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迷藏8

捉迷藏8

8

夜裏十一點。

丈夫還沒有回來,最近他的應酬似乎越來越頻繁了。

小琪一旦進入寫作狀態就不再想別的事。

丈夫不在家她的工作反而有很大的成果。因為丈夫畢竟是家庭生活的支柱,只要丈夫在家,她就要盡到妻子的責任。要收拾衛生,要做正式的晚餐,要聽丈夫談工作談人事。

尤其是丈夫看着她說,“我睡覺了。”她總覺得這句話里包含了渴望。她的回答是,“你先睡,我寫完這段就來。”可是等她上床時,丈夫已經酣然入夢了。

當然,丈夫也明確地表示過不滿。他們結婚六年對性生活形成了固定的語言和暗示。比喻丈夫有時放好水讓她洗澡,比喻上床時只穿短褲不穿睡衣,比喻給她端來一杯紅酒,以至到後來躺在床上直接催促。但是,小琪對這些關心和暗示越來越不敏感了,甚至厭煩。

即使他們做.愛,小琪也很難做到專心。而有時又過分地“專心”,那是她的小說偏巧寫到性.事時,她是以書中人物來體驗性.愛。這時的她讓丈夫感到陌生,有時還把丈夫的名字叫錯。

這讓武倫既感到憤懣又感到擔心。

他從不看小琪的小說,甚至不碰家裏的電腦,抵觸情緒不言自明。

小琪對丈夫充滿了歉疚,久而久之,只要丈夫在家,她就很難在電腦前集中精神,她的大腦就會被孩子和丈夫佔據。

但是,寫作對小琪很重要,可以說寫作成就了她自己。

從她七歲時一次作文比賽獲獎,得到一本日記本以來,她從沒有停止過寫作。她給這個黑皮封面的日記本起了一個名字,叫:小安。

“小安”是她孤獨的童年唯一真正的朋友。她把她的心裏話,她的笑和淚都告訴“小安。”

小琪一直到高中都有把身邊的物品擬人化的習慣,她經常對着沒有生命的東西說話。這是別人認為她古怪的地方。在她的世界沒有人也很豐富多彩,而在有人的地方她卻很寂寞。

所以在兒子和和整天跟臆想出來的小朋友玩耍的這件事上,她和丈夫的觀點不同,她認為這是正常的,是兒童成長的一個有趣的階段。

寫字一開始對小琪來說就是把積淤於胸的怨恨、憤懣泄出去。寫在她看來就是生理上的新陳代謝。寫作一定是一種缺乏願望的行為。

她一直通過寫作極力地尋求失去的童真,然而,她這樣做的成功之處無非就是把她的幻滅感帶來的陰暗心理展示出來,在一個虛構的相對安全的世界裏,她獲得了自己。

十一點四十分。

和和在他的小房間裏安靜地入睡。

整個房子回蕩着清脆的打字聲。

“……在姐姐失蹤兩個月之後,警察就停止了對她的搜查。在那之後我為了尋找罪犯而辭去麵包房的工作。當然這隻不過是我扮演的姐妹情深的樣子,一個遭人殺害的女孩的妹妹。我走在街上,手裏拿着我和姐姐都很喜歡的那張合影照片向路人詢問,打聽消息。我的角色就是那種悲劇主人公的形象——對罪犯感到憤恨、致力於復仇的形象……”

小琪在電腦前聚精會神地工作着,她打字的度很快,丈夫不在家,兒子又乖,早早就睡覺了,今晚她的思路終於順暢了,文檔的滾動條越來越小,至少有五萬字的存稿了。

她搓搓手,滿意地啜了一口咖啡,才現咖啡早已冰涼了。

咖啡竟然不是她早已習慣的苦味,而像是潮濕的煙灰缸所散出的臭味。同時,她的舌頭上滿是細小蠕動的顆粒,連忙呸呸地吐幾口,卻什麼也沒有。

她端起那個可愛的咖啡杯,凝望着多年嗜飲的褐色液體。咖啡表面漂浮着某種白色物質,不斷地變化着奇怪的圖案。

她像燙了手一樣丟下杯子,咖啡潑灑在鼠標墊上,鼠標墊漂在一片血泊中。

小琪幾乎從椅子上彈跳起來。忽然有種不可名狀的感覺,彷彿有種物質正在接觸表層下隱藏的靈魂深處,無處不在而又無法抗拒的窺視着。

她本來就又酸又脹的頸肩此時更是劇痛難忍,動彈不得。

她僵直地坐在椅子上,豎起耳朵傾聽。戶外的公路上卡車在深夜出一絕望的長嘯,混雜着力量與歇斯底里,隆隆駛過。

靜謐之中,樓下公園裏旋轉木馬出艱澀單調的嘎吱聲。

接着回到室內,彷彿在她的內耳中,烏龜的利爪在玻璃缸底部劃出尖銳的噪聲。

燈光黯淡下來,客廳里的擺設都沒有了影子,全都是那麼清晰和孤立,小琪懷疑自己的視網膜出了毛病。不祥的預感侵襲了她的全身,背後有一股詭異的氣息,就像是一堆潮濕的黑色泥土向她壅過來,她頃刻就有埋沒的危險。

因為這種感覺昨晚生過,所以更像是某種疾病的突然作,深深感受到胸中那份逐漸擴大的壓迫感。而且,她的意識中對出現在身後“物質”已經有了認識,只是這“物質”帶着強大的能量,使她像遭受電擊一樣痙攣顫抖。

彷彿磁鐵同極之間相互排斥的膨脹力量,小琪坐的椅子自行推進,她的胸口抵在桌子上,連眼睛也微微暴出,已無可退避了。

突然,椅子轉過來,像是受到衝擊。小琪忽然又感到強大的吸力。

所以,那個血污淋漓的男人一下子就挪到她的腳前。

洪澤民仍然流淚不止。

他碎裂的下頜垂掛在胸前,黑洞洞的喉管里冒着紫泡。充血的眼睛由於近視,一會兒眯着一會瞪着,令人不寒而慄。一隻手裏拿着三角形的玻璃碎片,小拇指已經折斷了。

他拖在身後的雙腿全無形狀,褲管和肌肉絞合在一起,血肉模糊。那隻沒穿鞋的腳竟然腳尖朝上。

小琪蜷縮在椅子裏,雙眼凹陷,珠淚連連,脖子上血管密佈。只是虛弱地看着面前這個曾經瘋狂愛上自己的男人。

“……慘!”

洪澤民開放型的喉嚨里出模糊嘆息,並噴出血沫。

“為什麼……為什麼……你,你還要來找我……”小琪搖着頭哭着說。

“……我……愛……”粘連在頜骨上的半截舌頭仍然蠕動着。

“不……不……不要!”

洪澤民又瞪大了雙眼,他象一隻怒的鬣蜥,破爛的下頜在胸前晃動着,突然撲向小琪。

小琪只輕微地出“呀”地一聲,閉上雙眼,向後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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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 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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