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回到中國,呂韻音換回清末已婚婦女的裝扮,她給上髮髻,穿着淡雅,一身中國婦女的賢淑氣質。韓諾忽然發現,這樣樣的她更吸引,也似曾相識,對了,家極了他小時候從母親身上得到的回憶。
呂韻音會抱怨中國服的單調,而且,原來,她一直有個遺憾。
她對韓諾說:“回去英國之後,我想再給一次婚。”
韓諾放下手中書木,問她:“為什麼?”
她便說:“你有留意英國婦女結婚時一身的雅白嗎?我想穿婚紗到聖堂行禮。”
韓諾疑惑了:“穿一身的白呀!”
呂韻音說:“不讓老人家知道便行了。”
他點了點頭,又問:“教堂呢?我們可以嗎?”
呂韻音說:“我是教徒嘛,回去之後請FatherLuke幫忙,或許可以辦得到。”
韓諾聽罷,覺得問題不大,便答應:“你照辦好了,一切隨你喜歡。”
呂韻音微笑,忽然屈膝向韓諾鞠一個能,然後說:“謝謝你,老爺。”
韓諾一聽“老爺”這兩個字,臉突地漲紅,他不好意思起來。
然而卻又想再聽多遍,他把妻子拉到懷中,在她耳畔鈿語:“多說一遍。”
她便乖巧嬌柔地稱呼他:“老爺”。
聽得他心也癢,接着是妻子的嬌笑。
韓諾忽然知道,他也會如自己父親那樣,一生也不納妾。
他已經太滿足於她。
回到英國之後,呂韻音真的找來一間教堂,以及訂造了一襲婚紗。來觀禮的都是韓諾的同學和他們在當地結識的朋友,婚禮完畢之後,還在草地上舉行了一個小派對。
韓諾對教堂有一種奇妙的感應,他感覺到這小屋的神聖,卻又不期然的,每當走近之時也會有點抗拒。他說不出那是為了什麼,小時候也在神父開辦的教會學校讀書,只是一走近聖堂,心便虛。像心臟剎那間停上一停那樣,有種休克的虛無。
剛才,在聖堂內宣誓永遠愛她之時,他一邊說話一邊全身發抖,呂韻音望着他,還以為他是太緊張所致。
十字架上受苦受難的耶穌基督有何不妥當?令他不能靠得更近。
走到草地上之後,他坐下來休息了許久,不住的對着藍天深呼吸。
呂韻音握住他的手,她說:“上主會保佑我們的婚煙。”
他一聽,當下全身毛管寒起上來。這反應,是絕對的害怕。縱然,這明明是祝福。
所以三番四次妻子勸他人教,他也推辭。明顯,還是有些東西不能與妻子分享。
不久之後,呂韻音懷了孕,韓諾興奮莫名,再沒有任何事比這一樁更刺激新奇,他將有與自己酷似的後代,孕育在他深愛的妻子的身體之中。
是不是太厲害了?一生人,什麼也有了。
幸福,這就是幸福。
九個月之後,韓諾的兒子在六月出生,取名韓磊。
小磊長得跟韓諾一模一樣,雙眼皮高鼻子,小小娃兒,居然已十分英氣。
然而又非常奇怪,小磊那雙明清的大眼睛,望着成年人之時,彷彿有那透視一個人的能力,但凡接觸過小磊的人,都有這大同小異的感覺。
是的,那種堅定、深邃、透徹的眼神,完全不配合初生四五個月的嬰孩。怎可能看成一個成年人?怎可能有那些故事在內。
連呂韻音也說:“小磊不是有點太與眾不同嗎?是不是我多心?剛才MrsFarrow與MrsHowart討論着嬰孩的健康時,小磊目光內帶着冷笑。”
韓諾把嬰孩接過來抱在懷中,他觀察了一會,說:“不覺得啊!”
呂韻音把臉湊過來,她說:“現在還可愛一點……”
接下來,小磊嘩一聲的哭了出來。之後,兩名成年人都沒把事情深究。再古怪,也還只是個小嬰孩。
但看過小磊的人都會說:“他好像什麼也知道。”“他什麼也能看見的吧!”“這雙眼睛,怎可能是嬰兒的!”
而結論的一句是:“小暴是出類拔萃的孩子!現在已那麼不同凡響了!”
韓諾與呂韻音,也就把這最後一句評語牢牢記住,抹殺了之前所有人的說話與懷疑。是的,只是小娃兒,成年人的心眼也太認真。他們寧可想得簡單一點、美一點。
小磊開始學行,又牙牙學話,一切也顯得正常,很喜歡玩,又喜歡大叫,吃東西糊得一頭一臉都是,漸漸,也就不再有人記起他曾經有過的眼神,那種成年人也不習慣的通透冷峻。
當小磊十八個月之時,呂韻音提議帶他去受洗,韓諾沒什麼意見,於是便與神父安排。雖然他對聖堂有不安的感應,但他不抗拒兒子成為教徒,有信仰,不會是壞事。
嬰接受洗是件重要的大事,呂韻音邀請各方友好到聖堂觀禮。儀式在聖堂的中央,十字架之下舉行,雲在做的窩中盛滿了水,小磊身穿白炮,被母親抱住,神父一邊頌禱一邊把水輕撥到小磊身上,小磊一直沒有太大的反應,是到最後神父接過小磊,把他放到雲石窩中之時,小議忽然尖叫:“呀——呀——”
他掙脫離開神父的懷抱,在雲石窩中亂撥雙手,不斷的狂叫,小小的身軀在淺水中上下跌墮,表情痛苦,尖叫加上雙手伸前掙扎的動作,分明像個苦海中垂死的人。
代表救贖的受洗儀式,變得與死亡接近。
成年人驚嚇起來。呂韻音急急上前,抱起兒子,小磊亂抓的手,在母親左邊的頸項上劃破了一道血痕,十八個月大的孩子,抓出來的血痕,竟然那樣深,血立刻淌下來,染在母親白色衣領上的。
“算了吧!孩子不適,今天不受洗了!”韓諾上前一步,邊擁抱妻兒邊向大家宣佈。
後來大家說起韓諾的兒子,都說他是名不能接近上主的孩子。
小磊自嘗試受洗失敗后,一直的病,發熱、咳嗽。
父母看着,非常心痛。韓諾決定:“以後也不要帶他走近聖堂。”
說這話時,他想起自己。
呂韻音反對:“如果他有什麼不對勁,我們更要引導他走向神!”
韓諾卻堅持:“不!”
“為什麼?”呂韻音目光炯炯地望着丈夫。
韓諾深呼吸,儘力放輕語調,他解釋:“宗教容許自由意志,你讓小磊長大了之後自行挑選要接近還是不。”
呂韻音覺得有理,便不再與丈夫爭辯下去。孩子的燒沒退,還是身體緊要。
小磊病了三個月才康復,之後一直再無大險,也顯得聰明伶俐,學習能力很高,不夠兩歲的小孩,中文、英文都懂得不少字彙,很討人歡心。
與父親也特別投緣,他喜愛韓諾的小提琴音樂,他會像個成年人那樣,在書房中坐得端正地,感受這音樂的美。
某天,韓諾正在拉奏一段貝多芬Beethoven的慢板時,還在拉奏的中段,他聽到一句說話:“我要你做的,你不能違抗我。”
韓諾把弓架起,音樂靜止,他望向他的兒子。
書房內只有他們父子二人,他不能夠比月定,這聲音的來源。
只見,他的兒子望着他笑,那笑容,像一個成年的男人。
韓諾向前走去,朝向兒子的方向,但覺,這十步之內的距離,像是千里的遠。
而且驚心。
兒子的臉,那張成年男人的笑臉,凝在空氣中,韓諾每行一步,都覺得那張臉橡在發出一個信號,陌生的,卻又帶着命令,令朝着這張臉的人,不得不走前去,不得不站到這個笑容的眼前。
韓諾與他的兒子只有半尺的距離,卻忽然,兒子收起那張笑臉,在千分之一秒間,回復一個孩子應有的單純、童真以及無知。
他望着她的爸爸。
瞬間,一切膠在空氣中的驚煌傾刻瓦解。
韓磊伸出胖胖的雙手。
韓諾忽然間,只想哭叫出來。
他抱住他的兒子,剛才短暫卻又不明不白的恐懼,在骨肉擁抱的體溫中一點一點地消逝,不見了,沒有了,像內軟綿綿,溫暖甜蜜的一堆肉,只就是他的愛兒,單單純純,是他的兒子。
韓諾在餘悸中懷疑着,那一句:“我要你做的,你不能違抗我。”到底,有沒有存在過。
自此,韓諾十分留意韓磊的一舉一動。
呂韻音卻似乎沒有為意兒子的不妥當,她看着韓磊,總是心滿意足的。
他們請來了私人老師教導孩子,韓磊聰明伶利,學東西很快上手。韓諾一直觀察著兒子,當日子漸過,他逐漸懷疑,當天在書房所見的那張笑臉,是其抑或假。
或許,是自己多心。對了,事實本該如此。
韓磊已四歲了。一切,也相安無事。
就在此時,韓諾收到急件,他的父親在家中病重,於是一家人急急忙忙收拾回中國。“路上,韓諾的心情都沉重,妻子伴着他,也是愁眉相對,只有小兒子,有那不知情的純真快樂,天天在甲板上蹦跳曬太陽,可愛歡樂一如天使。
回到中國后,韓諾便知道父親的病情有多重,大夫說已是時日無多。呂韻音時不時走到聖堂為韓老先生祈禱,作為一名賢慧的媳婦,她利用她的信仰協助家公渡過難關。
而一天傍晚,當韓諾抱著兒子準備把妻子從聖堂接回家之時,忽然,韓磊這樣說:“你不要走近這地方。”
韓諾望著兒子,問:“小磊,你說什麼?”
韓磊說:“我告訴你,這地方不是你來的。”
韓諾望進兒子的眼睛,才四歲的娃兒,目光內是一股認真,彷彿在說著真理。
韓諾忍着心中的迷惑,他問他的兒子:“為什麼?”
他的回答是:“我們不屬於這個地方。”
兒子的眼睛,蘊含住不該有的威嚴。
韓諾問下去:“我們屬於什麼地方?”
兒子回答:“你屬於我。”
韓諾抽了一口冷氣。韓磊的表情卻苦無其事。韓諾但覺,他抱著兒子的一雙手,已經太過沉重,快抱不住了。
呂韻音此時由聖堂走出來,看見丈夫與兒子,便走到他們跟前,三個人邊行邊說些家常話,譬如韓老先生的病,清明前的龍井,以及英國那邊的家事。
韓諾因著兒子之前的說話,早已有點困擾了,這時一邊聽着妻子的聲音一邊有點心不在焉。
忽然,兒子抱住他的頸項,小聲地對他說:“我不要這個女人。”
韓諾望著兒子,兒子的眼內有笑意。他站定下來,他心寒。
呂韻音轉頭,看見韓諾抱著兒子呆站在路中心,便走過去。韓諾見到妻子走前來,下意識地背轉面,放下兒子。他不敢讓妻子看見韓磊的眼睛。
呂韻音說:“幹嗎?停了下來?”
韓諾的臉色慘白。
呂韻育看見了,便說:“不舒服嗎?”
韓諾分神望了望腳畔的兒子,韓磊只家一般孩子那樣左右盼顧。
韓諾說:“沒什麼。”
呂韻音說。“來,我抱小磊吧!”
“不!”韓諾立刻說:“我來抱!”然後再次一手抱起兒子。
兒子的目光溜向市集菜檔的一隻小狗上。韓諾暗地抽了一口冷氣。
那天晚上,夜半時分,韓諾走到兒子的睡床前,輕輕推醒了他。兒子睜開惺忪的眼睛,他含糊地說了一句:“爹爹……”
韓諾一聽,心便軟了,這分明只是小孩子的口吻。
但他還是決定這樣問:“你究竟是誰?”
韓磊疑惑地看着他的父親,他的表情明顯是不明白。
韓諾不忍心了,他不知應該怎樣問下去。
於是他告訴兒子:“去睡吧,乖。”
韓磊翻了翻身,韓諾正準備轉身離開之時,忽然聽見兒子說話:“我看見兩個爺爺。”
韓諾立刻轉身對兒子說:“兩個爺爺?”
可是,韓磊卻又沒回答。他合上眼,有一個要去甜睡的表情。
韓諾再度走近兒子,地蹲到兒子的旁邊,問他:“你還知道些什麼?”
韓磊便說:“一個爺爺躺在床上,另一個爺爺魂游太虛。”
韓諾怔了一怔,然後問:“還有呢?”
韓磊又再翻了翻身,他合上眼睛,要睡了。
韓諾知道兒子不會再說些什麼,於是,他離開了兒子的房間。他在狐疑著兒子說及兩個爺爺的事。一定,會有事情發生。
過了三天,果然,韓老先生的病情急劇變化,忽然,他完全失去知覺,什麼人也不認得,只懂睜眼“嗚嗚嗚”地叫。
仿如失去人性、失去理智一樣。
韓諾明白了,什麼是兒子口中的“兩個爺爺”。一個躺在床上無知覺,仿如活死人;而另一個,是由這軀殼浮遊出來的靈魂,造靈魂沒有完全脫離身體,但他飄呀飄,把知覺帶離體外。
韓磊在大廳中跑,與僕人玩皮球。韓諾斜眼看著兒子,滿心都是不祥的預兆。
他與他的妻子,公正光明,怎會生下一個這樣的兒子?
他一直以為擁有極幸福的人生,如今,就有了破綻。
夜半,他再次走進韓磊的房間,他把兒子喚醒,“醒醒。”他搖醒兒子,然後抱住他離開韓府,一直朝後山中走去。
沿途上兒子不哼一句,四歲的小娃兒,似乎心裏有數。
走進一個樹林,韓諾放下韓磊。
他喘着氣。
而他的兒子說:“爹爹,你不要我了?”
韓諾這樣回答他:“我受不起這樣的兒子。”
韓磊這樣回應他的父親:“但我還沒有嫌棄你。”
韓諾看着他的兒子,孩子臉上有那得戚之色。
他佔了上風。
忽然,韓諾頓覺軟弱無力,人太軟弱了,剎那間,他便跪了下來。
什麼也不再介意,他只想乞求。他說:“求你告訴我,你究竟是誰?”
韓磊問他:“你是怪我侵佔你的兒子?”
他終於說了,他終於肯說了。韓諾望着這有形但無靈魂的孩子,內心是一片重重的酸。他是他的父親,但他保護不了他。
韓諾說:“你放過我的兒子,你離開他吧!”
韓磊笑起來,表情陰冷。“自他是嬰兒之時,我便與他分享一個腦體,只恐怕我要走了,他才不會捨得。”
仍然跪在地上的韓諾,伸手抓住韓磊的手臂,他哀求:“你把我的兒子交回給我!”
韓磊看見父親哀痛的臉,目光更是冷峻,他仰臉笑起來,天上繁星伴着這孩子的笑聲,迴響在這樹林的上空。夜幕高而深,星光閃耀,這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夜空,而這夜的中央,有一對父子,在樹林內交談,父親下跪在兒子跟前,兒子仰天高笑,孩子的笑聲清脆尖削的在夜間空氣中蕩漾。
聽得為父的心也震。
笑聲是一個他控制不了的命運,籠罩住他下跪的全身。
韓磊笑完了,垂頭望着他的父親,他說:“他日韓磊長大了,會繼承這個世界。”
韓諾搖着頭,他問:“為什麼你偏要揀選他?”
韓磊微笑:“他是名漂亮的孩子,而且健康聰明。”
韓諾說:“這些特質,天下間的例子多的是。”
韓磊說:“就當這是他的命運。”
“不!”韓諾說:“我只想他做一個普通人,我不想他承繼這個世界。”
韓磊說:“你該感到榮幸,你的兒子是被挑選的,而你,也是。”
韓諾望着韓磊,他不知道,他也有一個角色。
韓磊說:“你要輔助你的兒子成長。我看中你,因為你有與我溝通的能力,你的靈魂偏私於我。”韓諾屏住呼吸,從來,他也不知道他的靈魂向誰偏私了。沒有做過任何壞事,平生公正明清,只是……他一直害怕十字架上的神明。
難道,這已經是碣私?
韓磊說:“我需要你,你該感到榮幸,你的生生世世,都有我在看顧你。”
但覺,全身上下都在抖震。
韓磊一直說下去:“但是,父親,我不喜歡那個生我下來的女人。”
“不!”韓諾驚呼:“她沒有做錯事,請不要傷害地!”
“但她的靈魂異於我所需,她與我不同類。”韓磊說。
韓諾明白,那是呂韻音的信仰。
他立刻說:“我叫她改!”
韓磊微笑:“但她始終沒有歸向我的命運。”
“不!”韓諾繼續懇求。“那是我深愛的人……”
“我答應你,父親。”韓磊說:“失去她之後,你會得到任何你想要的女人,以及榮華富貴。”
韓諾搖頭:“我不想要任何不屬於我的人與物,我只想要回一個幸福的人生。”
韓磊於是說:“誰說你該有一個你認為是幸福的人生?你的命運根本不是如此。”
說過這話后,韓磊的表情剎那間迷惘起來,接着就是疲倦,他的雙翻一軟,便坐到地上去。
小手伸出來揉了揉眼睛,他說:“我要睡覺啊。”表情是單純的疲累,韓諾猜到,這一刻,面前這一個,該是他真正的兒子。另外一個,走了。
韓諾抱起他,沿路走回韓府。
懷中的小孩是他的兒子,起碼這秒鐘他是他的兒子。他丟不低他。
就算拋棄了,難保他又用另一方法回來。又或許,換一個軀殼,侵佔另一個身體。
兒子很重。韓諾所走的每一步,都非常吃力。
沉甸甸的腦袋,回蕩韓磊剛才的說話,他說他的命運不該擁有一個他認為是幸福的人生。那麼,他該擁有什麼?
返回韓府,把兒子放回睡床,韓諾走到他與妻子的床上,呂韻音的臉,睡得那麼熟,她不會知道,剛才,就在這一晚,她的丈夫與兒子,作了一段怎樣的對話。
之後數天,韓諾都茶飯不思,他知道,當中一定有些什麼事情要發生。也無論往哪裏去,他都把韓磊帶在身邊。
韓磊表現正常可愛,韓諾望著兒子,他明白了為何偶爾,小小孩子會有那些邪惡陰暗面。
對了,如果那令人顫抖的力量願意永遠離開韓磊,他便從此無所畏懼。
韓諾決定了,他要保護他的兒子。
一天下午,韓諾出外打理韓老先生的生意,兒子也跟看去,在錢莊中,韓諾周旋得很順利,間中望到韓磊所在的角落,只見他與兩名職員玩得興高采烈,韓諾看着,也就放心得很。
而他不知道的是,韓府內,正發生着意外。
呂韻音慣常地吩咐僕人準備晚上菜肴,然後在臨近黃昏之時進入廚房留意一下煮食的情況。這一天,她在黃昏內進廚房時,發現空無一人,該在的廚子、僕人全部不在,然而煮食的火照樣猛烈,四個爐頭也火光熊熊。
正要疑惑,菜在鏤內,鍋中有湯,砧板上有切了一半的肉,怎麼沒人在?
卻在半秒之內,腦中狠狠一晃,呂韻音忽然失去理性,腦袋中原本思想着的事情,一下子煙消雲散,腦袋內,瞬即空洞洞的,什麼也不察覺,而雙腿,不由自主的行前。
眼睛,也像看不見,她有那迷夢的神情,一直走向那煮着一大鍋湯的火爐前,那鍋湯足夠韓府上下三十多人享用。
已貼近那鍋了,湯在鍋中沸騰,有種憤怒的氣息。
呂韻音的上身貼着鍋邊,衫尾輕輕觸及火焰,她半點知覺也沒有,由得火燒看她的衣衫,火光閃起來,捲動翻騰,綠色的雀鳥花紋上衫,頃刻着了火,衣服上的鳥兒,被燒焦了。
她的眼睛依然如夢一樣,神情恬淡,究竟,她在做着一個怎樣的夢?夢中可會感覺灼熱?抑或是,連夢,也沒有意境。
驀地,她垂下了她的雙手,隨隨便便的放進湯中。沸騰的液體,掩蓋了她的一雙手掌。
火一直向上饒,她的上京都燒破了,火舌剛好觸及她的下頜,那團火,要毀她的容了。
就在此時兩名下人走過廚房,看見當中一個火人直直的站着,立刻狂呼救命,叫喊了數聲,便有人趕來撲熄呂韻音身上的火。
“少奶,救命啊!少奶!”僕人急急忙用油用水替呂韻音塗傷口和降溫,一班救援的下人,全部都看到,那張一直張開眼來的臉,竟然一臉的憧憬,望着廚房外的天空,出神地看迷。
她在想些什麼?她究竟往哪裏去了?為什麼她不知痛?為什麼她臉上充滿旖旎?她究竟往哪一個世界去了啊!
韓諾回家之後,驚聞噩耗,立刻跑到寢室中妻子的身旁。已經被大夫治理的呂韻音,一雙手掌以及整個上身都被包得厚厚,敷了一身的葯,她的眼睛已合上了,她處於沉睡當中,而熟睡中的神情,溫婉如昔。
韓諾心生激動,跪到地上痛哭。
僕人在他身後說:“不知為什麼少奶會半身着火,雙手又插在熱鍋中……”
韓諾一邊哭一邊搖頭,又向僕人擺手示意離開。
於是房間內,只有韓諾,以及一直坐在一角的韓磊。
韓諾知道韓磊在不遠處,也沒望向韓磊,他就這樣說:“求你停手。”
韓磊小孩子的聲音傳來:“我一早已告訴你,我不喜歡她。”
韓諾望向聲音的方向,只見韓磊坐在椅子上,十足帝皇一樣的威嚴。
韓諾說:“我願意以任何東西,來交換我妻子和兒子的性命。”
韓磊忽然長長嘆了一口氣:“唉……”
這一口氣,有嘲弄,也有惋惜。
“韓諾,”他說:“原本你可以清清靜靜享受榮華富貴,失去這個女人,你還可以有更多;失去這個兒子,你卻可以換來世間景仰的權勢。只要你聽話,你便什麼也能擁有。為何你固執愚笨至此?”
韓諾紅着眼,跪向兒子的方向,他垂下頭,說:“只要他們可以正常地生存,我什麼也可以給你。”
說過後,他抬起眼來,那流着淚的眼睛,卻是那樣的堅定。
韓磊說:“作為你的兒子,看着你流淚,我的心情也好難受。”說過後,他斜眼瞄了瞄韓諾,這眼神,其實帶着幾分輕蔑。
韓諾說:“你放過他們母子二人吧。”
韓磊又再嘆氣。當嗟嘆來自一名四歲孩子之時,這嘆氣,除了表達心情外,只有驚栗的意味。純真的外表,覆蓋著萬年不滅的靈魂。好老好老。
韓磊看着他的父親,說:“既然你也無心幫助我,看來我們這一個組合不會成功的了,你說,我好不好另揀一名小孩來承繼我的大業?”
韓諾雙眼明亮起來,他跪着走到韓磊跟前,抓住兒子的小腳,乞求他:“求求你……求求你……”韓磊望向窗外的景緻,說:“我也不想勉強你,既然你的心不向著我。”
韓諾說:“感謝你!感謝你!”
“但是,”韓磊卻又說下去:“我不能放過你。”
韓諾聽罷,立刻屏息靜氣。
韓磊說:“我讓你知得太多,你只好以後都歸順我。”
韓諾靜默,他聽下去。韓磊說:“你的兒子的靈魂是潔白的,我一離開他,他便什麼也不會知,他可以重新做人,然而你卻不能夠。”
韓諾有點頭緒了。他明白這件事的後果。
“你已經沒有選擇,你這個有記憶的靈魂,以後千秋萬世也只屬於我。”
這是韓磊的說話。
韓諾只覺自己無任何反抗的權利,他垂下頭聽候生死。
“但我不會待薄你。”韓磊說:“你知我從來不待薄人。”
韓諾吸上一口氣,望住他的主子。“你要我怎樣,請說。”
韓磊說:“我擁有一間當鋪,來典當的貨色不獨是金銀珠寶、傭人家眷,還有是人的身體、內臟、四肢、運氣、年月以及靈魂。我什麼也收什麼也要。現正缺少主理這當鋪的人,你有沒有興趣?”
韓諾想了想,便說:“這似乎是我能力範圍內可以應付的事。”
“聽上去吸引吧!”韓磊說。“但你要記着,我要的最終是人的靈魂。金銀珠寶大屋美女,我要多少有多少,寶貴的,是你們的靈魂。”
韓諾沉默片刻。
韓磊說:“心腸軟的你,還有否能力應付?”
韓諾知道,他亦只有一個選擇,他點下頭來。
韓磊說下去:“那麼,你將會生生世世為我打理這家當鋪。”
韓話反問:“生生世世?”
韓磊回答他:“是的,無盡無遠,直至宇宙毀滅,直至人類不再有貪念——你說,是不是要生生世世?”
韓諾的腦海空白一片,生生世世,不死之人,他不能想像當中有可能發生的事。
哪究竟會是一個怎樣的生活?
韓磊看着韓諾的眼睛,他明白韓諾的迷惘。他對他說:“你會長生不老,血肉之軀不再有損傷,不會有病痛,你永遠健壯一如今昔。而且,你會享有無盡的財富,你要多少便有多少,甚至不用請求,這個世界的榮華,是唾手可得。”
韓諾皺住眉,他還是覺得不妥當。
韓磊告訴他:“而且,你會有一個夥伴,我讓你從眾生中挑選,這個人,伴你長生不老。”
韓諾望進韓磊的臉孔,他的兒子的神情,是皇上降下聖旨一般的威嚴。他知道,他無從抗拒。
然而他還是選擇商議的可能:“你可以告訴我,我的妻兒將來生活會如何?”
韓磊說:“他們會隨命運飄流,命運要他們好要他們壞,只看他們的造化,我不會阻撓,亦不會幫忙。”
韓諾立刻說:“不!我付出生生世世,我要他們過得好!”
韓磊似乎被觸怒了,他的眼內有火光。他不滿意人類對他有要求。
韓諾看到韓磊的怒火,卻又不知怎地,韓磊的不滿,只令他更加堅持。韓磊憤怒,他要選擇更憤怒。望着韓磊的目光,他要自己更加堅定。
他可以有可悲的命運,但他的妻子與兒子要無風無浪。
就在此時,呂韻音在床上呻吟起來,韓諾急急上前輕撫她的臉額,他為她的痛楚而心酸。半身被火燙,這究竟有多痛?在昏迷中,她可會聽得到,他與她親生兒子之間的交易?
韓諾跪在他妻子的床畔,他說:“我要她幸福快樂。”
韓磊沒有回答他。偌大的房子,在這夜半,是靜寂的。
就這樣,心一軟,他便落下淚來,保護不了他所愛的人,他好痛苦。
緩緩地,他望着他的妻子說:“你不給她幸福?我就來做我的當鋪的顧客。”他的說話,是說給韓磊聽。他說:“我用我所有的,來交換她一生的幸福。”
韓磊的目光也放軟下來,他望着韓諾的背影,為這男人動了惻忍。
韓磊有權折磨他,亦有權滿足他。
因為他也動了心,於是他決定滿足他。
韓磊說:“你用什麼來交換?”
韓諾凝視着妻子的臉,他說:“我典當我將來所有的愛情,換來她一生的幸福,我要她再遇上真心真意愛她的人,對她對我們的兒子都好。那個人照顧她、愛護地、包容她、全心全意愛她,她跟着那個人,比跟着我,幸福更多。”
韓磊說:“你將來的愛情?千千世世……”
韓諾說:“不值得嗎?”
“不,”韓磊語調中有笑意:“千世的愛情,挽回一個女人一世的幸福,價值超卓有餘。只是,她根本不值得。”
韓諾說:“她值得多少,由我來決定。”忽然他轉頭望向韓磊,他說:“別忘記,我是當鋪老闆。”
韓磊也就有了興緻,他拍了拍手。說:“好!你說得好!我喜歡!”
韓諾加上一句:“況且,我也不想要愛情。免我日後,生生世世也忘記不了她。”
說過這一句以後,韓諾再流下一滴淚,這滴淚,摘在呂韻音的手背之上。
她的雙手被藥物與布條包紮,韓諾的眼淚沁進布條中,未及觸碰她的皮膚,便已經被吸干吸掉。
就如他們的愛情,原本還有許多路許多年可以走,但就在今晚便要告終。還未到達最深深處,卻已原來已是最深。真是預料不到。
韓磊在背後問他:“你決定了?”
韓諾垂下頭來,微笑。當命運都決定了之後,他做得最輕鬆的是,掛上一個微笑。
韓磊由椅子上跳下來,走到韓諾的身後,他伸出他的左手,放在距離韓諾的頭頂上五厘米的空間,然後,韓諾眼前劃過一道白光組成的隧道,白光把他全身上下包圍,力量一點一點的擴大,最後把他拉進那隧道中,他在隧道之內一直往後飛墮。
就在離心最顛峰的一刻,他叫了出來:“韻音——”
還是最捨不得她。
所有的片段,在千分之一秒中極速掠過。當初她由火車上步下的神態,她在馬車上的交談,她在草地上穿上洋服的丰姿,她為他誕下兒子,她欣賞他的小提琴音……
她的眼神她的笑靨她的聲線。
還有她的美麗與她的愛。
一一都從他的思想中給抽離,在白光之內,瓦解了,分裂了,不復還了。
他被越卷越遠。他給予她幸福,換回一個不再有愛慕與眷戀的空白。
從此,他每當想起她,只就如想起任何一個故人,無癢無痛,只像曾經相識過。
曾經互相凝視過,互相牽引過,互相廝磨過……但是,一切只是曾經有過。
白光隧道一盡,便煙消雲散。他會是一名沒有愛情的男人,記不起舊愛的感覺,也不會愛上任何一個人。
他為她交換得來幸福,也為自己免卻對她的思念。
當鋪老闆,就這樣典當了他的愛情。
終於,他被拋出白光隧道。他成為了另一個人,從今以後,有一項特質,他永永遠遠不會擁有。一張眼,他醒來在一張西洋大床之上,床的頂部有一層層米白色的簾幔。
他撐起來,立刻便有僕人走來,僕人身上穿着西式的制服。
腦筋有些含糊,他問:“這是什麼地方?”
“老闆。”僕人稱呼他。“這是第8號當鋪。”
“當鋪……”韓諾呢喃,他還是記得曾經發生了什麼事。
然後他又問:“這是什麼時候?”
僕人回答:“今年是西元一九一○年。”
即是說,年月並沒有變更。
韓諾問:“還有沒有其他人?”
僕人回答:“家僕一共有二十人。”
韓諾說:“我是惟一的主人?”
“是的。老闆。”
韓諾走下床,向著那扇窗走去,窗外的陽光好暖。
一望窗外,景色柔和美麗,一大片樹林,綠油油的青草地,他還看見一匹馬在踱步。
回望房中登,這是他的寢室,典型的西方奢華格調,富貴而豐盛。可以睡五個人的大床,闊大高聳的全身鏡,雲石的牆壁,天花上繪有瑰麗的璧書。一踏出房門外,便是長長的走廊,紅色綉上火龍紋的地氈,一扇一扇陌生的大門,他沿地氈走到走廊的盡頭,最後看到宏偉的雲石階梯,階梯之下,一排二十人的家僕向地鞠躬。
他已經來了另一個世界,他知道。
這世界不建於地圖上任何一個角落,然而有心找上門的人一定會找到。
這兒是第8號,聞名世界的第8號當鋪。
一名看似資歷最老的僕人走前來,韓諾便向著她的方向步下階梯。這名僕人做了個手勢,說:“老闆,請。”
韓諾便跟着她向前行。僕人向韓諾介紹大宅中的所有房間和設施,又往大宅外遊覽,他們騎上馬匹往範圍內的樹林與山崖上走了一趟,一切只叫韓諾大開眼界。
最後,韓諾問:“這兒從前有沒有主人?”
“有。”僕人簡單地回答。
韓諾再問:“他為什麼要離開?”
僕人回答:“他犯了規條。”
“什麼規條?”
僕人說:“前主人私下用了客人的典當之物。”
韓諾點了點頭,以示明白。
及后,他獨自在這新環境中——,一邊回想着之前發生的事。
他不會忘記他的妻子,他的兒子,他從前的半生。只是想起來了,一切只覺如夢似幻,最真實發生過的,卻彷彿是最不真實。
他想着他妻子的臉,她的五官輪廓他清晰記起,只是,心裏頭,沒有半分難過,也不覺哀痛。
她是一個清楚無比的印象,然而帶不起他任何感覺。
他知道,徹徹底底,他成為了另外一個人。
清醒的、淡薄的,準備生生世世不死不滅的一個人。
已作了交換,也就無怨無悔。他看着窗外地的世界,他明白自己的任務。
首先,他要找一個夥伴,就如那人敘述的那樣。
要找一個怎樣的人雙雙對對?那人會是自己的夥伴,還是找一個聽話的,醒目的,不計較的。最重要,是一個願意接受這差使的人。
於是,每一晚,他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城市和村落試圖碰上一名“對”的人,最後,他遇上一名這樣的女孩子。
而女孩子,有這樣一個身世。
那是中國中部的一條小村,這村落的所有居民都務農為生,種稻種粟種一些蔬菜,另外養豬、牛和離,每戶都有六方塊的地,自給自足,每年留部分收入作繳稅之用,再有多餘的農作物,便拿出省城賣,雖然,也賣不到多少錢。
挨餓的機會多的是,失收固然要餓,就算是好日子也一樣餓,一把米兩條粗菜,填得飽人的食慾嗎?空洞洞的、不滿足的胃,總是渴望着更豐盛的填補。
可會有大塊大塊的肉?油膩厚重的肉,咬在口中都是肥羔與肉汁,這肉的感覺,久留齒縫間,要多纏綿有多纏綿,咬到口的肉,含在嘴裏,捨不得咀嚼,捨不得吞掉,就讓它溶化在舌頭之上,含住不放不吞,含到睡覺,含至翌日雞啼,那塊肉仍然在,那肉香久久不散,永恆在口腔內打轉,一張口,把口氣倒流鼻孔,是最滿足最了不起的事。
陳精的家就在這樣的農村之中,她是其中一戶農民的二女兒,對下有兩名小弟。家中人數眾多,份是挨餓的機會就更多,就算大時大節有肉可吃,也只能分得一小片。她便但願,那含在嘴中的一塊肉,不只挨得到黎明,如果可以的話,請再挨下去,朝朝暮暮,口腔內仍然有那一塊不腐不變的美味。
沒機會讀書認字,根本,這村落連書塾也沒有,走三小時的路再攀過三個山頭之外,會有一座小城,那兒才有書塾,也有市集,有做大戲的地方,有富有的人家,有很多很多她羨慕的夢想。其實她未曾去過,夢想都是聽說回來的。
這條村落惟一有趣的是,當中有一名會看相的老人。
她是名老婆婆,懂得看相看掌,陳精常常跟在她旁邊,看着她對村民說:“看你鼻頭有肉,一定有好配偶,她挨得又做得,落田幫手無怨言,晚上夫婦好恩愛。好命也!”
其實,這種小村落,會有什麼起伏的命運?求求其其談半天,不十成準確也有七成准。但是陳精愛聽,她覺得道出別人的命運是件快樂的事。
每天落田工作,很辛苦,又曬又干,吃不飽的小孩,非常的黑與瘦。
彎身插秧,她的肚子會叫;拉牛耙田,她的肚子又叫;就算把干粟米飯送進口中時,她的肚子一樣在叫。夜裏,月亮白白地照,她撫摸着她的肚子,還不是依樣的叫。
很想吃很想飽。這就是小小陳精的人生願望,一個偉大的願望。
久不久,也有長得比較像樣的男孩女孩被送到省城去,說是打工。沒什麼錢送回家,但當這些男孩女孩回來村落時,陳精總驚異,他們都胖了、白了,狀況好得多了。省城,真是個有得吃的好地方。
在她八歲那年,她的大姐出嫁,嫁到同一條村的另一戶人家,大姐與那名粗壯的男孩青梅竹馬,未結婚之前,陳精一早也在山邊、稻草堆旁看見他們做那種事,她早就知道,男男女女,長大了便是如此,然後生下一大堆孩子,大家窮上加窮。
大姐出嫁,那天有難有豬可吃,怎麼說也是一件好事。
又在她十一歲那年,二姐被帶到省城打工,陳精可興奮了,陳家終於有一個見世面的人。只是臨行前二姐哭得好可憐,之後三年也沒回過來,到第四年,兩個男人用牛車把她抬回來,原來她給主人打死了。
說她偷東西,於是先把她餓上一陣子,然後打死她。
因為犯了規,工錢沒收,陳家白白賠了女兒。
陳精立刻知道不妥當,二姐的不好收場,會不會影響她的前途?
她很想出省城打工,她的肚皮等待不了那些可以餵飽人的豐盛。
這就是她的畢生前途,她自小立志達成的。
當有人向陳家要求一個女兒到省城打工時,陳精的父母斷言拒絕,陳精二姐的遭遇,令陳宅一家認為,出省城打工實在是得不償失的事。
陳精知道有人來過說項之後,她便問她的母親:“有人想找我打工?”
母親回答:“不要去!”
陳精不滿:“有得吃啊!”
母親喝罵她:“元寶蠟燭你吃不吃?”
陳精看着母親既蒼老又悲傷的臉,只好噤聲轉身走開。她走到田邊,依看水牛一臉不憤氣。
怎樣,也要去一次。
想了一會,她決定自行與說項的人商議。那是一名中年男人,他在省城一家茶樓做小工,也替當地的大戶人家物色打工的人。陳精找到他時,他正與家人享用着午飯,陳精睇了睇他們的飯桌,了不起哩!午飯也有一碟肥肉。
於是更加強了她的決心。
男人看見她在門邊打量他的飯桌,於是便走出來,他問:“找我什麼事?”
陳精咽下喉嚨中的唾沫,說:“你找我打工吧!”
男人回答:“你的爹娘不批准!”
“我想去。”陳精說。
“沒你爹娘批准,我不能帶你去!免得被人說我拐帶。”男人搖頭又擺手。
陳精還是說下去:“那你告訴我那戶人家的地址,我自己找。”
男人拒絕:“怎可以這樣!”
陳精便說:“我自己找上門了,然後告訴他們是你帶來的人,你的好處依舊呀!”
男人這才肯考慮一下。這做法才似樣嘛。
於是,男人便告訴她到達那戶人家的方法,走哪條路,攀哪個山頭。陳精在心中算着,要走三日哩,在山邊,要露宿啊。
但她還是覺得化算。到了省城,便吃過飽呀!
男人說完了,阿精卻賴在男人的家門前不肯走。
“幹什麼?”男人問她。
陳精回答:“給我一片肉……好吧!”
男人見她可憐兮兮,也就給她一片滿有肥羔的肉,再打發她走。陳精把肉含在嘴裏,肉的震撼力傾刻填滿她的味雷,接着封住了她的五官感受,以及四肢舉止。太厲害了,為了享受這片肉,她不能動又不能叫,沒有任何別的意志,只能專心一致的,被這片肉的豐滿、滑溜、甘香、酥軟所蒙蔽。
吃肉的時候,全心全意的,就只有這片肉存在。天地萬物,都及不上一片肉。它就是她的穹蒼宇宙。
當肉的味道淡化了之後,她才捨得咀嚼,肉的魔力開始瓦解起來,她的四肢才重新聽話,帶動她的身體向前走。
所以,怎可以放棄到省城的機會?那裏有很多很多的肉。
步過看相老婆婆的家門,陳精決定問一問。她說:“老婆婆,我該不該去省城打工?”
她攤開了她的手掌。
老婆婆捉住她的手,然後,忽然,她眼一翻,接着叫出來:“不要去!”
陳精望着老婆婆。
老婆婆說:“會死的呀!”
陳精連忙縮回她的手,繼而轉身就逃。
是嗎?有這樣的事嗎?去省城打工就有會死的命運嗎?而留在村落中,是否就是嫁人,以及挨餓?
若然會死,也可以做個飽死鬼啊!是了是了,陳精停步下來,不再逃跑。她決定了,做飽死鬼,依然是一個更佳的選擇。
那個夜,陳精偷了家中一些干粟米,以及幾文錢,便往村外的山頭逃走,她首先要攀一個山,而這個山沒有太大的難度,皆因山地都被農民變作農田,沿路一邊走,還可以偷點吃的,是故夜半的旅途也頗愉快。到天光了之時,她躲在一破屋中睡去,睡醒便找水洗把臉,繼續上路。
如是者日復日,在山頭走着,到第三天,她在最復一個山上看到她夢寐以求的省城,十五歲的小姑娘,開心得雙眼泛起一層霧,看見了夢想,陳精便有那哭泣的衝動。
那管一頭一身的泥濘臭味,三天的步行也令致鞋穿皮破,但興畜已蓋掩一切李勞,快活的她哼着歌,急急走下山。
省城人多,也有一些家陳精那樣由外地走來,碰運氣,但求有工可做,有飯可吃。沿路都是店子,賣布的、賣酒的、賣葯的,而陳精最感興趣的,當然是賣吃的。
那檔肉包好香,她瞪着狂吞唾沫。
檔主是個胖漢,他問:“你有沒有錢?”
陳精說:“兩文錢?”
檔主立刻伸手卷開她:“過主,別阻生意!又臭又丑!”
被檔主一撥,陳精向前走了數步,然後她看見,好些本着艷麗的女子欄遂截停走過的男人,她們嬌聲嗲氣地說:“人來坐坐啊!”
這些女子身穿花衣,臉上塗脂抹粉,白白胖胖,嬌美動人,陳精心想,一看而知,這是個絕好的地方,如果不是,養不出肥肥潤潤的女人。
當中一名姑娘看見陳精,便問她:“鄉下妹,幹什麼?”
陳精忽爾決定這樣說:“我來打工。”
姑娘上下打量地,然後走入院子內向人傳話,未幾,一名傭人打扮的中年女人步出來,問陳精:“牛二叫你來的?”
陳精不知牛二是誰,但她還是認了:“是啊!”
於是那女人便把她拉進院子中。陳精只見四周種滿鮮花,佈置又花花綠綠,姑娘們嬌艷慵懶地各處坐坐,空氣中透看一陣香,陳精大開眼界之餘,立刻決定留下。
一定有好東西可以吃。
她跟看傭人走到後房,那是傭人的休息間與住所。“我叫夫人來看你。”傭人對她說。
陳精問:“有沒有可以吃的?我三天沒好好吃過。”
傭人顯得慷慨:“炒麵好不好?”
“炒麵?”陳精食指大動:“好!”
未幾,便有人送來一大碟炒麵,陳精埋頭便吃,炒麵中有肉絲又有菜,香濃豐盛,陳精一口接一口,她發誓,從沒吃過如此美味的食物。
滿足得連眼角也會笑。
吃到一半,一名肥胖濃級、富貴的女人走近,她一看見陳精便說:“怎會是個女的!牛二不是替我找個男的嗎?”
陳精知事敗,她試圖張開塞滿炒麵的口說話:“我……我……打工!”
肥女人看着,皺上眉:“不要!不要!女的,擔又不得抬又不成,浪費米飯!”
陳精連忙把口中炒麵夾硬吞進喉嚨中,她急着走前去抓住肥女人的衣袖,她說:“我是女的,你就收留我做那些姑娘做的!”
肥女人定了定,繼而笑起來:“她們是老鴇,每晚要與男人上床啊!小姑娘!”
陳精也就明白那是什麼,那即是大姐時常與姐夫光天化日在田邊做的那種事嘛。於是她自然地說:“沒相干啊!”
誰料肥女人一摔開她的手,便是這一句:“你照照鏡啦!又黑又瘦一臉土頭土腦!哪有生意?”陳精打了個突。自己有這樣差嗎?
“林媽,趕她走!”肥女人落下命令,轉身便走。
那個林媽只好由後門推她走,推了三數次,才推得動陳精。木門關上了,陳精迷惘起來,省城,比她想像中困惑得多。
這亦是她首次知道,女人運用天賦本錢,原來混得好飯吃。
在後門踱步了一會,她決定找着那家原本要找的,是他們要女工。
找了半天,走了許多路,方才來到一座大宅,那該就是袁府吧!經過通傳,果然便有人讓她內進,一名中年婦人問了她一些問題,便着人帶她沐浴更衣,陳精知道,她找對了門。
這似乎是一戶富有人家,家院大,家僕也多,她更衣梳洗后,便隨其他家僕在院子內打轉,她經過了大房、二房、三房,於是她知道了,這袁府有三名太太。
中年婦人告訴她:“你服侍大太太。大太太有兩名婢女,而近來她多了個病,所以要多一個人來服侍。”
陳精問:“吃得好嗎?”
中年婦人瞄她一眼,說:“大太太不會虐待人,其他婢女吃什麼你便吃什麼。”
“啊。”她想道,有得吃便可。
入夜後,陳精便見着大太太。大太太年約五十多歲,肥胖,臉孔與體型和雙手也見腫脹,雙眼卻有點外露,說話時聲如洪鐘。陳精不知道她有什麼病。
後來大太太的一名婢女告訴陳精,大太太的消化系統壞了,一天大小便多次,每次稀爛,陳精要負責清理大太太的大小便,也要替大太太洗褲子與抹身抹腳。陳精睜大眼,她沒料到她的工作如此下等,比落田更糟!
就在翌日,陳精便替大太太清理糞便六次,另外尿液八次,中間洗了三次褲子,臨睡前又替大太太全身上下抹了一次。
到時候讓她吃飯了,她居然吃不下去。那天大家吃粥與蒸肉餅,她望看桌上食物,只有作嘔的感受。
還是生平第一次沒胃口。
後來,隔了數天,她習慣了,便吃得慣一點。袁府的伙食的確比鄉下好,下人的伙食也有肉有菜,只是忽然間,陳精有點後悔。整天也在抹屎抹尿,問下來之時,眼前有再美味的肉和菜,也引發不了胃口。
曾經連一片肥羔也是極致美味,如今什麼也感受不到。她知道,一定要使自己脫離這極厭惡性工作,她才能重新感受食物的美好。
她沒忘記,她來省城的目的是為了吃。
於是,陳精開始部署。目前最佳的辦法莫如調走大太太的其中一名婢女,由她來頂上,然後請一個外人來代替她原本的工作。陳精認為這推論合乎常理,於是她便着手實行。
她偷走大太太一些不算特別貴重的首飾,然後放到其中一名婢女的卧寢中,利用竹席下木板的空隙藏住大太太的耳環、手鐲、指環。
卒之,當首飾愈失愈多時,大太太下令搜查婢女們的卧寢,就在其中一張床下搜回原本失去的飾物,而那可憐的婢女,被拷打一輪后,趕出了袁府。
陳精以為奸計得逞之時,卻又事與願違,大太太決定從袁老爺身邊調來一名婢女,而陳精的位置不變,新調來的負責服侍大太太飲食,而她,繼續抹屎抹尿。
陳精心心不忿,奈何,屎尿照抹,她的雙手,無論清洗多少次,依然是大太太的屎尿氣味。
從袁老爺身邊調過來的婢女,倒是還有點好處,陳精偷聽到她與另一名婢女的對話,因而明白了還有別的好計可用。
婢女甲問:“服侍老爺好還是大太太好?”
婢女乙說:“哎喲,你有所不知了,服侍老爺,真的不如走去怡紅院當阿姑更化算!老爺呀,吃飯要人喂,一邊喂他,他又一邊毛手毛腳,完了塞來一隻雞骼便當打賞……”
陳精聽着,雙眼亮起來,居然,服侍老爺有雞骰可吃!
婢女甲問下去:“老爺真是賤風流,三個妻子還是要羞辱下人!老爺這陣子沒到三太太那邊嗎?”
“三太太?”婢女乙瞪大眼:“得了個不知是什麼的女人病!怡紅院又要花錢啊!倒不如給下人一隻雞髀作罷!”
陳精一邊聽着一邊想,比起服侍大太太,任何事都算是優差。
於是處心積慮的,她想着服侍老爺的可能性。
袁府老爺年約五十多歲,人很瘦小,卻就是風流,陳精其實不明白男人,她只知道,有得吃便照做,人生,從來就簡單。
他喜歡毛手毛腳嘛,她由得他便好了。
老爺每天晚飯前都在書房中打理些少事務,書房內一向沒有下人侍候,晚飯前大家忙於張羅,是一個沒人管的時辰。
一天,陳精早在廚房中盛起一碗湯,告知別人此乃大太太要喝的,其實,她捧着湯走到老爺的書房去。
推門而進,又轉身關上門。陳精對袁老爺說:“老爺,大太太叫我先讓老爺喝一碗湯。”
老爺抬頭,問:“是什麼湯?”
“雞湯。”她回答。
“你先放下。”老爺說罷,把視線放回公文之上。
陳精於是說:“但大太太叫我要看老爺喝完這碗湯為止。”
老爺抬眼,看到陳精臉上有嬌美的笑容,心神當下一定,然後他自己也笑了。“大太太叫?”
“是啊。”說罷,陳精便坐到老爺的腿上去,並且說:“我第一次服侍老爺,請老爺見諒。”
老爺立刻呵呵笑,陳精於是喝湯了。每喝一口,老爺的眉都揚了一揚,眼角的魚尾紋跳了一跳,忍不住,便伸手抱住陳精的纖腰。他不太認得這名婢女,袁府上下有二十多名下人,是今天兩張臉這麼近,體香又這樣怡人,腰肢兼且軟,他才決定,這是一張要記下來的臉。
小婢女微笑地把一口一口湯送上,氣定神閑,他的手從她的腰上位置緩緩掃上,她也只是輕輕扭動半分,這個任由抱在懷的娃兒,十分之討人喜歡。
湯喝完了,只得一碗。陳精放下空湯碗,把上身貼得老爺更緊,含情脈脈的,望進老爺的眼睛,她說:“以後我也來喂老爺喝湯好不好?”
“好!好!”老爺連應兩聲。
這幕喂湯上演完畢之後,老爺照樣往大廳與三名太太和八名子女用膳,陳精亦若無其事地走到後房與其他下人一起吃粗茶淡飯。今天的膳食,有菜有魚有場,比起在鄉下時真已是天堂,只是陳精知道,她渴望的是更多。
譬如,三名太太久不久便有燕窩補身,燉品更是不缺,巧手的甜品亦源源奉上。陳精有上進心,她才不稀罕只停留在吃主人湯渣的層次。
而且,她要趕快停止那些抹屎抹尿的工作。他倒不相信,討了老爺歡心后,她還要與大太太的屎尿為伍。
此後每天黃昏,陳精都送一碗湯給老爺,老爺與她一直停留在揉揉摸摸的階段。有時老爺讓她喝掉那碗湯,於是陳精便嘗過了人蔘、魚翅、鹿肉、熊掌等等滋味,甘香甜美,極品的流質充縊着她的感官味蕾,精彩之處,教她合上雙眼,仰頭享受那在口腔打轉的鮮美,老爺的手伸往哪裏,她也不管了。
一天,老爺終於要求:“你不讓老爺真箇享受享受啊!”
陳精把湯送往老爺嘴邊,她眯起眼說:“老爺,賤婢怕有辱老爺你啊。”
老爺伸手掐了掐陳精的腰肢,說:“怎會!老爺不知多喜歡你!”
陳精再把湯送往老爺嘴中。“老爺不會知道賤婢平日怎樣服侍大太太。”
“怎服侍啊?”他伸手進她的衣襟中。
“賤婢日日夜夜也要為大太太潔身。”
老爺立到明白那是什麼,他連忙停止了動作,也滿懷防備地注視她捧着湯的雙手。
陳精乘機地放下湯,站起身來,距離老爺兩步,她說:“賤婢的心愿,是以後都服侍老爺。”
老爺失去了初在身上那柔軟的軀體,立刻體會到失去溫柔的失落。“好!好!我會安排。”屎尿的厭惡,比起得不到的柔香軟肉,其實又算不了什麼。
“還有,”陳精一副楚楚可憐。“賤婢身體孱弱,後房的膳食又吃不下咽,老爺可否批准賤婢進食三位太太的飯後菜?”
因看她的表情動人,老爺被打動起來。“飯後菜?不不不!你以後的膳食就跟三位太太一樣。兼且——”
“什麼?”陳精心急起來。
“兼且為你準備一間閨房,讓你好好療養身子!”老爺如是說。
陳精不敢相信她的耳朵,當下非常心花怒放,老爺把手伸向她一拉,陳精糊裏糊塗地便被老爺壓住了,她嘻嘻笑的,一點不介意。
簡直是想也未想過的厚待。
當夜陳精便在後房收拾細軟,她知道三名太太都很不滿意,當中尤以二太太最甚。大太太年事已高,這些寵她不爭的了,三太太自從生下第二名兒子后,便患了病,已一年服侍不了老爺;這一年間,只有二太太與老爺最親密,要不然,就是怡紅院的姑娘了。
其他下人在陳精身後指指點點,她才不理會,蓮步姍姍地移居進她的小房間。雖然無下人服侍,但從今以後,她再也不用服侍誰。老爺?雕蟲小技啦!哈!哈!哈!
之後,陳精過的日子與少奶奶無異,根本沒事可做,老爺不要她之時,她便只管吃吃吃。名太太吃三餐,她一日吃足大聲,胃口大到不得了,只要是美味的,不分時辰,她都放到嘴中。
蔥燒海參、松子魚、童子離、翠玉餃子、煎魚腸、黃蟹粥、百花釀瓜、油泡豬腸……一天之內,可以吃的,都塞到肚裏。這就是存活的意義。
這就是幸福。
日子如此般過了一個月,陳精見老爺對她熱情稍減,她惟恐變回普通下人,於是忙想了點辦法,而女人的辦法,古今中外,不外如此。
她向老爺訴說,恐怕已懷了身孕,又說無面目愧對雙親,一邊說一邊飲泣,她哀求老爺讓她一死,好讓她有顏面見人。
老爺的提議是:“孩子生下來,袁家養。你放心,孩子是袁家的人。”
陳精在心中盤算,那麼自己呢?她又是不是袁家的人?
老爺不再說下去。房間內擺放了蜜餞官燕,陳精遙遙望着,忽然驟覺,一切無味。
無名無分,根本無地位可言,也無安全感。
可是,世事就是如此奇妙,陳精的彷徨,很快有人打救。
而那人,竟然是大太太。
袁家上下都聽說陳精有了老爺的骨肉,大太太知道之後,便向老爺提議立陳精為四太太。理由?大太太一向討厭二太太,多了陳精,老爺的心便沒有二太太了,而且,大太太與陳精,總算主僕一場,理應幫一把的。就念在她抹屎尿抹得企理吧!
大太太放下手中藥茶,把消息告知陳精時,陳精再一次不可置信。來了省城不過七個月,她由下人變成袁府的四太太,簡直出人意表!
陳精雙眼噙住了淚,立刻想到的是,今後,衣食無憂了。
當今,最緊要,就是真的弄個孩子出來。
袁府娶四太太沒有大排筵席,只是吃了一餐豐富的,陳精的生活也改變不大,房間依舊,但換了全新的被鋪,衣服也添了些新的,手腕上脖子上掛了些金器,而身邊,多了一名婢女。
稍為特別一點的事情為,自娶親的那天開始,天便狂灑下雨,又重又大的雨點,密密麻麻地從天墜下,這樣一灑,足足灑了一個月有多。
看不過眼陳精的二太太,會在四名太太用膳時說:“我們袁家娶了人之後,天便開始哭,連天也看不過眼。”
陳精忍讓着,不理會她。今天的荷葉飯夠吞,她一連吃了三大碗。
然而天災真是件大事,而一直狂灑二個月、兩個月、三個月。稻田淹沒了,畜牲亦然,聽說,附近一條小村落,全村浸淹,死了許多人。
而袁府開始懷疑四太太根本沒有身孕,陳精肚子扁平的,除了吃飽之後。
本來這是要追究的事,然卻因為有更重要的事情發生,卒之這件重要的事情,吸納了大家的注意力。不獨是袁府的注意力,更是全省城的注意力。
水災,最後的結果是瘟疫蔓延。
已有數條村落被水淹沒,死者無數,無人理會的屍體一夜間屍疊屍,浸在不去水的山澗中,屍體腐壞發臭充滿疫症的病害,透過水源,傳送至不同的村落。被水浸死的人多,染上瘟疫死的人更多。省城中,已每天死十多個人,不死的,也病懨懨。
袁府內三名下人染了瘟疫,老爺落下命令,立刻把染病的人送走。而不出一星期,省城中一半人已染上瘟疫,死掉的,也好幾百人了。
老爺決定帶備家眷撤走,下人中不回鄉的都跟上來,一行十多人,便往另一個省城的路走去。
陳精知道,只要走三天,便有火車可以坐,這是大公子說的,據得到三天,便全家上下有救。
但雨一直沒停下,老爺以及全家各人,每天都揮在泥濘中向前走,一同逃難的,還有省城的其他人。夜間,上百人歇息在一間小破廟內,病的病,吐的吐,那種不衛生,那些污味混合排泄物加上雨天的濕潤,用力點吸上一口氣也叫人立刻難受得要嘔吐。
難聞、腥臭、充滿屍的稀爛味道,死亡,都堵塞在每口空氣中。
就在翌日,大太太便挨不住,她的尿尿一褲都是,而且神志不清。袁老爺思量一會,決定叫一個下人留下照顧大太太,其餘成員一起照樣上路。被要求留下的下人神色絕望,相對着染病的大太太,這真與陪葬無疑。
陳精瞄了那婢女一眼,她知道,如果她不是變成了四太太,留下照顧活死人的,一定選中她。
一路上,袁家上下病的病,走不動的也有,每走一段路,也丟低一些人。雨下得很狂,第二天傍晚走的那段路,水深攔腰,這樣一直向前走,根本都不知方向為何,只知道其他居民這樣走,他們也一樣。
就在剛入黑時分,袁家上下圍在一株大樹下稍歇之際,驀地,站着的她震動起來,被水浸住的雙腿,原本已浸得麻木了,卻仍然感受到土地的震動。
大家你眼望我眼,還以為是地震,當心神還在思考着之時,卻見不遠處的小山丘上,一片狂水涌至,狂猛得如海中大浪,一直由山丘涌到平地,袁家上下以及其他逃難的人都準備技足逃跑,卻在一提足之際,身後紛紛傳來慘叫的聲音,剛趕得及回頭一望,後面的人卻都被洪水淹蓋了。看見的,只是張大口苦痛的臉。
一片大水衝散了這群人,陳精伸手一抓,抓住了廚子的臉,而廚子,則雙手抓住樹的枝幹。廚子拚命踢開陳精,而陳精又死抓不放,到最後,水力加上樹榦承受不了重量,折枝了,陳精與廚子雙雙被沖走。
在臨窒息與昏迷的一刻前,陳精想着的是,她已剛好兩天沒有飽的東西到肚。
怎會這樣的?千辛萬苦來到省城,又花盡腦汁一級踏一級,到最後,居然是空着肚子被水淹死?好不甘心。不甘心得,昏迷的臉孔中隱約看到了怨恨。
正當中國的中部地區忽然被水災蹂躍時,中國正在面對着一個大轉變,辛亥革命爆發了,滿清政府正被中國人民所推翻。
老闆在國內往往來來,一邊處理他的生意,一邊感受一場與他的生死已經毫無關連的大事。人類只看到人與人之間的統治,卻不明白,真正親縱生殺大權的,其實是命運,與反,干預命運的人。
倘若人的生老病死是由一個大能早早主宰,老闆在運作的是,利用另一個大能去干預,然後逐點逐點的吞佔。
先是吞佔人類的財產,然後是身體,接着是快樂、運氣、健康、愛情、理智……最後,便是靈魂。
如果生死有命,老闆擔當的是,把這條命收歸他的當鋪。那麼,他要下跪的大能,就滿意了。
這是一盤好的生意,接受交易的人多着,什麼也可以不要,保留用來幹什麼?還是抵抗上窮困、貧賤與反飢餓來得實際。靈魂的賣出價,可能只值一隻烤得剛熱的雞,這些生意,真的不可不做。
老闆也沒忘記要為自己找個夥伴,但一直都碰不上有緣人。
今天,老闆來到中國中部,那裏天災頻生,人命賤如泥,一天半天,便可換到上百個靈魂。他走在雨停了,大水也停了的堤岸邊,他看見,這裏的屋頂都被淹沒了,每走三步,便有一條浮屍。
很輕易的,他便能夠探測到誰還有一線生機。
走到一個橫躺堤岸邊的男人跟前,老闆蹲下來,伸手撫摸男人的前顥,這是一個五官端正的年輕男人,他該是心眼也正派的人,這種靈魂,值錢。
男人經過老闆的手心的觸碰,神志便回來了,他緩緩地張開眼,當看見眼前這名衣冠楚楚的人時,男人下意識地發出求救的聲音:“水……很大……”
老闆安慰他:“已經開始過水了。”然後老闆扶起他:“我來幫你。”
說也奇怪,男人感受到一股力量傳送至他的感官與肌肉,剛從沉沉的睡眠中蘇醒,卻立刻感覺精神奕奕,全身上下,都精力充沛。
男人站直身子,朝四周望去,他看到浮在水中的一個又一個的軀殼。
他的即時反應是:“我們來看看有否生還者!”說罷,探頭朝附近的屍體中檢查去。
老闆當下對男人有了良好的印象,這個人好正直,而且心腸俠義。老闆也就不再把重點着眼在收買他的靈魂之上。
被水浸過的屍體有一種紫藍色,身體膨漲,臉容浮腫,男人看了三、兩個,便已皺眉,他抵受不了這種恐怖,與反距離屍體太近時撲鼻的惡臭。
老闆決定幫助他。他已經感受到,在可見範圍之內,只得一個生存的氣息。
他向前走去,看到一塊浮板上,躺着一個女人。那張是一道水門的浮板,它救了這女人的性命。
老闆對男人說:“看看那木板上的人,可能有救。”
男人便走進水裏,把木板推近岸邊,老闆沒幫助他的意思,一切由得男人作主。老闆意圖觀察他。
男人伸手探查女人的鼻息,“她還有氣。”然後,他把女人扛上自己的肩膊上。
男人也有點不明白,為何他會如此強而有力,然而這一種救人的力氣,又令他感覺愉快,女人重,但他的步履走得穩而墜定。對於這種正義的愉快,他起不了懷疑之心。
老闆說:“前面有一破屋,我們扶她入內。”
前面是一個小山頭,這小山頭與水災的四周非常格格不入。也雖然是破屋,但這破屋似乎沒有被水毀過的痕迹,木塊都光鮮堅固。
而且,破屋中,居然一地都是食物。有瓜果,還有一隻動物的烤肉。男人並沒思量,他放下肩膊上的女人,蹲在地上伸手抓來吃。
老闆在旁邊說:“一定是山賊留下的。”
男人沒理會,他使勁地吞下一切可以吃的。
老闆看着他的狼吞虎咽,心裏有數。
他說:“你希望以後的日子也不再肌餓嗎?”
男人望了望老闆,說:“所以我參加了革命。”
老闆說:“革命的最後,可能誰也救不到,你與你關心的人,都同樣的飢餓。”
男人便問:“那麼我們還可以做什麼?”
這時候,被救回來的女人蘇醒過來,她呻吟了一聲,痛苦地張開她的眼睛,她看到,面前有兩個男人,以及一地的食物。不期然的,她的視線落在食物之上,緊盯着。
男人看見女人回復知覺,便問她:“你醒來了?”
女人望看那堆食物,含糊地說:“吃……吃……”
男人友善地把瓜果遞到她手上,又撕下一片肉給她。女人便拚命把食物塞進嘴裏,一邊啃着一邊吃。
老闆在這時候說:“人會挨餓,會受肉身的痛苦,只因人只是人,如果人超越了人,人便不用受任何塵世間的苦。”
男人笑起來:“人當然要受人世的苦!人怎可以超越人!難道升仙?”
老闆望進男人的眼睛,他說:“人也可以長生不老。”
男人怔了怔,隨即說:“吃長壽桃?”
老闆告訴他:“我可以令你長生不老。”
男人駭笑:“你?你是生神仙?”
老闆說:“我在尋覓一名同伴,與我共同經歷生生世世。見你行事熱心,我很欣賞你的為人,所以意欲與你商量成為合作夥伴。”
男人見老闆表情認真,使專心聽下去。
老闆說:“只要你成為我的夥伴,你便能永享榮華,衣食無憂,塵世間一切最尊貴的,你都可以擁有。想像中的金銀財寶、最動人的美女、最巧手的珍健百味,一一都唾手可得。你成為我的夥伴,你這半生所挨過的任何苦頭,都不用再重溫。”
男人靜止了他的動作,思考着老闆的話,然後合情合理地,問上這一條問題:“你要我做什麼?”
正當老闆準備回答他之際,忽然,男人嗚呼慘叫,接看雙眼反白,繼而應聲倒地。
倒地的男人背後,有雙手捧着大石頭的女人,而石頭上有血漬,男人倒下來的腦瓜,正急急流出一道血河。
老闆驚異地望看女人,女人說話:“你開的條件那麼好,不如由我來做!”
她一直在兩個男人身後,聽着他們的講話。大石頭好重哩!她放回她上去,剛才出儘力一舉,現在不禁有點氣虛眩暈。
老闆簡直不能相信,女流之輩居然如此狠毒。
女人喘着氣說:“你說可以長生不死,又說可以享盡榮華富貴……所以不如由我來做!”
老闆不喜歡她。他拒絕:“我不要女人。”
女人便說:“報酬那麼豐厚,一定是做些見不得光的事!這種事嘛,我有天分!”
老闆不理會她,逕自走出這破屋,女人跟在後頭準備起步,卻只見老闆雙腳一踏出破屋之際,破屋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女人心一寒,魂一定才隨即叫嚷:“何等法術!好厲害啊!”
老闆一直走向前,女人跟着她,一邊走一邊說:“我叫陳精哩,原本是一大府人家的四太太,但一場水災便家破人亡……但你別看我有太太之名,我其實出身寒微,如果你不嫌棄,你就讓我跟着你當婢女……”
老闆停步,急速一個轉身,伸手正要向女人的頭頂拍下去。
女人敏捷地蹲下來,急忙尖叫:“不!不!不!我不要死!我要長生不死!我要千歲萬歲永世長存!”
然後,她索性抱住老闆的雙腿。
女人的神情堅決得一如高叫口號的革命黨人,因着她這種憤慨的堅決,老闆的手沒落在她的頭臚上。停在她頭頂之上的手,並沒有狠下心。
“呀——呀——”女人忽然又尖叫。
老闆收了手,轉身繼續前行。
女人終於收聲,靜靜地跟在他身後。她其實還未知道這個男人究竟幹什麼勾當,她只知,跟得貼便沒錯。
老闆沒殺她,留下了她,讓她跟着看他辦事,她也見怪不怪的,老闆掏出一個人的肝,人的心,又或是撕出一個人的手,挖走一隻人的眼,她全部只是“咦”上一聲,接看乖乖的雙手接過。
對女人來說,這算得上什麼?最恐怖的,一向只是飢餓的感覺,吃不飽,肚子會叫,這飢餓,比任何血肉橫飛更毛骨聳然。
沒有道德觀、是非觀,惟一盼望是塵世的美食的女人,似乎也是一個好的夥伴選擇。
相處不久之後,老闆便認真考慮她上來。
而這女人最珍貴之處,在於她沒惻忍之心,她對任何人都狠,她沒有人應有的憐憫、同情、救恩。凡人的手腳、內臟、知識、青春、快樂……她說要便要,伸手利落地捧走,臉上沒有任何難過。
再悲慘的身世,都打動不了她。
老闆明白,這特點,她比他更優勝。
是在半年之後,老闆與阿精,便成為了當鋪的夥伴。
“感謝老闆給我希望。”阿精說,兼且做了個半鞠躬的討人歡喜的姿勢。
老闆望着這個女人,以後生生世世,他都會與她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