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決戰》(四)
九幽靜靜地看着顧惜朝恬淡的笑。
那顆顆晶瑩的血珠,一點一滴,流逝的,是你的生命。
可你在笑。你居然還在笑。值么?你覺得值么?你真的覺得值么?
你的眼睛,沒有悲哀,沒有凄涼。有的只是孩子所特有的單純的快樂,天真的幸福。
於是我恍然得知,這些年來,我將愛的意義,曲解到了狹隘的地步。
原來,愛,不是碧樓上的風花雪月,不是幽殿中的浮華明麗。
不是一切絢目傾城的綺麗香艷。不是一切源遠流長的千古佳話。
那是愛情。而不是愛。
愛是人與人之間的。而不只是男與女之間的。
愛是用來靜靜品味的。而不是用來炫耀的。
褪去一切歲月浮華的光彩。平息一切埃土漫塵的喧囂。
單純。無華。內斂。
一種無意識的依戀。一種堅定的信賴。一種默默無聞的幸福。
九幽看着那個孩子單薄的身影,無怨無悔地淌着血,像是即使把生命流盡也在所不惜。
忽然覺得世界的色彩純潔了許多,明朗了許多。遍地的橫屍,也似沒入了黃土,黃土之上,漸漸生長出鬱郁的青草蔥蘢。
一片盎然的生機。
於是他知道,是他離開的時候了。
晨曦慢慢籠罩了天地,是黑夜離開的時候了。
“青龍。”他喃喃着,浮現了安靜的笑意。閉上眼睛,等待天神最後的召喚。
柔和飽man的血珠,一滴滴叩在戚少商心上的劍傷。
啪嗒。啪嗒。
血紅的沙漏,細數着生命的希望。
猙獰的傷口,在合攏,再合攏。
合成一片無縫的平坦,再無痕迹。
(註:①均選自郭沫若《鳳凰涅槃》
②選自《簡?愛》)
指尖的輕顫,無聲無息。
輕煙般散去的靈魂,彷彿聽到了遙遠的召喚,留戀不舍地駐了足,緩緩地匯聚。
藍紫色的魂靈,虛無縹緲地恍惚着,漸漸勾勒出一個身軀的輪廓。
魂靈徘徊彌留。恍惚回首,空白的瞳孔中,驀然映出了一幕幕清晰的幻像——
七年前的冬季。除夕夜。東京。
萬家燈火,爆竹聲聲。
被鵝毛大雪封住的荒山。
瞳孔忽然放大,彷彿乍見什麼永生難忘的東西。
是的,他看到了一雙眼睛。那懵懂的目光,融在他血里,刻在他骨上,生生世世,所有的輪迴,都令他再難忘記。
那是一個是世上最落魄的小乞丐。躺在樹根旁的冰面,綻着血痂的皮膚chiluoluo地透過襤褸破爛的單衣,貼在冰雪之上。身體凍僵了,連顫慄的力氣都沒有。滿手的凍瘡,滿臉的污垢。亂蓬蓬的頭髮微微捲曲,遮住了臉,只露着那一雙攝人心魂的眼睛。
夕陽西下。
整個世界似乎都在用一種柔和的聲音輕輕地呼喚:
小夕——
於是浮雜的意識,漸漸明朗了起來。他明白了自己是誰。他明白了那個令他動情的小東西是誰。
但他無法醒來。那些清晰的幻像籠罩了他的視線,凄婉地祈求他不要走,請他在好好看一看七年前的一切。
請回頭看一看,哪怕一眼啊。一個虛無的聲音啜泣着說。
你曾是那樣愛過小夕啊。那個聲音繼續如泣如訴地說:為什麼當另一個人走進你的世界時,你就忘記了他?
我沒有……他的意識很努力地說。
不,你忘記了。那個鬼魅一樣的聲音說:你內心深處的守護,悄然給予了另一個人。你已經很少想起小夕了。很少了。
不……他意識里艱辛地爭辯。
你忘了是誰和你同甘共苦相濡以沫?你忘了是誰無怨無悔地甘願與你一起饑寒交迫?你忘了在你少年時最窮困潦倒的歲月里,是誰用純真的微笑給予你生活的勇氣和信心?
那個聲音,含幾分哀怨,又摻几絲憤恨:小夕的確平凡,平凡得像浮空中一粒塵埃,遠比不上顧惜朝優秀,但他才是真正愛着你的人!好好看一看七年前的一切吧。在你決絕地忘記小夕之前,請再回頭看一看他,哪怕一眼!
於是,一幕幕似曾相識的畫面,在一種柔和的淺彩中,徐徐地浮現在眼前。
他看見剛剛洗浴過的小夕,穿上他精心挑選的青衣,羞澀地站在他面前,訕訕低垂着長長的睫毛,局促地擺弄着衣角。捲髮上未乾的水珠,還沿着精巧的髮絲往下淌。
他看見熱鬧的東京夜市上,小夕躊躇地瞧着一桌子的菜肴,強咽口水卻又遲遲不敢動筷子。直到他為小夕夾菜,小夕才開始慢慢地、文靜地吃起來。
他看見萬家燈火鑼鼓喧天的除夕夜,東京上空綻放的五顏六色、奼紫嫣紅的煙花,團團簇簇,明艷無盡。小夕天真地仰頭看着,笑着,美得讓人目眩。他情不自jin地深深親吻小夕,快樂地看到小夕羞紅了的臉龐和眼波中的依賴,與幸福。
他看見小夕被他抱起,將兩盞火紅的吉祥燈籠掛在他們的小屋門前,迎風飄舞。他聽見小夕用稚嫩的聲音說:哥哥,我是不是在作夢啊?我希望這個夢永遠都不會醒。
他的心似乎被一隻柔軟的手撫mo着,令他又幸福又痛楚,產生難以言說的感動,與辛酸。
眼前的畫卷,不知不覺中,渲上了一層凄迷的淡彩。
他看見蕭條的大街上,小夕匆匆地跑來,兩隻小手裏抓着兩隻黃澄澄的梨兒,興奮得小臉紅撲撲的,急急地嚷着:哥哥,哥哥,給你這個大的!但他看見,自己冷冷地拒絕了,還訓斥那孩子偷東西。然後他看見,兩行純凈的淚珠無聲地沿小夕臉頰滾落,打在冰面上,濺出清脆的聲響。
他看見孤寒的雪夜裏,狼群一步一步逼近,眼睛發著瑩瑩的綠光。他緊緊把小夕護在懷裏,手執匕首,視死如歸地與狼群對峙。他感覺到手背上被狼抓裂的劇痛。
他看見自己疲憊不堪地躺倒在床shang,小夕跪坐在床前,兩隻小手捧起他血痕累累的大手,小心翼翼地用舌頭舔他的傷口。一下,一下。好輕。好柔。好潮。好暖。他感覺到滾燙的熱淚不可遏制地從自己眼眶湧出,不是很悲傷,反而有些許欣慰。
他看見自己歉疚而心疼地撫mo小夕瘦削的臉,黯然嘆息。他聽見小夕輕聲說:哥哥,我不餓。真的。
他看見肅殺的東京大街上,小夕手掌中偷來的翡翠煥發的彩光明艷青翠。一群地痞無賴將他們包圍。他看見圍觀的眾人鄙夷和一臉看熱鬧的表情。他看見發了火的自己高高揚起手,當著街上所有人的面,狠狠打了小夕。他看見小夕摔倒在雪地上,摔碎了翡翠,那群無賴衝過去對小夕拳打腳踢。他看見自己無動於衷地轉身離去,頭也不回。
他看見小夕在門前跪了一夜,背上的積雪厚得讓人心寒。他聽見小夕以一種不再幼稚的聲音說:要麼留下我,要麼殺了我。
他看見小夕雙手攥着明晃晃的匕首,凄絕地閉上眼睛狠狠向頸上抹去。他驚惶地一腳踢飛那匕首,發狂地拎起小夕,暴怒地想一巴掌扇下去,卻又硬硬頓住,手一偏,掌摑了自己。他看到那一刻小夕眼中深深的愧疚,與心疼。而他注視着小夕的目光,又何嘗不是更深的愧疚與心疼。
他看見薄薄的水汽中映出漂着幾粒米的清湯。他盛出兩碗,將所有米粒盛在小夕碗裏,擺在小夕面前。他自己只顧埋頭喝另一碗清澈見底的湯水。他聽見小夕一邊啜泣一邊微笑着喃喃:哥哥,你對我,真好……
他看見黃昏的東京集市,夜市開始前一排熱鬧繁忙的景像。他聞到各式各樣小吃誘ren的香味。他聽到小販們高亢喜慶的吆喝。火苗舔着的大鍋,蒸汽繞着的籠屜,散發的油香、肉香,撩逗着人的嗅覺。他緊緊拉着小夕在這條街上走着,心疼地覷見小夕隱忍飢餓的表情。
他看見小夕懂事地閉上眼,不去看那些誘ren的事物。小夕的隱忍、懂事與乖巧,更深深加重了他的自責與內疚。他恨自己無能,給予不了小夕物質上哪怕一點點的享受。他甚至放棄了原則,對小夕說:小夕,你……去偷吧。然後他看到小夕無奈地笑着說:哥哥,你把小夕當什麼人了?我答應過你不再偷,就算打死我也不會再犯了啊。
他看見自己和小夕在荒山上被一群無賴少年重重包圍,寡不敵眾。他在亂棍的猛擊下吐着鮮血,他眼睜睜看到小夕被無賴們扒guang衣服,按在冰面上,看見小夕赤身露體向無賴頭子下跪,哭喊着:求求你們饒了我哥哥吧……饒了他吧……
他看見小夕被無賴頭子壓在身下,趴在冰雪上,chiluo的胴ti痛苦扭動,聽到小夕絕望的慘叫。然後那無賴用尖刺一般的皮靴頂部狠狠踢在小夕胸pu,令小夕猛然咳出一口血。
他看見發了狂着了魔的自己,貪婪地吻住小夕的shuang唇,對小夕做着qin獸不如的醜事。他看見小夕滿眶憤恨的淚水,空前失望地、甚至是鄙夷地一字一頓說:戚少商,原來你也是個無恥的qin獸。
他看見那一夜所有的錯誤與罪惡被默默寬恕后,小夕垂頭依偎在他懷裏,感受着他溫柔的親吻,無聲地,淚流滿面。
如果時光可以凝在那一刻成為永恆,那該多好。他想。
可是,眼前的畫面,驀然噴上一層殷紅的紅霧,像是濺上了一股鮮血,潑灑颯逸,凄艷絕倫。
於是,一幅幅令他不堪回首的畫面,肆無忌憚地赫然躍入眼帘,驚心動魄地喧囂起來。
他看見那年冬季第一枝紅梅傲雪而立,小夕搖着滿枝的梅花,笑着跳着叫着:哥哥,春天來了!春天來了!而下一瞬,他卻分明地看見,一樹的早梅被春寒肆虐的暴風驟雪生生刮斷,倒在空蕩蕩的小屋前,被雪一分分埋葬。
他看見一個陰柔俊秀的魔鬼。墨裘,銀髮。尊貴,高雅。他聽到魔鬼優雅的聲線:做筆交易吧。
他看見一本劍譜,一箱金磚。他看見自己癲狂地吻着小夕。夕陽自山頭墜落,他抱起小夕,嘶吼:最後一遍,說你愛我!小夕木然地搖了搖頭。他便笑了,伴着連綴的眼淚。
他看見小夕直直地跪在他面前,仰望他,扯着他的衣角,泣不成聲地說:除了你,我什麼都不要!我們說好的,春天一起去放風箏!我們說好的,再過幾年去邊關參軍!我們說好的,永遠在一起!哥哥,你忘了么……
他看見自己抹去大把的淚水,勉強擠出狂妄淺薄的笑容,喪心病狂地對跪在地上的小夕說:我本來是愛你的。可當財富、地位、權勢擺在我眼前的時候……我就不愛你了。
他看見小夕眼中的某種東西,破滅了。小夕烏黑的捲髮和青碧的衣衫在夜風中凌亂,白玉琢般的臉上嵌着空洞渙散的一雙大眼,像一尊玉雕,像一個傀儡,像一抹孤魂。
他聽到小夕毫無波瀾如死水的聲音,說——
戚少商。我恨你。
他的心被“恨”這個字傷碎了,胸口翻江倒海,嘔出一大口血。淚水報復似的湧出,固執地阻隔他的視線。
視線的模糊促成了視角的紊亂。朦朧的視野錯雜地旋轉起來。光與影雜糅在一起。
終於,畫面恢復清晰,眼前浮現出東京荒山上的小屋。遍地白雪皚皚,彷彿回到了七年前的冬季。
小屋前立着一個修chang的身影,背對着他。青袍,捲髮。
小夕——他的意識狂喜地呼喚着。
可那青影沒有回頭,只是冷冷地說——我叫顧惜朝。
冷漠的聲音,夾着倨傲與張狂,狂傲得讓他感到厭惡。
十分厭惡。
耳畔驀然傳來低微的啜泣。迂迴在白雪上,如此純潔。
他詫異地回眸——目光剎那間凍結。
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乞丐。滿身血痂,滿手凍瘡,滿臉污垢,亂蓬蓬的骯髒的頭髮略遮住臉,凍得紅腫綻裂的小手環抱雙肩,在烈烈寒風中發著抖,連牙齒都在打顫。
這分明是七年前那個除夕的黃昏,小夕的樣子。
而此刻的小夕,在哭。並非嚎啕大哭,只是壓抑地、低低地啜泣,默默地抹淚,晶瑩的淚珠奪眶而出,寒風嘯過,凍結成冰凌。
鋪天蓋地的歉疚與心疼令戚少商呆當在地,動彈不得。
小夕迷濛的淚眼仰望着他。小夕只是哭,什麼也不說。但那月光般靈秀的眼睛,卻分明是在說——
哥哥,你為什麼不要我了。
哥哥,你為什麼不愛我了。
哥哥,你為什麼會愛上那個人。
哥哥,你為什麼因為那個人而忘了我。
哥哥,那個人哪一點比我好。
哥哥,那個人真的是愛你的嗎。
……哥哥,我知道我改變不了你的決定。只要你幸福,就好。我願站在你不再關注的角落裏,默默為你祈禱,為你祝福。
依然是那樣懂事的小夕,懂事得讓戚少商覺得自己欠了他太多太多!
戚少商的意識喊道——
不!小夕!我愛的是你!自始至終都是你!我愛他只是因為他像你!
小夕只是搖頭。咬住下唇遏制哭聲,淚珠卻仍是大顆大顆往外淌。
戚少商一步步向小夕走去,意識痛心地念着——小夕,這麼多年,哥哥不在你身邊,你怎麼又淪落到這般境地?
小夕連連倒退,哭泣道——我沒變,我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我從來都不曾擁有任何東西……
我們在一起的那個冬季,你不是這個樣子的!戚少商喊道。
小夕掛滿淚痕的臉上浮現出苦澀的笑,他說:那只是你的一場夢,也是我的一場夢。夢醒了,一切幸福也就都離開我了。我就又變得一無所有,無論是現實,還是幻境,我都註定得不到任何東西。
小夕骯髒的臉上爬滿淚珠,頭髮被淚水黏貼在臉上,很醜。是的,一個小叫花子,本來已是很醜陋了,更何況是在哭。
而這張難看甚至說是醜陋的臉,卻激不起戚少商哪怕一絲的厭惡,反而更加深了他的憐愛與心疼。是的,他愛的不是皮囊,而是靈魂。
戚少商伸出手,想撫mo小夕的臉。小夕慌忙地側頭避開,垂首小聲囁嚅:我,很臟……
不,小夕,你不臟!你一點都不臟!說這話時,戚少商流淚了。他再也剋制不住忍了七年的情思,失聲哭出來,張開雙臂深深把小夕摟在懷裏。他毫不在意小夕滿身泥濘污穢,也毫不在意小夕亂髮間的餿臭,只是緊緊摟住他,哽咽着說:小夕,你是這世上最乾淨的孩子!你是這世上我最愛的孩子!
你不會再失去什麼了!你不會再一無所有了!
哥哥帶你走,帶你去沒有飢餓沒有寒冷的地方!
那兒有生得旺旺的火爐,那兒有數不盡的美味佳肴!
哥哥把你這七年來受的苦都補償你!
哥哥讓你做世上最最幸福的孩子!
哥哥一輩子陪着你,再也不分開!
一輩子!!!
可是……小夕艱難地說。
沒有可是!小夕!戚少商大聲地說:無論什麼,都不會再把我們分開!
小夕含淚笑了。三分幸福,三分滿足,三分遺憾,一分凄楚。
小夕用噙滿淚的大眼睛仰望着戚少商,輕輕地說——
哥哥,我已經死了。
戚少商剎時間如遭電劈般定定地僵硬。
小夕身後的茫茫白雪,扭曲地旋轉了一下背景,驀然間映出一片慘紅——毒火、紅蛇、積聚成溪的血水、成千上萬用烙鐵製成的刑具……
這裏分明是地獄。
戚少商瞠目結舌地看着這一切,千言萬語哽在喉間,吐不出一字。
遠處,十幾個形如骷髏的鬼魅提着燒得通紅的鐵鏈向他們狂奔而來,叫喊着:他在那裏!收了他,別讓他跑了!
它們是來收你魂魄的。小夕靜靜道。
也好。戚少商說著,更深地摟住小夕,低低道:讓我留在地獄裏,永遠陪着你。你不會再孤單了。
大傻瓜。小夕輕聲說:回陽間吧,那個人還在等你。
小夕,你讓我再重複多少次?戚少商皺眉道:我不要他,我只要你。
幾個索命骷髏越奔越近。
小夕掙開了戚少商的懷抱,抬頭虔誠地看着他的眼睛,努力勾勒出微笑,緩緩說——
哥哥,你不該來這裏的。回去罷。
刺目的青光竄起,巨劇的衝擊力將戚少商震飛,以一種不可自控的張力,將他勁速向敞開着的生死門送去。
不——小夕——我不走——戚少商嘶啞地吼着。
當那群骷髏趕來時,他的身體已飛出了生死門。
你竟敢放走他?!骷髏們暴跳如雷地叫嚷着。
戚少商看見他的小夕被他們剝去衣服,摁在銅台上。骷髏們夾着通紅的烙鐵狠狠按在小夕皮膚上。皮肉烙焦的嗞嗞聲和煳味令戚少商崩潰,令他發瘋,令他失去嚎叫的力量!
住手!魔鬼!住手!你們怎麼能這樣對待我的小夕!?他是我的小夕!是我的小夕!!!
而小夕沒有慘叫,咬破了下唇扼住痛苦的哀號。他伏在刑台上吃力地仰起頭,望向越來越遠的戚少商,擠出一個慰藉的微笑。
而那因極度疼痛而釀成的淚水,啪嗒啪嗒打在紅熱的烙鐵上,瞬間燙干。
我不疼,哥哥。我真的不疼。
去吧。放心地去吧。
那些沒有盡頭的眼淚,迸湧出來,似乎是要償還七年來所有忍住的傷痛。
為什麼,為什麼要為我犧牲到如此地步?值嗎,你覺得值嗎?你在笑,你居然還在笑,你真的覺得值嗎?!
小夕——
他聲嘶力竭地喊着,淚如雨下。
陰森沉重的生死門,徐徐地掩合。地獄中一切景象,在視線中變得狹長。
他模糊了小夕唇角欣慰的笑。他迷離了小夕眼中痛楚的淚。
不!不!再讓我看你一眼!就一眼!僅僅一眼!
兩門的中縫,越來越窄,越來越長。
他惶恐地伸出手去,向著小夕消失的方向,撕心裂肺地呼喚——
小——夕——
“小夕!小夕!!!“戚少商淚眼模糊地無力喊着,茫然惶然地伸着手在空中抓着。忽然,他抓到一隻手,冰涼的。
“小夕?!”狂喜促使戚少商一下子睜開了眼睛,激動地去看眼前的這個人。
可是——
青色戎裝。左肩龍頭。金質鎧甲。長綿捲髮。
容顏俊逸如仙。目光犀利如鷹。眉宇神色之間,滿載着孤傲、清高、狂妄、不馴。瞳孔是喋血的光華。完全不像一個十四歲少年,倒像一個城府頗深的妖鬼。
戚少商原本欣喜若狂的表情一滯,一股深深的失望,甚至含几絲厭惡之情油然而生,鬆開了他的手。不,那個動作更應該叫甩開。
於是,這一瞬,在戚少商失落的眼睛裏,顧惜朝赫然看清了一個悲哀的事實——
他愛的,是小夕,而不是顧惜朝。
儘管我是小夕。儘管你愛的是我,是曾經的我。但是,這決不等同於你愛如今的我。我已再也不是曾經的我了。這分明是兩個人了。也就是說,你愛另一個人,不愛我。
我只是在做他的替身。你對我一切的好,都不是給予我的,而是給予他的。當我忘記一切隔閡,你卻還是忘不了防備①。
我不曾贏得你。不曾。
顧惜朝無力地看着自己手腕上兀自冒着血的劍痕,自嘲地笑。
為你付出了那麼多,你卻沒有感動過②。
自嘲化為了委屈,委屈化為了悲憤,悲憤化為了怨恨。
如果這七年我沒有在魚池子裏遭受種種非人的折磨,我怎麼會變成一個與七年前性情迥異的人?這種墮落,歸根結底,不是魚池子造成的,而是你戚少商造成的!
我不會告訴你我是誰。我不會與你相認。
就讓小夕這個名字,葬在我心裏,銘在你心上,成為永遠的謎。
永遠都不要解開。像恪守一個不醒的幻夢。
戚少商毫不關注自己為何活過來。他現在意識里唯一殘留的,只有小夕的影子。他眼前不斷閃現地獄裏小夕單薄的樣子,耳畔,不斷地回想小夕的那句話——
哥哥,我已經死了。
“小夕……”他喃喃自語着。
你死了嗎?難道你真的死了嗎?我真的是沒有想到,七年前的那個決定,竟會害死你!你是什麼時候死的?你怎麼死的?你為什麼會死!?小夕,我多希望你欺騙我!我多希望你騙了我啊!
眼前又是一陣眩暈的天旋地轉。戚少商無意識地抬起將要痛裂的頭,渙散的目光投向大廳中心屹立的九幽。
天哪!他看到了什麼啊?!
令他熱血靜止!令他靜脈逆行!令他決眥欲裂!
那是糾纏了他七個春秋的夢魘。那是一張青春永駐的雪魔的臉。那是奪走了他摯愛的魔鬼啊!那是令他痛不欲生了七年的心魔啊!
墨裘,銀髮,冷峻容顏。分明是帶走小夕的那個人!
彷彿夢回七年前的那個冬季,魔鬼優雅地撫着琴弦,淡淡道——做筆交易吧。
他一直隱隱地有種預感,預感自己陷入了一個可怕的圈套,令一切都輪迴到原點,令結局註定悲劇。他一直隱隱地感覺九幽似曾相識,卻從未深入想過究竟為什麼會似曾相識。
而如今,九幽的面具碎裂,露出真容時,一切似乎都無須再解釋。
“是你”戚少商熱血沸騰地全身都在震動,忘乎滿身傷痛掙扎站起,跌撞衝到九幽跟前,發狂地搖晃他,目光灼灼,悲憤與狂喜混在意識里,令他沙啞吼道——
“小夕在哪裏?!七年前我賣給你的那個孩子在哪裏?我的小夕在哪裏?!”
九幽已在彌留之際。聽到戚少商動情的詢問,jin不住感慨一笑。他已看出,這兩個人之間錯綜複雜的感情,是一場不會有勝者的悲劇。
九幽血色的瞳仁微轉,目光射向一旁的顧惜朝。顧惜朝只是冷冷地孑立着,像一支搭上弓弦的箭。
於是,在戚少商熱切焦灼的目光逼視下,九幽艱難地動一下嘴角,彷彿要發出“是”這個音。
是他。魔君想這樣說。
電光石火之間,顧惜朝左肩金龍龍口大張,一團金紅耀眼的熊熊烈火噴射出來,呼嘯划空,筆直撞碎在九幽胸口,烈火便吞噬了九幽,在他身周燃燒起來。
九幽仰頭,淺笑。
這片火海,竟是我的歸宿。
我在這冰冷的寒世中苟活了三十五個春秋。能葬在一片熱烈的火花中,我感到滿足了。
這是在我冰封的國度中唯一得到的溫暖。哪怕它要將我化為灰燼,這一刻,也先讓我體會一下前所未有的炎熱吧。
青龍。朱雀。
我們終於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墨裘。銀髮。浴在火海之中。
火,很紅,很亮。整個世界都被染紅了。像最艷麗的霞光的顏色。像曙光噴薄而出時,那鮮艷奪目的紅色。
最後的力量,全匯在了心臟。當心臟再也難以承受着痛苦的壓抑后,心臟爆裂了。
九幽的肉ti,由心臟,蔓延到全身,開始粉碎,開始爆炸。
“轟”的一聲,那抹墨影炸裂開來,地動山搖!
無數的碎片,閃着火光,濺落萬點紅星,在氤氳着血霧的大廳上空,貫穿成一條金紅的瓔珞。
燃燒的瓔珞,像血。
燃燒的瓔珞,是血。
一切終成空。
碎了自己的幻夢。也碎了,別人的幻夢。
顧惜朝抬頭,凝視那紛紛縈縈熔落的火星。他的眼睛,空白,麻木,陰冷。
毀了他一生的魔鬼死了,可他卻一點也不喜悅。
他恍惚地想,自己現在是魚池子裏唯一活着的餘孽了。
他眼前浮現了許多人死去的畫面。他看見黃金鱗的死、亂步、亂虎的死、鮮於仇的死、英綠荷的死和九幽的死。他記起是自己親手殺了黃金鱗、亂虎、鮮於仇和九幽。他聞到手上濃郁的xue腥。他就忽然感覺自己是個該死的妖孽,是光明普照的世界上唯一一個污點。他死了,這世界才完美。
他覺得自己快瘋了。
“為什麼殺他。”戚少商轉過頭,以一種錯愕到震驚的眼睛盯着他,機械地重複問着:“為什麼殺了他。”
顧惜朝快意而狠毒地笑起來,十分詭秘。他一字一頓地對戚少商說——
“我不會讓你找到小夕。”
他看見戚少商chong血的瞳孔中瞬間燎起的仇恨的烈焰。他感覺戚少商是發狂前的獅子,是爆發前的火山!
如果戚少商手中有劍,他確定,下一刻,戚少商會毫無迴旋地砍下來,把他劈成兩半!
可戚少商手中沒有劍!他只恨戚少商手中為什麼會沒有劍!
“啪!!!”
替代了劍的,是一記耳光。
他從不相信肉ti的疼痛能痛進骨髓。他從不相信肉ti的痛楚能痛得人心碎。
可是,此刻,他分明體驗到了這種撕心裂肺的感覺。
他僵站在那裏,周身百骸似乎都僵硬了,一下都動不了。
你為什麼不砍我呢?為什麼不砍死我呢?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多麼想死?我不要再活着受這漫漫無期的凌遲羞辱,我寧願現在就死!被你砍死!
戚少商扯着他的衣領,幾乎把他提起。
“把小夕還給我!把我的小夕還給我!!!”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愛小夕?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他多久?在我苦苦尋找了七年後,只差一步就得知了他的下落,你卻將唯一的線索毀了!你憑什麼?!憑什麼?!
左耳里充盈了鮮血。而戚少商的嘶吼,穿透那血波刺進聽覺,令顧惜朝赫然聽清那幾個綻血的音——把,我,的,小,夕,還,給,我!
還——給——我——
顧惜朝恍惚憶起那段八百里雪原征途上,那個微笑承受一切的男人。而眼前的男人,瘋狂,暴怒,像索命的厲鬼!
於是他頓悟,這個男人雪原征途上的溫柔,是給予小夕的。
而此時此刻的暴虐,才是給顧惜朝的。
“戚少商,你愛的倒底是誰?!”
左耳里涌着的血令他聽不見自己的吶喊。
“你倒底愛誰?!”
他感覺喉嚨在滲血。他感覺左耳在流血。他感覺嘴角在淌血。他甚至感覺眼眶也在噴薄鮮血!
“是小夕!是小夕!!!”
戚少商死死掐住他,劇烈搖晃他,幾乎是把他的頭往石壁上撞!血很快從他的額頭湧出來,淌過眼角,滑落。
“我對你好是因為把你當成了小夕!
我是因為愛小夕才覺得你像小夕!
我愛你是因為想找一個替身補償小夕!
顧惜朝,你不要這麼自以為是!你不要這麼自欺欺人!”
狹隘的情感擊潰了包容的理智。或許戚少商靈魂里並不是這樣想,但在此情此景下,卻偏激地將言不由衷的話語傾瀉得如此決絕。
意識里只狹隘地轟響着一個念頭,就是傷害!
傷他!狠狠地傷他!
彷彿只有這樣才能減輕自己失去至愛的悲痛!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告慰小夕的在天之靈!
顧惜朝只是痴了一般地瘋笑。額頭上的血淌得滿臉皆是,一道道慘紅妖嬈蜿蜒在慘白如死屍的臉上。
他在笑,在縱聲地大笑!
你愛的是另一個人啊!另一個人啊!
當他出現的時候,你會頭也不會地離開我啊!
當我和他之間註定有一個要死的時候,你會義無反顧地把他守護在懷裏啊!
當只有我死了,他才能活的時候,你會毫不猶豫地一劍砍下我的頭啊!
因為你愛他!因為你愛他!
我為你流盡鮮血,你都無動於衷!他只需落一滴眼淚,你就心如刀絞!
猶記得我在疆場上被亂箭穿身時,你那麼緊地把我抱在懷裏,伴着一句一聲的“對不起”,潸然淚下。
猶記得我孤軍奮戰在大漠之上,受着千萬名門正派攻擊時,你捨命維護我,不惜血灑黃沙。
猶記得劍拔弩張的審訊廳上,你不畏眾人譴責,傾力為我辯駁,慷慨陳詞,擲地有聲。
猶記得你雙手捧着我報信的血書,怔忡地看着歸來的我,那狂喜與欣慰的眼睛裏,隱約閃爍着淚光。
猶記得當敗局已定無力回天時,你拼了全力頂住鋪天蓋地湧來的魔光,對我焦灼地吼叫着:瘋子,還不快跑?!
猶記得在那漫漫雪原征途上,你緊緊握着我的手,默然而堅毅地行走在烈風暴雪之中。記得每一個無眠之夜你體溫的溫暖。記得你憔悴地微笑着,背起我,無言地踏上征程。記得你溫柔而感傷的輕吻。記得你用自己的血喂我充饑。記得你抱着奄奄一息的我,留下苦澀的淚,一遍遍在我耳邊低語,說愛我,說愛我。
猶記得你鼓舞人心的微笑:不拋棄,不放棄,活下去,跟命運賭一把!
猶記得你真摯熱誠的信念:再多的苦難,讓我們一起面對。
猶記得你給我施忘憂草后,轉身離開的目光,疼痛,悲傷。
猶記得你沖入地獄的大門,乍見絞架上吊起的青影時,重重倒下,嘔血不止,血淚縱橫。
可你卻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我,這一切都不是因為愛我,而是因為愛另一個人!愛這張似曾相識的臉!
我多想撕碎這張臉,當著你的面撕碎這張臉,讓你所有的回憶破滅!讓你所有的幻想毀滅!
你不愛我啊!不愛我啊!
我果然命中注定是一個孤魂野鬼!是我這七年間造孽太多嗎?神靈要這樣狠狠地詛咒我!?神靈要派我最愛的人來懲罰我?!
原來昔日一切的幸福,都是盛開在鏡花水月的幻夢。
只是一個個自欺欺人的幻夢。
我感激你沉重的耳光把我從這幻夢中打醒。我感激你瘋狂的咆哮把我從這幻夢中喊醒。若沒有這灼熱又冰冷的痛楚,我怎麼能完全看清,自己真的是一無所有。
你讓我生平第一次有了自知之明。你粉碎了我一切幸福的美夢。你連一絲希望與憧憬,都沒有給我留下;連一絲聊以zi慰的念想,都沒有留下。
你讓我孤零零站在現實的世界裏,清醒地感知着自己的一無所有。
哪怕作一個幼稚的美夢,都已不再可能。清醒地感受着一切的寒冷、孤獨、疼痛、絕望、無助。
清醒地感受着自己,一無所有。
顧惜朝努力地笑。他不知道為什麼要笑,但意識混雜的肉ti卻強硬地支配他這樣做。或許是想作出一副早已明白一切的樣子。或許是想恪守自己往日榮辱不驚的清高。也或許是想用fang盪與不屑的笑來苦苦遮掩那顆血泊中破裂的心臟。
他模糊地看見戚少商怔忡的目光。
於是他想,自己一定笑得很快樂吧,一定很無所謂吧,一定很不在乎吧。不然面前這個暴怒的男人為什麼會怔怔地停止瘋狂呢?
chong血的左耳,隱約聽到了哭聲。
聽到了嚎啕大哭。稚嫩的聲音,像一個孩子。
這個大廳里的人都死光了,怎麼還會有活人在哭呢。他混沌地這樣想着。
他感覺視線越發的變紅,紅得像血。視野里的一切,都像在血海里浸過一樣,紅得刺眼。
顧惜朝忽然看見漫天紅霧裏,戚少商錯愕與震驚的目光。
戚少商的表情,凍結了。凍結在驚愕里。不敢相信眼前的畫面——
大顆大顆紅潤的血珠,源源不斷地從顧惜朝眼中湧出。
他在哭。其實他一直都在哭。從挨了那記耳光開始,他的淚就已經落下來了。從戚少商扯着他的衣領吼出那番傷人言辭開始,他就已經失聲慟哭。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在哭。
戚少商看着他。
血跡斑斑的眼淚染紅了清亮的瞳孔。那種悲傷的氣息,是從骨髓里透出的,無法用言語形容。痛苦、難過、傷心、委屈,這些詞和眼前這孩子相比,卻變得微不足道。
像一個被親人拋棄了的孩子。
是一個被親人拋棄了的孩子。
滿臉淚痕。滿臉血痕。
戚少商猛然從他身上看到了小夕的影子。夢境中,地獄裏受盡折磨的小夕,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理智與情感的交鋒令戚少商剛剛死而復生的意識再度陷入混亂。
他真想一刀捅死這個毀了他至愛的人!可這個孩子近在咫尺的哭泣的臉上滿滿的血淚,竟讓他動情!讓他心疼!讓他下不了手!
顧惜朝張大了盈着血的眼睛,依稀看見戚少商眼中充斥的矛盾、躊躇、不忍。
太晚了。他已不再為此感到一絲安慰了。他已經被恣雎的戕害蹂躪得麻木了。
不再流淚了。唯一能浸潤靈魂的心河,如今已乾涸了最後一滴露水,墮落為荒漠。
是我太傻,天真地等待着那個永遠不會回頭的你。
是你太傻,天真地等待着那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他。
我們之間缺少了那麼多信任。最後還是沒有打開那扇心門③。
我們都不願被對方征服。唯一的結局,只有同歸於盡。
能共苦,卻不能同甘。
原來,這就是神對我們的詛咒。
苦難中,我們能夠相濡以沫,相煦以濕。我們那麼用力地在一起,堅強地去承受一切的不幸。
但是。
當一切苦難成為過往,光明重新普照蒼生時,我們卻眼睜睜看着幸福流走。抓不住,抑或是不屑於抓住。我們總能找到決裂的契機,狠狠地彼此傷害,直到我們當中有一個死去為至。至死都得不到所謂的幸福。因為我們都放手了——放棄了去愛。
畢竟,那是奢侈的東西。
失去一切,只有你一直陪在我身邊。
贏回一切,卻再也無法共嬋娟④。
這,就是我們的宿命。
顧惜朝空白無光的瞳仁看着戚少商。那陌生的感覺,就像他們剛剛認識。就像這個男人從未走進過他的世界。
不再傷心了。因為早已沒有心了。心是什麼?他不知道了。
或許是他的神色有了令人心寒的變化了罷。戚少商看着他的表情,像看見一個忽然坐起的殭屍。
於是他想說一句話。這個願望並不迫切,但他更想說出來。
所以,他從容地仰望戚少商的雙眼,用一種平淡的、平和的、平靜的聲音,慢慢地說——
“戚少商。我恨你。”
波瀾不驚。靜如止水。
沒有哪怕一絲的怨恨的感情。僅僅是平淡地陳述一個事實而已。
空空洞洞的眼睛。空空洞洞的表情。空空洞洞的聲音。像一個木訥的傀儡,馴服地發出操縱者讓他發出的音。
當“恨”這個音不再顫抖時,就真的是,無可挽回了。
(註:①改編自劉嘉亮《替身》
②選自黃品源《最愛你的人是我》
③選自許嵩《城府》
④改編自任賢齊《風雲決》)
戚少商愣住了。
眼前,完完全全重現了七年前那個春寒雪夜的一幕。
同樣是一個身着青衫的孩子,面無表情地靜靜說出——
戚少商。我恨你。
一瞬之間,他分不清哪裏是七年前,哪裏是現在,更分不清誰是顧惜朝誰是小夕。
那種感覺,就像完全是同一個人。
可又明明不是……
剎那,戚少商原本紛亂錯雜的思緒,明朗起來。
他記起來了,幾個時辰前,他與顧惜朝並肩作戰,合攻九幽。
他記起來了,他用逆水寒捅穿了自己和九幽。
他記起來顧惜朝悲慟的哭泣,和那一聲聲“你不要死”的哀求。
他記起來自己含淚向顧惜朝微笑,閉上了眼睛。
像意識到了什麼,戚少商猛一驚,垂目去看顧惜朝手腕。
蒼白腕上赫然是一道深深的血槽。
記憶里殘存的隻言片語的碎片,忽然在耳邊迴響——
“我願意告訴你怎樣讓他活過來。”
“用你的血,為他續命。”
“你可能會失血過多而死。”
……
他恍然明白了。
你用你的血,救了我?!
頭腦中閃過一道霹靂,令他渾身灼燒般一顫,抬頭用一種震驚而痛楚目光凝視顧惜朝。
顧惜朝空洞的表情,像一個麻木的傀儡。毫無光彩的瞳孔,滯緩地放大着,沒有半絲澄澈,只剩渾濁。額頭上是一大塊凝固的血塊,几絲捲髮也被粘凝在其中。
滿臉風乾的血垢,滿臉未乾的淚痕。通紅腫脹的指印,毫無遮掩地烙在左頰上。綻裂的嘴角下是一道彎曲的血路。
這凄慘的景象將戚少商衝動的情感驅散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清醒的理智。清醒得令他不寒而慄。
我說了什麼?我做了什麼?
你為了救我,不惜流盡鮮血,我居然毫不感激,反而惡語傷你?我居然忘了自己是怎樣復生的?我居然忘了八百里雪原征途上對你的承諾?我居然告訴你我愛的自始至終都不是你而是小夕?我居然對你說你在我心中只是小夕的替身?
我居然打了你?我居然把你的頭往石壁上撞?我居然把你傷得流出了血淚?!
天哪,我究竟幹了多麼瘋狂的事情啊?!
七年前小夕說他恨我。七年後你說你恨我。
七年前因我的執念,我失去了小夕。七年後因我的執念,我又失去了你。
為什麼只有等到永遠失去時我才懂得珍惜?!
我究竟愛誰?我愛的究竟是誰?!
我是因為愛小夕而覺得你像小夕?
還是因為愛你而覺得小夕像你?
不!
在我心中,你們已經融為了一體!你們是同一個人!
不!不!不!
戚少商的理智帶來的自責,壓在他胸口,令他窒息。他已經完全清醒了,清醒地記起自己的身份、年齡,還有和顧惜朝的關係。
對小夕的愛,讓他失去了理智。
而對顧惜朝的愛,讓他恢復了理智。
越理智就越清醒,越清醒就越後悔,越後悔就越自責。
他甚至都不敢相信,剛才那個像困獸一樣發狂的男人會是自己。
失去了小夕的線索,他固然怨恨顧惜朝,但他並不想因為這件事而這樣深地傷害顧惜朝。
失去了小夕,已經足夠他痛苦一生。他不想再失去顧惜朝。
戚少商抬起手,想撫mo一下顧惜朝紅腫的臉頰。
他多想誠懇地說一句:惜朝,對不起。
但是,青袖一揚,打落了他的手。
戚少商詫異地看向顧惜朝,一看之下卻又不jin一顫。
那個孩子眼中,充斥了仇恨、敵視、怨毒,甚至含着殺氣。比十八層地獄中遭受酷刑的厲鬼還要濃烈!
曾經單純的眼神,如今已是累累傷痕。
沒有淚。只有恨。
戚少商,你把我當什麼?!
一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物?!一個沒有靈魂沒有自尊的死物?!
我不恨你折磨我、摧殘我、蹂躪我,你殺了我我都不介意!可我恨你傷了我以後還來這樣虛偽地安慰我!
剛才你傷害我的肉ti,現在你又企圖來拯救你自己的靈魂?!
我不下jian!我不卑微!
我有尊嚴!我有感情!我有靈魂!我有心!
我恨和你進行這一場感情的博弈!
反反覆復!糾糾纏纏!紛紛擾擾!
你不覺得厭煩嗎?你不覺得疲倦嗎?
你不覺得無聊嗎?你不覺得可笑嗎?
夠了!這一切我受夠了!
兩個人就這樣僵持地對峙着。一個滿腔憤恨,一個追悔莫及。
誰都沒有在意,五步之外傳來的一陣窸窣聲響,以及一條漸漸升高的碧色的長長的軀體。
直到那碧瑩的軀體划著媚惑的弧線遊動到三步之內時,戚少商才感到了異樣。
他目光一凜,望向顧惜朝身後。
瞳孔剎那凍結。席捲而來的恐怖壓得他發不出聲。
顧惜朝身後,三步之內,是……是……
通體晶瑩碧綠,鱗片透明閃光,碧色的毒線貫穿凝脂般的軀體。頸翼飽man地張開,鼓鼓地隆起。大得可怖的綠眼向外突出。兩顆毒牙露出,碧色毒液在牙上蜿蜒。血紅的分叉長舌快速地吐着信子。
一條王蛇。
它太長,太粗。此刻它展開了迎戰的頸翼,軀體直立,竟有一丈高。那瑩綠色的毒液,在它腹中沸騰,彷彿要噴薄而出。
戚少商怔怔仰望這個龐然大物。
突然,它猛得大張開口,亮出鋒利的毒牙,狂嘯着向顧惜朝頭頂俯衝下去!
這驚魂的畫面如雷,劈向戚少商,令他頓悟即將要發生什麼,令他頓悟下一刻自己該做什麼!
他手中沒有劍,但他仍毫不猶豫地奪步而來,拼了全力用臂膀將顧惜朝狠狠撞到一旁——
“閃開!!!”
一聲斷喝,雄渾而蒼涼。
顧惜朝被戚少商強勁的衝擊撞倒。倒下的那一瞬,他清晰地聽見尖利事物湧進血肉的“哧”的一聲和骨骼折斷的“咔嚓”聲,以及戚少商扼住的模糊的慘叫。
這一連串絕望的音乍現耳畔,顧惜朝的心彷彿被鋼針刺穿,疼得緊縮一下,驚惶地回頭看去——
天啊,他多希望這只是一場噩夢!
巨大的王蛇盤住戚少商,血盆大口死死咬住他的肩膀,毒牙深陷入他的身體,他的肩,連同半個身子,似乎就要被王蛇撕咬下來!
充斥了眼帘的,只有紅得刺目的滾燙鮮血。
不!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那被王蛇撕咬嚙噬的,本應該是我!
你為什麼撞開我?你為什麼替我擋?
你不是不愛我嗎?為什麼?!
你知不知道你會死?你怎麼這麼傻?
難道你肯為我死?難道你對我並非虛情?難道你對我的愛,真的是真的?
青光乍現,顧惜朝一把攥起遺落在地的逆水寒,向王蛇頭頸砍下!青色蛟龍飛騰,震得地動山搖——
青!龍!吟!
一霎之間,碧色毒液噴濺漫天,濃郁的綠霧浮起在伏屍百萬的大廳中。王蛇的頭顱,轟然滾落。盤繞的身軀,也無力地鬆散開來。滿腹的毒汁,碧中熒光,漫漫淌了一地,與地上原本的血漿融匯,匯成一片妖嬈的幻紫。
戚少商滿身是血,倒在了血泊中。
顧惜朝踉蹌地過去,俯身看他。
他shuang唇蒼白,雙目緊閉。肩上血洞涌着血。
“大當家?大當家?”
顧惜朝拍打他的臉,喊他。
他沒有醒。
顧惜朝知道,他不但中了蛇毒,而且被王蛇纏住許久,已經窒息。於是俯xia身來,伏在他血淋淋的胸膛上,用嘴唇貼上他蒼白的唇,鼓入空氣助他呼吸。
很久沒有這樣近地看過他的臉了,如今卻感到不適應。顧惜朝閉上眼睛,唇有些顫抖,眼眶微微發熱。
忽然覺得好累。自己的心已被這瘋狂的世界折磨得千瘡百孔,沒有能力感知痛苦,也沒有能力感知幸福。只是朦朦朧朧地覺得,能像此刻這樣,和親人依偎在一起,挺好的。
戚少商昏迷中稍稍鎖了鎖濃眉,既而終於睜開了眼睛。
顧惜朝沒有動。於是戚少商近近地望見他眉宇間的悲傷。
他依然閉着眼睛,不知道戚少商已經醒來。
戚少商抬手,輕輕撫mo他的臉。
顧惜朝一驚逃開,睜開眼,見戚少商醒來,臉上頓時露出喜悅,但稍縱即逝。他凝重問道:“為什麼救我。”
戚少商按住肩上的傷口坐起,虛弱道:“因為……我對不起你。”
顧惜朝一愣,接着轉過頭去,不看他。眼中深深的失落,不想讓他看見。
捨命救我,只是因為對我心懷內疚?只是為了作出補償?當補償夠了以後,我們就兩清了?就可以形同陌路了?
我多想聽你的回答:因為你愛我。我想,如果你這樣回答,我的心就復活了,自由了,重新獲得快樂了。
可你沒有。
顧惜朝目光一飄,定格在地上王蛇的屍體,他拾起一塊蛇身,細細觀察。他想看這是什麼蛇。
他用手指蘸一點毒液,在鼻邊嗅一下。
好熟悉的異香。太熟悉了,簡直像自己身上的一部分。
這樣想看,顧惜朝猛得打了個寒顫,手一抖,蛇身掉在了地上。
透明的身體,碧綠的毒線,熒光的毒液,妖冶的異香……
所有這些特徵,混在一起,不約而同地指向同一個結果——
難道,是……是……
碧惑?!
原來碧惑不是一條盅,它是一條王蛇!
顧惜朝只覺得原本透出几絲光明的世界重新被陰雲籠罩,將自己拋進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是的。碧惑是一條王蛇。是中原獨一無二的王蛇。他是二十年前天魔教主,九幽的伯父從西域帶到天魔的。碧惑因身形太過龐大,才被施功縮小成盅,在瓷瓶中培育。
而九幽死後,壓制碧惑的功力盡散,於是它得以恢復蛇身。二十年來暗無天日,飽受壓制之苦,令它今朝狂性大發。
“它是碧惑……”顧惜朝緩緩轉過身來,他的聲音和表情,聽不出、看不出是笑還是在哭,絕望的氣息透着幽魂般的詭秘。
戚少商不知所措地看着顧惜朝異樣的神情。一種空前不詳的預感,席捲了他的心。
顧惜朝的笑,從未如此凄涼:“它是碧惑……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戚少商忐忑搖頭。
“這意味着……”顧惜朝的笑聲如鬼泣:“我們兩個人都中了碧惑,而天下只有這一顆解藥。”
蒼白的手探入衣襟,取出那顆世上惟一的碧惑解藥。
碧色的丹藥,隱隱煥發青冥的幻光。
任何藥師都調不出的葯質。任何調香師都配不出的異香。任何妙畫師都繪不出的散發微光的碧顏。
“你為什麼要救我呢?為什麼偏偏在它向我撲來的那一刻改變決定呢?”顧惜朝笑的很天真,天真得有點瘋癲:“我害得你失去了小夕的下落,你不是很恨我么?不是不愛我么?不是恨不得砍死我么?那你本應該高高興興地看碧惑來咬我啊,可你為什麼又拼了命救我呢?如果你不救我,它咬了我,我服下解藥就好了。可現在呢?這解藥給誰?”
一個問句接着一個問句,一個事實接着一個事實,砸向戚少商,令他愕然。然而戚少商單純的愕然,在顧惜朝眼裏,是躊躇不定的標誌。於是他冷冷地想:戚少商,你果然也有自私的一面。
命運給了我們開了一個悲哀的玩笑。
剎那間的善念,換來的,卻是冷漠的死神。
這豈不是在昭示着善無善報?這豈不是在警示天下人再也不要有仁愛的善舉?
“你以前……中過碧惑?”戚少商輕聲問。
“對。”顧惜朝寒聲道:“離開魚池子之前,九幽就給我施了毒。他怕我叛變,所以才用這劇毒。現在,距我毒發身亡的日子,還有一個月。
“……一個月後,就是除夕了。”戚少商喃喃地說。
顧惜朝心頭一痛,回首望他。卻見他目光迷醉,面露憐惜之色。於是顧惜朝絲毫沒想到戚少商是在憐惜他,而只以為戚少商又憶起了小夕。
失望與怨恨再度使心靈扭曲。顧惜朝忽然對這個結局很不滿意,不甘心接收這個結局。命運總是在玩弄他。如今他也想玩弄一次命運!他想把命運,徹底地顛覆!所以,他冷冷地騙戚少商說——
“它不像普通解藥一般,服下便可解毒。它解毒的方法,是一命換一命。兩個人都中了碧惑,其中一個人服下這解藥,再把自己的血給另一個人。這個人會死,但另一個人就能活。”
顧惜朝陰柔淺笑,坐到戚少商身前,面對他。眼中,含着一抹倨戾的媚。有一種玉石俱焚的快意。
他手中拿着碧色的丹藥,遞到戚少商面前,含笑問道——
“究竟是你為我而死,還是我為你而死?你作個抉擇吧。”
散發幻綠光芒的丹藥在戚少商眼前晃動,令它的目光越發凝重。
“只能這樣么?”戚少商問。
“只能這樣。”顧惜朝笑。
沉默。短短的須臾,此刻都變得長似百年。
原來面對死亡的抉擇時,人們都會變得沉默。
戚少商凝視着那丹藥,複雜的眼神令顧惜朝讀不懂他的心。
隨着他越來越黯然的神情,顧惜朝的笑,越發深,也越發凄。
我就知道,你不會為我犧牲一切。
縱使我肯付出生命去愛你。
你不配被我愛。
你去死吧。
顧惜朝冷笑一聲,朗聲道:“我為你死便是!”言畢,拿起解藥向口中送去。
那一瞬間,他有一種想放聲大笑的衝動。
我終於改變了命運!我終於不再是一個任命運擺佈的傀儡!
我終於看清你對我的感情!
你不要怪我,要怪只能怪你自私!你的自私害死了你!
戚少商,這是我最後一次騙你了!這將是你一生中第一次一敗塗地,也將是最後一次!
就在丹藥即將tuo手送入口中的那一刻,一隻顫抖的手忽然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
顧惜朝驚異地盯着戚少商的眼睛。
“惜朝。我不值得你如此犧牲。”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着哽咽。
他不知道這是一場騙局。他把這一切當了真。他認真地動了情。
顧惜朝能清晰地看見戚少商眼中閃爍的淚光。那麼晶瑩,那麼亮。
顧惜朝忽然有一種欺騙他的犯罪感。
戚少商長長地、深深地嘆息。落寞、感傷,卻不乏溫柔。
慢慢掰開顧惜朝的手指,戚少商緩緩去拿丹藥。像莊重地迎接死神的儀式。可他不知道,那其實,是生的希望。
顧惜朝慌亂了。他斷續地說:“你會死的……你不怕死么……”
“怕。”戚少商溫柔地奪下了顧惜朝苦苦攥緊的解藥,溫言道:“但我更怕你死去,惜朝。十四年來,恐怕你從小到大都過着苦日子,沒有過一天的快樂。命運對你,已經很不公平了。現在,九幽除掉了,天下太平了,你終於可以得到幸福的生活了。你應該活着,好好享受一下十四年來憧憬已久的生活。”
“可是……”顧惜朝惶然地握住他的手,阻止他服下解藥,顫聲說:“那你呢?難道你不想要幸福的生活嗎?難道你可以放下你身為大俠的種種責任嗎?為我這個魚池子的妖孽而死,難道你覺得值得嗎?”
假作真時真亦假。顧惜朝說出這番話,也是動了真情。他也陷入了這抉擇中,甚至忘了這只是自己當初的一個騙局。
“我曾經幸福過,而你從未幸福過。”戚少商柔和的目光注視他,嘆息道:“九幽已除,天下太平,哪裏還需要什麼大俠?況且四海之內俠士雲集,少了我一個又何妨。……惜朝,你不是妖孽。你的身體雖然在魚池子飽受煎熬,你的靈魂,卻比許多名門正派之人更加善良。我救你,你便能將這善承接下去,傳給世人。我認為值得。我欠你太多,給予你太少。所以……這一次,你活罷,我死。”
戚少商微笑。笑容聖潔如陽光。
堅定地拿起丹藥,閉上眼一仰頭,吞了下去。
顧惜朝看着他。怔怔的。
直到看他完全吞下了解藥時,顧惜朝才恍恍惚惚地意識到——自己完了。
世上唯一的碧惑解藥,最終屬於了戚少商。而不是顧惜朝。
再怎麼機關算盡,也逃不掉命運的懲罰。本以為設一個騙局就能保全自己的生命,怎料到陰差陽錯中註定是擺tuo不了死神。
顧惜朝驀然看清:原來自己是那麼狹隘。
是的,狹隘。從骨子裏透出的卑劣的狹隘。狹隘到糾纏於無謂的愛與不愛的糾紛中;狹隘到用可笑的騙局去驗證淺薄的感情;狹隘到用自己自私而卑微的心,去揣度一個無私的善良的靈魂。
顧惜朝凝視他。他神色中是無畏的大義凜然。於是顧惜朝忽然覺得和戚少商相比,自己的靈魂是多麼卑微。
我以為你自私,其實你卻一直在為我着想。你肯為我而死,你肯把生命的幸福送給我,可我不配啊。
在我狹隘地算計你的時候,你卻義無反顧地作好了為我犧牲的準備。你說我善良,你居然認為我美好。天哪,親人,那個時候聽你這樣說,我是多麼無地自容!我不配,我不配!
原來,上天對我的懲罰,我無論如何也逃不掉。我太狹隘,太自私,太卑劣,不配得到你的愛,不配活着。我設的這個騙局,欺騙的,卻是自己。你的高尚和我的卑微形成了多麼鮮明的對比。這對比諷刺我,鞭撻我,讓我認清自己的靈魂。
“我什麼時候把血給你。”戚少商寂聲問道。
顧惜朝默然了許久,才靜靜道:“……再過幾天,解藥完全融在你血液里的時候。”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可他必須這樣一步步地騙下去,騙到自己死去的那一天。有那麼一段時間,他們靜默着,沒有言語。
顧惜朝垂着頭,捲髮微遮住臉。他在反思自己曾經的種種過錯,在洗禮自己傷痕纍纍的心。死亡帶來的恐懼、無助與絕望包圍了他,但當他默默升華自己靈魂時,它們忽然變得不再可怕。
我的死換來了一個真正善良的人的生命。我有什麼可遺憾的呢。
他忽然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充斥了胸腔的,不再是晦暗的狹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光明的溫馨,泛着明媚的暖意。他從未這樣舒暢過,從未感到世界是如此的光明。
彷彿經歷坎坷的蛻變后的大徹大悟。或許,這就是,涅槃。
顧惜朝笑了。釋然的笑,好美。
蕭條的火焰,嶙峋如骷髏,微微閃着紅色,金色,藍色,紫色,綠色的鬼火。頹坍的火把,焰漿一點點滴下來,流下來,淌到近旁屍體們身上、臉上,如荼地燃燒。
流動的血河,曲折迴環,孜孜不倦地流淌。火在血河上燃燒,一團團七色流動的火焰,絢麗奪目。
遍地的頭顱、斷肢、殘軀。整塊的、碎塊的、粉狀的、醬狀的,汩汩冒着血漿。
廣袤的地獄大廳上,伏屍百萬。
被荒草淹沒吧。被潮水覆蓋吧。被烈風吹走吧。
這刻骨銘心的歷史,被時光拋向虛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