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征途》(一)

第四章《征途》(一)

第四章 征途

堅毅活下去就是希望

完成這征途就是勝利

沒有生命能承受

這茫茫無邊的寒寂

但我們

相互溫暖相互鼓勵

就會創造生命的奇迹

——啟章

沉醉了,伴着滿目的殷虹。

那一夜,戚少商竟喝醉了。千杯不倒的九現神龍戚大俠竟醉了。上一次醉酒,是七年前的事了。七年來與人斗酒,無往不勝。而今日只灌了兩壇,便爛醉如泥,不省人事。

太傷心時容易醉吧。

兄弟走了,朋友去了,愛人死了。除了顧惜朝,戚少商真的是一無所有了。

曾是煊赫一時的大俠啊,如今淪落到如此地步,讓他怎麼面對?

顧惜朝坐在他榻前,凝視他醉得酡紅的臉。這本是一張多麼英俊瀟洒的臉吶,可如今卻只有痛苦與絕望,夢中都在難過。

哥哥,不怪別的,只怪你這七年來人生路途太順利,所以今日遭此滅門挫折,才會無法承受。我和你不一樣。七年來魚池子雖把我折磨得面目全非,但它教給了我一個道理——人可以被打倒,但不可以被打敗。只要堅強地活着,不喪失鬥志和信念,就沒有戰勝不了的挫折。從哪裏倒下,就要從哪裏站起來。

快振作起來吧。

“紅袍……紅袍你回來……”戚少商似醉似醒地囈語。

見他如此,顧惜朝也想念起阮紅袍。那麼好的女孩子,不該死。

“卷哥,你怎麼也走了……”戚少商喃喃中帶着惶意。

顧惜朝黯然神傷。

“你們都走了,只剩我一個人……”

戚少商竟流淚了。晶瑩液體滑落,在他英氣逼人的臉上籠罩一層抹不去的哀傷。二十一歲的他,眉目間仍透着幾分少年的稚氣,此時的神情,讓人心疼。不要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寨已滅,國又將亡,怎麼能譴責他醉酒灑淚的脆弱。

“哥哥……”顧惜朝不由自主地這樣叫出來,但隨即後悔。謹慎打量戚少商,見他沒聽到,才長出了一口氣。日思夜想希望與他相認,但自己總又倔強地不肯相認。

戚少商無聲地流淚,喃喃念着每個兄弟的名字。

顧惜朝心酸地用青袖拭去他眼角淚水,俯身貼在他耳畔,安慰道:“大當家,你還有我啊。”

戚少商這次聽到了他的話。半睜開眼看他。

青衣。捲髮。白xi的臉。月光般朦朧的眼睛。憂傷的神情。

戚少商恍惚地笑了:“小夕……”

顧惜朝如鋼針刺心,皺了眉正想走開,卻被戚少商死死拉住了手腕,用力一扯,撞在了戚少商滾燙的胸膛上,被他緊緊摟在懷裏。

衝動激越的感情,一如七年前的那個冬季。

“小夕,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我們永遠在一起……我盼了你七年,終於把你盼來了……我要好好疼你,不讓你再受苦……你知道我多想你么,我每天夜裏都能夢見你……”

戚少商說了很多很多話。要麼是回憶和小夕在一起的故事,要麼講述自己對小夕的思念之情。一字一句,纏綿傷感,催人淚下。

或許是他滿身酒氣太濃烈了,或許是他動情的表達太感人了。顧惜朝在他懷中聽着,看着,熱淚盈眶。

顧惜朝忍淚掙開戚少商,顫聲說:“大當家,我不是小夕,我是顧惜朝。”

戚少商恍若未聞,摩挲他的臉,繼續道:“小夕,我見過一個和你很像的孩子,叫顧惜朝。他跟你完全不一樣。他殺過很多人,還撒謊。你比他好多了,你又善良,又純潔,又誠實。我喜歡你,不喜歡他。”

顧惜朝臉色煞白,全身都在抖。疼痛而不可置信的目光投向戚少商。

這一字一字,都剜了他的心吧。

“咱別管他了。”戚少商醉着,渾然不覺顧惜朝的崩潰,把他往榻上拽,囈語道:“小夕,來,讓哥哥疼你……”

“夠了!!!”

顧惜朝狠狠推開他,沖他吼。看着他混沌茫然的臉,顧惜朝心中有說不出的苦澀。

我有什麼資格怨你呢。你說的都是真的。我是殺人犯,是劊子手,是為非作歹的妖魔。我有什麼資格狡辯。

原來你一直都不喜歡我。對我所有的好,只是因為我像小夕。

是我的錯。我不該這麼蠢,天真地相信你說的話。我本就該想到你言不由衷。你是大俠,你怎麼會喜歡一個魚池子裏半人半鬼的妖孽。

可你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你討厭我,恨我。被你抱在懷裏時,我無知地認為,你已寬恕了我以前一切的罪過。你怎麼就能這樣不動聲色地玩弄我的感情?憑你比我大七歲?!憑你是赫赫有名的大俠?!

“戚少商,算你狠。”

顧惜朝冷冷丟下這句話,拂袖而去。

暗夜在下雪。白色雪花在墨色夜幕映襯下格外耀眼,刺得人想流淚。夜風冷得刺骨。

如果沒有酒後吐真言這句古話,他就不會這樣難過。

如果沒有戚少商昔日情深意長的低語,他也不會這樣難過。

顧惜朝仰天躺在雪地上,青色長袖遮住眼睛,胸口一下下猛烈地起伏着。

沒有人知道,他是否在哭。

ji寞雪飄零。

今夜,所有人的心,都碎了。

連水寨已無人煙。八百里連雲山水,他們要徒步走出。

真是遙遙無期的征途。

兄弟們走了,也帶走了各帳中的食物和隨身器物。每個帳中只有床鋪、桌椅和幾壇烈酒。

戚少商像丟了靈魂,整日萎靡不振。每到一處存有酒的大帳,必定要喝個爛醉。他再也不對顧惜朝說話,醉酒時會大喊阮紅袍和雷卷兩人的名字,除此之外,再無言語。

每天晚上停駐,戚少商喝得酩酊大醉,一身酒氣倒在榻上不省人事。顧惜朝見他酒後狂態,便只能夜夜睡在篝火旁的地上,不敢和他同睡,怕他獸xing大發,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來。

就這樣渾渾噩噩混了三日,戚少商精神日復一日消沉,人也日漸憔悴枯槁。醉生夢死,如此頹廢,已不是從前那個樂觀豁達的戚少商了。

顧惜朝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忍了三日,終於忍無可忍。

晚上又到了一處大帳。戚少商一進帳,便跌撞走去拿酒。

“大當家,不要再喝了”顧惜朝靜靜道。

戚少商置若罔聞,抱起一壇就要灌。顧惜朝衝上去,奪過酒罈摔在地上!

“碰”的一聲,罈子摔了個粉碎,酒濺了一地,滲入黃沙。

戚少商不氣不惱,呆看了看滿地狼藉,什麼都不說,也不看顧惜朝,徑直走到酒罈堆旁,又提起一壇,解開封紙,坐在地上灌起來。

完全無視顧惜朝的存在。

看他捧着罈子喝酒,前襟被酒淋透,整個人一副自暴自棄的樣子,顧惜朝心中怒火也似被酒澆了,熊熊燃燒,如即將噴發的火山。

又是“砰”的一聲脆響,顧惜朝將戚少商手中酒罈一腳踢飛,撞上桌腳,撞碎成幾塊,酒灑的到處都是。

戚少商這次有點生氣了,正想罵人,不料啪的一聲,一記火辣的耳光落在了臉上!

顧惜朝全身力量都集中在這一巴掌上了,手疼得發抖。

戚少商驚異望着顧惜朝。七年來還沒有誰敢打過他,而且還這樣不留情面。堂堂大俠被一個十四歲少年甩耳光,實在是前所未有。

“怎麼,嫌我掌摑你了?嫌我傷你尊嚴了?戚少商,從你三天前喝得爛醉起,你就再也沒有尊嚴了!你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九現神龍戚少商了!你原本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俠士,再多挫折都能挺住,都能微笑面對!可現在,你變成了個昏昏沉沉的醉鬼,變成了自甘墮落麻木不仁的行屍走肉!死了兄弟,死了女人,你可以痛苦,但不可以一蹶不振!你肩上還扛着保衛大宋的重任吶!你忘了紅袍姐的話了嗎?她說你要為兄弟們報仇!要救大宋!你看看你現在這幅德行,你對得起誰?!戚少商,我看不起你!”

顧惜朝一口氣吼完,不再理會他,抱了被褥鋪在地上,背對他,蓋上被子自顧睡了。

戚少商依然坐在那裏,怔腫地摸着紅腫的臉頰,像在思索着什麼。

一夜飛雪。

黎明時分,顧惜朝朦朧醒來,揉揉惺忪睡眼,定睛一看,戚少商竟仍是那個姿勢坐在地上!

顧惜朝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看不見他的表情。

一夜沒睡嗎?顧惜朝忐忑走過去。

戚少商並不回頭看他。

顧惜朝認為他還在生氣,於是坐在他身後,仰頭賭氣道“喂,你犯得着跟我慪氣么?不就是一巴掌嗎?你打回來便是!”

突然,戚少商轉過身來,向他伸出手去!

顧惜朝沒想到他真要還手,吃了一驚,眼見那巴掌過來了,只好閉上眼睛等着臉上開花。

而他等到的,不是火燙的耳光,而是溫暖的大手久違的輕撫。

他驚訝地睜開眼睛。

“惜朝,我想通了!我剛剛想通了”戚少商雙手捧起他的臉,激動地對他說“你是對的!我不能渾渾噩噩,不能一蹶不振!我要報仇,要殺九幽,要救大宋!紅袍不能白死,她用她的命換了我的命,為了她,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承擔起拯救國家的責任!每個人都可能被挫折擊倒,能重新站起來的人才是好樣的!”

經過一夜的思想鬥爭,戚少商終於振作起來了。他的興奮寫在臉上,瞳孔重新煥發出英勇堅毅的光彩。他振奮時,俊美得迷人,像太陽的兒子。

“這才是我敬愛的大當家,戚少商。”顧惜朝見他振作,心中欣喜,微笑對他說。

戚少商逐漸平靜下來,深情看着顧惜朝,憐愛地將他臉側垂落的微捲髮絲捋到耳後。

“惜朝,謝謝你,”戚少商擁抱他:“要不是你把我打醒,我這輩子恐怕就這樣混過去了。”

“別這樣感恩戴德”顧惜朝掙開他,道“我是被你逼急了,才忍不住對你發瘋。”

“這幾天為難你了,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在那樣了”戚少商懇切道。

顧惜朝狐疑道“你保證不拋棄不放棄?”

“我保證。”戚少商連忙道。

顧惜朝抿嘴一笑,伸出右手道:“擊掌為誓。”

戚少商一愣,隨即伸出手笑道:“小鬼,學得好快。”

兩掌相擊,相握。

活下去,不拋棄不放棄,跟命運賭一把。這是我們的誓言。

戚少商從那夜起不再酗酒。顧惜朝終於可以到塌上睡了。

夜間風雪穿過帳上漏洞,爐火迎風搖曳。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雖然兩人同蓋一床棉被,但都盡量迴避對方的身體。心照不宣。

顧惜朝一向是怕冷的,凌厲朔風灌進來,他不jin連打了兩個噴嚏。

也許戚少商被吵醒了,也許戚少商根本沒有睡着,他睜開眼睛,頗無奈地看了看凍得可憐的顧惜朝一眼,微微嘆息,一伸手把顧惜朝攬入懷中。

“夜裏涼,靠在一起才會暖和。”戚少商和善道;“我知道你多疑,不願和男人太親近,但是……瞧你凍成什麼樣了,這樣下去會生病的。你放心睡吧,我不會做那種事。”

在他懷中雖然溫暖,但顧惜朝還是僵硬得不敢動彈。身體相觸的感覺,總令他想起一些不堪的畫面。

“和小夕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每天晚上都摟他睡。他在我懷裏鑽啊,拱啊,可愛得和小狐狸一樣。”戚少商閉目輕聲說,眉宇間滲透着幸福的笑意。

每每回憶,都會沉醉。

顧惜朝心中沒有慰藉,只有苦澀。

你愛的是曾經的我,你並不愛現在的我。有什麼意義?

“大當家,你對我好,是因為我像小夕,是嗎?”

“不是。我記得我回答過你。”

“你騙了我。”

“沒有啊,你怎麼會這樣認為?”

“……你喝醉了以後,把心裏話都說出來了。”

“我說了什麼?”

“心裏話,你埋在心中不告訴我的話。”

“你應該知道,喝醉以後並不都是講真話的。講胡話的也很常見。況且我當時受了很大的刺激,對九幽恨到了發瘋的程度,難免會遷怒於你。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向你道歉。”

“我倒真希望是那樣。”

“好了,惜朝,別亂想了。如果我說過什麼讓你傷心的話,你就忘了吧。那絕不是我的真心話。”

“……好。但你要告訴我,你對我的看法。”

“……你是和我患難與共相濡以沫的親人。”

戚少商真誠地說著,點着顧惜朝的鼻尖。

寒風再烈,也冰凍不了帳中暖暖的溫馨。

用你的體溫,來溫暖我的身體和我的心吧。

能否活着走出着八百里茫茫雪原,誰都沒有把握。

天越發冷了,經常點不燃火爐。偶爾點燃,北風一吹便熄滅了。很多大帳中棉被已經帶走,夜晚冷得難熬。食物也不豐足,不一定能撐完這段路途。水時常結冰,點不然火時,只能含幾口雪解渴。

顧惜朝仍穿着那單薄的青衣,像棵亭亭翠竹立在雪中。雙手凍得通紅,常常向手上呵氣。雙腳整日麻木沒有知覺。

他卻從未抱怨過一句。他越這樣隱忍,戚少商就越內疚。這麼饑寒交迫的雪原征途,對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來說,太殘忍了。

戚少商解下裘衣,把顧惜朝揪到身邊,給他披上,系好。

“大當家。你身上就這一件擋寒的衣服,給了我,你怎麼辦?”顧惜朝擺弄着金色裘衣的毛絨邊,認真問道。

“我陽氣盛,不怕凍。”戚少商無所謂地說著,卻也不jin向手上呵氣。

“我陽氣也不衰吶。”顧惜朝爭辯。

“你練的是陰功,陰氣太盛,自然怕冷。別逞能了。”戚少商颳了一下他的鼻樑。

“寒冷使我清醒。”顧惜朝笑起來,把眼睛眯成一彎好看的月牙,以使自己真實的感情不要完整地流露出來。

戚少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寧願讓你做一個溫暖的糊塗蟲,也不願你做一個寒冷的清醒者。”

“大當家真會說。”顧惜朝戲謔道,垂頭撥弄衣領上的毛邊邊。

“惜朝。”戚少商撫着顧惜朝的下巴,順勢托起他的頭,看着他月色般的眼睛,問道:“為什麼留下來?”

顧惜朝目光一飄,道:“怕你一個人走不出這雪原,所以留下來陪你啊。”

戚少商審視了他片刻,皺眉道:“你又說謊。”

顧惜朝拂開他的手,轉手背對他,幽幽道:“你又不是沒被我騙過,再多一次,又當如何?”說罷,向前方走去。

我怎能開口對你說,我留下來,是想跟你在一起。七年天各一方,如今難得團聚,我又怎會放棄,七年來,我被折磨的越痛,就越懷念你對我的好。偌大的世界中,真心真意對我好的,自始自終,只有你。若沒有你,我早就死在七年前那個寒冷的除夕。

可你不會明白我對你的感情。

又走了幾天,食物越發不足了。天寒地凍,水都結冰了,火更難點燃。

前行是純粹的。

踏在征途上時,他們幾乎沒有對話。狂風夾着暴雪,肆虐地呼嘯,湮沒了一切聲音。只能默默趕路。路上,除了必要的對話,他們不再說什麼。而且原先是必要的對話,現在也可以通過眼神或者乾脆連眼神都不必給予,雙方就能明白一切。言語被大量省略了①。

只有晚上停駐時,他們才會有一點欣悅和安慰。

偎坐在篝火旁,烘烤失去知覺的手腳,凍得發紫的嘴唇漸漸恢復了血色。紅紅的火光跳躍,熱烈的色彩讓冰冷的心臟也重新有力搏動了。

用火烤一點凍硬了的乾糧,溫一點水,就是簡單的晚餐。

這是一天中數一數二溫馨的時刻了。戚少商會明媚地笑,說一些有趣的話。顧惜朝還是那樣鬧彆扭,和戚少商頂嘴,或者搞惡作劇。但他們從不討論自己的過去,彷彿那是神聖的jin忌。

戚少商會吹一些歡快的笛曲,驅散兩人心中的陰霾。

他們把被雪打濕的外衣搭在篝火旁。有時雪太大,全身濕透,只能把衣裳全tuo下來烤。

剛開始顧惜朝極不適應,匆匆tuo完衣裳就窘得鑽進被窩,紅羞着臉不敢抬頭。戚少商又好氣又好笑地幫他晾上衣服,自顧tuo了自己衣裳,晾起來,也進了被子。

顧惜朝不敢靠近他,但又抵不住寒氣,只能一步步試探。他先是離戚少商較遠,見戚少商很平靜,便一點點挨近,試着碰碰戚少商手臂,再小心翼翼看看戚少商的反映。

戚少商不管他,依然閉着眼睛。他進一步靠近,把胸膛謹慎貼在戚少商身上。戚少商不動,默默享受他的情意②。

於是他完全放心了,鑽進戚少商懷裏取暖。

戚少商摟住他,溫情哄他入睡,他不喜歡被人哄,咬了戚少商一口以示憤怒。戚少商只得閉嘴,老實抱着他睡去。

這樣微妙的美好,只有他們自己體會得到。

(註:①選自曹文軒《草房子》中《孤獨之旅》

②仿自馮驥才《珍珠鳥》)

一日,他們正艱辛地趕路,忽聽前方傳來馬蹄聲。

“大當家,看!”顧惜朝喊道,指向地平線。

戚少商詫異望去。只見地平線盡頭,茫茫雪原上奔來一匹比雪還要潔白的馬!

“大傢伙——”戚少商振臂高呼,又驚又喜。

白馬看到戚少商,興奮地仰天長嘯,飛奔過來!奔到他面前,親熱地伸出舌頭舔他。

“大傢伙,你是來接我們的吧。”戚少商抱着馬頭,心疼道:“怎麼瘦成這樣了?”說著拿出僅有的乾糧喂馬。

白馬是通人性的。它那天馱着四個兄弟,拚命跑出八百連雲山水,在城鎮休息了一晚。吃了點東西,就又匆忙原路返回接住人。近十天拚命奔走,再沒吃過,瘦得不像樣子了。

白馬吃了一塊乾糧,便懂事地不再吃了,它似乎知道主人的食物不夠。它低xia身子,急切地嘶叫,以示戚顧兩人上來。

他們跨上馬,白馬便狂奔起來。它從沒跑得這麼快,快得如閃電,烈風在耳邊呼嘯而過,景物在迅速地消失。

從早晨一直奔到中午沒有停歇,戚少商想讓它停下來休息,但無論用什麼方式,都不能讓它停下來。他知道它救主心切,想多跑些,於是只能隨它了。

他們都不知道,白馬要面對什麼。它的體能已經嚴重透支了,它現在是用它的意志、它的生命在狂奔。它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它就會心力衰竭而死,它只能用即將燃盡的生命,在死亡來臨之前,把能量發揮乾淨,把主人送到離城鎮更近的地方。

傍晚了,酡紅的晚霞灑在皚皚的白雪上,暈出一抹艷麗的凄。

白馬吃力地跑着,速度越來越慢。

“大傢伙,天快黑了,停下來休息吧。”顧惜朝也心疼地對白馬說。

白馬固執地向前沖。今日它已跑了四百多里,卻仍拼了全力繼續跑。

夜幕降臨,白馬失了最後一絲力氣,終於在一處大帳前停蹄。

他們剛下馬來,它就轟的一聲重重倒在雪地上。

“大傢伙!!!”戚少商驚叫,撲到它身旁看它。

白馬倒在雪上,無力地喘息,身體痙luan。

“它……它不行了。”顧惜朝艱難地說。

“怎麼會這樣……”戚少商抱住馬頭,悲痛地撫mo馬鬃。

白馬大大的眼睛,流露出悲哀。似悲傷,似留戀,似遺憾,深深凝望着戚少商,依依不捨地用粗糙的舌頭舔舐他的手。

“大傢伙……”戚少商含淚道:“我對不起你。”

白馬聽了,眨了一下眼睛。一顆晶瑩滾燙的淚珠,從它眼中淌出,流到戚少商手上。戚少商深情地用手擦拭它的淚痕,它享受着撫慰,慢慢閉上了眼睛。

比白雪還要聖潔的馬兒,在雪中睡了,

黑色的夜,潔白的雪紛飛下落,像一場肅穆的葬禮。

晚飯時,當戚少商把一大塊透香的烤肉擺在顧惜朝面前時,顧惜朝震驚了。

“這是……這是……”顧惜朝難以置信地斷斷續續道。

“大傢伙。”戚少商平靜道。

“你怎麼能這樣?!它忠心耿耿為了救我們不惜累死,你竟忍心吃它?!”顧惜朝憤怒說著,將烤肉推到一旁,大聲說:“我不吃!”

“惜朝。如果沒有經過冷靜的思考,我也不會這麼做。”戚少商安靜地說。

“你思考的成果就是沒人性。是吧!”顧惜朝鄙夷道。

“這不是沒人性。”戚少商心平氣和解釋:“你想一想大傢伙為什麼甘願累死。因為它希望救我們活下去,走出這片雪原。現在我們缺乏食物,面臨餓死的危險,而它已經死了,感受不到疼痛。吃掉它,對它來說已經沒有損失,對我們來說卻可以活下去。這也符合它最初的願望。如果真的有在天之靈的話,我想它不會反對我們吃掉它的肉ti。我們活下去,就是對它最好的報答。”

戚少商的話有理有據,顧惜朝無法反駁,冷冷道:“你真是個理性得可怕的人。”

戚少商苦笑,把烤肉重新端給他,輕聲說:“趁熱吃吧。你都好幾天沒吃頓飽飯了。”

顧惜朝怔怔接過,忽然抬頭道:“我們一定要走出這裏,給所有犧牲者報仇雪恨!”

“好!”戚少商堅定道:“我們一定能!”

顧惜朝終於開始吃了。一天奔波的飢餓,加上很多天未沾葷腥,他對肉的渴望是強烈的。他低頭默默吃着,想到白馬生前種種可愛,視線便一陣陣模糊,好幾次要剋制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戚少商是個理性的人,但不是個冷酷的人。吃掉自己心愛的馬,他心裏才是最悲痛的。為了最終的勝利,他別無選擇。在顧惜朝面前,他只能將難過埋在心底,因為他要為顧惜朝樹立一個堅強的榜樣。

晚餐第一次這樣豐盛,也是第一次這樣沉默。他們都不說話,心情沉重地吃着馬肉。

進完餐,他們躺在塌上,蓋上棉被,久久不能入睡。

深夜,爐中殘火在風中搖曳,風聲太響,聽不出雪花飄落的聲音。大帳中簡陋的陳設,格外破敗蕭條。

“大當家,你睡著了嗎?”顧惜朝小聲問。

“沒。”戚少商睜開眼,翻過身面朝他,和藹道:“有事么?”

“我想問一個不太適宜的問題。”顧惜朝禮貌道。

“問啊。”戚少商爽快道。

顧惜朝直視他的眼睛,認真而嚴肅地問:“如果在走出雪原前,我死了,你會不會吃掉我?”

戚少商的表情,如被刺痛。他皺眉道:“我不想回答這種荒誕的問題。”

“一點也不荒誕。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況且如果我死了,我就永遠不知道你會怎麼處置我。我希望現在就知道你的選擇。”顧惜朝慢慢道。

戚少商長嘆一聲,問道“你想讓我怎麼做?”

顧惜朝微笑:“我不知道,所以才問你。”

“你想聽到哪種?”

“我只想聽真話。”

戚少商沉默良久,緩緩道:“以我今天的態度,如果你死了,而且我缺少食物,我……會吃掉你。”

顧惜朝並沒有什麼受傷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說:“我明白了。”說完,背過身睡了。

戚少商從他身後摟住他,把他翻了個身,面朝自己。

顧惜朝沒有表情,一雙迷濛的眼睛看着戚少商。

“惜朝。除了你,我一無所有了。”戚少商的聲音,哀傷裏帶着溫柔:“我失去兄弟,失去愛人,失去家園,失去地位。今天當我連愛馬都失去了的時候,我才發現你有多珍貴。你對我來說太重要了。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我失去了那麼多,才懂得珍惜你。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你一定要活下去,不能死。”

顧惜朝孩子氣地笑了。好像聽懂了,也好像什麼都不明白。

戚少商把他的腦袋按在自己頸窩,輕輕縷他長且黑的捲髮,悵然道:“小傻子,你到底懂不懂感情。很多時候,我走不進你的世界,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

顧惜朝不回答,也不動彈。戚少商低頭看他,才發現他竟在自己懷裏沉沉睡著了。輕細的鼾聲若隱若現,一臉恬靜。波浪似的烏髮半遮住白玉般的臉,長長的睫毛在頰上投下暗影。依賴地貼着戚少商取暖,毫無防備地投身在戚少商懷中。哪像個身經百戰殺人如麻的妖孽吶,只像個青澀純凈懵懂無知的精靈。

戚少商是不善於表達感情的。他看着顧惜朝,心中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百感交集縈繞心頭,揮之不去。既有喜愛,憐惜、欣賞、心疼,又有怨恨、憤怒、鄙夷、懷疑。但再怨再恨,也抹滅不了想擁抱他、撫慰他、焐暖他的衝動。

為什麼像喜歡小夕一樣喜歡他,卻做不到像疼愛小夕一樣疼愛他?難道,成見已深深紮根,無法挽回?

除了嘆息,戚少商還能做什麼呢。

儘管我們緊緊相擁。儘管我們的身體靠得很近。但是你不覺的我們之間還是缺少一點點信任么?

當走到六百多里時,他們已經是筋疲力盡了。暴虐的風雪似乎要將他們吞噬,活活埋在這茫茫雪原中。眉毛、睫毛上都會結冰,凍僵的嘴唇和麻木的口腔已失去說話的能力。

唯一讓他們感到溫暖安慰的,是牽着的手。感受到對方手心的溫度,就不會孤獨絕望。

就算我被這世界遺棄,至少我還擁有你。

失去知覺的雙腳機械地邁着前進的步伐。跌倒的時候,哭泣的時候,想放棄的時候,只要對方給予一個鼓勵的眼神,再多的苦,自己也能咬緊牙承受住。

不拋棄,不放棄,活下去,跟命運賭一把。這是我們的誓言。

如果我們成功,這將是生命輝煌的奇迹。如果我們失敗,這將是生命偉大的悲劇。

那一天特別冷。大片大片的雪花打在臉上,刀割般疼痛。北風嗚嗚哀號。

儘管戚少商給顧惜朝裹了裘衣,顧惜朝還是開始咳嗽,發低燒。他不想耽誤行程,催戚少商趕路,但戚少商仍堅持停下來照看他。

“大當家,我真的沒事。”顧惜朝分辨道。

“頭都燙手了,還說沒事。”戚少商責備着,拉他進了一處大帳。

戚少商放他躺下,在他額頭上覆了一層雪降溫。又千辛萬苦艱難點燃了篝火,燒了些水給他喝。

“餓了嗎?”戚少商關切道。

“……有點吧。”顧惜朝虛弱道。他們黎明就啟程趕路,還沒吃早飯。食物已經很有限了,能省一點是一點。

戚少商掰下一塊乾糧,放在篝火旁烘烤,不一會,香味就從饅頭中鑽出來。

一旁的草堆突然有了響動。

“誰?”戚少商警覺地站起來。握住了逆水寒劍柄。

兩個人影從草堆中奔出來,向乾糧撲去!

戚少商吃了一驚,隨即認出這是寨里的兩個兄弟。

兩兄弟蓬頭垢面,瘋狂地搶奪那塊饅頭,幾乎要拚命。

“別搶,別搶,這裏還有。”戚少商連忙又拿出一塊,才平息了這場紛爭。

兩兄弟狼吞虎咽一通,慢慢平靜了下來。

戚少商從沒跟他們說過話,不認識他們,只知道他們是寨中的兄弟。他問道:“你們為什麼還在寨子裏?”

一個兄弟道:“大當家,我們騎的那匹馬太弱了,只馱了我們兩個,跑到半路就死了。我們沒辦法,吃了那匹馬,硬撐着走到這兒,再也走不動了。”

另一個兄弟訴苦道:“大當家,我們已經好幾天沒吃了,您一定要救救我們啊。”

“好。”戚少商沉重答應道:“你們在這裏歇着,我出去看能不能找到雪兔之類的東西。”說著掀起帳簾走了出去。

“大當家。”身後驀然響起清朗的聲音。

戚少商驚訝回頭,見顧惜朝也跟了出來,忙為他披上裘衣,道:“趕緊回去,外面冷。”

顧惜朝不理會他,把他拉到離大帳較遠的地方,仰望他,嚴肅道:“我們不能帶着那兩個人。食物即將告罄,養活不了我們四個。帶着他們,唯一的結果就是四個人全餓死在雪原里。我們要報仇,不能就這樣死了。”

“人人生而平等,我們的命珍貴,他們的命也同樣珍貴。”戚少商耐心道:“畢竟是兩條活生生的性命,我們怎麼能棄之不管。生存下去的辦法,總會有的。”

“帶着他們,就算有生存的機會,也不會屬於我們。”顧惜朝冷冷道:“你忘了剛才他們搶饅頭時的瘋狂嗎?生死攸關時,他們只會管自己,死的會是我們。”

戚少商苦笑道:“人到了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恐怕都會自私吧。”

“但我們不會。”顧惜朝執意道:“我相信,如果死亡來臨前只有一個生存的機會,我們都會選擇把生留給對方。”

“對,我承認。但我做不到放棄他們。”戚少商嘆了口氣,道:“看天意吧,惜朝。別想太多了,回去吧。我四處找找,看有沒有野兔。”說完,轉身走去了。

顧惜朝目送他背影離去,垂下頭撫mo裘衣毛邊。

捲髮籠住眼睛。蒼白的唇,泛出一絲笑意。但那不是溫情的笑,而是冰冷的笑。

整個世界被這抹冰冷笑意凍結。

天氣太冷,風雪太大,野兔是不會出現的。戚少商出來尋找,完全是自我安慰。他何嘗感覺不到日復一日逼近的死神,只是,無可奈何。

在冬季走出八百里塞北雪原,本身就是個不可能的神話。

戚少商站上高坡,極目遠望,卻望不到雪原的盡頭。他靜默冥想了一會兒,失落地向回走去。

惜朝,我們該怎麼辦。接下來的二百里,我們怎麼熬。我們歷經千難萬險走過了六百里,我不甘心放棄啊。

不知不覺走近了大帳。戚少商暗自思忖空手而歸該作何解釋。無奈,走到帳前,招呼道:“我回來了。”說著,揭開帳簾走進。

恍若雷劈般,戚少商定定地怔住了。

放大的瞳孔,如在夢中。

這是哪裏?人間?地獄?那個少年,是人?是鬼?

滿目猩紅。

可怕的沉默籠罩着一切,妖嬈的慘紅在無盡蔓延。修chang手中執的長劍上,血凝在劍尖。

偏偏那個青衣少年,不,是那個厲鬼,他還是一副淡漠的表情,彷彿帳中慘狀與他無關。

戚少商一步步走過去,俯身看倒在地上的兩個兄弟。每人頸間都是一道殷紅劍痕。一劍割喉。快。狠。厲。

“我殺了他們。”顧惜朝開口:“劍很快,他們沒有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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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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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征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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