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盤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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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第二人民醫院佔地48畝,總建築面積約6萬平方米,這麼大的地方如何確定一具屍骨埋葬的具體位置?如果在某幢建築物下,那麼當年打地基早就破壞或挖掘了出來。二院新建大樓竣工才兩年多時間,找到當初的建築公司打聽一下,對兩年前施工過程中一些特別的事情應該還記憶猶新吧?

難題就在於當初建築公司現了屍骨是如何處理的?普普通通的遺骸,是另找一處掩埋了還是混雜在土堆中出售或者傾倒了?如果當初沒有現遺骸,那麼是否還埋藏在某個建築物下?又如何說服別人挖掘出來呢?

這是竹英所思考的問題,不過,終於知道了媽媽埋葬之地對於她已經很安慰了。竹英舉頭看着夜幕中粉白的醫院大樓,那些被日光燈分割的窗戶並沒有因為每天生的生老病死而顯得凄愴。竹英不禁想到半年來她在這裏上班,上上下下、進進出出並不知道媽媽的亡靈就在自己的腳底下。

可以肯定的是,產婦陳金環是來到醫院后才觸碰到了媽媽的怨氣。她究竟做了些什麼?她都去了醫院裏哪些角落?為什麼只有她陳金環接收到了咒怨,而別的孕婦卻沒有?

竹英在院子裏走來走去,並沒有進大樓的意思,這讓盧強很奇怪。

“不進去嗎?”他問。

“不。”

“你好像在找什麼?”

“我媽媽就埋葬在這裏某個地方。”

“啊!這裏?”

“我姑媽原先住的房子就在這塊土地上,我媽媽就死在她的地下室里,我爸爸和伯伯就把地下室連同她一起填埋了。”

“我們今晚要找到嗎?”

“我一想到我媽媽還孤伶伶地埋葬在這裏心裏就堵得慌,這樣盲目地找是找不到的,就算是來憑弔吧。陪我去醫院後面看看吧。”

他們從急診部的邊側翻過一個矮牆頭來到醫院後面一片荒草地。野草有總半人高,在醫院大樓燈光的投影下白茫茫的,夏蟲熱烈地鳴叫,一隻野貓在草叢裏出呋呋的生氣聲,竹英知道這隻野貓一定受到了驚嚇。

草叢裏到處是從大樓里扔下的垃圾,飯盒、繃帶、衣服、枕頭、注射器、血漿袋,玩具熊,可能還有死嬰,因為他們嗅到一股腐臭味,還有蒼蠅盤旋的嗡嗡聲。

竹英抬頭凝望着五樓一扇幽暗的窗戶,那是麥主任的辦公室。今晚他沒有加班,那他現在在哪裏呢?她知道麥主任自從妻子和女兒死了之後是無法把自己關在家裏的。他這些天是怎麼度過的?夜晚他都睡在哪張床上才不會從凄慘的夢境中醒來?

盧強也跟着她向樓上張望,五樓的一個窗口有個小孩正生澀地大聲讀書:“天,那麼高,那麼藍。藍藍的天上飄着幾朵白雲……”。七樓的窗口有個父親出模糊的聲音哄着襁褓中哭鬧孩子。三樓不知那個窗戶里傳來緊迫的、悲慘的喊聲:“媽——媽——!”一樓電梯門噹啷啷地響,樓梯上有兩個護士嘰嘰咕咕說話,慢騰騰地下樓,腳步叭嗒叭嗒的響。

他們沿牆根往前走,泥土有些濕潤,竹英知道醫院負一樓就是太平間,媽媽的遺骸應該不在整棟大樓下。

那些野草似乎在阻止他們前進,他們能感覺到腳底下的韌勁,踩到日光燈管的玻璃片出沉悶的破碎聲。

突然,一聲輕輕地啜泣使他們止住了腳步,竹英熱血一涌,難道?媽媽?怎麼可能?盧強脊梁骨上都冒涼氣,他攢住竹英冰涼的手,循聲朝前看,一蓬篙草在一道強光照射下像是透明的火焰。

整幢大樓燈火通明,每個房間都是瑣碎的倦怠,在昆蟲齊聲合唱中,他們的恐怖格外清晰。

像一個油污的齒輪碾過他們的心,在他們相臨的配電室里忽然傳出歌聲:“我的情人我的心我的夢我的靈魂給一個人……”

竹英和盧強渾身上下一個通透的激靈,木然地轉過頭,看到亮通通的窗內電工小王把寫字板啪地扔在桌上,在控制櫃前象水蛇一樣邊唱邊扭,雖然滑稽可笑,但是竹英和盧強卻是滿心滿眼的惱怒。

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哭聲出的地方靠攏,能聽見對方喉嚨里咽口水的聲音。時斷時續的幽咽在暗夜裏是一條條觸鬚,將他們圍繞。眼光落下來,在白鐵皮排水管下赫然蹲着一個穿條形病號服的人影。

人影長披肩面對着牆壁,並沒有因為他們的到來而吃驚,依然抱着排水管哭泣。

“誰!?”竹英乾巴巴地問道,她已猜到有些病人因為傷病而悲觀絕望,會躲到某個角落裏泄他們的情緒。

“不用你們管!”女孩哽咽地說。

“有病配合治療一定會康復的,不用太過悲傷,你在這裏小心着涼了,家屬現你不在病房裏會很着急的。”

“病房裏的人才不原意看見我呢!”

“為什麼?”

“因為我的臉……”

“燒傷了?”

女孩忽然出咯咯咯地怪笑,拿頭猛撞排水管,整個排水管都傳導着刺耳的喀嚓聲。也許是一個石子或是鬆脫的鑼母在水管里由上而下咕嚕嚕地滾落下來,片刻每個人的心都成了細碎的追索,期待着那最後安穩的墜落,然而卻令人失望地、魔幻般地卡住那個活潑的迴音。

女孩又持續她瘋狂的撞擊,盧強連忙走上前試圖阻止她,女孩冷不丁地轉身站起來。

“噢啊——”盧強痛苦地呻吟着跌倒在草叢中,心裏準備的是一副破爛的、粉色或是焦黑的燒毀面容。然而女孩憤怒的轉身,依然是一頭漆黑的長,見不到半點臉孔。

那隻未露面、靜默良久的野貓突然像是被人踩到尾巴凄厲地大叫,呼哧一聲逃躥了,尖利的爪子踏過磚塊出絕望的抓撓聲。

竹英也是倒吸一口涼氣,像有一根隱形的繩子吊住了她,腳下輕飄飄的,又不至於摔倒,每呼吸一口內臟都會隱隱地疼。

“他曾經說我有一張最美麗的臉,怎麼捨得用硫酸潑我……”女孩的聲音從頭裏冷冷地傳來,像是詢問又像是自問,那一幕黑朝向躺在地上的盧強又抵在竹英的臉上,散着傷口和藥水混合的焦臭味。

想像中那張皺巴、破皮、扭曲的臉上還保留着一雙晶亮的眼睛,從縫中注視着他們,因為竹英和盧強都感到了寒氣逼人。

女孩落寞的身影走遠了,她擾動的那片草叢在燈光里飛出無數的粉蛾。

竹英緩過神來,恍恍惚惚不知道她為什麼出現在這裏?她伸手拉起盧強,內疚地說:“都怪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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