的字跡眼熟到不行。
「將軍,信里寫了什麼難解的字句嗎?」小兵官見伏鋼沉默太久,以為信箋里有着艱深的密謀大計,才讓伏鋼死鎖著濃眉瞪它。
「這信是穆無疾託人送來的?」伏鋼問,視線仍在與信箋糾纏。
「是。」
「但這不是穆無疾的筆跡……」他收過無數次穆無疾急送來的書信,也不只一回讓穆無疾用這種方式「教導」他作戰計策,所以他相當熟悉穆無疾的墨跡。此時眼前的信里飛舞着他同樣很熟悉的字跡,可是絕不是穆無疾所寫。
「會不會是穆宰相不方便寫,所以讓別人代筆?」
「是有可能,但連筆都拿不動……該不會穆無疾發生什麼事了吧?!」信箋上只淡淡說有要事相商,這要事是啥卻不明說,留下無限想像空間,所以伏鋼朝壞的方面想——
「那將軍,我們快些回去!」
「去牽我的馬來,我一個人回去快多了。」他不準備帶累贅的人。
「是!」
小兵官急忙奔去牽馬,伏鋼則是又盯着信箋發愣,一手拿起壓在厚重兵書下的成疊短訊,日積月累也是頗驚人的數量——
「原來老是寄平安符和信件給我的傢伙是穆府里的人?」
穆府的人……
腦子裏閃過很多張穆府人的臉孔,他一個一個捉出來剔除。穆府除了穆無疾和他熟了些之外,應該只剩下穆夫人——她老拿他當第二個兒子對待——
呀!最後還有一個他熟的——
穆府看門小兄弟阿勁!兩人是拚酒拚出友誼的,阿勁和他一樣豪爽,兩個同類人自然相處起來暢快不婆媽。
不、不會吧……阿勁寄平安符給他幹什麼?
伏鋼機伶伶打了個寒顫,掏出藏在袍甲內的紅色平安符,平安符因為常年被汗水血水濕濡而變得老舊,但他仍是掛在身上不取下,心裏猶記得收到平安符及一張他識不了幾個字的短箋而感動莫名——雖然現在猜是阿勁送的,讓他覺得當初的感動實在是白費,但不否認這個平安符在許許多多危難時助他一臂之力,在困境時給他無限勇氣。
他千猜萬猜,就是沒往穆府里的人去猜。他本來還奢想會不會是……李淮安送的。但他不敢去證實——躲她都來不及了,他還上門去問她這種事幹嘛?
那些叮囑他添衣加飯保平安的書信寫來都不過少少幾字,然而字字撥動心弦,也許他在下意識里渴望那是出自李淮安之手……
伏鋼猛力甩頭,甩掉這個念頭。
算了,等回去再當面問阿勁。大男人的,做什麼女人家的扭捏事呀?呿!
小兵官備妥快馬等在帳外,馬兒的嘶鳴聲像在催促着他,伏鋼將平安符塞回袍甲內,揮開帳幔大步走出。
「要弟兄們這幾日安分些,別受敵人挑釁,更別讓敵人知道我回城去的消息,找個身材和我相似的弟兄天天扛着四柄大刀去陣前晃個兩圈。」嚇嚇敵軍。
「明白。」
這些年來前線小戰不斷,已成家常便飯,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大打,緊張氛圍已經日漸習慣,不像剛來時日日繃緊精神,一丁點風吹草動都得全軍備戰,敵方與我方各自劃出楚河漢界,守着自方的範圍,不至於發兵突擊——尤其這半個月伏鋼情緒惡劣,頗有遷怒泄忿之意,敵軍送上門來讓他練刀練拳頭,他打得可奮力了,比平時更加不留情,所以這半月里敵軍特別安分,誰也不想自討皮肉痛,連五日一大打都省略下來。
伏鋼拉妥墨黑披風罩住全身,躍上馬背,朝城裏方向策馬奔馳,他連趕了兩日的路,火速回到城裏,才一踏進城街立刻聽見不少百姓嘴裏說出來的大事——
穆無疾死了?!
那個傢伙竟然死了?!
謠言虛虛實實,幾乎每個人都在談論,他光走完一條街,差不多也真的相信穆無疾英年早逝了。
他匆匆進了穆府,沒料到百姓口中說的死人卻氣色紅華地半卧床榻喝湯藥,臉上全是輕鬆的淺笑。
「你怎麼回來了?」
「是你派人找我回來的呀!」
「我沒有。」他養病都來不及了,哪有這種閑工夫。
「你沒有?那是誰?」
「我也想知道是誰冒着我的名欺騙伏大將軍你。」而且還挑了個恰巧的時機讓伏鋼回來,這可真幫了他一個大忙。
「這可奇怪了……不過不重要啦!」伏鋼揮揮手,逕自找了座位坐。「外頭都在傳言你穆無疾騎著鳥飛向西邊了。」他忘了是駕什麼鳥又西什麼的,有讀到過,但沒記住,反正穆無疾一定懂。
「哦?」穆無疾只是揚揚眉,並沒有太吃驚的神情。
「聽說有天夜裏,穆府上下爆出大哭,會搞得穆府這麼反常,除了你這個病弱宰相嗝掉外,沒有第二個人有這種本事。」這是伏鋼從百姓口中聽見熱呼呼的消息。
「全城都在傳嗎?」
「是有幾個穆府下人在外頭替你澄清,可是大家還是相信謠言,包括我。」所以他一直到親眼看見穆無疾還好端端在喝葯,才肯相信他沒死。謠言的影響力真大,恐怕全城沒人相信穆無疾還活跳跳的。
「繪聲繪影的流言總是有趣些,人們情願去相信有趣的事。」穆無疾輕聲笑了。
「喂,被傳死掉的人是你耶,你怎麼反而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多觸楣頭!」
「伏鋼,你想……朝廷里又會有多少人也認為我的死訊是真的?」
穆無疾眸里閃過的算計,伏鋼很眼熟。他已經養成了不會被穆無疾那副溫文外表給矇騙的習慣。
「大多數吧。沒有人來探問你的病情嗎?」
「全被冬桃他們請回去了,一概以『少爺身體不適,不方便見客』打發。」穆無疾的專屬小大夫在一旁插嘴補充。
「這種答案絕對會被那些巴不得你快死的傢伙們解釋成——嘿,穆無疾再活也不久了!」伏鋼清楚城裏那群傢伙心裏會怎麼想,說不定有人老早準備好鞭炮要放。
「對,他們現在想等的,就是穆無疾斷氣的消息。」穆無疾笑容添了一些老成。
「我好像聞到了你又在打壞主意的味道……」
「穆無疾一死,會有多少人露出馬腳,我很好奇。」
「你該不會是想用這招來試探那群傢伙……」
「我是呀。」穆無疾不否認。
「喂喂喂,你的死訊只要一散佈開來,皇城馬上陷入大亂,現在掌實權的人是你,你等於是沒挂名的皇上!你以為誰有把小皇帝放在眼裏?要不是你還擋在前面,那個小奶娃老早就被他那群皇兄皇叔給撕來配菜吃!只要你一死,下一個跟着上路的絕對就是小奶娃——」
他伏鋼雖是武人,但好歹也和皇城裏那群傢伙周旋不少年,總是懂了些陰謀詭計,那群傢伙想做什麼、會做什麼、要做什麼,他心知肚明。若穆無疾的死訊傳進他們耳里,他們不可能像現在安安分分不蠢動。
嚴重性還需要他向穆無疾說明嗎?!
「所以伏鋼,這件事就得麻煩你了。」穆無疾還有臉拍拍他的肩,儒雅笑着。
「咦?麻煩我什麼事?」
「進皇城將小皇帝給偷出來。」
「你要我去偷——」伏鋼瞪大眼,看着笑得一臉燦爛卻又緩緩吐出巨石般字句的穆無疾。
「對,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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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鋼雖是窮苦人家子弟,但他活得光明磊落,即使山窮水盡,他可是從不曾偷過別人家的一隻雞、一粒米或是一根蒜苗來果腹。
沒想到活到二十九歲,第一次當賊,偷的不是食物或銀兩這等小東西,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不對,不是「一個」,是兩個。
左手挾著沒被吵醒的小奶娃皇帝,右手抱着李淮安,他自身也茫然了。
小皇帝偷到手就算完成任務,他為什麼還轉往李淮安的寢居,連她也一塊帶走?
是因為他知道接下來皇城將面臨大亂,將她留在那裏會有危險?
她伏在他頸肩,沉沉睡着,一點也不擔心被他擄走之後會被帶往哪裏,纖細的雙臂圈在他頸際,全身重量都偎在他身上,當她鼻息輕輕噴吐在他頸間,好幾回他都幾乎失手將小皇帝給鬆手摔掉,他必須屏緊呼吸,心無旁騖才能平穩躍過皇城一個又一個的屋頂。
而李淮安也是怪人,她一點都不驚訝看見他出現在她房裏,甚至像是早就料到,所以當他抱着小皇帝,大步踹開她的房門,冷凜著臉要她乖乖跟他走,她竟也不多問、不懷疑、不抵抗,簡單披上一件薄袍子就等著讓他將她扛上肩膀。
現在把她帶回來,下一步該怎麼料理她,成了他最大的難題。
自做孽不可活,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吧,記得之前好像讀到過……原來用在這種時候正好吻合。
「伏鋼……你怎麼佇在房門前不進去?」
李淮安醒了,她柔柔眼,看起來帶有稚氣,嗓音還在半睡半醒間,不像她平時說話時靈活流利,聽起來卻有另一股可愛的迷糊。
她的話提醒了伏鋼。沒錯,他從皇城回來之後一直站在自己房門口不知所措,掙扎著該將她抱進房裏還是乾脆咬牙再將她抱回皇城,擺回原位,就當沒發生過「偷人」事件……
「伏鋼?」李淮安以為他沒聽見她說話,又喚了一次。
「我先跟你說清楚,我帶走小皇帝是為了保護他,而帶走你……是為了要你來照顧他——他是你皇弟,你知道怎麼照顧好他!」
這絕對是一個最劣等的謊言,要綁個奶娘也不該找上嬌貴公主李淮安。
「是穆宰相要你這麼做的嗎?穆宰相身體無恙?」她會如此猜測是伏鋼雖然魯莽,但他的魯莽只懂得橫衝直撞,和野心者直接刀劍相向,不會顧及到她二十六皇弟的生命安全,所以應該另有人負責使計策畫。
「你不用管這麼多。」她幹嘛關心起穆無疾?伏鋼心裏不怎麼痛快。
他用肩膀頂開房門,將她與小皇帝抱進屋裏,小的直接放在床上任他繼續睡,大的自己從他臂彎滑下,打量他的房間,表情看不出有沒有嫌惡或唾棄屋內的簡陋。
伏鋼管不住自己的嘴,不禁冷嘲道:「真抱歉了,要委屈高貴的十八公主在這破屋子裏住下。」
「我又沒說什麼,你何必酸我這麼一句話。」李淮安收迴環視擺設的目光改覦他。伏鋼的房間確確實實不華麗,與她的寢居相較,她放置華服的着衣室還遠比這兒大上兩倍。她知道伏鋼不喜愛物質享受,他的房間如同他的人一樣單純,一目了然。
她明白他沒惡意,他剛剛那句話的文雅版是:你是金枝玉葉,讓你住在我的房裏太委屈你了,不過為了你與小皇帝的生命安全,請你見諒——他不說,她自己加註解行了吧。
「我與鳴鳳睡這兒,你呢?」她坐在床上,輕輕拍著小皇帝的胸口。
「我只要有張椅坐着也能睡。」他的將軍府里是有空房,但是若他睡在別間房裏勢必會引起猜測,等於擺明告訴人他在房裏藏了什麼。最好的方法就是一切如常,粉飾太平。
「我想穆宰相應該只要你偷走鳴鳳吧,你帶我來是失策,藏一個孩子容易,要多藏一個大人麻煩,趁著天未亮,你送我回去吧,照顧鳴鳳的事,找個大嬸來做就可以了。說實話……我只抱過鳴鳳幾回,談不上照顧,我沒這麼好的本事。」
「不行!」他想也不想就厲聲拒絕。「天一亮,皇城裏就大亂了,你待在那裏是想找死嗎?你以為皇城裏那群傢伙一爭奪起來,後宮還能好吃好睡當做沒事發生嗎?萬一穆無疾的歪主意失敗,你會遭到什麼下場誰敢保證?!叫你住你就住羅唆什麼!找大嬸來顧孩子,我要不要乾脆多找幾個人替他換尿巾?!小皇帝在我這裏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安全,你懂不懂呀?!懂的話就趕快上床去睡!別滿嘴要送你回去這種屁話!」
伏鋼吼得很大聲,似乎忘卻了深夜裏,這恁大的嗓門會吵醒多少將軍府里的人。他吼人的氣勢很足夠,一般小孩見著了大概會嚇哭得浙瀝嘩啦,但卻嚇不着她。她之所以乖乖聽他的話在榻上躺平身子,全是因為他自己都沒注意到他方才吼出了多少對她的關心及在意,這讓她好開心,他是在擔憂她的安危,不願將她獨留在皇城裏面臨任何可能發生的危險。
他粗聲粗氣也不過是笨拙想掩飾自己的體貼柔情罷了。
她枕着伏鋼睡過的枕,蓋著伏鋼蓋過的被,對伏鋼露出甜美笑靨,這是伏鋼應得的獎賞。
被罵還笑得這麼可愛幹嘛?!伏鋼心裏嘀咕,眼神卻將那抹迷人的笑容盯着不放。
被罵還笑得這麼可愛……
這麼的,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