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一次伏鋼覺得等待是如此煎熬難耐,從穆無疾口中聽見可以將她帶回來的消息之後,他連夜趕路,馬不停蹄,無法忍受將她多留在東鄰國一天。
他踏進囚禁着她的冰冷宮殿,等她出現。
就在伏鋼幾乎想乾脆推開守門侍衛,直接衝進去帶她離開時,李淮安的身影緩緩步入他的眼帘。她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回都要清瘦,月牙色的衫子罩在她身上,近乎要將她淹沒。她素著臉,長發未盤未東,長長流溢在背後。
「伏鋼……」
她輕聲喚他,他覺得鼻腔一股熱辣竄起——天呀,原來他是這樣奢望着能從她口中再度聽見自己的姓名!
他箭步上前,不顧任何人的探索眼光將她攫進懷裏,雙臂交疊在她背脊,將她按向自己,不留空隙。
「我帶你回去。」他埋在她頸際,用盡最大忍耐說出這句話——忍耐不去怞出腰際四柄大刀,將東鄰國那隻畜生碎屍萬段!
「嗯。」她頷首,任伏鋼將她抱起——而且不是用扛屍體的方式——他用粗壯的左臂環過她腿后,讓她可以「坐」在他手臂上,右臂則是滿滿攬抱住她,讓她覺得自己像個受盡寵愛的娃兒一般。
臨走前,伏鋼還先上了東鄰國君王的寢室,狠狠朝他臉上轟一拳才甘休。
李淮安很慶幸伏鋼打人時,伏在他身上的她是背對這一切的,否則她會良心不安。至於伏鋼抱着她轉身離去時,無法避免地與東鄰國君王打上照面,她伸出玉荑,拈著白絹,向東鄰國君王輕輕揮揚,以唇形對他說道:「謝謝您這段日子的照顧。」
然後她趕快將臉埋進伏鋼肩窩,當做沒看見東鄰國君王鼻血猛爆的慘狀。
「如果你累了,就先睡一會兒。我們得先離開東鄰國,回到我國境內才能找個地方讓你休息。」伏鋼知道站在別人的國土上還揮拳打別人家的老大是蠢舉,但他就是氣不過,氣那個傢伙竟不懂得善待她,不將她小心翼翼捧在掌心,從他身旁將她帶走,卻還不珍視她……
娘的,要是不爽那一舉就再來開戰好了,他伏鋼吃飽撐著等他啦!
「我不累。」
「你如果是害怕的話……有我在,你可以好好睡,我不會讓你再有機會回到東鄰國。」他以為她是這段日子受盡折磨,因為恐懼而不敢閉眼入睡。
李淮安是明白他的貼心的。
「我不害怕,我只是想醒著跟你一塊走這段路。」
「你……隨你高興。」
一路上,兩個人都清醒,兩個人都沒說話,只有彼此的呼吸很清晰,直到跨過東鄰國界,他放慢腳步,將她帶到鄰境小村——就是妤蘭的家鄉,雖曾經慘遭屠村,此時已經恢復五成,至少住的草屋都重新搭建好,菜園裏重新栽種的菜芽還小小一株,毀壞之後的重生,顯得更加可貴。
村裏的村民都還記得伏鋼,因為拜伏鋼及軍伍弟兄之肋,他們才得以儘早回到往昔的生活。
所以當伏鋼向村民借住一夜,順便討件乾淨衣裳及一桶溫水,村民自然大方出借。
「這裏的水大概只夠擦擦身子,你湊合點用,這是衣裳。洗完就出來吃點東西,大嬸用剩飯熬了一些雜菜粥。」伏鋼交代完,見她點頭,他才離開。
李淮安沒用多少時間打點自己,她稍稍梳洗完畢,套上曬得又香又暖的布衣,跨出房門,桌上一鍋熱呼呼的粥還在冒煙,伏鋼則是在房外喂馬。
「伏鋼,我好了。」她朝門外輕喚,伏鋼拍拍馬臉,才走進來。「先去洗洗手,一塊用膳。」剛剛摸過馬哩,雖然那匹馬看起來比伏鋼要乾淨得多——伏鋼一身風塵僕僕,胡碴子都可以拿來磨人了。
伏鋼看着她的笑容,緩緩伸手去觸碰她。「你看起來瘦好多……他都不給你東西吃嗎?」
先摸馬再摸她?這男人真是……
「沒的事,我有吃。」
「你都吃到哪裏去了?!」
「吃到肚裏。」她笑着撥開他的手。「我才剛將臉擦乾淨,你一碰又給弄髒了。聽話,快去洗手。」
「是是。」伏鋼到屋外水井打些水將雙手洗凈,再回屋裏,李淮安已經將兩人的粥分別盛好。
「不用等我,快吃。」
她卻還是等到伏鋼拉開長椅坐定,拿筷捧碗后才跟着他一塊開動。
「將軍,這裏還有一些腌瓜,自己做的,嘗看看。姑娘,你也多吃一點。」親切的大嬸端來好些盤配菜,熱烈招呼著伏鋼。她不知道李淮安的身分,只以為是伏鋼的朋友。
「大嬸,別忙了,有粥吃就太夠了。」伏鋼知道村子裏的生活勉強餬口,若不是顧及李淮安承受不住奔波之苦,他沒打算叨擾百姓。
「別客氣別客氣。是說……妤蘭還好嗎?有沒有太麻煩將軍?本來如果她不嫌棄的話,我們大夥都很樂意幫忙照顧她,誰知道她只纏著將軍……好久不見她,她現在怎麼樣了?」
聽聞妤蘭這兩字時,李淮安抬眸,正巧對上伏鋼一臉失措。
「我、我跟妤蘭沒有關係!」他是對著李淮安回答的。
「呀?」大嬸不解。
「我是說……她現在很好,留在將軍府里幫忙,傷口也恢復得極好,如果沒有意外,她可能一輩子都會留在將軍府不走了,但我會讓她常回來看看你們大家——」伏鋼見到李淮安正要擱下筷,只吃了半碗粥就沒打算再進食,他飛快按住她的柔荑,不讓她離席,繼續道:「她與我府里一名馬夫相戀,我打算讓他們兩人成親,成親之後她自然是跟着住在我府里。你們儘管放心,他待妤蘭極好。」明明回的是大嬸,他的雙眼卻是看向李淮安。
「原來是這樣,那真是太好了,明兒個一早我就去跟所有人說這件好事。」大嬸聽見這個好消息,眉開眼笑的,現下當然得趕快去跟老伴說去,畢竟老伴與妤蘭她爹情同兄弟,也算是妤蘭半個爹親。
大嬸走後,伏鋼仍沒鬆開按在李淮安手背上的姿勢。
「你有沒有聽清楚?我和好蘭沒有關係,有的只是兄妹之情。」
「聽清楚了。」
「你要相信我。」之前就向她解釋過一回,但沒得到她的釋懷,這一回,他要聽見她親口應允。
「好,我相信你,也很抱歉誤解了你。」
「你以後有什麼懷疑的事情,直接問我。你也知道我不擅長說謊,是不是騙你的,你一看就清楚了,不要自己一個人躲著哭……有沒有聽見?!」最後一句還不忘補上兇狠的惡聲惡氣,但前頭幾句連貫的氣勢已經一路破到底,導致最後那句也端不出太強的效果。
李淮安凝眸看他,水亮的眼兒微欽在長睫之下,聲音幽幽的。
「我那時以為……一切都完了。我總是一直在等,從你走後,我仍是天天讓人溫著一壺茶,希望你心血來潮往我這兒來時,都能喝到熱茶。我聽見你帶了個美姑娘回來,我想,等待已然成空,我責怪自己,恨自己放不開,然後,在街上看見你與妤蘭,我又變得好恨你,恨你這般折磨我,恨你讓我苦苦相思,恨你總是獃頭獃腦,恨你從不曾待我溫柔,恨你在看見我時總又躲着我,恨你自欺欺人,恨你不解風情,恨你劃出你我之間的鴻溝,你是我這輩子恨得最深的人……」
伏鋼只單純就字面上的涵義在聽,她說她恨他,而且還是恨得最深的人……
這絕對是打擊,重重的打擊。
他喉頭干啞,好半晌無法擠出半句話來。
「原來你這麼恨我……」他、他真的太遲鈍,竟然不知道她對他存在的情感是恨而不是愛。
也、也該是如此,他又沒有待她好過,他總是故意想忽視她,之前更躲了她兩年,憑什麼要她不恨他?連他都恨起自己來了……
在伏鋼要收回按在她手背上的溫掌時,換她又壓上了另一隻柔荑。
「我所謂的恨,和你所認知的恨,不一樣。」她就知道他誤會了。
伏鋼不懂,但懂她此時的笑意是無限包容,嘴裏說著恨,臉上卻柔美得驚人。
「恨就是恨,有什麼不一樣?」他撇開頭不再看她,是狼狽,也是歉疚。
「我的恨,如同你恨我是皇親國戚一般。這樣比喻,你可有更明白些?」
恨她是皇親國戚,真的恨的,不是她,而是皇親國戚這身分。她口中的恨是這樣的恨,那代表着——她恨他讓她苦苦相思,恨的不是他,而是相思之苦。她恨他獃頭獃腦不解風情,恨的依舊不是他,而是獃頭獃腦不解風情——
她恨的,並不是他,就像他恨的,始終也不曾是她。
「我想……我有些明白了。」伏鋼訥訥道,黝黑的臉龐閃過一抹淺紅。
李准安滿意於此時她覆在掌心底下的大手由緊繃逐漸變為柔軟,她握住他,一直到他旋轉手腕,原先朝下的掌心轉了一圈,將她的縴手納入寬廣的掌里,反握住她。
至於她為什麼要拐這麼一大圈,而不直言說愛?
還有什麼理由?當然是怕又被大受驚嚇的伏鋼給丟了出去。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這樣握著,好像沒法子喝粥……」
「那……我放開好了……」伏鋼這才發覺自己把她握得好牢,她的手又軟又小,真有些戀戀不捨。
兩人默默喝着粥,這期間內,誰也沒說話,李淮安有些羞怯,伏鋼卻比她更靦腆,整顆腦袋壓得好低好低。
伏鋼臉上灼熱的紅暈,足足一整夜都沒有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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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皇城,就是不太輕易過關的硬仗在等待他們。
一個和親失敗甚至被退回來的公主,雖然律法上並未明訂此為何罪,然而不能儘力促進兩國和諧,甚至可能導致另一波更大的危機,陷百姓於戰爭水火,又耗費國本,這些罪名一條一條都不比貪污來得輕。
前車之監有個十公主,當時先皇的處置方式是送十公主到寺院裏去禮佛誦經長達半年之久,即使算不上是實質責罰,但讓一名倍寵嬌貴的公主去寺里嘗著與皇城裏珍饈不同的粗茶淡飯,也沒能打扮光鮮亮麗,又得日日早起,跟着師父們洒掃清潔,沒有任何身分之別,亦算是給足了教訓。半年後十公主回到皇城,指婚給了小官,這同樣是處罰。
十公主都如此處置了,李淮安的下場只能更差不能更好,才能服眾,因此,穆無疾仍得公事公辦,在御書房裏傷透腦筋。
「若這回不罰你,日後每一名公主都有樣學樣,我們又該如何向百姓交代?此次若能無事度過就罷,若東鄰國不肯善罷甘休,嚴重性如何不用我再次說明。十八公主,你認錯不?」此時的穆無疾是宰相,更是代理君王,有權下達任何懲處,而正牌的皇上因為抄書抄累了,已經趴在桌上睡熟了,御書房裏還有幾名相商的文官,同樣在聽著穆無疾如何樹立典範——而伏鋼,被驅趕到御花園去捉耗子。
「認。」李淮安沒第二句辯解。
「東鄰國君王還挨了一拳。」
「是淮安的錯。」
「這項罪名你也要攬?」穆無疾挑高眉。他當然知道出拳的人是誰,由她頂罪太過牽強。
「是,本該由淮安來攬,淮安是始作俑者。」
「那麼,罰什麼好呢?十公主罰得不輕呀。」要是比照辦理,李淮安可就糟糕了。
「不妨就按照十公主的處罰吧,先讓十八公主去佛寺半年,回來再替她指婚。」一名文官如此提建。
「別忘了十八公主還擔了一項毆打東鄰國君王的罪名!得罰更重!」另一名文官補充這點,又一名文官也加入,三人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討論起來。
穆無疾來到李淮安身旁,傾身一嘆,壓低了嗓,「你說,弄成這樣怎麼收拾?」
「沒關係,三名大人很快就會商討出處罰我的好方法。」李淮安也回得低低的,眉眼間凈是笑意。
「你……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下棋太狠。」走的棋路都讓人心驚膽戰。
「是沒說過,但我知道你心裏有這麼想過。」
「東鄰國那邊……你也鬧得翻天覆地?」
「穆宰相此言差矣,淮安是去東鄰國和親,何來翻天覆地的指控。」她一臉無害,不改溫雅恬靜。
「這種話,騙騙伏鋼還行。」想騙他,還差得遠。
「你只要知道;我此番和親,絕對不會替百姓帶來任何危險,相反的,東鄰國這個盟友是跑不掉了,你大可放心。」
「你現在還是多擔心擔心你自己吧。」穆無疾語畢,三名文官似乎也商量出結論,由其中官階最高的那位代表發言——
「宰相,我們想到該做何處置了!」
「說來聽聽。」反正也不會有啥好主意。
「這次和親失敗,東鄰國君王必定極度憤怒,當下之急應該是安撫東鄰國君王,務必求得兩國和諧。」
廢話。「繼續。」
「所以不妨先派使者去聽聽東鄰國君王有何意見,再來決定十八公主的處置。現在則先送十八公主到善緣寺去,替國家百姓祈求平安。」
真多虧了這三名文官只能想出這種處罰——這和十公主的處置有什麼不一樣?!
不,都是他的錯,他竟然還妄想從他們嘴裏聽出幾句道理。
「你怎麼說?」穆無疾問向李淮安。
「如此甚好。」她不反對,悉聽尊便。
穆無疾喃喃搖頭。「好什麼好?我擔心你前腳去了佛寺,後腳就有人去大鬧佛寺。」那個被刻意支開去捉耗子的傢伙。
「瞞着他不就好了。」
「瞞得住才有鬼。」伏鋼找不到她一定會轉而找他,不得安寧的人換成了他。
「但是不懲治我,你會更麻煩吧。」
「沒錯。不懲治你的話,無法服眾。」尤其是城裏這事傳得熱絡,眾人都瞪大眼在看朝廷如何應對。
「那麼,就按眾官的處置。」
「你……這盤棋還沒下完?」後頭還有留有棋路?
李淮安彎起眸,唇角輕揚著笑弧。
「只差一步,『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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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送去念佛當尼姑?!」
伏鋼乍聽這個消息,不敢置信。
御書房旁側的小小議事廳還回蕩著伏鋼那句失聲吼出的驚訝。
「不是當尼姑,只是去念念佛,祈祈福,吃吃素菜。」穆無疾一點也不驚訝伏鋼會有這號神情,而且他也知道等一會兒自己一定又會被伏鋼提起領子吠。
果然——
「這就是當尼姑!」伏鋼粗魯扯過他。「是你這傢伙的主意?!」
「她沒做好她分內之事,不罰她不行。否則日後我下令還有誰會聽?」
「你、真、該、死!你把兩國和平相處的重擔丟到她肩上,讓她獨自去面對那隻畜生,做得好是天經地義,做不好就要殺頭,你有沒有想過她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連男人都沒自信能做到的事,卻讓她承受,她在東鄰國受盡折磨,回到這裏非但沒能獲得慰藉,還被硬扣上罪名,你敢動她就給我試試,我不會跟你善罷甘休!」
「伏鋼,你用了不少句成語。」原來伏鋼在盛怒之際可以出口成章呀,好神奇。
「你不要給我顧左右而言他!」
「連『顧左右而言他』也說得出來?」之前那幾個被伏鋼丟出門的夫子都能瞑目了。
「穆無疾——」伏鋼咬牙。
「伏鋼,你也體諒體諒我的難處,有很多事不是我說算了就可以作罷。十八公主不罰,十公主那裏誰來交代?同樣是和親失敗,十公主現在過着什麼日子,需要我說明讓你更清楚些嗎?與十公主同父同母的十五皇子及二十皇子又豈會信服?」
「我管你那麼多!反正想動她得先過我這關!」伏鋼豁出去了,他絕不讓人再動李淮安半根寒毛!他受夠了!之前目送她去和親,他獨自一個人回來,鎮日渾噩,沒有人知道他在做什麼,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像是失去了精力,握著大刀也能呆坐竹籬旁好幾個時辰不動,滿腦子混亂旋迴的全是李淮安的容顏以及她最後問他的那句「伏鋼,你希望我為誰留下來」——
他像個瘋子對著月亮吠:為我!為我!為我!為我……
他吼得聲嘶力竭,痛恨自己為什麼沒在東鄰國那隻畜生面前也這般大聲,不要放開李淮安,不要去管任何後果,也不要在乎東鄰國是否會惱羞成怒引發激戰。怒髮衝冠為紅顏,這句話他甫學到時嗤之以鼻,不認為個人小愛值得放在國家大愛之前,對照那時的不屑,他為自己的念頭感到可恥,卻在感到可恥的同樣,仍想這般做——
帶她回來,失而復得的激動他都還沒有平息下來,卻又要再見她受苦,想都別想!
「伏鋼,大局為重。」
「重你個屁啦!我現在什麼都不管,將李淮安交出來!」伏鋼完全像個惡霸,攤手向穆無疾要人。
穆無疾實在很想叫人進來將伏鋼拖下去斬掉。他很佩服自己還有如此寬大的胸襟和這隻難以溝通的傢伙平穩說話,「人絕對不能交給你,她是待罪之身。」
「你是和我杠上了?!」好大的狗膽!
「我是為了正朝綱而堅持。」理直氣壯。
唰!一柄大刀抵在穆無疾脖子問。
「交出來!I
情同兄弟,翻起臉來一樣六親不認。
「砍了我也沒有用。我死了,你認為七王爺會比我好商量嗎?」看來大夥都忘了還有一個對待自己親人也不會多手下留情的七王爺李祥鳳。他連自己的親爹皇帝都敢扯下來,處置區區一個公主妹妹,他連眼都不會眨。
唰!又加上第二柄。
「交出來!」
伏鋼才不理會那麼多。
「不交。」
第三柄大刀也架上去了。「馬上交出來!」
「你就算把第四柄也擱上來,同樣只有一個答案:不交!」
兩人互瞪彼此,誰也不讓誰。
「你們……是在玩什麼遊戲嗎?」李淮安充滿困惑又帶些悶笑的嗓音打斷屋裏兩個男人的對峙。她甫跨過門檻,身子已被扎紮實實抱住,鼻間充滿熟悉的汗味,那是伏鋼的懷抱。
她身子一旋,被伏鋼藏在胸口,伏鋼怒視著穆無疾,好似穆無疾正打算搶走她一樣警戒。
「他要把你送去當尼姑!」伏鋼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口氣有多稚氣,彷彿孩童間的爭吵,指著穆無疾對她說:他壞,我們不要跟他玩!我們跟他切八段!
「不是當尼姑,是去佛寺修身養性。」她糾正他。
「修什麼身養什麼性呀!你不需要!」
「伏鋼,穆宰相是在救我,你不懂嗎?」她笑嘆。
「救你?」伏鋼滿頭霧水。
「送我去佛寺,看在其他人眼裏是軟性的處罰,無論這罰的是重或是輕,至少對眾人而言,我都承受了該受的懲戒。再過一陣子,事情會被人淡忘,我這和親失敗的公主也就不會那麼頻繁地被人指指點點了。」
「原來如此。」伏鋼很受教地點頭,方才與穆無疾幾乎要翻臉的對峙怒焰也在李淮安簡單解釋后立刻被澆滅,只剩下几絲苟延殘喘的白煙。
一頭剛剛還那麼盛怒的蠻虎,竟然被李淮安輕易撫順了虎毛,看在不久之前脖子上架滿沉沉大刀的穆無疾眼中,很不是滋味。
「我記得我也是試著跟你講道理,你可沒像現在這麼溫馴這麼懂人話。」
伏鋼凝了他一眼,一點都不反省。
「穆宰相,你別跟伏鋼一般見識,他只是擔心罷了。」李淮安代替伏鋼投以歉笑,離開伏鋼的保護,款挪步子到穆無疾面前。「我是來同你說一聲,我都準備好了,隨時可以起程往善緣寺去。」她才說完,伏鋼又皺起眉,她朝他輕笑,他撇撇唇,將滿嘴想嘀咕反對的話又咽回去。
「讓伏鋼送你去。」
「伏鋼,你願意嗎?」李淮安仰頭看向伏鋼。
「廢、願意。」本想用「廢話」兩字,但她的笑容不應該得到這麼不識相的粗魯話。
「那,用完午膳就起程?」李淮安還是掛著淺笑,半點也不像即將被送到佛寺去吃苦的人。
「嗯。」
「丹芹她們應該備好午膳了,不過全是素菜哦。」她走在前頭,準備領路帶伏鋼去用膳。好久沒與他同桌吃飯,真懷念。
伏鋼突然跨開步伐,擒住她的柔荑,她以為他有事,所以停下腳步,抬眸覷他,卻發覺伏鋼只是牽着她一逕往房外走,她不得不跟着他繼續前行。
本來她想開口喚他,彷佛察覺了什麼而靜默下來。
沒事,只是牽手。他的背影,彷彿如是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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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都是李淮安恬靜地在皇城裏,等待伏鋼從遠方戰場平安回來,這次,等待的人,換成了伏鋼。
她進善緣寺半年,他每一天都在數日子,尤其是國泰民安的現在,他的四柄大刀幾乎都快生鏽了。無戰可打的將軍是廢人,因為沒有其他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可做,讓他的思緒滿滿都是她。
這半年裏,葉子與妤蘭成了親,兩人時常回妤蘭的故鄉去看故友,妤蘭雖然沒有完全恢復記憶,但重新填入的記憶也全是故鄉村民待她的好,她失去了痛苦的那段回憶,得到的卻是重生的快樂,對她何嘗不是好事一件。
穆無疾與皇甫小蒜的第二個孩子也出世了,是個男孩,五官長得比較相似於皇甫小蒜,但是還在襁褓中的小娃娃連手臂都還無法伸直,就能徒手揮斷床柱,將來絕對有潛力成為神力男,為國家盡分心力,他與穆無疾都相當樂見——只不過皇甫小蒜似乎還沒能從這個打擊里回魂。
十七皇爺同樣老愛在皇城裏惹是生非,七王爺同樣末娶妻妾,不理會任何替他作媒的蠢念,維持獨身,同樣偶爾會有一段很長時間突然失蹤。十七公主下嫁給新科狀元;十九公主與應邀來參加甯太后壽宴的西鄰國使者一見鍾情,遠嫁西鄰國去了;李鳴鳳仍是坐在龍座邊玩玩具邊早朝,朝事看似仍由穆無疾主掌,只是經常在眾官稟承要事時,李鳴鳳會口出驚人之語,完全不像一個小孩子該有的思想——
「啟稟皇上,南州水患的賑災官銀在運送途中遭劫,雖然派出大批官兵展開搜捕仍無下落,是否應該儘快再派發一筆官銀?」雖然嘴裏喊的是「啟稟皇上」,然而真正要啟稟的人,是龍座旁的穆無疾。
「再派發一筆官銀,讓人再假冒劫匪多賺一次,是嗎?」
軟嫩嫩的嗓還有些奶臭味兒的含糊,說中帶笑的童言童語本不該讓大人們信以為真,偏偏李鳴鳳說完這句話時,那名稟報的官員雙腳一軟竟跪了下來,直呼皇上饒命——
這些細細碎碎的事情,伏鋼都很認真一字一字用着不怎麼好看的字跡寫成書信,送到善緣寺給李淮安看。
李淮安是極少回信給他的,甚至該說,她不回信,但時常讓丹芹替她送口信來,簡述她在善緣寺的近況。
她在寺里過得很好,因為她本來就不是個物慾強烈的人,佛寺的清幽,比起皇城裏妃子皇女處處勾心還要更合適她。寺里師父很照顧她,常與她說些人生道理,有些她是不懂的,師父只笑着說:「你塵緣很重。」她不以為意,塵緣,那是她怎樣也不可能捨得割捨的東西。
伏鋼未曾親自上佛寺去見李淮安,怕見了面,自己又會衝動想將她帶回來。靜靜等待的滋味並不好受,以前她總是這樣在等待着他,默默盼着他歸來,被等待的人若沒嘗過這感覺,絕對不會明白自己的遲歸是一種多磨人的折騰。如今角色替換,他成了等待之人,更懂得要疼惜以往在等待的她。
我現在在跟穆無疾學對弈,等你回來我們來廝殺一場。他如此寫道。
好,但我不會手下留情。她讓丹芹這般回他。
我讀到幾首詩,覺得還不錯,抄給你看……他足足抄了六大張詩詞給她。
她回給他的是詩詞的錯字訂正。
今天旱朝,林御史向柳揚告白,兩個人都是男的……這是今早最新鮮的話題,趕快寫給她看。
請替我祝柳尚書及林御史鵜蝶情深,百年好合。丹芹轉述李淮安的話,說話時還掩嘴笑了,他卻彷彿聽見在笑的人,是李淮安。
你還要多久才回來?上午才寫下這句話,下午他又補上一封——
我想見你。
晚上再來一封——
我想你。
這句話,看得出來他遲疑許久許久才下筆,也看得出來他在寫下這三字前柔掉了多少紙張,當信函送到她手上時,除了這三字之外,紙張上還有無數淡淡漬染的墨跡,隱隱約約看見的全是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
點點凈是相思,滴滴都是想念。
這次李淮安不是讓丹芹傳話,她親手寫了回信,娟秀美麗的字跡一如她給人的溫婉感覺,娓娓寫著——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即便如此絆人心,猶願當初曾相識。
猶願當初曾相識……
這字跡,伏鋼認得。
「原來是你……」
他閉起眼,深深呼吸以平復狂震的心跳,一手握著信箋,另一手握住胸前的平安符。
我,也想你。
「自始至終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