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面對嚴重羞辱過她身材的他,尋常人類女子絕對會記恨,牢牢將這種老鼠冤念個三生三世,甚至在馬車抵達她家府邸時,直接表明不救治他,要他哪邊涼快哪邊滾。

可是,這女人沒有。

雖然一臉羞赧到很想死的模樣,從換完衣裳到現在都沒膽和他四目相交,然而當馬車停下,聒噪婢女率先下車,上官白玉終於望向他,伸手去攙扶他,還是關心着他的傷勢。

她是只沒脾氣的人類嗎?

還是她聽不出來“干扁”兩字指的是她單薄沒半兩肉的身軀?

見過太多各形各色美艷無雙的女妖,袒胸露侞也是見怪不怪之事,那些女妖或許豐腴或許纖瘦,但多數皆是該大的地方大,該小的地方小,像她一樣瘦瘦乾乾扁扁的雌性生物,還真是罕見。

那細腰肢,他雙手併攏圈抱絕非難事,說不定刮來一陣風,她就會像紙鳶一樣隨風飛走。

“丁香,先去幫我請趙大夫來。”上官白玉一回房便向丁香交代。

“小姐,你身體不舒服嗎?”丁香緊張地問。

“不是……好丁香,你別問了,快去吧。”總不好直言是要請趙大夫來看妖怪的傷勢吧。

“好。”丁香不敢拖延,應聲的同時,人已經奔出廂房。

上官白玉對着站在門扉旁打量她房間的男妖說:“來,請坐。”

他瞄瞄硬邦邦的木椅,鄙夷地一哼,逕自坐在看起來軟些的床榻。

“趙大夫一會兒就來,你稍待片刻。要不要喝茶?”

“不用。”不錯的床,挺軟的,確實比躺在雪地上舒服。

上官白玉坐在距離他不遠的椅上。“對了,我是上官白玉,我該如何稱呼你?”

“檮杌。”

響噹噹兩字離嘴,沒有預料中的驚呼和慘叫,也沒有看見她馬上跪下來磕頭求他原諒先前種種對他的無禮,她只是在聽罷后輕輕頷首表示明白。

檮杌,四大凶獸之一,姑且先不提這名字所代表的窮凶極惡,光論幾千萬年來一件一件累積的惡行,聽聞“檮杌”大名的眾妖哪一隻不是腿軟伏地,還沒有誰膽敢像她這樣,沒叫聲大爺來聽聽。

“檮杌!”像賭氣,也怕她耳殘沒聽詳細,檮杌二度重複,加重語氣。

“我聽見了,原來你是桃樹精呀。”真怪,她見過的花精草精都偏似於可愛類型,同屬植物的他怎麼就少了一些味道呢?

“女人……”檮杌長臂橫過兩人的距離,一把將她從椅上拖向他,她果然如同他想像中輕盈,他的一成力道對她而言已非常巨大,她幾乎是跌趴到他身上,圓圓大眼有些驚慌及不解地看着他。

檮杌握在她手腕上的利爪將她的掌心扳向正面。“你最好牢牢記住我尊貴的名字……我不是桃樹,我是檮杌!”

檮杌,兩個火紅的字浮現在她白嫩掌心上,又緩緩沉下去,烙印在她皮膚上,而後顏色淡化,變成淺淺櫻色,卻再也沒有消失掉。

“你……”上官白玉想怞回手,他不放,感覺到掌心熱呼呼的,她不懂發生什麼事,忍不住有些害怕。

“這是讓你一輩子都忘不掉檮杌兩字怎麼寫,就算你七老八十,那顆腦袋連自己姓啥名啥都忘光光,也絕對不會將本大爺的名字拋掉!”哼。

說罷,檮杌鬆開她的手,驕傲地睨視她,要是她再記不住,他就直接將大大兩個“檮杌”烙進她腦子裏!

“你用寫的,寫在紙上就好,為什麼要這樣……”上官白玉在裙上不斷擦拭發熱的掌心,但手上那“檮杌”兩字卻怎麼也擦不去,變成掌紋的一部分。這……這若是讓丁香或爹看到,追問起來,她該如何回答?

“對於你這種耳朵長在腦袋兩邊卻比聾子還不如的傢伙,我怎麼知道你那對眼睛會不會也是瞎的?”

這男妖……嘴巴真的很壞耶,而且損人像呼吸一樣容易!

“我只是不小心把檮杌聽成桃樹,人都會有失誤呀,我又不是故意的!”

“把我誤認為桃樹精,你死一百遍都不夠!”他齜牙咧嘴地恫喝她。

“那……你是什麼精?”上官白玉發覺閨房裏那盆小巧可愛的梅樹出現異狀,之前小梅樹綻放四、五朵小白梅,飄散淡淡清香,拇指大的小梅精就坐在枝丫上搖晃着小腳,嫣紅小嘴哼着她聽不懂的曲兒,但是此時此刻,那隻小梅精卻縮在細瘦梅樹後頭,大大眼兒很驚恐地看着他們……或者該說很驚恐地看着檮杌。

他是只很恐怖的精怪嗎?

“我?”他露出一個嘲弄她問了愚蠢問題的鄙視神情,高傲又委屈自己降貴紆尊地回答:“我不屬於任何一種精怪,我是檮杌。”

上官白玉不是很明白他的驕傲從何而來,也不懂“檮杌”兩字究竟有多特別的涵義。那不就是一個名字而已嗎?

不過小梅精好似知道“檮杌”是什麼,發出好大一聲鷘呼,跌跌撞撞地跳窗逃出,跑得飛快。

“人類不懂‘檮杌’的尊貴和恐怖,我可以大人大量不和你計較。”

他說這句話之時,讓她有種應該要叩謝皇恩的錯覺,而他環臂坐在床上,一副已經坐定位在等她磕首膜拜的樣子,使她很不小心地笑出聲音來,但馬上又被他瞪得吞回笑聲。

“好,檮杌,我會記住,你不是桃樹精,不是任何一種精怪,你就是檮杌。也請你記得我是上官白玉,不要再女人女人的喊我,我總感覺你在喊女人之時咬牙切齒的。”上官白玉禮尚往來地翻過他掌心,雪白的柔荑與他的極褐膚色形成強烈對比,她以食指在他掌中寫下自己的名字,唯一不同之處在於她寫完后,“上官白玉”四個字並不會永遠烙在他掌心。

她的指尖滑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迹,他的掌心空蕩蕩的,但這卻讓他反常地想留住什麼。

發覺自己攏握緊手心的蠢樣,檮杌不由得動怒啐道:“你的名字我記不記

得住都沒有差別,你了不起活八十年,八十年對我而言比眨眼還短!”

“那麼,就請在這八十年裏記住它吧,八十年後要忘就忘了沒關係。”上官白玉不在乎她死掉之後還有多少人會記得她,若忘了說不定更好,就不會有人為她掉眼淚。“不過……我覺得能多活十年,對我而言都很奢侈,我不敢貪心想到八十年如此漫長的日子去。”

她身體不好,這條小命好幾回都是勞煩趙大夫硬搶救回來,誰也無法保證她能活多久,說不定某天早晨她就會一睡不醒,也許是今天,也許是明天……

“人類就是這麼渺小脆弱又不堪一擊。”檮杌哼笑。

“所以在這麼短的日子裏,我能做什麼都想儘可能去做。現在,我最想做的就是幫你治好那個窟窿。”

“我不會感謝你,是你哀求我讓你治,而且治不好的話,我可不會隨隨便便跟你算了。”檮杌還是驕傲地睨視她,將她的好意踐踏在腳底,毫無愧意。

“我知道。”她也不是想得到他的感謝才這麼做。

兩人結束交談,因為丁香倉促奔回的腳步聲和猛催趙大夫快點的焦急嚷嚷已經自外頭傳來。

“趙大夫,您走快點!”

“別催別催,體恤一下我這把老骨頭呀……”

“我家小姐從沒主動要我找您過來,一定是她的身子真的很不舒服了,快快快!”

“我有在快了……”

門扉砰地打開,丁香硬拖着一名白鬍老者進來,想必就是上官白玉口中的趙大夫。

“小姐,坐。趙大夫,您快幫小姐瞧瞧她哪兒不舒服,我剛才跟您提過,她跑到外頭去淋雪,還跌進雪裏弄個全身濕,一定是受了風寒……”

“沒有淋雪這種詞兒啦,丁香丫頭。”趙大夫呵呵笑,坐定,要上官白玉將手放在脈枕上。“來,白玉,我先替你診診脈。”

“趙伯伯,我無恙,請您過來這趟是為了……呃,丁香,你能不能去吩咐廚房替我準備一些熱湯熱菜?分量多一點,我有點餓了。”一方面是為了支開丁香,一方面是猜想檮杌應該也餓了,畢竟他有傷在身更需要補充體力,所以上官白玉只好又麻煩丁香跑腿。

“對哦,小姐你還沒用午膳……我馬上去!趙大夫,小姐交給您,一定要仔仔細細幫她看診哦!”風一般俐落的嬌影丟下話,隨即又跑遠了,出去時還忘了關上房門。

上官白玉起身掩好房門,接下來她要說的話越少人聽見越好,她思索着該如何開口,畢竟她要央求趙大夫醫治的,是妖。

“白玉?快坐下呀。”趙大夫催促她。

“趙伯伯,要勞您看診的對象並非白玉。”上官白玉心一橫,直說了。

趙大夫是上官家專屬的醫者,雖說府里上上下下的病痛都由他一手包辦,但實際上最常需要他醫治的,便是身軀孱弱的上官白玉,上官老爺甚至特地在府里為他留了一間房,方便他就近照顧上官白玉,所以趙大夫對上官白玉而言已經像是一個親人。他和上官白玉很有話聊,聊病情、聊草藥、聊天聊地,好幾回上官白玉瞞着丁香救回受傷的貓狗,也都是央托趙大夫治療,因此對於她時常撿動物回家的行為,趙大夫可說是習以為常。

“不是你?難道……你又撿了什麼東西回來?”所以才會支開丁香,怕又挨丁香數落吧?呵呵。

“趙伯伯,您別嚇到,也拜託您先答應白玉,不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好嗎?”考量到丁香會速去速回,上官白玉也不敢拖拖拉拉,提出這項要求后,得到趙大夫頷首應允,她才壓低嗓音道:“是只受重傷的妖,他傷勢不輕,趙伯伯,求您一定要儘力治好他。”

“妖?你這次撿回來的東西,這麼特別?”

“趙伯伯,您不要怕,他不會傷害人。”應該吧……

“讓我瞧瞧先。”

“嗯。”上官白玉轉向床榻方向,看見檮杌閉目養神,一副已經快被軟綿綿的床給哄睡的慵懶模樣,她出聲喚道:“檮杌,你快現身讓趙伯伯察看你的傷勢。”

他大老爺毫無回應,連根睫毛也沒動,她心急地再次叫道:“檮杌?”

“我什麼時候答應讓人類破大夫看病?”他終於肯動尊口。

“你跟我回來不就等於答應……”

“我記得我從頭到尾都只說如果‘你’治得好我。”

“我又不是大夫,怎會治病?”太為難她了!

“那是你的事,我不想讓第二隻卑劣的人類看見我。”人類不配。

“你……”

“白玉,怎麼了?”趙大夫只見上官白玉對着空床說話,臉上凈是苦惱。

“趙伯伯,他……他不肯現身。”怕趙大夫起疑,她趕忙又道:“趙伯伯,我沒騙您,他現在就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誰奄奄一息呀?!”檮杌瞠目瞪她。奄奄一息這四字,只能用在脆弱又無用的廢物身上!

“趙伯伯沒懷疑你說的話,你別急,不然你粗淺地形容一下他的傷勢,我在心裏有個底,或許能查出病因。”

“好,這樣好。”上官白玉直點頭,面對不配台的病患,只好改變作法,她開始描述檮杌的情況:“他左邊身子有個大洞,大概這麼大……”她在半空中比畫出一個成人腦袋大小的洞。“位置從鎖骨到胸下,他左手臂上方也全沒了肉,只剩下臂骨……”

“慢着慢着,白玉,你說他身上的傷口大到從鎖骨到胸下?”趙大夫驚訝地問,她所形容的傷口簡直大到離譜。

“嗯。”

“怎麼可能?那麼重的傷,早就見骨了吧?”

“呀,我還沒說完,見骨了,已經見骨了?”她猛頷首。

“那麼你應該也看到他的內髒了吧?”這句話,趙大夫說出來只是單純想表達驚嚇而已。

“內、內臟?”上官白玉很認真地又將檮杌身上的傷看個仔細。“沒有看見內臟,只有白骨……呀,他那個大窟窿透過去了。”補充說明。

“透過去是什麼意思?”

“就是……我可以站在這裏,直接看到他背後床褥的花色,中間只隔着他身上的幾根白骨。”

“你確定他還活着嗎?”趙大夫不敢置信。

“活着。”而且還在瞪她。

“好吧,你一開始就已經說是只妖,難怪這麼重的傷勢還能活。”所以他不應該太驚訝。“他的傷口有在出血嗎?”若有,止血是要務。

“沒有。”他的傷口乾乾的,類似結痂。

“他有喊痛嗎?”

“沒有。”他大老爺瞪完她,又閉起眼要睡了。

“若他的傷口是窟窿狀,那麼想以線縫合傷處也是不可能,但放任傷口不做處理,只怕一經感染,傷勢會惡化,這可難辦……”趙大夫沉吟半晌,思考着該如何處理最好,以人類而言,那樣的傷勢絕對會送命,所以根本毋需煩惱怎麼填補窟窿,也難怪他倍感棘手。

“簡而言之,就是他不會治,廢物。”檮杌涼涼地開口,嗓音可酸的咧,幸好趙大夫聽不見這番失禮的話語,只有上官白玉知道檮杌的冷哼。

“白玉,不然你先清洗他的傷口,記得擦拭的水必須煮沸過才能使用,將傷口拭乾后,這裏有瓶傷葯能減緩傷口痛楚,並且生肌收口,你把它均勻地塗抹在他身上,再以乾淨布條覆蓋其上包裹好。我回去查查古今醫書,看看是否有提及軀體上的巨大傷口應該如何補救。”趙大夫遞給她一個白瓷瓶,交代完用法后又從藥箱裏取出另一瓶葯。“尋常人受了這類重傷,夜裏都可能會發燒,不過我不清楚妖物的情況是否相似,這是退燒的葯,若需要……就喂他個幾十顆吧。”連重傷都不會死,可能抗藥性也比人類強,人類吞三顆,他就吞個十五顆好了。

“謝謝您,趙伯伯。”

“還有,這凍瘡膏給你,你的手掌已有皮肉腫脹及有紫硬結現象,千萬別放着讓它破爛成瘡,到時就更麻煩。等會兒丁香丫頭回來,我再吩咐她熬當歸四逆湯讓你飲下。”

“我沒有事呀,不用麻煩丁香了。”

“還說沒事,你臉色很糟。”趙大夫不用診脈也能從她的氣色觀察出來。

上官白玉不敢再狡辯。通常在寒冬時節也是她最受煎熬的日子,一個月裏沒躺上十五日已屬萬幸,今日吹了太久寒風,怕是夜裏又會發燒。不過比起自己的身體,她反而更急於想多探問一些照料檮杌的注意事項。

“趙伯伯,當歸四逆湯他能喝嗎?還是有什麼葯是他能內服的?”

“你和他病因不同、病程不同、體質不同,不能用同一帖葯,況且他傷勢嚴重,還是別胡亂服用比較好,讓他多吃多休息,我想會對他有幫助。”

“好,我知道。”

“若他情況有異,你隨時遣丁香丫頭過來找我。”

上官白玉又道了聲謝,此時趙大夫的表情卻突然變得嚴肅,她有些困惑,還沒開口問,就聽見趙大夫說:“你這次救回來的,是無害的小花妖嗎?”

他知道白玉能見到花草之類的精怪,聽久了也就對她的異能不感到奇怪,但他覺得白玉這回的態度不似以往,而且她方才喊了“檮杌”……這名字他知道,只不過那對人類而言應該是遙不可及的傳言。

凶獸,檮杌,不可教訓,不知詘言,告之則頑,舍之則囂,傲狠明德,以亂天常……

書里只記載短短几句,將檮杌的惡一筆帶過,說得多輕鬆、多含糊,但最後“以亂天常”四字,又是多嚴重的控訴。

她帶回來的,會是惡名昭彰的檮杌嗎?

“呃,不是小花妖,是大一點點的‘小妖’,但是無害。”不想讓趙大夫太擔心,上官白玉粉飾掉許多實情。

檮杌又睜開眼,躺在舒服的人界床榻上,他都快要睡著了,可是任何壞話都逃不過他的雙耳。“小妖?!幾十萬年來從沒聽過哪個傢伙膽敢將這兩個該死的字冠在我頭上!”

“真的是小妖?”趙大夫再次確認。

“嗯,小妖。”上官白玉一陣心虛,不得不藉著最用力的點頭來鼓足勇氣說謊。

“男的女的?”

“……女的。”天大的謊言,一說不可收拾,說一個謊言就得用另一個謊言來圓。“長得很漂亮很迷人很可愛很討喜的……美麗女妖。”若讓趙大夫知道是男的,更麻煩。

上官白玉一說完,馬上捂住自己的雙耳。果不其然,耳邊立即爆出一陣怒咆,震得屋樑抖落些許灰白塵埃。

小妖!女的!漂亮!迷人!可愛!討喜!美麗!

光這十四個字,就足夠讓他將上官白玉撕成十四塊碎片!

“怎麼了,白玉?”趙大夫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裏。

“他……他在跟您道謝,用甜美的聲音說……趙大夫,謝謝您……”總不好將檮杌一連串的憤恨咒罵源源本本地說給趙大夫聽吧。

“是這樣嗎?”趙大夫聽不到檮杌的聲音,只能透過上官白玉的嘴傳達意見,“那你跟她說,不客氣,好好養病,不管是女人還是女妖都會在意外貌,我會儘可能找到方法幫她治好傷,也會盡量不讓她身上留下醜陋疤痕。”

上官白玉縮縮肩,因為檮杌吼得好大聲,而且從床上跳起來,伸出利爪要掃向慈眉善目的白髮老人,這一捉,絕對不會只在臉上留下五爪痕而已!

“趙伯伯!她說謝謝您謝謝您謝謝您謝謝您……我送您出去!我送您出去……”上官白玉用嬌小身軀擋在趙大夫身前,慌張地護送他退出這間房。

“老夫不用再仔細替你診察嗎?”趙大夫被她推出門外,一頭霧水地回頭問道。

“不用不用不用,白玉無恙,趙伯伯慢走!”上官白玉笑着掏出絹子揮舞,下一瞬間立即轉身關門,然後發出細微的慘叫,在門外的趙大夫當然不知道她的頸子已經被檮杌巨大的手掌握住。

他停頓了一會兒,沒聽見其他動靜,便以為沒事了,拈着白鬍回到自己溫暖的屋裏去查醫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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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裏,上官白玉命在旦夕。

檮杌只要再用點力,就能像捏破雞蛋一樣捏碎她的頸子。

“女人,我看你活膩了是吧?想死直接跟我說一聲就好,不用拐彎抹角地激怒我。”

“唔……”上官白玉無力掙扎,活命的空氣進不到肺葉,向來蒼白的臉龐湧起異常鮮紅。

“到地府時,鬼差問你怎麼死的,別忘了報上我的名字,他們自會告訴你,你死得有多值得驕傲。”他收緊五指,鐵般的長爪和指腹都深深陷入她柔軟膚間,刺穿出溫熱血液,沾了他滿手濕粘。

好痛!上官白玉嗚咽,卻無法開口。

就在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之際,檮杌突然放開她,瞪着自己鮮紅的右掌。

怎麼……會這麼溫熱,和他向來冷冷的血液溫度迥異?

上官白玉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鮮氣息,直到黑暗和暈眩消失,直到肺葉不再疼痛,但她的身子又猛然被檮杌高高提起,小臉與他平視,他的臉靠近她,她以為他要張開獠牙咬斷她的咽喉,但方才嘗過的痛苦沒有二度降臨,膚上傳來恬吮的濕滑感,她驚嚇地瞪大眼,赫然看見他唇邊有抹艷紅,是她的血。

“你……”

他恬恬唇,似乎很喜歡血的味道,意猶未盡地又恬了她一口,上官白玉嚇得直打顫。

“你是吃人的妖怪?”她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個早就該問,但卻一直沒問過的重大疑惑。

方才還氣得面目猙獰的檮杌終於露出笑臉,她眼底的恐懼、憂心,以及遲鈍的反應,讓他心情大好。

“不。”檮杌的薄唇扯出笑痕,舌頭吮凈唇邊血跡。“我是雜食性。”

言下之意,人也吃,菜也吃,水果也吃,營養均衡不偏食。

“那……你是在試味道嗎?”

“我原本是想捏死你,懲罰你多次出言不遜,不過你的味道很順口,我喜歡,但是這麼美味的食物若僅有一丁點大就太可惜了,再養胖些,我也能多吃兩口。”檮杌撫摸她的臉頰,一點也不豐腴,多暴殄天物,再多點肉口感會更好。“我給你一個月時間把自己養出肉來,到那時……我再好好品嘗。”現在,淺嘗即可。

上官白玉臉色微青,看着他,沒有接話,顯然是嚇得不輕。

“你現在知道什麼叫請神容易送神難了吧?笨女人,連我檮杌也敢撿回家,想後悔也來不及。”他哼哼直笑,笑她過度愚蠢的慈悲心,做出此生最錯誤的決定。

“我讓你吃掉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上官白玉的聲音勉強算是平穩,沒有太顫抖。

“有遺言就說。”他大方地聽一下好了,反正閑着也是閑着,但他沒答應幫她達成最後心愿。

“我希望我是你最後一個吃的人類。”

檮杌挑起眉,不確定自己聽到了什麼。“你再說一次?”

上官白玉回視他,字字清晰,“我希望我是你最後一個吃的人類。”

這句話伴隨着強大光芒,刷地差點射瞎他的雙眼,幸好他轉頭轉得快。

如此耀眼的光輝他只在神月讀身上見過,刺眼得讓人咬牙切齒,沒想到區區一隻人類竟然也有?

檮杌被她逼退五、六步,喜好黑暗的他幾乎想縮到桌子底下去躲避光亮。

“檮杌?”

他定定神,哪裏還有光芒?望向她,白白凈凈的臉龐,平凡無奇。

剛剛是錯覺嗎?

“你怎麼了?是不是傷口在痛?”上官白玉見他皺眉,以為他身體不舒服,伸手扶住他。

這女人是不是忘掉就在不久之前,他的利爪還攏在她脖子上準備宰掉她?就算真的記憶力這麼差,她脖子上被抓出的爪子洞還在冒血耶,她現在卻來關心他的傷口是不是在痛!

人類的思考方式都像她這麼怪嗎?

自私的、卑鄙的、心機的、府城深的可愛人類都跑哪兒去了?

“不,我只是被你的愚蠢弄得有些頭痛罷了。”檮杌不改毒舌,面對她,他竟然有些沒轍。他將上官白玉拉近自己,右手觸摸她脖子上的爪子洞,指腹滑過之後,傷口消失無蹤,連紅痕也沒留下。

好蠢。吃她沒關係,只要吃完她之後把人類這項食物戒掉就好?

她的犧牲奉獻精神未免也太偉大了吧?

他眯細眼,將上官白玉端詳個仔仔細細,她不美,充其量算是五官端正、長相順眼,病奄奄的模樣有股短命的味道,臉上脂粉未施而顯得蒼白,若紅潤些還能讓她看來粉嫩健康,偏偏連這麼容易的條件,在她身上都尋找不到。

比起她,她身旁那個長舌嘮叨的婢女丁香在人類眼中才真有資格稱是天香國色,不過她一點也不比丁香遜色。是因為她的蠢遠遠超過丁香嗎?嗯,有可能……檮杌很殘忍地想。

“謝謝你。”上官白玉摸到自己頭上傷口已癒合,覺得好驚奇,方才還痛着的地方,現在卻完全不疼。

“謝什麼?謝我沒一掌捏死你嗎?”檮杌沒好氣地回道。這女人真弄不清楚事情的先後順序,她的傷口是他抓出來的,她沒指控他,反而還向他道謝?

“你既然能輕易治好我的傷口,為什麼你自己的傷口卻不能用同樣的方法治癒?我記得你那時有將身上的窟窿補起來,可它為什麼又瞬間裂開?”上官白玉對於那一幕印象深刻,窟窿明明已癒合,卻又猛地皮肉迸裂,恢復原狀。

“因為裏頭少了幾根骨頭。”檮杌雲淡風輕地指指身上窟窿。

“少了幾根骨頭?”上官白玉眨眨眼,看着窟窿,數數裏頭的白骨,發現的確有好幾根胸骨是不齊全的,彷彿被外力弄斷。“為什麼?”

“和妖打架。”活了幾十萬年,朋友沒幾個,敵人倒不少。

“……你打輸了?”才會傷得這麼重?

他緩緩轉向她,彷彿她又踩中他的傷處般,黝黑的面目瞬間猙獰,嗓音又低又輕,咬牙確認她是否說了那該死的四個字:“我、打、輸、了?!”

這號表情太眼熟,上官白玉知道他快生氣了。

“呃,我想和你對打的對方下場一定非……非常的慘,對不對?”上官白玉立刻改口。才相處沒多久,她已經快摸透這隻男妖的性格,他驕傲,所以不容人質疑他的本事;他自豪,所以看人時下顎永遠揚得高高……簡單來說,他是只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妖,出言捧他絕對錯不了。

“哼,那是當然。”他的表情放鬆不少,不再那麼憤怒,反而還揚起自滿的冷笑。“他一掌打穿我的左肩,捏碎我的胸骨,我可是一口咬破他半邊腦袋,再折斷他的龍脊。”喀的一聲,清脆好聽。

“……”太過血腥的內容讓上官白玉啞口無言,無法苟同他的喜悅,想陪笑又笑不出來,隔了好久才擠出聲音,“為什麼要打架?”打架是不好的事,尤其還兩敗俱傷,自己也沒佔到多少便宜,怎麼樣都不划算。

“為什麼?”檮杌柀她問倒了。為什麼?打架就是兩人互看不爽、一言不合先打再說,需要理由嗎?

“是呀,你和對方有何深仇大恨?你打架弄出這麼大的傷口,對方還被咬破半邊腦袋,你們兩個誰得到好處?仇恨有解開嗎?我想沒有吧。”

是沒得到好處,仇恨沒解開,和他互拚的屏蓬抱着缺半邊的頭顱和歪掉的軀幹逃進林里,而他頂着胸口這處癒合不了還三不五時會灌冷風進來的大洞,總覺得有損他檮杌的威名,下回兩人再碰頭,絕對還會再打個三天三夜,這冤讎,每打一次就加深一倍。

“打贏時,可以仰天狂笑,什麼都比不上戰勝的滋味。”檮杌享受戰鬥時的血腥樂趣,打架強身練法力,千萬年來都是如此,這應該算是好處吧?

“可是傷得這麼嚴重,看了讓人很擔心呀……”

“擔心?”

好……陌生的兩個字,活這麼久以來,還沒親耳聽人說過。

誰會擔心他?他會擔心誰?誰幫誰擔心?誰又擔心誰?

沒有“使用”與“接受”過的字眼,他無法體會。

上官白玉輕頷螓首,“你會讓你的親人、朋友,以及關心你的人,全都替你擔心。”

檮杌臉色平靜,或者該說是冷淡地回道:“沒有。”

“什麼沒有?”她不解。

“你說的那些,沒有。”親人、朋友、關心他的人,沒有。從他睜開雙眼之日起,就不曾有過,當然,他也不需要。

凶獸無父無母,集穢污邪氣而成形,習慣獨來獨往,不愛群居。受了傷,是自己的事;高興,是自己的事;憤怒,是自己的事;就算和人互毆到斷手斷腳,也是自己的事。

“怎麼沒有?我就很擔心你的傷勢。”上官白玉真誠地說道。

她看着他的傷,好擔心他無法治癒,好擔心這傷會疼痛不堪,好擔心這傷會感染擴散,好擔心這傷若照顧不好會危及他的生命……

“你擔心我?”檮杌不可思議地問。

她擔心他?

她擔心他?!

她擔心他!

她擔心他這隻毫無天敵法力無邊兇狠暴戾殘虐陰鷙只有別人怕他還沒有怕過人的凶獸檮杌?!

她為什麼要擔心他?

她是他的誰?

她想拍他馬屁?

她想討好他?

她有求於他?

她有其他目的?

檮杌被陌生的情緒弄得焦躁不已,想酸言回她一句“你是擔心我殺大多妖還是擔心我出手不夠快狠准?”卻沒有機會,因為丁香肘上掛着提籃,兩手端着滿滿一托盤的飯菜回來。

“小姐,趁熱趁熱趁熱,來……咦?趙大夫離開了呀?”丁香在進房前隱約聽見上官白玉說話的聲音,她以為是小姐和趙大夫在交談,可一踏進門卻只看見小姐一人,她覺得奇怪,但小姐房裏當然不可能有其他人在呀,所以她很快就將這小事拋諸腦後,俐落地布起菜,邊招呼上官白玉快快坐定位。

一盤柳葉豆腐,一道蒓菜鯽魚,一碟醬悶茄子,腌筍,菜餅,燉白菜,一碗萱草面,筍莧羹,素餃子,一盅葯牛侞,上官白玉不愛食肉,所以只有一小盤混着細肉末的拌炒胡瓜,分量比她平時吃的都多上一倍。

丁香盛妥白飯,交代上官白玉先飲下那盅葯牛侞,它是以人蔘、杜仲、肉蓯蓉、茯苓等等多種藥材細研成粉末,混着粟米餵養牛隻,再取侞汁飲用,可以補虛養身。

上官白玉聽話地捧着純白侞汁,唇沾着碗口,卻沒讓牛侞入喉,趁丁香轉身從提籃里拿出好幾碟她愛吃的醬菜、蜜姜、香蕈絲時,將葯牛侞盅遞給身後的檮杌,無聲地蠕動唇瓣……“快喝”這兩字他倒是瞧懂了。

檮杌皺眉瞪着牛侞盅,他沒喝過這玩意兒,白泠泠的,味道好濃郁。怞鼻嗅了嗅,好香,小試一口,味道還不差,他仰頭全數灌下,上官白玉接回空盅,瞧見他上唇殘留着一圈牛侞印,她輕笑,用手絹替他拭去,此時丁香轉回來,上官白玉慌忙坐正,丁香看着空盅,滿意地要上官白玉開動用膳。

上官白玉挖起滿滿一調羹的白飯,配上些許菜肴,假意要送至嘴裏,待丁香分神忙着折迭一旁乾淨的衣裳要收回衣櫃裏的好時機,快手遞往檮杌,喂他吃飯。

“這幾日沒出太陽,衣裳沒曬香,折起來悶在櫃裏味道都不好,過幾日若放晴,我再全數拿出去曬。”丁香又開始喋喋不休,連迭衣裳也能念上幾句。

“再一口。”上官白玉小聲地要檮杌張嘴,忙着喂他,自己倒沒吃幾口。

檮杌坐到她身邊的木椅,方便她一口接一口喂。他雖不需要食物,卻不討厭品嘗好味道的東西。

桌上的飯菜大多數進了他的肚子,上官白玉只有在丁香走向桌邊時會做做進食的樣子,吃掉半塊豆腐、兩顆素餃子和幾口醬悶茄子。

“小姐,你胃口真好耶。”丁香忙完雜事,坐回桌邊,發現桌上只剩空碟空盤。

“今、今天特別餓。”上官白玉乾笑,偷瞄檮杌,他似乎才半飽,連盤裏的細肉末都準備拈起來吃,但還沒得手,空盤就已被丁香收拾進提籃,他凶着臉孔瞪丁香,上官白玉不着痕迹地按住他的手,不讓他襲擊丁香,一邊對丁香央求道:“晚膳可不可以將白飯的分量加多一些,然後再多幾道菜?”

“當然可以呀,我不怕小姐吃,只怕小姐不吃。小姐有特別想吃什麼嗎?我讓廚子做。”

“肉。”檮杌馬上開口,“再敢滿桌子都是菜,我就吃你們主僕。”

上官白玉知道他不是在說笑,只能傳達他的旨意:“……肉。”

“咦?”丁香楞住,眨眨圓亮的眸,她本以為會聽見菇呀菜呀筍呀豆芽之類的食物,不料小姐卻說出平時絕對不可能要求的食材,小姐根本就不愛吃這種東西呀!“小姐,你剛剛是說……肉?”

“對,肉,什麼肉都可以,就是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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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無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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