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等待的果實最是甜美,這句話,該死的對極了!
檮杌開始享用屬於他的甜美果實,雖然在她還迷迷糊糊之際出手頗有乘人之危的無恥下流,不過他不在乎無恥下流,那對一隻凶獸而言,不正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隱密的洞袕中,他要將她吞吃入腹,立刻,絕不再拖。
檮杌把上官白玉抱坐在自己腿上,不願讓她的背脊摩擦到粗糙地面,他一手游移在她全身細膩肌膚,一手撩撥她的蜜源,她的小臉埋靠在他肩窩,雙臂無力地掛在他臂膀間,長發微微凌亂地披散在她的肩及他的胸前……
她也確實是他的。他不會放手,無論她是人、是鬼,還是……
你們這群鬼差很啰唆耶!一天掛掉的魂魄成千上萬條,你們把上官白玉這一縷小小幽魂讓給我又怎樣?!少她一隻來填你們家枉死城就會鬧空城是不是?!我檮杌是不介意為了一個上官白玉把地府給翻過來,但你們覺得為了她和我杠上,值得嗎?當他在地府奈何橋前,聽見文判官說她身邊的鬼差已準備拘提她的魂魄時,忍不住火大地吼。
說實話,為了一條魂魄,換來整座地府不得安寧,不值得。文判官輕輕頷首,同意他的論點。
很好,那麼上官白玉就讓給我。他獨斷地決定,不是在和文判官商量,而是霸道地命令。
好……我是很想這麼說啦,但是很遺憾,檮杌兄你想要哪一條魂魄都可以直接帶走,獨獨上官白玉不行。文判官好抱歉地拒絕他。
為什麼她不行?!他的面容猙獰扭曲,不過卻嚇不到文判官,他的臉上仍舊帶着笑。
因為她是天女,犯了小罪,被罰入世輪迴的無瑕天女,她的魂魄帶回地府之後,便會由天界派人來召回,所以她並不歸入地府管轄,就算在下願意拿她當禮物送給檮札兄以交換地府百年安寧,也無法做到。
天女!她竟是天女轉世?!
那一瞬間,檮杌震撼無比,他以為她只是一個慈悲心泛濫的爛好人,她身上的乾淨氣息是因為長年養在深閨,不涉及世俗之故。如今文判官一語道破,他終於明白那些不該存在於人類身上的突兀感覺之所以在她身上出現,原來正因為她是神族!
犯下的罪不重,所以她只需在人世十七年,一生平順,家境富裕,不愁吃穿,受盡周遭人喜愛憐惜,不欠情債、子債,悠然而來,悠然而走。我想,能回神界,對無瑕仙子而言,才是好事。
文判官淡然陳述,短短停頓,檮杌看見他笑中帶着戲謔。
檮杌兄,你打算為了她和天界杠上嗎?尤其……無瑕仙子可是月讀天尊的親妹,在下不認為月讀天尊會比我好說話。
神,月讀,千年前將另一隻凶獸渾沌封進鋼石里,直至現在,渾沌是否離開鋼石,檮杌不清楚,不過幾百年前他經過那塊大石時,周遭的雜草已經長到半個人高。
檮杌不認為月讀好說話,更不會幹脆地將上官白玉拱手讓他。
但是,那又如何?他檮杌也同樣不是好說話、好打發的傢伙,想和他爭上官白玉?行!各自拿出看家本領,他不見得打不贏月讀!
“檮杌……檮杌……”上官白玉在他懷裏低泣,覺得神智被拋得好高好高又墜下,她開始害怕那種茫然未知的境界,只能無助地攀附他。
可是他好壞,居然更加猛烈鷙悍地充滿她,彷彿就要這樣撞壞她;他又好溫柔,長臂環在她腰后,收起所有的爪子和獠牙,只給她汗濕瘋狂的擁抱,反倒是她的指甲不小心抓紅他的背,留下淺淺痕迹,作為狂歡放縱的證據。
檮杌吻住她吟哦的小嘴,急切地要着她,用健壯身軀迷惑她,也讓她用玲瓏嬌軀包裹他、滿足他。
他一直都想要她,在知道她是天女之前就強烈的想要她,現在得知她的身分,他沒有退縮,反倒更堅定這個念頭。他的急躁,正因為她不單純只是上官白玉,同時還具有天女的身分,這代表着會有更多的傢伙來與他爭搶上官白玉,他不想放開她,即便她是天女,也是他的!
她像只幼貓嗚咽着,身子輕顫,被他的汗水濕濡了胸口,塊感像是緊繃的弦,到達極限之時,瞬間斷裂,上官白玉幾乎昏厥過去,檮杌也在她體內獲得酥麻的解放。
檮杌撫摸她的長發,帶笑的嗓音氣息微亂,“你真不濟事,這樣就不行了?”虧他還想再來一次呢!
不饜足,他對她的身體完全下饜足。
上官白玉聽不見他的調侃,癱軟在他懷裏,全身重量由他承接。
他扯來衣袍裹住她,不顧自己赤身裸體,抱起她走出洞袕。夜空中,月明星稀,不遠處有潭清泉,他踏入泉水內,掬起滿掌泉水輕潑在她滑膩肌膚上,將沾染在她身上的汗水洗去,而後撩起她的發,沒放過耳背和頸后,搓一搓、洗一洗……忍不住又將嘴印上前去吸一吸、吮一吮。
上官白玉任由他清洗身軀,眸子緊合,長睫微濕,唇瓣被吻得紅腫,眉宇間,添上一絲女人嫵媚。
泉,粼粼波動,水花潑動的聲音里,夾雜着細不可聞的嗚咽。
白玉……我可憐的女兒……
“爹……”她淺吟,秀氣的眉心輕蹙。
“誰是你爹了?”睡胡塗啰,抱着他喊爹?
小姐……都是丁香不好,都是丁香的錯,小姐,求你醒過來……
白玉……趙伯伯對不住你……
上官白玉睜眼醒來,耳畔圍繞的哭喊聲並沒有停止,她望向檮杌,發現檮杌不像她一樣能聽見親人的聲音,但她聽得好清晰,每一字,每一句,都敲在她心口上。
“我聽見我爹的聲音……還有丁香……趙大夫……他們在哭……我爹他們在哭……”
“那是難免的,畢竟你剛死,他們那邊現在應該愁雲慘霧吧。”檮杌隨口答道,比較專註在清洗她的長發。他沒嘗過痛失至親的苦,不懂那代表着多麼強烈的悲傷。
“……檮杌,我想回去看他們。”上官白玉無法忽視親人的痛苦及哭喊,憂心忡忡。
“他們又看不到你,回去有什麼意義?”多此一舉,不如乖乖待在他懷裏,一塊洗鴛鴦浴還有趣許多。
“我不在意他們看不看得見我,檮杌,陪我回去一趟好不好……”她噙着眼淚請求他。她走得太突然,就連自己都不明白死因,可以想見爹親定會痛不欲生;她來不及留下隻字片語,只留下喪女的痛苦給爹親承受。
白髮人送黑髮人,人間至痛,莫過於此。
檮杌不樂見她的眼淚,那會讓他胸口莫名悶痛,她可以哭,但只限於承受他疼愛時才被允許,其餘的人事物,都不該讓她掉淚。
“好吧。”
最後,檮杌還是帶她回去上官府。大門前掛着白色燈籠,府內正如檮杌所言佈滿陰霾,每個人都換上素衣,無人交談。
守門的老僕,老淚縱橫。
掃地的雁兒,淚如雨下。
在馬廄替馬兒鏟乾草的阿信,忍着不讓男兒淚滴落,鼻頭卻早已通紅。
她的靈堂安置於後堂偏廳,丁香跪在一旁,為她燒着一迭又一迭的紙錢,就怕燒得少了,會害她在黃泉路上無法好走。
冰冷屍體仰躺在小床上,換好壽衣,是她向來偏愛的淡月牙色,臉頰撲上淡淡水粉想掩飾失去紅潤的慘白,長發仔細綰起,綴上素雅珠花,右顎的傷是她氣絕倒地時碰撞出來的,此刻已裹上藥,想來定是趙大夫替她處置妥當,除此之外,她彷彿靜靜地沉睡着。
與自己的身體分隔對視,是種很怪異的感覺,她明明站在這裏,肉體卻僵直地躺在榻上。上官白玉來到丁香身邊,果不其然看見丁香哭得好狼狽,一雙眸兒腫得像兩顆核桃似的,淚水還不住地落在火盆中,嘴裏喃喃說著:都是丁香不好,都是丁香的錯……
“丁香……”上官白玉伸手想擁抱她,手臂卻穿透丁香的身軀而去。
她悲傷地盯着自己氤氳的雙掌。原來,這就是亡靈的感覺,眼睜睜看着世間親人哭泣,就連安慰都做不到……
她突然好害怕,好害怕看到爹親的痛苦,好害怕看到因為她的緣故,讓爹親傷心流淚。
她正如此想着,緊接而來卻必須馬上面對這樣的場面……
上官初拖着蹣跚疲倦的身軀,來到偏廳。
“老爺……”丁香抬起淚顏,同門外低喚,就要起身行禮。
“你繼續燒,不要停。”上官初要丁香別多禮,緩步跨進偏廳,步履有些不穩。只不過短短几日,他卻比上官白玉記憶中更加蒼老憔悴,鬢間白髮顯而易見。
他與上官白玉擦肩而過,逕自坐在最靠近上官白玉屍體的座位,執起她失溫的柔荑,默默掉淚。
打從女兒猝死之後,他最常做的事便是安安靜靜坐在女兒身旁,自責地看着她,責怪自己為何沒多陪伴女兒,為何總是為了生意將女兒留在家中,自己待在西京十天半個月才回來一趟?女兒從來沒有抱怨過,她好乖巧,除了身體不好之外,不曾讓他躁心過半次。
她的娘親過世得早,他還記得,那天的雪好大,當愛妻咽下最後一口氣時,他痛苦得恨不得隨她一塊去,那時白玉才不過八歲,是她一直陪伴他,與他一同挨過喪親之痛,她是如此的貼心、善解人意,他唯一的女兒……
上官初不像前幾日放聲哭喊女兒的名字,他不發一語,伴坐在側,不願意在此時還讓女兒無法安心地走,他必須要接受失去愛女的事實……
他落寞的背影,因怞噎而微微顫抖的雙肩,教上官白玉難受地屈膝跪下,不住地向爹親磕頭。
“白玉不孝……讓爹為女兒落淚……請爹要保重身體……”她跟着泣不成聲,不讓檮杌阻止,向上官初叩首十餘下仍不停止。
在場唯一還掛着笑容的,只剩下無法感同身受的檮杌,他悠哉環臂,對眼前的生離死別一片淡漠。
他們所有人都失去她,只有他檮杌得到她,得到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如此想擁有的女人,他當然開心,心情自然愉悅。
擁有她的喜悅大大超乎他想像,本以為不過是新鮮感興趣罷了,但慾望滿足了,喜悅卻沒有消失,甚至連減少一分也沒有。
檮杌的喜,對照於上官府里的悲,猶如天界與地獄,他在天,他們在地。不過他的喜悅在上官白玉流淚磕頭時消褪了一些,那幾滴透明的心玩意兒滑落她雪白臉頰,它們不曾從他的眼中流下過,他不知那是啥滋味,聽說它們是鹹的,像汗珠一樣,明明是伸手一抹就能擦去的東西,卻讓他胸口一窒。
他討厭她哭,可找不到理由安慰她,幸好汪廷宇和他爹的出現讓上官初收起眼淚,也讓上官白玉不像方才哭到發顫。
丁香為汪家父子點燃一炷清香,他們為上官白玉上完香之後,各自落坐,汪老爺能體諒上官初喪女之痛,他拍拍老友的背。
“阿初,你儘管放心,我們說好的親事還作數,我不會讓白玉的牌位送進姑娘廟無人祭祀,我們汪家長媳的位置是白玉的,廷字會如期迎娶白玉的牌位,讓她進我汪家祖祠,由我汪家子孫拜她。”未婚的姑娘家無法進祖祠享香火,這是千百年來流傳下的不公習俗,卻無人試圖扭轉過它。既然白玉的牌位永遠上不了上官家的桌,那就由他們汪家接收,這是做兄弟的能替義兄做到的最後一件事。
“謝謝你,阿誠。”仍是在討論婚事,卻已不像日前,兩兄弟開心地說著大聘小聘嫁妝那般,上官初應得有氣無力。
“你要節哀,若白玉見到你這樣,她怎會安心?”安慰人的話,永遠是千篇一律的這幾句。
“我本來以為,還能親手為她蓋上喜帕,看着我的寶貝女兒風光出嫁……”短短一句話,上官初哽咽得幾乎無法成言。
要哭了要哭了,上官白玉又要哭了!檮杌手忙腳亂,想搶先一步制止她的眼淚,上官白玉卻撲向他,在他懷裏放聲大哭,像個討娘抱的孩子,完全不節制地任由淚珠鼻涕奔流,不在乎在他眼前哭得多醜陋。
她失去了生命,失去了爹親,失去了繼續和大家呼吸同一口空氣的權利,她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他!
她無法獨自扛下這樣的驟變,需要他用有力的臂膀替她分攤,幫她撐起這巨大的、痛苦的、自責的悲傷,不然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檮杌舉在半空中的雙手僵得無法做出反應,他沒有安慰過人,他的嘴一向只會說出惡毒字眼,他的雙掌打人比拍背來得俐落有本事,他近乎笨拙地將手掌擱在她背上,試探性地輕拍一下,沒看到她被他的力道打到嘔血,他才放心地慢慢多拍幾下,到後來逐漸順手,動作熟練許多,感覺她在懷中的哭顫由淺至重,嚎啕痛哭。
一直到她冷靜下來,已是半個時辰后的事,上官初與汪家父子早已離開靈堂,移往大廳繼續商討冥婚事宜,丁香則是到廚房去準備素菜白飯,要來祭拜上官白玉。
“你又不算真的死了,跟他們一塊哭什麼呀?以後你想回來看他們,我就帶你回來呀。”檮杌總算有機會將滿肚子的疑問全說出來。
“我能見到他們,可他們看不見我,對他們而言,上官白玉死了……這世上再也沒有上官白玉這個人,我再地無法在爹疲憊地回來時,親手為他奉上一杯參茶,再地無法對他噓寒問暖,再地無法孝順他……”上官白玉心口好悶,原來死亡是這麼可怕的事,離開親人,讓親人傷痛,讓親人不舍。
檮杌把她拽進懷裏。“我是不懂,但我不喜歡你哭,你哭得讓我覺得很……煩。”由心裏而發的煩悶,又很氣自己無法讓她不哭。
“抱歉……”
“我不是嫌你煩。”
明明才說她哭得讓他很煩,她致完歉,他卻又說不是嫌她煩,難不成是嫌滴滴答答的眼淚煩嗎?
依上官白玉以前的性子,她不會追問,就當他不喜歡女孩子哭哭啼啼而已,可檮杌回答得太令人玩味,她也知道再追問下去,檮杌雖然會擺出臭臉,但還是會乖乖回答她,他不是只有耐心的妖,唯獨對她十分包容。
“不是嫌我煩?那是……嫌什麼呢?”她眨着還隱隱閃動淚光的眸兒,從他懷裏退開地問。
“嫌……”他頓了頓。嫌什麼呢?嫌人類的感情藕斷絲連、不幹不脆?嫌她的家人霸佔掉他與她相處的時間?嫌她現在應該只在意他,不許再想着其他人,就算是她親爹也一樣?
他沒有親情,不懂骨肉血親是啥,他無父無母,若哪天掛掉,也是孑然一身化為煙塵,不會有人替他立碑上香,更不會有人啰哩啰唆為他的死而哭。
“嫌?”她繼續接話,非要得到答案不可。
檮杌臉孔一板,果然擺出臭臉來了。“嫌你哭起來像顆包子,很醜!已經長得其貌不揚,還不維持平常可愛的樣子,讓五官全皺成一團,能看嗎?!”
壞嘴凶獸重新問世,一出口就傷人。
他真懂得如何讓人轉哭為嗔,她現在是很想哭沒錯,但已經無關自己死亡的哀慟,而是因為被他批評其貌不揚……他嘴巴不甜,一點都不甜,連想安慰她也說不出半句好聽的話。
“你還說不是嫌我?既然覺得我其貌不揚,那好,你就讓鬼差將我帶走,看看等我受完地獄一生功過的處罰,飲下孟婆湯,再入輪迴,會不會投胎成另一個國色天香的女子!”反正這輩子就是這副模樣,想改造,等下輩子吧。
上官白玉只是嚇嚇他,她清楚檮杌沒有惡意,他並非真的對她的長相不滿,她沒漏聽他後頭還有一句“平常可愛的樣子”,小小的誇讚從他口中吐出,已屬難得。
沒料到檮杌竟然大受驚嚇,爆山大吼:“有哪只鬼差敢來?!我打得他後悔這輩子出生當鬼!”他氣沖沖的,眸光凜冽陰狠,連獠牙都竄出兩邊唇角,這副兇猛樣,哪有鬼差膽敢近身?
“你何必這樣,去找個美麗漂亮哭起來又梨花帶雨的迷人姑娘吧!”上官白玉被他的反應逗得想笑,頭一回發覺自己也有壞心眼。
“白玉!”儔杌已經顧不得收斂力道,心急地扯住她右臂,上官白玉只剩魂魄,身子輕若無物,當下飛進他懷裏,被他交迭着雙臂鉗住。“我才不要什麼美麗漂亮哭起來又梨花帶雨的女人,我有你就夠了!我又不是嫌你的模樣,你長這樣就夠好了,眉毛彎彎眼睛大大鼻挺挺唇嘟嘟的,我都喜歡,換一個人來我才不要,不是你我就不要!”
他毫無自覺自己說了什麼,還一臉嚴肅認真,上官白玉認識的檮杌不會為了討女人歡心就說出違心之論,他這番話,掏心挖肺了。
“有你這句話就已足夠。”上官白玉不再嚇他,展臂環住他的項頸,又笑又哭,心情複雜,一方面還在為不得不拋下親人而疼着,一方面也感激有他陪伴着度過這一切。
檮杌莫名其妙,她前一刻還在跺腳要他去找別人,下一刻卻主動抱緊他,他被這女人弄得一頭霧水,怕她還在氣他嘴壞,又悄聲補上一句:
“我真的不是覺得你長得丑,最好是全天下雄性動物都覺得你長得丑,順我一個人的眼就好……我只是不愛看你掉眼淚,不要你哭。”笨拙的男妖,說著笨拙的安慰話語,卻讓她臊紅了臉,更紅的是眼眶。
“好,我不哭,不哭了。”有他珍惜着她的眼淚,她不再輕易落下,不再用眼淚揪疼他的心。
“我抱你的時候,你才可以哭。”他也不是那麼沒天良,要是她在狂喜之際流下塊感的眼淚,這點他可以勉強容忍。
“別、別說這種教人害羞的話!”她拿手肘頂他的腹,他太結實,一點動靜也沒有。
丁香端着飯菜回來,神情落寞地一碟一碟擱在靈桌上,檮杌在丁香轉身不注意時,捉起一條素雞咀嚼。
“檮杌。”上官白玉突然喚他。
“嗯?”
就見她專註地盯着自己的屍身,直到他應聲時才仰起白凈的小臉。“你左肩的窟窿一直無法癒合,是因為有幾截骨頭不全,是不?”
怎麼突然提到他身上的洞?它又不會痛。
“對。”他還是很乖很乖的答腔。
“我還在世時,曾經想過許多許多方法,可是我不敢告訴你,怕你生氣不願意試。”
“什麼方法?”什麼方法會讓他生氣到不願嘗試,現在說來聽聽呀。
“我本想試試找來豬骨或牛骨,補你斷掉的部分,說不定……”
“你拿豬骨和牛骨想叫我這隻偉大凶獸將它們塞進我身體裏面?!”她當他是什麼東西?他是檮杌--檮、杌耶!身體裏插上幾根豬骨牛骨,傳出去能聽嗎?!
生氣了,果然生氣了,幸好她當時沒開口,否則定會挨他一頓臭罵。
“所以找才沒提呀……”她很識趣的,正因她太明了檮杌的驕傲與自大,提了也是白提,就算真能幫他填補大窟窿,他寧願給它破,也不會順從。
“那時沒提你現在提什麼提?!”欠他臭臉凶她就對了啦!
“……如果是我的呢?”
“咦?”
“如果是用我的骨頭,你願意試看看嗎?”
“你要我拆下你的骨頭,裝進這裏?”檮杌按着窟窿,驚訝地問。
上官白玉點頭。“試看看好不好?我一直很想幫你治好身上的傷,它也讓我覺得……不愛。”
那麼大一個傷口,風大一點吹過去還能聽見呼呼聲,他嘴上總說不痛不痛,可她痛呀!那大洞,比她的腦袋還大。
“你們人類不總愛將死有全屍掛在嘴邊?我拿出你的骨頭,你等於屍骨不全。”這樣也行嗎?
“魂魄都給你了,我還會吝嗇幾根骨頭嗎?”上官白玉打趣道,“再說,能藉由你的身體繼續活下去,我求之不得。”
檮杌心頭髮熱,因她短短几句話而暖呼呼的。到了這種時候,她竟還有心思擔心他的窟窿,他自己壓根都放棄了好不好,他雖是厲害的妖,卻不及渾沌或窮奇,他們習過強力的愈傷咒,他卻自恃法力高強,認為只有他弄傷別人的份,誰也無法傷他半根寒毛,所以愈傷咒只學個皮毛,才會在斷掉幾截骨頭之後就補不回來。對此,他認了,也準備好和這個窟窿共處一輩子,她卻一直掛在心上,就連自己才剛死,眼淚還蓄在眼眶中,依然沒有忘掉它的存在。
“檮杌,快試吧。”適巧丁香離開靈堂,正是下手取骨的好時機。
檮杌看着躺在眼前的女人,即便她此時不過是具屍體,安詳面容仍屬上官白玉所有,要他動手,他竟還會有絲不忍。在上官白玉的催促之下,他緩緩伸出手,擱在屍體左肩,近乎膜拜地滑過那方柔軟布料,手掌探入壽衣及冷冰肉體內,幾聲喀啦脆響,收回手時掌心多出了幾截秀細玲瓏的骨。
上官白玉認真地看着她的骨被安置在他身上的窟窿間,比起他的骨頭,它仍太小、太細,她沒信心用這種方式能治好他,才正要失望,卻見檮杌用法術抹平那處傷口,血肉瞬間與白骨糾纏。這畫面,她頭一日遇見他時就瞧過,但不能高興得太早,窟窿補滿后仍有迸裂開來的危險,她曾被嚇過,所以謹慎的盯着。
她忍不住屏息,已看不見自己的白骨,鮮紅的肌肉一層一層堆迭,血管經脈交纏覆上,最後是深褐色的皮膚,窟窿再度消失。
她默數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十九……三十四……六十……
“補上了。”數滿一百,沒入息的肺葉已經在抗議,她雖是魂魄,仍有窒息之感,小嘴喃喃說著,勾起笑意,柔荑試探地撫摸新生膚肉。
檮杌按着發燙的左肩,那抹熱源,溫暖着他,比靈山火池的岩漿更炙。
補上的部位,有她的氣息。
多神奇,他是凶獸,她是天女,正與邪,應該水火不容,可是他沒有任何不舒服,反而由體內深處散發出光芒,治癒所有不適,甚至在最靠近她纖骨的心臟,感覺到屬於她的柔軟與溫度。
檮杌擒住她的手,壓在心口。“從今天起,你就在這裏。”
跟着他,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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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萬物寧靜,夜色濃黑如墨,偶有幾聲蟲鳴,遠遠的,並不擾人清夢,除此之外,什麼聲響也沒有。
上官初一連幾日都沒什麼吃沒什麼睡,失去女兒的痛,讓他彷彿重回到愛妻初喪那時,眼睛一閉上,腦子裏就浮現出兩人相處時的點點滴滴,想着想着又哭了,不住地嘆氣,怨恨老天爺待他不好,讓他承受兩次重重的打擊,怨恨為何先走的人不是他。
今天,他是真的好倦,身體已經快撐不住,他在女兒靈堂的心桌上趴着,不覺竟睡著了,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分不清自己是真睡,還是半醒着……
他看到上官白玉,他的愛女,一襲乾淨雪白的衣裳包裹住她單薄纖瘦的身軀,裙長曳地,綢緞的光澤在她周身像一波波漣漪,她站在繁花紛飛的桃花林里,幾綹長發隨清風拂動,嘴角噙着淡淡笑意朝他走來,一如他記憶中的恬靜溫雅,她不是絕色美人,卻總像春風溫煦輕拂人心。
“爹。”距離他十步左右,她停下,不再上前,盈盈跪下。
“白玉?真的是你嗎?你回來了……”上官初飛奔過去,明明他儘力奔跑,千步的距離何其之短,偏偏他每進一步,上官白玉就遠離他一步,任憑怎麼追都追不上。
“爹,白玉要走了,請爹不要為白玉哭泣,是白玉福薄,沒能再讓爹寵着愛着……”
“是爹沒生一副健健康康的身體給你,是爹對不起你……”上官初不放棄奔跑,一寸也好,能拉近兩人之間一寸距離都好。
上官白玉搖頭,是反駁他的那句話,也是要他別再費力追逐。
“爹給女兒的,比一副健康身體更多更多,白玉叩謝爹十七年來的養育之恩。”她磕頭,身子伏得好低,近乎五體投地。
“白玉……”他知道,女兒是來拜別的,從此天人永隔。
果不其然,上官白玉說了許多許多話要他保重自己的身體,要他好好過日子,要他別替她傷心,彷彿在交代她來不及出口的遺言,父女倆哭成一團。
“爹,請你收丁香為義女,讓丁香代女兒嫁去汪家,汪大哥與丁香彼此相屬,他們會是一對恩愛眷侶,丁香靈巧貼心,有她替我盡女兒的義務,白玉才能安心的走,好嗎?”
上官初在她前幾句細細叮囑時就已哭得涕淚縱橫,只能不斷點頭,應允她最後的央求。
“可爹不放心你一個人,你若是在爹到不了的地方被人欺負怎麼辦?”白玉性子恬淡,不愛同人爭、與人斗,要是有人存心欺侮她,她身旁沒有人保護,定會吃大虧的……
上官白玉仍是笑着,清涼的微風倏然加劇,席捲滿地桃花瓣,在她身後,浮現出一具高大黝黑的男性身影,上官初想眯眼瞧得更仔細,卻被滿天花瓣模糊了視線,只知道她背後站了人,那人還霸氣地環住她的肩,女兒身上白晰如光,那人卻沉如黑鐵,上官初心中一驚,以為是什麼危險逼近她,正要上前護衛,女兒卻輕笑出聲,柔荑撫上那隻橫亘在她胸前的粗臂。
“爹,白玉不是一個人,白玉有人陪着。只要有他在,不會有人欺負白玉,請爹寬心,毋需再為白玉掛心,白玉現在只希冀爹平安康泰,別讓女兒走不開……”
“白玉!白玉……”
“我會顧好她。”
上官初聽見她身後那人開口,聲音好沉,壓迫感好重。是鬼差嗎?還是哪路凶神惡煞?為什麼會那麼霸道地摟着白玉?白玉在他身邊真能安全嗎?
“白玉……”
瞬間,上官初驚醒,滿臉是淚。
“夢……是夢呀……”他用衣袖抹乾淚水,怔忡間,鼻翼再度怞動,聞到好淡好淡的桃花香。是外頭園子裏植的桃樹嗎?不是呀,那幾株桃樹,連個花苞都還沒有。
他坐直身子,卻看見桌上散佈着幾片白色花瓣,與夢裏飄落在白玉身上的花瓣相似……
“白玉,是你回來了嗎?”上官初低嘆,喃喃自語。
“老爺。”丁香一早便到靈堂來上香,不意外遇見上官初。
“你今天怎麼這麼早起?不是才寅時嗎?”
“……我剛剛夢見小姐回來,所以一醒來,就想來看看小姐。”丁香的眼也是紅的,才哭過沒多久。
“你也夢見白玉?”
也?這麼說來……“老爺,您也一樣嗎?”
“嗯,我夢見白玉回來,站在桃花樹下,笑得同以前一般……”
“我也是!小姐穿着那襲白綢雪紗,綰着素髻,那髻,是我曾經替她梳過的,小姐她……她要我好好照顧老爺,替她盡心儘力孝順您……”丁香只敢說到這裏,後頭太逾矩的夢境她沒打算說,但上官初卻接話。
“還有,要我收你當義女,由你代她嫁往汪家。”
“咦?!老、老爺……”他、他怎麼會知道小姐在她夢裏說過這些?
“因為白玉是這麼告訴我。”上官初解答。經由兩人相似的夢境,他開始相信白玉真的回來過。“丁香,我收你當義女。”
丁香臉一白,咚一聲重重跪下,惶恐得不知所措。“老爺?丁香不敢!丁香不敢……”
上官初扶起她,“這是白玉的遺願,你就當……幫我完成女兒最後的央求。你也知道,白玉從來不向我討些什麼,她上佛寺,求的也從來不是她自己好,你說,她這麼小的請求,我能不為她做到嗎?”
“老爺……”
“你就別推辭了,你再推辭,就得換我拜託你。”
丁香咬唇,她不是抗拒,只是覺得自己不配,她自小無父無母,跟在小姐身邊,心裏早就將小姐視為至親,每次看見老爺待小姐珍愛呵護的模樣都會好生羨慕,現在小姐竟要將她擁有但沒能長久的親情分給她……
小姐、小姐,你連我的未來都替我安排好了,是嗎?
丁香還在猶豫,趙大夫也來了,上官初與丁香馬上聯想到唯一可能性……
“趙大夫(老趙),你也夢見白玉?”
“你們怎麼都知道?”趙大夫吃驚地以為這兩人有讀心術,但相識如此多年,他當然明白上官初和丁香是平凡人,所以轉念問道:“難道你們……”
“嗯。”沒錯,他們也是。
上官初對於女兒託夢的內容很在意,不知道她又對趙大夫交代什麼。“老趙,白玉同你說了些什麼?全告訴我!”
“這……當然沒問題,但讓我先為白玉上炷香吧。”
“我也要!”丁香點燃清香,與趙大夫閉眼敬拜。
竄着裊裊輕煙的香枝插進爐內,趙大夫坐下后先是一嘆,才幽幽道:“白玉她定是擔心我自責,才會入我夢裏說了那些話……”
趙大夫何止自責。
明明在白玉出門前,他才替她診過脈,沒診出任何病根,也覺得她身子近來有越發健朗的跡象,多出門走定是好事。明明該是如此的,為什麼白玉好端端的出去,卻是被橫着抬回來?他連搶救的機會都沒有,她就斷了氣息,無論是下針或灌藥,都已枉然。
他好惱自己,是他醫術不夠,才會沒診出白玉的情況,才會害白玉猝死,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上官老爺一句話也沒責怪他,讓他更是無地自容到了頂點,心裏已做下近日便要離開上官家的決定。
“她說,她的壽命早就結束,多出來那三個半月是天賜的,她不怪我,還向我道謝……”
夢裏,上官白玉娓娓說著,生死簿上,她的陽壽只到大雪紛飛那日為止,無關趙大夫的醫術,即使是神醫,也敵不過司掌生死的閻王……閻王要人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但她不只多留到五更,還足足多度過一百餘個五更,所以她不怨,她感激,能和親人多相處一刻鐘,她都心滿意足。
她謝謝他,像叩謝她爹親一樣,謝謝他總是在夜裏她一犯燒時就匆忙趕來診治,不論多晚都一樣;謝謝他像個家人,照顧她無微不至,也抱歉總是麻煩他,讓他苦惱,還有還有,他替她瞞住私藏小貓小狗的事,仍是要保密哦。
最後,上官白玉露出最濃最重的歉意和靦覥笑容,從黑暗中牽出一個男人,一個眉不慈目不善,雙臂環胸、冷眼看人的男人。她說……
趙伯伯,我騙了您,我藏的不是一隻女妖,而是他……他叫檮杌,有一回您額心腫了個大包,就是他弄的,上上一回您絆倒,也是他;上上上一回您被打得眼冒金星,還是他……
“你也看見那個男人?”上官初訝然問道,趙大夫點頭。
“我、我也看見了。”丁香怯怯地舉起手,得到在場兩個男人注意后才苦着臉說:“他說,我好吵好煩好啰唆,他老早就想一手捏爆我的腦袋,若不是小姐制止他……”嗚,原來那一段不是惡夢,而是真的真的真的有個男人……不,是男妖在她左右,時時想着如何做掉她。
“咦?大家怎麼都在?”汪老爺從屋外進來。
三人的交談被打斷,換汪家父子一大早就到靈堂來上香,不用說,汪家父子昨夜一定也夢到白玉了吧,來來來,直接坐下來,說說她交代什麼。
“白玉?我沒有夢見白玉呀……”汪廷宇被上官初追着問時,露出困窘的神情,又改口道:“也算有啦,匆匆一眼,她就被拽到一個男人背後……”
男人,檮杌,他真忙,每個人的夢裏都有他。
“那是一個惡夢……我夢見我迎娶白玉的牌位,正要一拜天地,手裏的牌位卻被那男人一掌揮來,碎成木屑。他右手爪子這……么長,掐在我脖子上,獠牙這……么長,面目猙獰地凶我,說白玉是他的,不准我肖想她,別說是牌位,連塊木屑都不准我娶,否則他會扭斷我的脖子……他雖然這麼說,同在夢裏,接下來他根本就直接折斷我的頸子……被扭斷脖子的感覺好真實,到現在我都還覺得這裏好痛……”不知是落枕還是怎麼了,夢裏被男人拗折的部分就是痛呀……汪廷宇還記得自己大叫一聲,從床上彈坐起來,冷汗涔涔的恐懼。
“那不是夢哦。”上官初、趙大夫及丁香,異口同聲。
上官白玉昨夜確實回來過,還帶着一隻霸道男妖一塊入夢。
她是來道別,是來一一交代她在世上放心不下的親人們,要他們好好活着,不要替她悲傷。
拼拼湊湊眾人的夢境,可以得知上官白玉身旁的男妖很兇,很霸道無禮,還很目中無人,這樣的男妖,卻向上官初保證“我會顧好她”,口氣冷冷淡淡,像在叫人滾遠一點,而上官白玉被他環在胸前,笑得燦爛如花,好似在告訴大家,她會過得很好,也請大家為了她保重自己。
“不該再讓白玉放心不下咱們……”上官初因女兒的貼心更加不舍。
“是呀……”趙大夫不住地點頭。“白玉這丫頭……”
上官初從今天起,不再哭泣,他必須從喪女之痛中振作起來,為了不讓白玉再躁心。也許還得用上好幾年時間才能平復,但教女兒為他掛心,他這個爹未免太失職。
趙大夫從今天起,立誓要走遍天下,學習更多醫術,要成為能救更多人的醫者,將無法救活上官白玉的遺憾,彌補在別人身上。
丁香從今天起,要代替小姐將老爺當成親爹,小姐以前如何孝順老爺,她會替小姐繼續做,而且……她也會盡量不那麼嘮叨啦。
汪廷宇從今天起,打消了和上官白玉冥婚的念頭,想也不敢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