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裂翼》(一)

第三章《裂翼》(一)

第三章 裂翼

時間改變了我們

告別了單純

已幻滅的記憶

卻為何要再生

左翼凋零右翼傷

被撕裂的羽翼

不願再飛翔

——啟章

藍色的風很溫柔地從夜間流過,金黃的陽光凝結在一片蒼茫的綠色上,又漸漸融化,一滴一滴地落了下來①。

花朵怒放着,樹葉鼓着漿汁,數不清的雜草爭先恐後地生長,暑氣被一片綠海吸收了①。

他歡笑,旋轉,盡情地享受大自然的美好。

小動物圍着他。小鹿用濕漉漉的紅舌頭舔他的手,小松鼠在他肩上跳來跳去,小鳥兒叼着他的捲髮歪着腦袋瞧着他。

從未見過開得這樣盛的藤蘿,只見一片輝煌的淡紫色,像一條瀑布,從空中垂下,不見其發端,也不見其終極。只是深深淺淺的紫,彷彿在流動,在歡笑,在不停地生長。紫色的大條幅上,泛着點點銀光,就像迸濺的水花。仔細看時,才知道那是每一朵紫花中最淺淡的部分,在和陽光互相挑dou。每一穗花都是上面的盛開、下面的待放。顏色便上淺下深,好像那紫色沉澱下來了,沉澱在最嫩最小的花苞里②。

清涼的露水降落在平原上。在太陽還沒披上華麗的雲彩就徑直沉落的地方鋪展着一片莊嚴的紫色。在一個小山峰上方的一點上,紅寶石和爐火般的光輝正燃燒着,高高遠遠地擴散開去,變得越來越柔和,覆蓋了半個天空。東方有它自己動人的心魄的湛藍的美,還有它自己謙遜的寶石——一顆徐徐升起的孤星③。

夜,來臨了。

他不願安睡,好奇的眼睛窺探着這個美妙的世界。

在夏夜微風細雨中,無數只螢火蟲組成一盞美麗的明燈,一會兒閃着幽藍的光,一會兒又閃着瑩綠的光④。

點點流螢。

他欣喜地跑過去,隨着那小小的燈盞飛舞。

螢火蟲領他來到荷塘。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着些白花,有裊娜地開着的,有羞澀地打着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裏的繁星⑤。

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葉子本是肩並肩密密地挨着,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葉子底下是脈脈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見一點顏色;而葉子卻更見風致了⑤。

荷塘邊遍種柳樹,纖纖柳葉在夜風中輕拂,湖水中蕩漾一彎新月,似碎似聚。

(註:①選自09年4月《創新作文》初中版

②摘自宗璞《紫藤蘿瀑布》

③選自夏洛蒂?勃朗特《簡?愛》

④選自金波《盲孩子和他的影子》

⑤摘自朱自清《荷塘月色》)

他醉在大自然的懷抱中了。

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

他改變了決定。他不願再去屠戮,不願再讓任何人流血。他準備在博大瑰麗的自然中,逍遙度過三百日。三百日後,他即使永遠在叢林湖畔睡去,也心滿意足了。

他望着明月,虔誠祈禱?——

讓每一個人,幸福。

你永遠無法猜透一個十四歲少年的心思。他有時那麼自私,自私到不能與別人共享同一個人的愛。他有時又是那麼無私,無私到用自己的死換來別人的幸福。

他只見到自然溫存的一面,卻不知自然發怒時的驚天動地。

他在叢林中流連了很多日子。漫無目的,只知沉醉。無心去記數已度過多少時日,無心去斟酌自己越過越短的生命。

當一個人連性命都不要了的時候,他就真的是無懈可擊了。

但是有一天,烏雲密佈如潑墨揮灑,遠方隆隆雷聲越傳越近。叢林昏暝不可視物,動物們驚叫逃竄。

小動物們都有家。可是他呢。

夏日的雷暴,是恐怖的。

他清楚,雷暴中,叢林是最危險的地方。密密麻麻的高樹,任一個雷劈下,都會置人於死地。

望不到邊際的叢林,哪裏才是盡頭?他管不了這麼多,只得向一個固定方向飛奔,希望能離開這個叢林。

月早已隱入雲層,雷聲劃破了暗夜的靜。與此同時,閃電劃過天際,映得天地間如同白晝。

一個炸雷劈下,彷彿要炸碎世間一切。

他一個人奔跑在無邊黑暗的叢林,全身被傾盆大雨澆透。心裏在驚慌的同時,竟還有些許的難過。

強烈的閃電雷霆不斷劈開樹木,遠遠近近儘是樹身轟然倒地之聲。閃電接地,彷彿他稍不留神就會踏在閃電上。

霹靂和樹木被一劈兩半倒下的聲音,混雜着雨聲,像死神的咆哮從四面八方傳來。

他像受驚的鹿,在叢林中躍動。卻被luo露的樹枝一絆,摔倒了。他無助地抬頭,想去望前路還有多遠。突然——

一道強烈的閃電直劈而下,沖入他面前的泥土,濺出直連天際的火花!

他怔怔看着眼前的土地。不敢想像,如果剛才他倒的地方再遠出幾寸,他此刻會怎麼樣。

死神,擦肩而過。

“咔”的一聲,像又一顆樹被劈開。只是,這次聲響,十分清晰。

他回頭看身後——

劈開的樹榦正直挺挺向他砸下!

他突然迸發出一股猛力,從地上躍起向前方衝去。

身後大樹轟然倒地,沒傷到他。

他並不為倖存而感到多快樂,只是沒命地往前跑,逃避一道又一道接地的閃電,躲閃一個又一個倒下的樹榦。

看到曠野時,他舒了一口氣。

他倒在平野上喘息。

雷電沒有剛才劇烈了,但雨點比方才更大、更密。打在身上,又冷又疼。

他勉強撐開那把青色的雨傘,擋住當頭澆下的雨水。小小的傘,根本承受不住暴雨,傘面不支地凹陷,大雨在傘棱上匯成的水柱淋在他身上。他其實早已渾身濕透,撐不撐傘沒有區別。之所以撐開傘,是為了心裏有點安慰。畢竟,還有這把小小的傘在守護他啊。

這把青傘,是黃金鱗送給他的唯一的禮物。他現在清楚地認識到,九幽給他的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沒有一樣能比得上黃金鱗這個樸實的饋贈。當他無助時,至少有青傘陪伴。他真正需要的,也只是這把能為他遮風擋雨的傘。

暴雨中的夏夜,竟是這樣冷。他環抱雙肩,瑟瑟發抖。雨一直下個不停,他只能靜靜等待。無能為力。

突然感覺世界並非從前那樣美好。他沒來由地怨恨起來,卻說不出怨恨什麼,為什麼怨恨。

“啊——”

他吶喊,想抒發胸中的怨恨。他聽到自己的回聲,也是滿懷怨恨和仇視。他傷心地閉上眼睛,心裏空空得失落。

十四歲,的確是心緒最敏感最變幻的年齡。

第二天早晨醒來,天依然藍,雲依然柔,陽光依然燦爛。

可是,他再也不欣賞了。再也不喜歡了。再也不愛了。

他不再愛這個世界。

他將月牙簪斜插在發間,理好青衫,向毀諾城前進了。

一頭瀑布般的黑髮,精緻盤在頭上。一根紅玉簪嵌在鬢上,女子身着厚重但卻很有質感的白色絲綢長袍。華美的刺繡,長長的流蘇,掩蓋不住女子的美貌。白xi的手指柔柔彈撥紅木琴,溫婉的旋律彌散開來①。

顧惜朝忘了殺息紅玉時自己在想些什麼。好像什麼都沒有想,心中空蕩蕩的。

那夜,毀諾城方圓十里燃燒熊熊大火。血紅火光中,毀諾城不復存在。

顧惜朝第一次這樣大規模地殺人。四處瀰漫的xue腥味令他又嘔又吐起來。就像第一次殺人時的感覺一樣。

他全身都在劇烈地抖,幾乎邁不開前進的腳步。血的味道肆無忌憚地裹住他,令他窒息。他跌撞地向神威鏢局奔去。

殺人,就像賭博。越賭越輸,越輸越賭。越殺越怕,越怕越殺。殺了一個人,就認為會有人來報仇,於是當見到下一個人時,就會認定那是復仇者而再一次大開殺戒。

他殺的人越多,就越覺得自己像個孤魂野鬼。他看每一個人,都感覺他們會撲上來廝殺。無窮無盡。

鏢局局主高風亮年過半百,殺起來沒有想像的難。顧惜朝第一次雖沒有得手,但第二次一柄神哭小斧就取了高風亮性命。

神威鏢局上上下下一夜之間全被毒死。

你不能譴責一個殺手。殺人,是他的職責。不留活口,是他的職業道德。殺手揮劍時,就不能回頭。他的信仰,只是他的主人。

如果你的血液還殘存一絲暖度,如果你對血流成河不能無動於衷,如果你會陷於正義與邪惡的迷惘——那麼,請不要做殺手。

顧惜朝算了一下,出魚池子才有五十多天。兩項任務全部完成。他忽然鬆了一口氣,不像原來那樣驚慌失措。

他不想這麼快回去復命。畢竟七年才出來這一回。

他想回東京看看。

東京。小山丘。小木屋。恍若隔世。

紅葉紛飛。秋來了。

寂寥。落寞。秋葉落在肩頭。剛想抬手去擷,一陣秋風吹過,紅葉又翩翩舞去了,離開了,在視線中消逝了。

留不住那僅有的溫暖。

又飄雨了。無奈撐開青傘,徘徊鬧市街頭。雖在下雨,但洗不去城鎮的繁華喧囂。

但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②。

偶然抬頭,竟是雷家莊霹靂堂。

錯綜複雜的記憶,回到二十年前的那場紛爭。還有那個叫青龍的名字。

他走了進去。

雨,密密地斜織着,屋頂上全籠着一層薄煙。小路上,石橋邊,有執傘慢慢走着的人。他們的房屋,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靜默着③。

傍晚,上燈了。一點點黃暈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靜而平和的夜。

路上不再有人。他撐着傘,獨自漫步在雨巷。

一股淡淡的茶香飄來。泛着暖意,令他不由自主靠近。

古色古香的典雅小亭中,一個黑裘男子正賞雨品茶。

顧惜朝收了傘,緩步走進小亭。端詳這男子。

冷清而溫暖的眼睛。孤寂而不悲涼的神情。厚厚的黑色貂裘。枯瘦的手攀着茶杯。石桌上擱着一支長長的煙桿。

男子並不詫異地看着這個小小的不速之客。

顧惜朝長綿的捲髮在晚風中輕揚,月牙簪斜插在發間。容顏如玉,眉目如畫,身周霧氣縈繞。眼眸迷離深邃,宛如星空螢火漫天飛舞,光斑點點。像是角落裏蒙了塵的青花瓷,儘管被歲月一點點剝離,陳放多年以後,擦去表面的灰塵,美麗絲毫不減,反倒增添了一絲絕好的風韻①。

男子友善地示意顧惜朝坐下喝茶。

水從茶壺裏瀉下來,熱氣騰騰,雲煙氤氳。顧惜朝模糊地看見茶葉在那朦朧的白霧中輕快地旋轉舞動,愜意地將自己的身心浸在暖暖的水中①。

翠綠的茶葉在水面打着轉兒,茶的清香夾雜在水汽里瀰漫開去。亭外,淅淅瀝瀝的雨洗滌着喧囂的塵世①。

清淡的茶香,繚繞的水汽,配上亭外的秋雨之聲,莫名地有了一點悲傷的味道①

(註:①均選自09年《創新作文》初中版

②選自朱自清《荷塘月色》

③選自朱自清《春》)

遼軍再度侵入邊關。雷卷帶了一批人馬前往連雲寨支援。

“堂主,連雲寨大當家是誰啊?”顧惜朝在途中問道。

這一問,差點讓四周的霹靂堂弟zi笑得跌下馬來。雖說這少年只有十四歲,但也不至於如此孤陋寡聞吧?

連雲寨大當家九現神龍戚少商,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顧惜朝疑惑地看看忍俊不jin的弟zi,又奇怪地看看雷卷。

“到了連雲寨,你就知道了。”雷卷吐着煙圈,悠悠道。

來到塞外,已是深秋。

酡紅的晚霞鋪滿天際。大漠駝鈴清脆,鄉淚飛揚①。

“就要到了。”雷卷對好奇地環視四周的顧惜朝說。

顧惜朝俯xia身,抓起一把黃沙。抓不住,黃沙從指縫間流瀉而出。鬆開手一看,手中什麼都沒有留下。是的,本來就什麼都沒有。

就像感情。你抓得越緊,它流得越快。最終空空如也。

似蝴蝶流水,東風落葉,誰的愁緒籠罩了雲霧。

似落馬歸塵,梨花初放,誰的眼帘寫下了迷茫。

誰知誰返。望斷天涯路。片片紅葉,祭奠的是誰的思念。

輕指一捻落花無言。綠蔭秋盡,紅葉漫舞,晚來殘柳沾笛音①。

笛聲。好遙遠。好熟悉。似曾相識。恍若隔世。

顧惜朝尋覓着笛音,惘然向那凄婉悲涼的音符走去了。

雷卷擔心他走失,提起煙桿默默跟在他身後,他卻未覺。

乾涸的河道邊,一個ji寞的背影。

長發在烈風中拂動。金黃的長袍披風,袍邊是金黃的裘絨。

橫一支長笛,哀傷的旋律。

碧血黃沙,古道紅塵。

或許是察覺到有人在聆聽吧。一曲幽幽而終,男子回首。

目光相接那一剎,兩人均是一震。

碧綠的長笛,自男子手中滑落。

小山坡下,是綿延囂張的蒿草,還有血色殘陽。風吹起,帶起漫天草絨。紛飛的草絨中,有一片鮮紅的花瓣在飄散①。

男子側臉垂髮半掩英氣逼人的臉龐。長笛橫斜在黃沙大漠上。

少年青袍在風中翻飛,捲髮飄舞,看不清表情。

男子的眼睛,霧氣縈繞。似狂喜,似悲傷,似釋懷,他說

“小夕。”

彷彿千年前的前世末音,傳送到今生。

一段路分兩頭

愛了卻要放手

無事東風走過

揚起回憶如昨

搖搖欲墜不止你的淚

還有僅剩的世界

嘲笑的風高唱着離別

我卻聽不見

夢在千絲髮間

我在夢裏擱淺

月光儘是從前

蒼白了的想念

搖搖欲墜不止你的淚

嘲笑的風高唱着離別

不管還要等待多少年

穿越千年的眼淚

只有夢裏看得見

我多想再見你哪怕一面

前世未了的眷戀

在我血液里fen裂

沉睡中纏綿

清醒又幻滅②

望斷秋水,晶瑩的淚揉碎在秋風中①。

我對你的愛,在歲月的洗禮中不曾褪色。

戚少商走過來。顧惜朝倒退一步,轉身向回逃去。

“小夕!”戚少商抓住他的手,強硬地把他拉到身邊,顫聲問道:“你不記得哥哥了么?”

怎麼會不記得。哥哥這個詞,他從未忘記。今生。來世。所有的輪迴。

顧惜朝獃獃望着戚少商痛心的表情,扭曲的心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快gan。

我要讓你也嘗嘗心碎絕望的滋味。就像七年前你對我一樣。

如果我說恨你,你不會絕望。因為你會用盡能耐讓我回心轉意。如果我離開你,你不會絕望。因為你會用盡手段查到我的下落。

我要讓你萬念俱灰。

“這位大哥,你認錯人了。”顧惜朝朗聲道:“我叫顧惜朝,不叫小夕。我也不認識你。”

戚少商的手,猛顫一下,鬆開了。

顧惜朝看見他的表情由狂喜變成震驚,接着難以置信,然後悲痛,最後絕望。見他如此,顧惜朝又是快意又是疼痛。越快意就越疼痛,簡直是自虐一般。

魚池子中七年暗無天日的生活,已將他蹂躪得這樣狹隘了。

“你們兩個幹什麼呢。”雷卷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吸着煙問他們。

三個人兩兩對望,都覺奇怪,異口同聲問另兩個人:“你們認識?”

話一出口,三個人都笑起來。雷卷笑道:“我先回答。少商,這是顧惜朝,最近跟了我。惜朝,這是戚少商,他就是連雲寨大當家。而且,而且他還出身於我霹靂堂。那麼你們兩個怎麼回事?”

戚少商仍魂不守舍。顧惜朝搶先回答道:“我來聽大當家吹笛子,他卻把我當成一位故人了。是場誤會,我正給他解釋。”

“故人?”雷卷看看戚少商,問:“是你弟弟么?”

戚少商黯然點點頭。

雷卷上下打量顧惜朝一番,頗有興緻道:“還真跟你所說的樣子差不多。”

聽到此,顧惜朝微覺詫異,沒想到戚少商早已將和小夕的事告訴了雷卷,甚至模樣都描述過。可見為了找小夕,費了不少周折吧。顧惜朝真不知該憤怒還是該感動。

顧惜朝算是見識了青龍劍譜的威力。戚少商七年前還武藝稀鬆,不值一提,七年後竟如此飛黃騰達。

青龍劍譜應用青龍劍修習,效果最佳。顧惜朝問道:“大當家的佩劍是什麼名號?”

戚少商雖然詫異,但還是拿起佩劍答道:“卷哥霹靂堂贈我佩劍,逆水寒。”

顧惜朝張大了眼睛。逆水寒就是青龍劍啊!戚少商未免太幸運了。

想到自己身為青龍卻無幸染指青龍劍,連劍法都沒見過,顧惜朝jin不住要妒忌戚少商了。

“久仰戚大俠名聲,今日一見,不過如此么。”顧惜朝賭氣道。

“惜朝,不得無禮。”雷卷笑着責備道,舉起煙桿要敲他腦袋。戚少商忙為他擋住,淺笑道:“卷哥,初生牛犢不怕虎么。他若只敬畏我,就沒出息了。”

“你倒會圓場。”雷卷瞥戚少商一眼道:“我帶了些兄弟來援助你打遼人。我霹靂堂堂主好歹也算個貴賓,你就準備把我擱這兒喝西北風?”

戚少商歉意一笑,帶雷卷一行人進了連雲寨。

七位寨主見雷卷親臨駕到,都興高采烈圍上前去,手舞足蹈,卷哥長卷哥短地叫着,別提多親切了。

顧惜朝和戚少商被眾人晾在一旁。兩人不經意間又目光相觸。

戚少商向他友好地笑。但不再是款款深情,而是拘束的客氣。

顧惜朝避開他的目光,心裏悵然若失。

(註:①均選自《創新作文》初中版

②選自TANK《千年淚》)

在連雲寨的日子,是快樂的。

這裏的人們,總掛着真實善良淳樸豪邁的笑容。這種笑容,顧惜朝在七年前離開戚少商后就再沒見過。現在終於重現了。

顧惜朝七年來接觸了太多冷若冰霜的男人。九幽尊貴陰冷,鮮於仇yin靡邪惡,黃金鱗威嚴凜厲。他們幾乎沒有溫暖人心的表情。只有黃金鱗有過幾次,但也是稍縱即逝。

到了連雲寨,他才知道,原來男人,也可以有這樣美好的笑容。

單純的人,單純的事。一切都單純美好。

大漠黃沙,殘陽如血。清脆的鈴聲。

玎璫。玎玲。

不是駝鈴。那是什麼?顧惜朝循聲來到三寨主阮紅袍的大帳前。

那是兩隻金色的風鈴。風鈴上繞着火紅火紅的飄帶,鑲着金邊。鈴兒在風中搖啊晃啊,一串串清脆如歡笑的鈴聲灑在大漠上。

風鈴下,坐着那個一身紅裝,披着火紅披風的女子。她的頭髮很長,坐時可以及地。簡單的髮髻,一根普通的紅綢帶綰起。一切平凡卻又那樣艷麗可人。青春俊秀的臉蛋上毫無脂粉,全是自然無飾。脂粉氣濃重的江南是易碎的水晶,而這裏,是黃沙大漠。女子剛強勇毅不亞於男子。大漠的兒女總是那麼英勇豪邁。

“小顧。”阮紅袍熱情招呼道:“來坐會兒啊。”

“噯。”顧惜朝答應着,坐到她旁邊,和她一起仰頭看那串風鈴。

“這是大當家送給我的。那次我在戰場上受了傷,不得不回來。而他又要出征了。我有點捨不得讓他走,他就送我這兩隻風鈴,他說一個是我,一個是他。然後他用紅飄帶把兩個風鈴系在一起,他說就不會分開。想他的時候,就聽風鈴唱歌。聽着聽着,他就凱旋而歸了。”阮紅袍說著,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鈴聲是夢幻般的紫色,帶着甜味兒。

玎璫。玎玲。

阮紅袍陶醉地說:“他像陽光。被他籠罩時會感到無比溫暖,被他忽略的感覺又是那麼得冷。他是那種人們一看到他,就會喜歡他,願意和他成為朋友的人。在他眼裏沒有富貴,也沒有貧jian,所有的人都平等,都可以作自己的朋友①。”

顧惜朝能想像出來,戚少商看阮紅袍的眼神,有多寵溺,有多憐愛。甚至比七年前對小夕更好。畢竟親情和愛情,有所不同。

看來,你這七年活得自在。你有兄弟,有朋友,有愛人。

而我,什麼都沒有。現在,連我的命,都不是自己擁有,而是被掌控在別人手裏。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邊塞黃沙上響起了竹笛悲涼的調子。低回、哀怨、凄婉的音符,像一聲聲沉重的嘆息。

“大當家在吹什麼曲?”顧惜朝聽着聽着,悲從中來,不覺哽咽。

“是《冬祭》。那支悲傷的曲子。”阮紅袍秀眉微顰道:“每次聽這支曲子,心裏總有說不出的傷感。第一次聽時。我哭得稀里嘩啦的。”

阮紅袍帶顧惜朝來到戚少商旁邊,坐下來靜靜聆聽,默默傷懷。

笛聲低回婉轉,悲涼凄愴,如泣如訴。像在訴說一段用淚水浸透的往事。

最後的三個高音,笛音彷彿已泣不成聲,肝腸寸斷。

顧惜朝強忍着失聲痛哭的欲wang,勉強開口問道:“這個曲子,出自哪裏。”

戚少商撫着竹笛,緩緩道:“是我七年前作的。”

恍若雷擊般,顧惜朝定定地怔住了。

七年前?

“它叫《冬祭》。冬日的祭奠。七年前,我和弟弟分開了。我悲痛欲絕,在茫茫冰雪中作了這曲,祭奠我和他的感情。”戚少商垂首,黯然神傷。

弟弟?聽了這親切的稱呼,顧惜朝心中一暖。甚至忘了自己不再是七年前的那個叫小夕的孩子。

“大當家很愛弟弟,七年來,每次想念弟弟,都會吹這支曲子,一個人在這裏傷心。”阮紅袍對顧惜朝說:“大當家給我講過他和弟弟的事。那真是一個很悲哀的故事。”

“可以想像出來。”顧惜朝故作鎮定,其實早已心潮起伏。

戚少商看顧惜朝的眼神,充滿灼熱的深情:“你真的很像小夕。”

阮紅袍也看着顧惜朝,點頭道:“是呀。”

顧惜朝尷尬地笑:“天下相像的人很多吶。”

他也不很清楚,自己為什麼不願坦白自己的身份。他只覺得,自己長大了,獨立了,不該再依賴別人。如果戚少商知道他就是小夕,很可能像從前一樣關愛他,為了完全的平等自由,他寧願棄愛。

況且,戚少商是大俠。而顧惜朝的手上,染着毀諾城和神威鏢局兩大門派的鮮血,背負一身累累血債。

正派邪道,一目了然,不言而喻。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還是不要喚醒沉睡的記憶。以免我們拔劍相向時,因念舊情而下不了手。

(註:①選自《逆水寒》DVD人物簡介)

戚少商來到雷卷大帳中,雷卷正吸煙研究着地圖。

油燈火焰跳動,在烈風中狂舞。映得大帳紅光閃閃。在邊塞,連火苗都這樣熱烈奔放。

“卷哥,深更半夜了,還在工作吶。”戚少商坐在他對面。

雷卷磕了磕煙斗,漫不經心道:“你大半夜跑來不只是想來慰問我吧。”

戚少商撓撓頭,訕訕一笑:“卷哥未免太尖利。那我就直說。我是想問,顧惜朝是什麼來頭。”

“不知道。”雷卷無奈搖頭。

“不知道?”戚少商瞪大眼睛,驚問:“你不知道他的底細,怎麼就能把他貼身帶在身邊?按你一貫作風,一定會殺了他。更何況毀諾城和神威鏢局都已遭滅門之災,江湖上已人心惶惶,卷哥這時怎麼這樣沉得住氣?”

“他說他無可奉告。我起過殺他的意,但被他察覺。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看着我。”雷卷仰頭,喃喃道:“怎麼會有那樣的一雙眼睛。黑,黑得亮麗。清,清得澄澈。又深,深得望不到底。他的眼睛裏,蘊藏着一個不為人知的遙遠故事。難以言說,卻牢牢吸引了我。所以,我不忍。”

帳外,蕭瑟秋風在呻yin。

這一年的中秋節來得特別晚。平日裏連雲寨就已十分熱鬧,中秋這天更是熱鬧非凡。弟兄們長年守在邊關,打着吃殺着過,所有人都沒有直接的親屬家眷,但正因為如此,大家才迅速地融成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兄弟們聚在一起,就是團圓。

這裏沒有桂花香,沒有金菊旺,沒有石榴甜。這裏只有一望無垠的戈壁灘。但連雲山水的兒女是毫不介意的。他們有自己得天獨厚的財富。阮紅袍和另一位寨主勾青鋒帶一群兄弟來到螃蟹河捉河鮮。

大漠水淺,魚蟹唾手可得。連河裏的生物,都因這漠北的水而長得健壯彪悍。碗口大的螃蟹橫行亂竄,揮着鉗子向阮紅袍這群不速之客張牙舞爪地抗yi。河蝦沒頭沒腦地亂蹦。豐腴肥碩的魚撲騰着。

河邊熱鬧異常。大伙兒一逮住什麼河鮮就吆喝着攀比誰捉的個大。最終滿載而歸。

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菜肴擺了幾十桌。紅彤彤的大蟹,碩大的對蝦,肥美的鱖魚。當然,少不了烤得外酥里嫩的羊腿和燉得香噴噴的牛腱子。山菇煲湯每桌一鍋。

作為寨子裏唯一的女子,阮紅袍的廚藝實在令眾兄弟大為傾倒。獨具特色的山寨大宴可是她的絕活。

在七年前和戚少商初識的那個除夕的年夜飯之後,顧惜朝已經七年沒吃過這樣美味可口的飯菜了。其他人都在興高采烈地敘舊,他插不上話,也不想插話,只顧埋頭吃菜。

偶然抬頭,竟與戚少商的目光不期而遇。但只是一瞬,兩個人就同時避開了對方的目光。心照不宣的默契。

戚少商剛才的眼神,就像七年前看小夕吃東西時那種淡淡憐惜。

顧惜朝壓抑自己的思緒,不要飄回七年前的那個陰差陽錯的除夕。

“吃月餅嘍!”阮紅袍吆喝得活像個店小二,將幾個盤子端上桌,如數家珍道:“我這裏有:五仁的、芝麻的、棗泥的、豆沙的、香芋的、鳳梨的、蛋黃的——月餅,它們臉上都寫着自己的餡吶!挑愛吃的拿着,人手一個,然後一起去看月亮吶!”

大夥哄鬧而上去搶月餅,故意為餡爭執不下而取樂。有的獨霸一盤,有的嚷着阮紅袍再做幾籠。帳內充滿歡樂。

兄弟們滿意地掂量着熱乎乎的月餅推着笑着去帳外賞月了。帳內只剩戚少商、阮紅袍、雷卷和顧惜朝,望着空空如也的月餅盤子面面相覷。

阮紅袍抿嘴笑道:“我早就預料,剩下的準是我們四個。”說著,壞笑起來,走回廚房端出個盤子,盤中正好放着四枚月餅,她笑地得意:“吶,我算得准吧?”

“好精靈古怪的小丫頭。”雷卷淺笑道。

“卷哥不愛吃軟粘的,我就特意給卷哥留個五仁的。”阮紅袍合計道:“我呢,喜歡水果,就給自己留個鳳梨的。至於大當家和小顧嘛,巧得很,都喜歡這種最甜的——香芋的。”

阮紅袍熱情分發月餅,四個人一同出來賞月。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

只疑殘粉塗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①。

月色如水,溶溶地鋪在黃沙地上。

圓月柔美如夜間的清風,如清晨花瓣的顫動,如早春里少女萌動的柔嫩的心。

顧惜朝不是俗人,不是不會觸景生情。只是他刻意不去觸動心中柔軟的一角。所以,他裝出一副無知少年的樣子,在其他人嘖嘖讚歎月色,評品月色時,垂下頭捧起月餅咬了一口。

“真甜。”他自言自語,眼中掠過一絲光彩,卻被戚少商完整看見。

喜歡甜味,是因為心裏太苦了么。

“你喜歡甜的?”戚少商問。

“嗯。”顧惜朝小聲答,又仰頭認真問:“大當家都已經是大男人了,怎麼也這樣喜歡吃甜的?”

戚少商的笑,多少有些苦澀。他說:“因為小夕喜歡。”

顧惜朝愣住了。戚少商轉過頭去,不再看他。

因為自己所愛的人喜歡,所以自己也就喜歡了。這很簡單,卻也很深刻。

阮紅袍仰望夜空,像在期待什麼。火紅的袍子在風中舞動,格外標緻。

一道光亮倏爾竄入夜幕。

“看!!!”阮紅袍指着夜空,興奮地喊。

眾人仰頭?——

一朵明艷的、火紅的光華在夜幕中綻開!

是煙花!

彷彿聽到這第一響煙花的號召似的,千千萬萬道光亮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都爭先恐後地躍上了天際!

爭奇鬥豔!盡態極妍!萬紫千紅!五光十色!

紅的像火,粉的若霞,青的似玉,紫的如夢。

轟!轟!轟!

不絕於耳的爆鳴聲,目不暇接的繽紛光彩。

世上所有可見的色彩,都蘊含在這奼紫嫣紅的夜的懷抱里了吧!

顧惜朝不可避免地回憶起七年前除夕的那場絢麗的煙花。也就是那場煙花中戚少商熾熱的一吻,讓他懂得了愛。

他下意識地去看戚少商。然後,他怔在那裏了。

戚少商被一群歡呼雀躍的兄弟簇擁着。阮紅袍靠在他身邊,拉着他的手,指着一團又一團美麗的煙花,驚嘆、讚美。他們偎在一起,是那麼親昵。她興奮得兩頰紅撲撲的,一會兒望望煙花,一會看看他的側臉。她一臉的幸福,像得到糖塊的孩子。他燦爛地笑着,溫柔地看她,慢慢握緊她的手。十指交扣。

年輕男女特有的青澀美好。

顧惜朝倒退了一步。倚在一顆枯樹下。突然覺得很冷。秋夜晚風吹動他的衣袍。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難過。他對戚少商,是親情。可他心裏還是很酸。

顧惜朝無神地看着那群幸福快樂的人,聽着他們喜悅的喧嚷。自己一無所有。模糊的視線中,戚少商在笑,向身邊的人笑。笑容溫暖得像融冰的陽光。

這七年間,太多人走進你的心了。

七年前的煙花下,你身邊沒有這麼多崇敬你的人。當時,我們緊緊依偎在一起,彼此是對方唯一的依靠。現在,你卻不再需要我。

而我,七年前,只擁有你。可現在……恐怕連你也失去了罷。

眼前,依然是無窮無盡的漫天絢爛光華。

紅的像火。粉的若霞。青的似玉。紫的如夢。

恍若七年前那個永恆的除夕。只是,物是情非。

尋不到花的折翼枯葉蝶

永遠也看不見凋謝

江南夜色下的小橋屋檐

讀不懂寒北的荒野

梅開時節因ji寞而纏綿

春歸后又很快湮滅

獨留我賞煙花飛滿天

搖曳后就隨風飄遠②

哥哥,當你收穫愛情時,你還會愛小夕么。

今年的秋,和七年前的冬季一樣漫長。

那一天,大漠上的雷暴,和顧惜朝在叢林裏經歷的那一次一樣驚天動地。

黑雲壓城。閃電接地。雷聲轟鳴。

電閃。雷鳴。風狂。雨驟。

雷電撕開潑墨的天幕。暗無天日。

顧惜朝不由得回想起叢林中那一夜的驚懼無助。而帳外傾盆大雨又令他身臨其境。他不願獨自待在帳中重溫那悲涼的感覺。

執一把青傘,向戚少商大帳走去。畢竟,看到他,心裏會暖一點。

戚少商不在。顧惜朝有點失落,又去了公共的大帳。或許他在那裏罷。

不愧是公共大帳,人還真多。除了阮紅袍以外,其他寨主都歇在帳中。雷卷慢條斯理地吐着他的煙圈。只是戚少商和阮紅袍都不在。

“這倆人也真是,談情說愛也不找個朗快的日子,非要這種破天氣尋求刺激。”一位稍年長的寨主抱怨。

“喂,你都鬍子一大把的人了。觀念早落伍了,別亂點評。”另一位寨主玩笑道。

正說著,戚少商就拉阮紅袍飛進來了。兩人都淋成落湯雞,臉上卻是快樂的笑。

“勞二哥,您說的我和大當家可都聽到了呦。”阮紅袍理着濕濕的長發,向那年長的寨主笑道。

“你們兩個,真能瘋。”雷卷磕着煙袋,感慨道。

戚少商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並不答話。

“你們這群人天天就知道正襟危坐。”阮紅袍笑靨如花:“難得有今天的景觀,你們也不出去體驗體驗。外面可刺激了!我激動地給大當家高歌了一曲吶!”

此言一出,她自己和戚少商都有些臉紅。其餘寨主一片起鬨聲。

“大當家,你可真有耳福!”一位年輕寨主拖長聲音說。

隨後是一片鬨笑聲。

顧惜朝靜靜走到帳門后,默默撐開黃金鱗送他的那把青傘,走了出去。

雷卷目送那個青衫背影消失,眼中流露出一絲詫異。

顧惜朝越走越快,走到自己帳前,四周已經無人。

鬆開手,青傘自手中滑落,跌在沙地上。

捲髮垂在臉側,遮住臉龐。大雨當頭澆下,雨水匯至發梢流下。雨打濕青袍,原本淺淺的青色變成了深綠色。

想讓暴雨把所有傷痛沖走。什麼都不要再留下。

是放手的時候了。

舍不捨得都斷了吧

碎了心也要放得下

不要再為了他掙扎

不要再為他左牽右掛

今後不管他愛不愛誰

快樂嗎

都隨他③

顧惜朝從那以後不再關注戚少商。他漫無目的地踱步,在勾青鋒寨主的大帳中發現了寶藏——一架子滿滿的書!

雖然顧惜朝讀過書,不是文盲,但這麼多五花八門見所未見的書籍還是第一次見到,況且作為少年,求知慾迫切,更撩起他的好奇心。

當時勾青鋒不在帳中,顧惜朝也不在意,徑直走到書架下選一本看起來。

博大精深的文化牢牢吸引住這個少年的心。一時間壓在心上的悲苦辛酸被洗禮,蕩滌去了塵埃,靈魂升華得透明。

他深入了書中,忘卻了一切。站累了,他就倚書架而坐,繼續津津有味地看書。

《戰國策》中的使者唐睢一句:“血流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震撼人心,不畏強bao機智勇敢令人佩服。

《三國志》中隆中對,詳述了劉備三顧茅廬的經過,給後世留下一段盛傳不衰的千古佳話。

《出師表》彰顯了諸葛亮為蜀漢基業“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左傳》中曹劌論戰,讓人讚歎曹劌深謀遠慮和卓越的指揮才能。

《列子》中的愚公移山告訴人們只要下定決心,持之以恆,任何困難都能戰勝的道理④。

讀了些記敘類的史書,顧惜朝又拿起詩詞類。他太激動太興奮,讀到黃昏也不願起身點支蠟燭,就着一點點昏暗的光,連挪地方都懶得挪,就又翻開一本《詩經》。

“嘿,小鬼,竟來這兒偷書看?”勾青鋒一頭拱進大帳,見顧惜朝坐在書架下如饑似渴地看書,先是吃了一驚,后壞笑着嚷道。

顧惜朝正看得恍惚,勾青鋒突然駕到也令他受了一驚。他勉強扶着書架站起,有點窘迫地說:“勾子哥,你的書太好看了……”

“小鬼,連恭維的話都說得這麼磕巴。”勾青鋒笑着彈了一下他的腦門,道:“看我的書可要收費呦!”

顧惜朝可憐兮兮地捂着腦門,不知如何是好。

勾青鋒極喜歡顧惜朝這般神情,頗有興趣地打量他。信手拿過顧惜朝手中的書,看到他正翻開這本《詩經》的第一張。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勾青鋒大聲朗讀,搞得顧惜朝十分難為情,垂下頭髮遮住臉,局促地擺弄衣角。

“小鬼,你才一丁丁點大,就讀這種詩?”勾青鋒戲謔道:“讀得懂嗎?讓我來註釋一下,淑女呢,就是小紅袍,君子呢,就是大當家。他們倆合起來呢,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懂了吧?”

勾青鋒自顧自地說著,沒察覺顧惜朝黯淡的眼睛。

接下來的日子裏,顧惜朝幾乎是住在書架邊了。他饑渴地閱讀,對每一本書都充滿渴望,恨不得將它們一下子吞下去。

他對盛唐的詩詞,有着濃烈的熱愛。

雲捲雲舒,花開花落。

讀一首唐詩,便如拔出了一支銹跡斑斑的古劍。精光黯淡中,閃爍着一尊尊成敗英雄不滅的精魂;生死契闊,氣吞山河,金戈鐵馬夢一場,仰天長嘯,歸去來……都在滾滾大浪中灰飛煙滅——多麼豪邁的唐詩啊⑤!

當他翻讀李商隱的詩,卻是另一番感受。

灞橋的水涓涓地流,流不斷歷歷柳的影子。木蘭輕舟,已理棹催發,離愁化作昨夜的一場秋雨,添得江水流不盡。折盡楊柳留不住的,是伊人的腳步;挽斷羅衫留不住的,還有歲月的裙袂。一曲驪歌,兩行清淚,君向瀟湘我向秦。西出陽關無故人,何日再逢君⑤?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當讀到“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一句時,顧惜朝怔了良久。這句詩印在心上,揮之不去。

已是晚上,身旁的燭焰紅光頑皮地跳躍着,像想搞個惡作劇。

顧惜朝失神地品着這兩句詩,執書的手隨意地垂下。

火焰點燃紙張的爆裂聲將他飄忽的思緒猛扯回來。他低頭一看,手中的書一角正被燭火燃燒!

顧惜朝大驚之下慌忙將火踩滅。驚慌查看,這本詩集的右上角已被火燒掉一塊,每一頁右上角的字全被燒沒!原本乾乾淨淨平平整整的藍皮詩集,現在右上角少了一塊,紙邊上是漆黑的灰燼,極不和諧。

他畢竟只有十四歲,幾乎是出於本能,他急忙將這本書塞進書架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希望不會被人發現。藏完書,他背靠書架劇烈喘息,心怦怦狂跳不停。

顧惜朝拿出《史記》的下冊。這本書是僅剩的唯一一本他沒讀的書了。他艱難地翻開,卻怎麼也靜不下心來看書,完全看不進去。眼前總閃現出剛才那本被燒毀的詩集,和勾青鋒愛書如命的表情。

大帳中有人進來。他驚慌抬頭,來的卻不是勾青鋒,而是戚少商和阮紅袍。在他們進來的那一刻,無數只小小燈盞飛進來,一會兒閃着幽藍的光,一會兒又閃着瑩綠的光。點點流螢舞動。

是螢火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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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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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裂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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