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速不台夜襲
羅斯人與欽察人燃燒起了打敗蒙古人的強烈願望:他們以為蒙古人出於害怕和軟弱而不敢同他們交戰,才撤退的;因此,便迅速地向蒙古人追去。蒙古人一直撤退下去,羅斯人和欽察人一直跟蹤追趕下去,前後歷時十二天。
以上這段話,截取自阿拉伯歷史學家伊本.阿西爾的《全史》。當交戰雙方都欠缺優秀史官的前提下,這是關於整個戰役第一階段情況最為精準的志史描述了。
乾燥的風持續不斷地掠過草原,毫不留情地壓榨出草葉之中僅存的一點水份,使曾經蔥蘢茂盛的野草大片大片的枯萎下去,僵硬地隨着風勢搖曳不止,併發出同樣僵硬的簌簌之聲。這就是北亞中溫帶草原四月份的典型特徵,灼熱的夏日即將來臨,荒蕪的情景比比皆是。
靠近涅爾卜河岸的地方,有一座生滿松樹的小丘,只有這裏還保持着難得綠意,只是松針的顏色比較黯淡,毫無一絲生氣可言,幸而速不台現在沒有任何觀賞的心情,他只希望找到一處陰涼來躲避天空中那團無情燃燒的火球的威力。因此,這裏成為了本次戰役的臨時指揮部。他與者別這對老搭檔,又很自然做出了明確的分工,他繼續扮演誘敵的角色,而發動最後的致命一擊的任務依舊由者別來完成。
"者別,你還能撐下去嗎?"
這句話已經不僅僅是速不台的個人疑問,全軍每個士兵的心中都有這樣一個大大的問號鯁在心頭。臨分別前,經過速不台執意勸說,者別勉強答應了出戰時不再乘馬,而是坐在馬車上來指揮。者別認為:無論怎樣,自己都必須出現在戰場之上,必須出現在士兵們的中間。這是身為一名武將所必須做到的事情,不可推卸的責任。
"那顏大人,羅斯人的前鋒已經出現在河對岸了!"
一名斥候飛馬而來,手指西方大聲稟報着。因着他的手指,速不台的視線投注於蜿蜒流過遠方的涅爾卜河西岸,而東岸的枯草叢中,自己事先已經安排下兩個千人隊在其中埋伏着,準備給予渡河的敵人以象徵性的阻擊之後,就沿着運鐵之路向後退卻。在那條古道的幾處節點上,另外八個千人隊分成四股,會逐次接應前方退下來的自軍,同時稍稍遲滯羅斯軍的推進速度。這種層次清晰的退卻戰既可保證後撤之軍不至被敵大隊突襲而導致意外的損失,也可以不斷地逗弄起追兵的火氣,使對方總有一種求戰不能,欲罷難止的彆扭感。這就好比一名全身充滿氣力的拳手,恨不得一拳打倒對手,卻在對方靈活的閃避之下屢屢落空,卻又不得不繼續搏鬥下去,其萬般惱火與無奈自是可想而知。至於者別在戰前埋下的那步名叫"亦勒赤台"的暗棋究竟能夠起到多少作用,速不台的心中並沒有什麼期待。
河面上出現了一些小小的黑點兒,在不斷地蠕動着,其頂部還有閃爍的亮光。速不台猜測,那是敵軍的鐵戰盔在映日生輝。從這個距離粗略估計,對方的人數並不多,充其量有百來人,應該是先頭部隊的一支小分隊而已。稍頃,那些黑點已經涉水過河,在東岸上散開扇子面的隊形,進行索敵。
"看來,他們和欽察人還是學到了一點東西呢。"
自伐金之戰中就已擔任副將之職的脫歡帖木兒遙指那些蠕動的黑點說道。他的提示誠然半點不錯,多年征戰所培養出來的敏銳眼光立刻洞悉了敵軍的行止。
速不台在心中贊同着副手的判斷,但是口中說出來的卻是另外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命令:
"我們出動,去把這些傢伙趕過河去!"
"什麼?"脫歡帖木兒以為自己的耳朵產生了錯覺,忍不住追問了一句,"要親自出擊嗎?"
然而,速不台根本沒有討論的意思,已經先自催馬衝出松林,向小丘下的草原馳去。
"還愣着幹什麼?難道讓那顏大人單騎出戰嗎?"
呼叫過後,脫歡帖木兒尾隨着速不台的背影,第二個衝殺出去。在他身後相差數步之遙處,二百名護衛隊如林間陡然捲起的旋風,撲向羅斯人。
河岸上的羅斯士兵們正在用手遮住耀眼的陽光,向草原上四處張望着。初時,他們大約是將速不台的部隊誤認為欽察人,因此沒有任何慌張之意。及至發現來者是此前從未見識過的異民族時,這才意識到可能遭遇了真正的敵人,這才大呼小叫地紛紛跑進河水中,打算退往西岸。然而,速不台和他的護衛隊們行動之迅捷,遠遠超乎了他們的常識之外,因此在許多人還沒來得及跑到河邊就被從後面趕上的蒙古軍開弓射殺。
一些羅斯人慌忙轉身應戰,用大枷、戰斧、短矛等兵器進行反擊,卻被速不台軍靈活的後撤而躲了開來。同時,他們繼續放箭,又先後射倒了十幾個人。這下,羅斯人愈發不知所措。速不台在奔馳的戰馬上依舊沒有放棄對敵軍的觀察,很快便找到了這一小隊羅斯軍的首領。那是一個體格魁偉的大漢,騎在一匹褐色的馬上,手中揮舞着大劍,向部下們大聲吆喝着,看樣子是要求他們保持冷靜。
"脫歡!射死他!"
話音未絕,他自己已經抬手射出了一箭,卻未能命中目標,反而射倒了正好出現在羅斯首領前方的一名士兵。不過,脫歡帖木兒在下一個瞬間所射出的第二箭卻沒有走空,直接命中后令那個羅斯軍官倒栽下馬去,躺在地上來回翻滾。原來,這一箭射中的是他的一隻眼睛。
"好樣兒的!脫歡!"
速不台欣喜地大叫着,隨即命令護衛隊全面突擊,不久便將兀自滯留於涅爾卜東岸的羅斯士兵斬盡殺絕了。戰鬥結束后,速不台意猶未盡地來到了河邊,駐馬觀望着對岸。他頭上的那頂阿拉伯式的尖頂頭盔在陽光下放射出泠泠寒光,成吉思汗所賜的大珠被端正的鑲嵌在正中部位。速不台相信,這顆寶珠上附有大汗的威名與靈智,會使自己在指揮作戰時頭腦更清楚,反應更敏捷。罩在下面的那張被戰火熏染得黝黑的面孔上卻並無勝利的喜悅之色,反而顯得有些鬱鬱寡歡。對於象他這樣身經百戰的人物,眼前這種程度的勝利確實不足以令他產生任何興奮之感。再向對岸望去,起伏不大的山崗與平原之間,一片黑壓壓的營地猶如天上的黑雲降落到人間。無數輛大車排成一條線,彷彿一套黑色的巨蛇般盤繞在營地的四周,高高朝天的車轅恰似平地里生出了一片矮樹林。營地四周散放着許多毛色各異的戰馬,穿梭不息的步兵與騎兵從它們之間走過,武器與盔甲上的金屬構件在陽光下閃着青藍色的寒光。
這僅僅是羅斯大軍無數座營地之中的一座而已,當速不台的視線越過它,向更遠的方向逡巡過去的時候,還有更多的營地正在陸續被搭建起來,幾乎一眼望不到邊際。
"大人,還是撤退吧。敵人很快就會組織更多的部隊來攻擊我們呢。"
脫歡帖木兒策馬來到速不台身邊進言道。他的話音還未落,河對岸的羅斯人營地中就響起了一陣號角之聲。那些還未進入營地的士兵們立刻集合起來,向被炸了窩的螞蜂般湧向河邊。
"我們走!"
速不台一揮手,隨即撥轉自己的戰馬,卻並非順原路返回,而是向東南方的運鐵之路而去。在他身後,不舍的羅斯軍爭先恐後地渡河,剛剛上岸還立足未穩,就遭到早已埋伏在四面的兩個蒙古千人隊的弓箭洗禮。這出其不意的迎頭痛擊使得本無步伍的羅斯人更加混亂,士兵與軍官之間失去了統屬,同隊之間也斷絕了聯絡,全然變成了蒙古射手的活靶子。於是在第二輪箭雨過後,河邊留下了更多的屍體。而終於搞清狀況的羅斯人也發現自己又落入了另一個圈套之中,士氣大跌的他們狼狽地原路逃回,一時間再不敢渡河了。
"豈有此理!"
當夜趕到前線的加利奇公在得知白日慘敗之事後,不禁大為惱怒。他手指着失敗者——契爾尼戈夫公,用激昂的語氣訓斥道:
"看看你和你的士兵們的醜態吧!羅斯人的臉都被你們丟光了!難道我們跨越河流與草原,不遠千里而來,就是為了成就韃靼人的不敗威名嗎?"
他一邊說,一邊暴躁地來回走動着,背後的紅色披風在搖曳的燈火下象一條怪蟒的尾巴般不停地擺動着,使得他全身都被籠罩上一層恐怖的氤氳。半晌,他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大聲喝道:
"還愣着幹什麼?打算讓對方養精蓄銳,明天更好的攻擊我們嗎?"
"夜晚渡河?這未免……"契爾尼戈夫公的嘴唇輕輕蠕動着,小心翼翼地提出了反論,"敵暗我明,會造成更大的損失啊。"
"蠢貨!"加利奇公在心中罵道。
他勉強壓下了不斷翻騰起來的怒火,盡量用較為平和地聲音說道:
"你的部隊高舉火把,裝出渡河的模樣。我的人馬則繞到另一個方向,從那裏渡河,然後包抄敵軍。那時,你再全力殺過河去,形成前後夾擊之勢!"
"原來如此!"
契爾尼戈夫公茅塞頓開,連忙向搭拉着腦袋的部下們發佈佯攻作戰的命令。看着他往來奔忙的樣子,加利奇公微微搖了搖頭,心中一陣厭惡。
就在羅斯人連夜調兵遣將的時候,向涅爾卜河下游約一俄里半左右有一座小山,其上之斷崖向外直探到河面上。速不台正裹着一件狐皮大氅,坐在崖邊,雙腳下垂到崖外,目不轉睛地觀察着東北方向的羅斯人營地的動靜。那裏燈火通明,人影婆娑,雖然這一切都籠罩在淡淡的夜霧之中,但已足甚證明,敵人會在這個寒意襲人的夜晚展開新有攻勢。
"差不多該撤啦。"
他忽然開口了。背後有侍從立刻心領神會,取出弓箭向無人處射出一支鳴鏑。尖銳的鳴叫聲在空闊的草原上傳得很遠很遠。不一會,速不台就看到一片黑壓壓的影子沿着河谷向這邊以極為迅捷的速度推進過來,轉眼間已至崖下。他們一絲不亂地從崖下馳過,除了細碎的馬蹄聲外,速不台甚至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每個人的呼吸聲。沒有人說話,就連咳嗽聲都沒有,每個人的身上都在散發出前所未有的肅煞氣息。
直到這兩個千人隊全部通過後,速不台這才將垂到崖下的雙腳收了回來。然後用手撐住地面打算站起來。侍衛見狀,連忙伸出手來攙扶,但是手指剛碰到那顏的身子,立刻遭到了那顏的喝斥:"閃開,我還沒老到用你來幫忙!"
然後,速不台站直了身子,又拉了拉剛剛因為行動而鬆開的大氅前襟。這件大氅和頭上的戰盔原本都屬於贊章城的一位大異密,現在那位前主人已經成為速不台的刀下之鬼,這些華麗的裝備則成為昭示其武勛的最佳鑒證。
速不台又向上游草原處看了一眼,見羅斯人開始磨磨蹭蹭地渡河,看來他們對白天的伏擊戰中,蒙古軍的精準射術還是心有餘悸。不過,在速不台看來,這些高挑燈火大張旗鼓渡河的部隊只是虛張聲勢罷了,真正的打擊只會從神密莫測的黑暗中猝然降臨。不久后所發生的事實證明,他的判斷絲毫不錯。
河的正面,依舊沒有什麼人攻上來,只是不時有幾個人放着冷箭。但是,在適才蒙古軍剛剛撤出的埋伏地點周圍,卻出現了為數眾多的黑影。夜色中,敵人的身影看不甚清,一團團、一簇簇宛如皮影戲般奇幻沒測,說是鬼魅也差不許多。他們象捕獵的豺狼般悄沒聲兒地拉開了包圍網,小心翼翼地靠近預期中的獵物。看來,敵人的指揮官是一個有頭腦的人物,對付這樣的人會很困難,但絕對有趣。
就在速不台這樣想着的時候,羅斯的別動隊發起了突襲。結果當然是令他們大失所望。從隱隱傳來的咒罵聲中,可以想見他們撲空后的懊喪與憤怒。
"那顏大人,我們是不是離敵軍過於近了?為了您的安全……"
"是為了我的安全,還是你自己膽小?"
速不台用嚴峻的語氣截斷了他的話頭,同時轉過身來,用同樣嚴峻的眼神盯住他看。在眾人的印相中,一向樂天陽氣的他很少會生氣,但是人們也清楚,一旦引發了速不台的怒氣,後果將相當可怕。從開戰起,那顏臉上的招牌式微笑與口中的俏皮話就被收攏殆盡,代之而生的是一層濃厚的化不開的寒霜,可見他對這場大戰的重視程度。誠然,這是他自伐金以來所單獨指揮過的規模最大且至關重要的一場戰役,勝利的話一切都不必說,一旦失敗則此前的萬里遠征所取得了一切乃至他自身的勇名與生命,都將化為烏有。
"我不是膽小……"
"那就給我安靜些!等敵人到了面前再慌張也來得及!"
速不台的語調並不高,但是每一個字都有着相當的份量。那種利斧銳鑿般的強烈衝擊不僅使得被訓斥者全身發抖,就連旁聽者也莫不噤若寒蟬。
沉默了許久,速不台又說出了一句驚人的話語來:"等敵人撤兵后,我打算渡河去親手捉幾個俘虜來。"
"為是絕對不可以的!"
身為副將的脫歡帖木兒大驚。此時,也唯有他還敢於提出反對的意見來,其他人除了在心中呼喊之外,口頭上絕沒有半句"不"字。
"有什麼不可以?因為我是主將嗎?"
速不台反問道。
"你自已既然知道,也就不需要我再講什麼了吧?"
脫歡的語氣雖然和緩,但是態度相當堅決,全然是一步不退的架勢。
"可是我想知道羅斯人的內情,了解他們的性格。這對勝利至關重要!"
速不台固執地說道。
"但是你可以派別人去。讓他們將俘虜帶到你的面前也就是了。"
"那樣不行!我還要親眼看看他們的佈陣與安營!"
"這件事情也可以交給部下們去做,你只要聽他們的報告就可以了!"
"別人的眼睛代替不了我的眼睛!"
"你的生命也是別人無法代替的!"
二人對峙着,象斗架的公牛。速不台表情嚴峻,聲音低沉而有力。脫歡面色激動,嗓門越來越高亢。在他們彼此搭檔的歲月中,雖然也有過爭吵,但從未有過如今日這般對立的情緒。這對被成吉思汗評價為敏銳加幹練的組合,曾經是蒙古軍中最令人安心的一對。
"脫歡,你聽我說。"速不台放緩了語氣,"我要打贏這一仗,因為它太重要了!對你、對我還有卧病的者別以及萬里之外惦記着我們的大汗來說,都志在必得!如果你不希望前功盡棄的話,請不要阻擋我!"
"可是,萬一被發現,你將陷入怎樣的危險啊!要是你落入敵手,他們會剝掉你的皮!我們的軍隊沒有你,又該怎麼辦?不如你留下來,我去!難道你不認為我可以做你的眼睛嗎?我不可成為你的耳朵嗎?"
脫歡心潮起伏,眼中幾乎流下淚來。
"謝謝你,我的那可兒。應該這樣說,如果沒有你,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在戰場上取得那些勝利。你是我的手足,總是堅定不移地支持我。你的功勞比我更大,卻總是甘願將一切的榮耀讓給我,自已默默無聞的做事!如果沒有我,這支部隊還有你,還有者別。再說,難道我的運氣真地那麼差嗎?別忘了,我可是著名的‘好運者‘速不台呢!"
說到這裏,兩位比岩石更堅硬的男子漢四手相握,對視的雙眼中火花四射。
"別猶豫了,乘敵人悻悻收兵的機會,我可以很輕易地混進去。他們徒勞無功后,今夜也不會再有所防範。所以看似危險,實則安全得很呢!"
速不台的雙眼在夜色中閃爍,與他頭上的大珠相映爭輝。
"好吧。"脫歡終於讓步了,"我會在這裏等待你回來。你一定要回來,我們一定要勝利!"
速不台用力拍了拍脫歡的肩膀,示意他放心。然後轉身指着剛才遭到自己訓斥的那名侍衛說道:
"你跟我來。我給你一個證明自己不是膽小鬼的機會!"
※※※※※※※※※
夜色中,速不台帶着一名那可兒沿河谷縱馬急趨。這名那可兒正是剛才遭其喝斥的那名侍衛,是速不台特意點了他的名。二人各穿一身黑衣,速不台也沒戴那頂鑲珠盔。他們乘着羅斯人亂轟轟地收兵之機,成功地渾入了營地。他們不知道的是,這座營地的主將正是加利奇公大密赤思老。
二人將馬留在營地外,小心地在各個帳幕間穿行,不時將身體隱入黑暗之中,以脫避那些巡邏隊。速不台讓那可兒注意警戒,自己則認真觀察着羅斯人的營地佈局和部隊狀況。看了一陣,他感到羅斯人並不是多麼可怕。雖然在白天的戰鬥中他們也表現出一定的勇敢精神和高昂士氣,然而他們的組織只能用混亂無比這個詞來形容,將領的指揮能力也很一般。今天能夠置訂出正面佯攻,側翼包抄戰法的那個人,應該是他們之中屬一屬二的人物了。
這樣想着的時候,一個大膽的念頭湧上速不台的心間。然而,這個念頭實在是過於大膽了些,以至於連速不台本人都不感輕易去實施。他將身子隱在帳幕的陰影中,只有一對瞳孔睃巡着周遭,審視着環境,仔細評估着那個念頭究竟有幾分可操作性。
——他想見見這個羅斯人中的強者,想知道他的相貌,如果再能聽到他說話的聲音,那就更好些了。但是,將這種願望放在目前的處境中不諦於異想天開。
最終,他決定放棄,於是收回了視線,然後用手指捅了捅那個放哨的那可兒,向他擺了擺手,示意可以離開了。他們順着原路悄然返回,一路上又先後躲開了數支巡邏隊,從大車的縫隙中鑽了出去。不過,速不台還不打算就這麼回去,至少在俘虜的事情還沒有着落前是不能回去的。他領着那可兒憑依在大車的陰影中,伏身繞着羅斯人的營地走了一陣,終於發現在西南角上有兩個落單的羅斯人,他們正在從一輛大車上往下卸着什麼。
“真是天賜良機啊。”速不台心中暗喜道。
他用手向那可兒招了一下,示意他將耳朵靠近自己的嘴巴,然後悄悄耳語道:
“左面的歸你,右邊是我的。最好捉活的,萬不得以再殺。事成后,我們立刻撤退!”
那可兒點了點頭,以示了解。然後兩個人就分工行動了。速不台躡手躡腳地向前挪動着,他身體象白鼬一樣靈活,腳步比狐狼更加輕捷,悄然無聲地接近了目標。他的那可兒也沒令他失望,緊跟在他的身後,既未發出動靜,也未被甩下。速不台回頭向他眨了眨眼睛,這其中既包含着讚許,也是在確認對方是否已經做好了襲擊的準備。那可兒向他翅起了大指,同時另一隻手已將藏在懷中的利刃取出,握在手中。
速不台當即也抽刀在手,空着的左手攥成一個拳頭,然後立刻豎起了拇指,少傾是食指,當最後一根中指豎起的同時,他就象一隻從空中俯衝而下,攫取野兔來充饑的餓鷹般疾飛而出,恰似流星,快若閃電,直撲到羅斯人的背後,左手一把捂住了對方的口鼻,右手的刀鋒亦於同時架在了對方的脖子上,還不忘在對方的耳邊用欽察沉聲警告了一句“別動!”幾乎與此同時,那可兒也成功的制服了另一名羅斯人。
兩名羅斯人瞬間落入敵手,在一陣驚惶的掙扎后才發現逃脫無門,呼救無聲,這才老實了下來。速不台感覺到被脅制者的反抗弱了下來,於是又在對方耳邊說道:
“老老實實地跟我走,就不會死,明白了嗎?”
羅斯人答不得話,只能用慌亂的點頭來表示。速不台這才猛然撤回架在對方脖子上的刀鋒,刀柄飛快地掉轉過來,擊在對方的後腦勺上。那個可憐的羅斯人連輕哼都來不及發出,就癱軟在速不台的腳步下。那可兒也如法炮製,將另一名羅斯俘虜打暈。他們各自挾起一人,又沿着大車的外緣回到馬群附近。速不台讓那可兒看管兩個俘虜,自己去牽馬。他看了看四下無人,立刻閃入馬群,很快就找到了自己和那可兒的坐騎。但是他並沒去管這兩匹馬,而是向它們身旁羅斯人的馬中尋了兩位牽着就走,由於素習馬性,因此那兩匹馬並未因陌生人的打擾而發出嘶鳴。至於速不台他們自己的坐騎則根本不必牽引,自動跟從着主人走了回來。
這邊,那可兒已取出事先備好的繩索,將兩俘捆得結結實實,並且撕下對方的衣襟塞入口中,以防他們突然醒來后叫嚷,暴露目標。對於這種敏捷幹練的表現,速不台用他那足以感染旁人的微笑表示了讚許,使得那可兒更加賣力起來。他幾乎一個人就把兩隻人肉粽子都抱上了馬背,而且三下五除二地將他們用繩子牢靠地捆繞在馬背上。接下來,速不台與他一齊飛身上馬,各牽了一匹馱運俘虜的馬,遠離依舊處於懵懂之中的羅斯人營地,迅速消失在涅爾卜河灘上的黑暗之中。
※※※※※※※※※
自從速不台走後,脫歡帖木兒就一直沉浸於一種焦躁不安的心緒之中。隨着時間的流逝,這種焦躁愈發強烈,愈發不可遏止。直到有人對他小聲說道:
“崖下似乎有人來了。”
脫歡聞聽此言,轉身大步向崖邊奔去,一不小心,腳尖被一塊凸出地面的小石頭掛了一下,身子登時向前撲出。若非身邊的侍衛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他自身難免會有墮崖之厄。
順着士兵們的手指向下望去,隱約可見黑沉沉的草原上有一簇黑點兒在不斷靠近。
“快帶馬,我們下去迎接。”
一聲令下,十名侍衛隨着脫歡催馬沿山路疾馳而下,稍頃之後就看清了對面來人。
“三匹馬,三個人!”
眼尖的侍衛呼叫了起來。隨即脫歡也看清楚了,心一下子就緊縮起來。三匹馬上只有一個人是正常的騎乘之姿,余者都是伏在馬背上。
“難道是受傷了嗎?”
剛剛壓制下去的焦躁再度浮上心頭。他只恨坐騎不快,又連加了幾鞭,直打得那匹可憐的馬兒縱聲長嘶,四個蹄子幾乎飛了起來。
終於,雙方匯合到了一處。脫歡手指着那個那可兒喝道:“你的將軍呢?他受傷了嗎?”
那可兒的臉上露出了極端為難之色,一時間說不出話來。見他這副情狀,脫歡愈發著急,也不理他,甩鐙下馬,疾步奔到那兩匹馬的旁邊,親自檢視馬背上的人。
這個不是!那個也不是!
一種不幸的預感立刻籠罩了脫歡。他一把抓住將已經下馬的那可兒的胸衣,怒聲逼問道:
“速不台呢?他在哪?你給我說話!”
“那顏大人很好。至少在和我分別的時候還很好。”臉色蒼白的那可兒答道。
“他去哪了?”
“他……他……”那可兒結結巴巴地答道,“他在半路上說要再看看敵營,就……就……打發我壓着俘虜先回來了。”
“混蛋!”
脫歡暴喝一聲,變抓為推,一把將那可兒推倒在地,然後手指着他痛斥道:
“你這個膽小鬼!你怎麼敢拋開自己的主人,獨自回來!我要殺掉你!”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抽出腰刀,就要向對方的頭頂劈落。
“大人!”倒地的那可兒大叫起來,“請讓我再說一句話!”
“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脫歡雙目盡赤,高舉在半空的刀鋒隨着握刀的手微微顫抖着。
“我不是膽小鬼!我只是遵照那顏大人的命令押送俘虜歸來而已!現在,我的任務完成了,這就去把他找回來!”
脫歡沉吟片刻,心頭的怒火稍稍有所平息,這才用嚴厲的口氣說道:
“好吧,你這就去找!找不回人來,你自己就不必回來了!”
“喏!”那可兒答應一聲,轉身上馬就走。
“慢着!”
脫歡叫住了他,然後指派了四名侍衛隨他同去。
“找不回人來,你們也不必回來了!”
五個人答應一聲,一齊縱馬去了。直到他們的身影完全消失后,脫歡才帶着其餘的侍衛押解着兩名被縛在馬背上的俘虜回到山崖上。這時,兩個羅斯俘虜已經省了,大張着充滿恐懼的眼睛望着這些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異民族。
脫歡命人將他們從馬背上解下來,卻沒給他們鬆開捆縛着身體的繩子。他叫過一個懂得羅斯語的欽察人來,通過他審問起來。這一問之下,才知道這兩名俘虜並非士兵,而是加利奇公的僕人。公爵突襲落空后,心情不好,這才派他們去大車上取酒,誰知反而落入了速不台的手中。再問下去,原來速不台在半路上已經審問過他們。
脫歡一下子明白了速不台返回敵營的目的,不禁大呼不妙!
“這個傢伙難道是要去親眼見見那個加利奇公嗎?身為一軍主帥,怎能如此異想天開?!”
他一邊在心中抱怨着,一邊急命侍衛們全體上馬,押着俘虜即刻下山,向涅卜爾河邊進發,前去接應膽大包天的速不台。當他們來到河邊的時候,脫歡命令部下們刀出鞘,箭上弦,嚴密注意對岸敵軍營地中的動靜。
脫歡立馬於隊伍前列,一會看看對岸,一會又抬頭望一下天色。月亮已經行過中天,向西面偏斜了過去,眼見黎明的腳步聲隱隱逼進,對岸的羅斯營地已經燈火稀疏,一片沉寂。這說明速不台即使目前還沒得手,但也未被對方發現,這是脫歡唯一感到安心的地方。可是,如果再不回來,一旦天光大亮,那就真是插翅難飛了。至於自己那時是否安全,脫歡全然不曾想過。他只知道,如果速不台出了事情,自己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着,脫歡初時但覺度日如年,可是隨着東方漸漸發白,他又感到夜色苦短,恨不得現在還是午夜。但是,黎明的腳步絕不會因為個人的心情而稍有留顧,它無情地走近,帶着危險的氣息。
“你們都給我把眼睛睜大,耳朵豎直,有動靜就立刻告訴我!”
“哎呀,如此緊張呢!你要我們蒙古的蒼狼都變成兔子嗎?”
“這個是……”
脫歡心頭大震,疾轉身去望,那張熟悉的笑臉倏然映入眼帘。
“你這個傢伙啊!”
他狂喜之下,伸出手去一拳打在了對方的肩頭,速不台猝不及防之下,身子在馬上一陣亂晃,險些墜落。幸好他的騎術甚佳,雙腳緊扣馬鐙,好不容易才恢復了平衡。
“喂!這樣的見面禮可不怎麼好呢。”
速不台假意抱怨着,也知道自己確實讓這位老搭檔受了好大的一驚。
“還打算要見面禮嗎?我這條老命都快被你嚇死了!”
“沒有見面禮嗎?真是無趣啊。”速不台笑道,“不過我倒是有一件禮物要送給你呢。”
“你能活着回來,就算是送我一件天大的禮物啦。”
脫歡的話令速不台心中大為感動,但是他的臉上已經輕鬆地笑着,同時從那可兒手中接過一件圓滾滾的東西,用馬鞭挑着送到脫歡的面前。
“看,這就是我的禮物。”
“羅斯人的頭盔?樣子蠻古怪呢。”
“你說的沒錯,不過這可不是一般的羅斯人頭盔。”
“是那個密赤思老的金盔嗎?不如想像之中漂亮。”
脫歡打量着頭盔,心中一陣后怕,忍不住又開始說教起來:
“你的行為雖然可稱勇敢,但是做為全軍主將卻太過輕率了。居然親自去盜敵將的頭盔,萬一失手豈非是因小失大?”
“呀,這樣評價未免太令人傷心了吧?那些羅斯人睡得跟豬一樣,豈能發現我?”速不台不以為然地說道,“再說,這可不是一頂普通的頭盔,有了它我們就等於牽住了羅斯人的鼻子,他們會乖乖跟着我們來的。”
“怎麼說?”
“密赤思老是一個極有榮譽感的人,白天的渡河失利和晚上的襲擊失敗已經使他大感丟臉。如今居然連頭盔都落入我們的手中,他要是不能親手奪回,就沒臉回去見他的那些同胞了。所以,我們現在可以放心大膽的退卻了,之要不露出大的破綻,定可誘敵入伏。”
“好啦,好啦,就你的嘴巴能說,還是趕緊離開此地吧!天就要亮了。”
在脫歡帖木兒的催促下,速不台這才收起洋洋得意的表情,帶領衛隊押解着俘虜快速向東退去。